义盗记
山东向多剧盗,《水浒传》载宋江等驻梁山泊虽小说家言,而宋江名在正史,非虚构也。曹州一带,至今仍为盗薮。表兄祥符王幼安(学曾)曾游其地。归为余言:“曹州民、盗,无可区别,盖无一人非盗,亦无一人非民也。耕作垄畔,俨然农夫也;有孤客过,则辍锄挥刃,杀人以取其财,藁覆死者,而耕作如故,盖相习成风矣。”呜呼!岂民尽甘为盗耶?教育之不及,殆尸其咎矣!虽然,盗亦有可传者。
江阴张星繁直刺(文凤)于乙巳之冬归自山左,余于武进汤禹臣大令(诰)座中遇之。星繁知余有小说之作,为余言一事,人名、地名、年月纤悉具详。年来为衣食囚,楮墨劳形,记忆力尽失,已都遗忘矣,仅记其崖略而已。爰先记之如左方,姓氏里居,俟函询星繁,当再补录,非亟亟也。将记之以愧今之士夫也。
山左某邑获一盗,既递案,即直供无所隐。邑令例详省会。时汉军尚会臣方伯(其亭)陈臬山东,得详,檄星繁往复勘。星繁奉檄往,与邑令会讯。盗曰:“某同母兄弟凡三人,某其次也。兄某,犯案屡屡,于某年月日,由某案破获,已正法矣。弟某,亦犯案屡屡,于某年月日,由某案破获,亦正法矣。某今始递案,盖已晚矣。吾某年杀某人,某年劫某家,得财若干。某死犹有余罪,乞速正法可也。”
星繁廉知其为积年剧盗,若使之为眼线,破获必多。因谓之曰:“若反正,当充练勇,以缉盗自效,非独免罪,且可立功。汝愿乎?”则泥首曰:“敬谢公。凡盗,皆吾兄弟也。卖兄弟以求富贵,某宁死不为!”星繁曰:“盗,民患也,法当诛。诛有罪而立功,何不为?”又泣曰:“盗罪固当诛,然某非诛盗之人。卖兄弟,不仁;贪功以偷生,不义;伪为投诚而无可破获,不信。某宁死不为也。某明知行多不法,终当显戮,故就案即供,不敢烦长官刑讯,乞明公速决之。”
星繁益重其义,反复譬解,至再至三,矢口不移,惟求速死。及夜复讯,烛尽见跋,供如前。明日,遂定谳,当就地正法。传至案下,语以就死,则顿首泣曰:“死,吾罪也。小人有母,年八十余矣,乞公施法外仁,得归别母,死无憾矣。”星繁将许之,邑令不可,曰:“虞其遁也。”星繁曰:“是岂图遁者之所为耶?若遁,罪在我。”邑令不得已,以干役二人,严其桎梏,押使往。
盗归,见母,拜于堂下,曰:“儿不肖,不能奉母天年。今就法矣,谨辞。”母笑曰:“汝兄弟所为,吾固知必有今日。汝所遗,足以供吾终老。速往就汝法,毋以我为念。”再拜曰:“母不悲戚,儿心慰矣。后院某处,有窖藏金,乞母取五百以畀儿也。”母闻言,入内。少顷复出,曰:“窖藏不少哉!前此何以不语我?取五百金何为?”曰:“儿别有所用。余以为母天年之奉可也。”母曰:“老身年八十有一矣,谩藏诲盗,须多金何为?汝其以千金去,吾当别以百金酬二役也。汝好往就法,毋以我为念。”
盗泣谢。以百金与二役。怀千金复至案,呈于官,启曰:“盗之物,皆赃物也。赃获案,例归主人。虽然,小人此赃积有年矣,不复忆所从来,无主可归。谨以呈案,以表区区报效之忱,望明公速以此倡设警察。警察严,则盗自匿迹,无烦缉捕矣。数年前,官捕小人急,乃孑身逃之南洋,以为天地之大,何处不足以试吾技者。讵至其地,巡逻者无间昼夜,技不得展,乃废然返,然后知警察之足以弭盗也。东省捕务废弛,于平日则漠不关心;迨出一案,然后签差焉,购线焉,而所获不无冤者,似非恺悌君子爱民之道。明公苟以小人之言为然,举行警察,使民惮于法网之严,相率改行,东民受赐多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惟明公鉴之。”星繁大感动,仍劝之反正,开导再三。盗瞋目曰:“公犹以狗彘目我耶?”自是不复再语。乃挥涕斩之。
趼人氏曰:“呜呼!叔季之世,道德沦亡;富贵热中,朋友道丧。以吾所见,盖多多矣!如此盗者,吾尝求之于士大夫中而不可得,不图于绿林豪客中见之,天壤间其犹有人乎?道德其犹未尽亡乎?何以草莽中崛出此义侠而明之人也?吾记此篇,不觉又有所感焉。吾感乎近日上海范高头之递案,获之者为范之同盟也。夫范罪当死,而同盟者非可死范之人,则此同盟者,视彼山左之盗为何如也?虽然,若此者,吾于冠裳中转屡见之矣,又乌能独责此同盟者哉?君子读此,当亦为世道人心一恸,而表我之同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