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籍冤魂
世人作小说,动辄便讲劝惩。我近日亲眼看见一件事,是千真万真的。恐怕诸公不信,我先发一个咒在这里:我如果撒了谎,我的舌头伸了出来,缩不进去;缩了进去,伸不出来。咒发过了,我把亲眼看见的这件事叙了出来,作一回短篇小说。可是这一回小说,只有惩,没有劝的。因为我是记实事,这件实事是如此,我又已经发过咒,不能任意撒谎,阑入劝的意义。而且天下这一路人,只配惩,不配劝的。所以这劝的意义,也宁缺毋滥了。
凡作小说的,每每先作一个引子,把这件事,引起那件事。我这回虽是短篇小说,未免也学着样儿,先诌一个引子,以博诸公一笑。正是: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诸公,我这个引子,是现在社会上人不肯说的,因为内中有些说神说鬼的地方。现在人家都说科学发明了,这些话没人信了,用不着了,我小子何以又甘冒不韪,说起来呢?因为这一段虚构的故事很有意味,所以不妨说说。倘使说得不好,诸公看过了就撂开,再看下文的正文罢了。
话说康熙年间,年大将军奉命带兵平定西藏。年大将军奉命之后,便提兵西征,深入藏境。走到一处,缺了兵饷。虽然牛羊米麦,可以就地买来应用,然而没有银钱,怎生买法呢?虽是动了公事,下死劲的去催,那粮台官只作不知道。年大将军不觉急了,闷闷不乐。一日,骑着马往外面闲逛,顺便看看此地的风土人情。偶然走到一座庙里,这座庙盖造得十分庄严,年大将军便下马进去随喜。只见当中的如来三宝佛,与及两旁的五百罗汉,都是铜铸就的,不觉计上心来。当下拈香默祷说:“我年羹尧奉命西征到此,军粮偶缺,乞借我佛金身,铸作铜钱。将来得胜回朝,奏明天子,再照样铸还。”祷罢,就叫兵士开起炉来,把那些佛像入炉鼓铸。谁知那五百罗汉是铜的,当中那三尊大佛却是金的,直到入炉熔化,方才知道,已经和那些铜化在一块儿了。那时候科学没有发明,又没有机器,又没有药水,一时那里想能够把金子提得出来?年大将军便想了一个法子:把那钱模上“康熙通宝”的“熙”字,改少了一笔,“熙”字本来是从“”字旁的,他改了从“臣”字旁,做个暗记。打算回来之后,一一收回,再提那金子出来。这种钱,到此时偶然还有得看见,俗人都叫他做“罗汉钱”。还说这种罗汉钱,一千文里面,就有四两金子呢!闲话少提。
且说年大将军亏得铸出了许多钱。以继军饷,军心大定。及至平定了西藏,班师之后,他不知怎样,把这件事忘了。不久,康熙爷龙驭上宾,雍正皇帝登位,年大将军得了个罪,革职拿问,奉旨正法了。这件事更没人提起了。那三尊大佛,与及那五百罗汉,当日鉴了年大将军的祷祝,就慨然舍身,救了那些兵士。但是身是舍了,这魂灵可无所依附了,便一同回到本国,寻一座庙宇暂住。你道他们的本国是那里?就是印度。从前的人说甚么天竺、大秦,那都是以讹传讹的。
且说一班佛罗汉天天盼年大将军来还身体,谁知愈等愈不见来。无奈请了斗战胜佛孙悟空来,求他到中国去,向年大将军讨债。孙悟空一个筋斗云到了中国,放开金睛火眼看了一看,数了一数,中国男子足足有二万万个,却没有姓年名叫羹尧的那个人。便又一个筋斗回到印度,对佛罗汉说道:“年羹尧没有在中国,只怕他欠的债太多,逃走到英国、法国等处去了,你们请个律师向他索取吧。但怕他到欧洲去,入了欧洲籍,你们这班印度人,也奈何他不得呢!”说罢,一个筋斗去了。
佛罗汉面面相看,无法可想。降魔尊者道:“年羹尧这厮,所借我们的金身,也不是他一个人自用的,一般的中国人都曾用着。我们只向中国人索取便是,何必要认定年羹尧呢?”诸佛便一齐问道:“中国那许多人,向那一个索取呢?”降魔尊者道:“他们国债赔款,都是抽捐抽税取来的,无异众人摊还。我们也叫他摊还罢了。”诸佛又一齐问道:“怎样叫他摊还呢?”降魔尊者道:“我们动辄讲舍身救世,此刻说不得要舍身讨债了。”说罢,轻轻的说出一个法子来。于是诸佛罗汉皆大欢喜,曰:“善哉!善哉!”
是夜三更时候,等庙中住持和尚睡熟,诸佛罗汉把那和尚的魂灵传到大雄宝殿,告诉他年羹尧借债不还一节。又说道:“我们此刻要化身去讨回,望你和尚助我们一臂之力。”和尚道:“怎样助呢?”佛说:“我等要化身做一种植物,你明日早起,看庙外照墙后面有甚么花草,请你好好的栽培便是。”
和尚一梦醒来,历历在目。次日起来,连忙到照墙后面一看:只见地上长出了一丛花树,开的花红红紫紫,黄黄白白,五色俱备。于是着意栽培起来。你道这是甚么花?原来正是罂粟花。后来结了子,印度人便破子取浆,制成烟土,贩到中国来卖。于是乎把一个偌大中国,闹的是民穷财尽,原来是还这一笔巨款的。
到了此时,已经过了若干年了,这一笔债,只怕算将近还清的了。所以出了一班志士,开个振武宗社,劝人戒烟。戒烟的人日多一日;吸烟的人日少一日了。恰好又碰了预备立宪的时代,八月初三日奉了上谕,限十年要一律戒尽了。更兼英国有一个善会,是专门劝他们政府禁止贩烟土到中国的。会中得了中国这个禁烟消息,便派了一个书记员名叫亚历山大的,到中国来考查戒烟情形。由南洋一路,经由广东、香港、福州等处,到了上海。十月二十八日晚上八点钟在张园开会演说,曾少卿、沈仲礼两位观察做了主席。是日到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足足把一座大洋房上上下下都挤满了。也可见表同情的人多了,只怕可有债毕一身轻之望了。
那一夜,我小子也入场听讲,听毕之后,一团高兴。步行回来,走到一个所在,路旁一样东西绊了我一跤。只这一跤,便绊出我下文的一回短篇小说来。
当时我既绊了一跤,连忙起来,抖了抖灰尘。暗想:“绊我的是甚么东西?我记得踢着一脚时,觉得甚软的,我倒要看个明白。”于是,借着四丈以外路灯的朦胧光影,伏下身子一看,咦!不是东西,却是个人。可奈灯光太暗,看不出他那面目。幸得我身边带着有火柴,便取出来擦着了一根,再俯身下去,对他那面部一照,嗳呀!几乎未曾被他吓了我。只见他洋灰色的面皮,虾青色的嘴唇,倘不是他张开那似哭非哭的眼睛看我一看,我便要当他是个死人了。
当下我便推他一推道:“哙!朋友,你睡在这里做甚么?可是吃醉了?”他哼了一声道:“我要死了。”我道:“哦!是病了。然而病了,为甚么睡在路上呢?”一面说时,再擦一枝火柴,向他身上一照,只见他那鹑衣百结的狼狈形状,实在形容不出来,方才知道是个无告穷民。我又对他说道:“你且安心睡一睡,等我到前路去寻一个警察来,送你到栖流公所。”他哼着说道:“先生,你不……”说到这里,便咽住了。歇了半晌,又道:“我马上就死了。”说着,手中递给我一卷纸,道:“这是我……”刚说了这三个字,又咽住了。
我接过那卷纸,打开一看,却是一本残破的册子,里面写满了字。只可惜灯光半明半灭的,看不清楚他写的是甚么。我因问他道:“这个是甚么?你给我又是甚么意思?”他有气没力的说道:“送……送你。”我道:“咦!奇了。你又穷又病,我与你萍水相逢,我没有赒恤你,你怎么反送东西给我呢?”
问了几声,他不答应,哼也不哼了。我再擦个火柴,俯身一照,不好了,他竟是死了。此时夜色已深,我要寻一个警察,告诉他有个路倒尸,却偏寻不着;要到警察局去报,又不知警察局在那里;至于地保的住处,我更不知道了。匆匆然回到家,拧亮了洋灯,取出那本残缺的册子一看,原来是这个人自叙一生的历史,是个白话体裁,可是白字连篇的。我想:“他既然送给我,自然是想传播的了。但是册子里又绝不自提姓名。”我无奈把他的白字改正了,代他附刊出来。诸公,以后低两格的,便都是他那册子上自叙的话了。
我是本地的一个土著。我父亲在日,竭了毕生之力,挣下了五七千银子的产业。生平一钱如命,恐怕百年以后,儿子败坏家当。他听了他人的说话,说上了鸦片烟瘾的人,便别无嗜好,也不嫖了,也不赌了,最是保守家产的善法。因此我十五岁上,我父亲便教我吃上了鸦片烟瘾。自小是娇生惯养的,不曾好好的读书。到了二十岁上,便娶了亲。
不久,我父母便双双亡故了。我已经生下一子一女了,鸦片烟瘾吃到六七钱一天了。我的妻子便劝我说:“死守着这一份遗产,每年不过几百银子的进账。现在是还可敷衍,将来人口多了,儿女长成了,那就不免要拮据了。不如自己振起精神,也挣个事业起来。要挣事业,先要习勤耐劳。这鸦片烟最是养成懒性的东西,不如把他先戒了。”我听了妻子的话,心中虽以为是,怎奈这劳什子吃了若干年,一时丢他不下。无奈我妻子天天在耳边聒絮不休,我只得假说是戒烟,把烟具一切收藏起来,天天跑到外面开灯。话虽如此,但是天天十二点钟时候起来的一顿瘾,怎么熬得过呢?那时候才从床上爬起来,脸还没有洗,难道就往外头跑吗?若在平时,我一翻身,房中的丫头早就端过烟具来伺候。我自托名戒烟之后,怎么好还吃呢?于是,想了一个妙法:到一家甚么药房里,买了几盒甚么花的戒烟参片,藏在家里,每天起来,先吃几枚下去抵瘾。熬过了这一顿,下午再到外面去开灯。这不是绝妙的好法么?
一天,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我还没有起来,忽听得我妻子大哭大嚷。我吃了一惊,连忙坐起,匆匆在衣袋里取出参片,噙在口里,下得地来,呷一口茶咽下,出来问是甚么事。只见我妻子搂抱着我那五岁的儿子,在那里哭喊。我问:“怎样了?”我妻子道:“方才他嚷肚里饿,我看见将近要吃饭了,便没有理会他。谁知他一会儿工夫就这个样了,还不知是甚么病呢!”我走近去看看,只见他唇青面白,在那里舒拳伸腿的哭。忙叫人去请医生。一会医生来了,也看不出是甚么病。此时,那孩子也不动不哭了,只剩得有气没力的在那里喘气。医生仔细察验一遍,道:“实在看不出是甚么病,或者小孩子吃错了甚么东西,中了毒是说不定的。”这一句话猛然提醍了我,忙到房里,拉出抽屉一看,呀!不好了,我昨天才买回来的一盒参片打开了,撒了一屉子,准定是小孩子当他是饼,吃在肚里去了。连忙施救,一面请陈与昌,一面请外国医生。谁知竟来不及了,一条小性命就此送了。
妻子便和我大吵起来,说我藏了毒药在家里,毒死了自己小孩子。吵到不得了时,我只得告知,我的烟万不能戒,所以天天在外头开灯;起来的那一顿,不能不仗这个抵瘾的话。于是,反把这个错过赖在妻子身上,说他不应该劝我戒烟。吵够多时,我仍旧在家吃烟,不出去开灯了。可是,吃了若干时的参片,烟瘾反大了,此时要吃一两多一天了。
又过了一年,这天是我儿子死的周年,我妻子想着了,便哀哀的哭个不了。我听了厌烦,不免说了两句,就此拌起嘴来。这夫妻吵闹本是常事,谁知他妇道人家易生短见,竟偷了我的鸦片烟,生吃了下去,施救不及,就此呜呼哀哉了。哎!我平日一向不问家事,都由得妻子管理;此时一切大小事,都要我亲自料理了。那些僮仆一向怕的是女主人,此刻女主人没了,他们便恣意欺侮我起来,我又没有气力和他们较量,好不气闷。
过了些时,亲戚朋友都劝我续弦或纳妾。我实在怕费事,怕应酬,然而家里也少不得一个内主,因想了个两便之法:把房中的一个大丫头收了房,等过几年,或者他生有子女,便把他扶正了就是了。谁知从此以后,田上的租米,一年不如一年了;开的一家店铺,被当手的亏空了客账,倒闭逃走了。人家往衙门里一告,官府便传了我去对审。我店里的事向来不曾问过,自然一点也不知。孔夫子说的:“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便直说不知。谁知官倒骂我狡猾,又骂我糊涂,便收在班房里押追。我无可奈何,只得托人把田产卖了抵债。谁知我的田产自从我父亲死后,未曾完过粮,每年的粮都是地保代完的。照例地保代完了之后,拿粮串来向业主算还的。我却于这些上头未曾经心,所以那地保就把粮串藏匿起来。积了若干年的粮串,他便凭了这个粮串,到县里报了遗失方单,请补给一张。他有了这个凭据,便把这田地卖给了外国人,人家此刻早转了地契了。所有一两处未曾卖掉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地了。只得拼拼凑凑,卖的当的,料理清这一笔官司,方得回家。
此刻僮仆也星散了,亲朋也疏远了,家计也艰难了,终日靠着当卖度日。那收房的大丫头,三天五天就和我吵嘴。忽然一天,他起了个不良,把家里当不尽卖不完的衣服首饰,席卷而逃的去了。撂下了我妻子所生的一个女儿,才得六岁。此时,当无可当,卖无可卖了。我想出来谋个事业,却提起笔来,写的字不成个样;拿起算盘来,二一添作五还打不上。写算两件事,我从前都学会的,并且练的很熟;自从吃了烟,就荒到如此。粗重的又做不动。到了此时,我方才想着戒鸦片烟。参片吃不起了,天天只拿土皮来抵瘾。又过了两年,住的房子也抵了债了,没处栖身。
那小女儿尤为累赘,恰好有人来说,某家要寻一个养媳妇,肯出几十块钱。我想:“把女儿送了去,倒不错,既可以有钱救急,又可以脱去累赘。”于是央人去说,果然一说就成,送来五十元洋钱,便把女儿领去。女儿虽然是啼哭不肯去,我也顾不得了,我算与你只有八年父女之缘的了。我得了五十元钱,便不吃土皮了。买了一双新鞋子,一件半新的青布长衫,到麦家圈绮园烟馆吃清膏去了。吃上两个月,洋钱用完了,那个堂馆却也熟了,便欠账起来。一连欠了十多天,到了月底,没有钱还,就不敢去了。我此时久已无家可归,白日流离浪荡,晚上住在小客栈里。自从不敢到绮园之后,仍是吞土皮过日子。
一天晚上,顺步走到胡家宅,忽然耳边听见“来,来”的两声。回头一看,却是一个野鸡妓女,在那里拉一个过客。细看那野鸡妓女时,不是别人,正是我那收房的大丫头。正欲上前捉住,忽听得背后一个人叫道:“先生,你好啊!”忙回头看时,正是绮园的烟堂倌,便逼着要钱,要叫巡捕。我只得百般哀求,说我马上就要讨饭了,你逼死我也无用。他恶狠狠的把我的青布长衫褫了去,把我穿旧的新鞋子脱了去,我也无可奈何。后来和一个同住小客栈的朋友商量,我们不如拉东洋车罢。于是投到车寓,租了车子,拉起车来。争奈我跑不动,生意做的不多,不过聊胜于坐吃罢了。
一天晚上,我停了车在一品香门口等生意,忽见一个娘姨提了一枝水烟袋,搀了一个小清倌人出来叫车。我便迎上去一步,问到那里。那娘姨看了我一眼,说道:“鸦片烟鬼走不动,不要!”便另外叫了一辆车,带了那小清倌人坐上去。我留神对那小清倌人一看,不觉大惊,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女儿。正待叫时,那车已辚辚然去了。我连忙拉了空车,飞也似的赶了上去。好在走不多路,到了东尚仁门口,便下车进巷去了。我便撇下空车,跟了进去,对那小清倌人叫了一声:“阿宝!”原来这阿宝是我女儿的小名。我叫了一声,他也看我一眼,好像是不认得我了。我便道:“阿宝,你不认得我了吗?你不是说到人家做养媳妇的吗?为甚么到了这些地方来?……”我说话未完,那娘姨便抢着道:“你是甚么人?甚么阿宝、阿宝,你只怕眼见鬼了!”一面说,一面搀着那小清倌人急急而行。我跟在后面道:“阿宝是我的女儿,见了面,如何不叫?甚么鬼不鬼!”那娘姨便大声叫道:“阿大叔,有人拆梢啊!”前面便有一个鳖腿跑了过来,道:“那个拆梢?”原来他这鳖腿是步行跟着的,到了巷里,他便先行,此时跑了过来。那娘姨便指着我道:“这个杀千刀,嘴里甚么女儿啊阿宝的乱说。”鳖腿道:“不要理他。”说着,便押在后面。我仍旧跟着,七弯八曲,到了一家门口,他们进去了。我要跟进去,那鳖腿挡住,要撵我。我便哭喊起来,死命要进去,见见女儿的面,谁知里面一拥,出来了六七个人,把我一顿毒打,打得周身疼痛,无可奈何,只得跑了出来。谁知我的空车早不见了,也不知是碍路违章被巡捕拉去,也不知是被别人偷了去。当夜,我也不敢回车寓里去,只得到老北门城门洞里挨了一夜。到了次日,我便得了个伤寒病,又下烟痢。
诸公,以上都是在他那册子上照抄下来的,不过把他的白字改正了罢了,其余是一字不易的。但是他写到得病以后便没了,到底如何闹到死在路上,那却无可查考了。并且后半段的字,歪斜愈甚,几乎不可辨认,想是得病以后写的了。我因为方才听了亚历山大与及各位志士的演说,都是劝人戒烟的,谁知吃烟的人,到此地步还不肯戒,天下事真是无奇不有,所以特地表他出来,也算是劝人戒烟的苦口,并且也不枉那路倒尸现身说法一场。但是吃鸦片的朋友看了,少不免要骂我刻毒。我也顾不来许多了,只得由他骂两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