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赈谈
先哲有言曰:“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言不可不慎也。”吾欲有言,吾乃先悬此先哲之言以为鉴。
天祸生民,饥馑洊臻,乞赈之书,四面交至。仗义君子,慷慨解囊,一再而三,渐成弩末。吁!宁独饥民之不幸欤?即非饥民,亦深蒙其不幸也。此其理甚微,非宁息静思,鲜有得其解者。
自去岁金山地震以来,俄而江西水灾,俄而湖南水灾,俄而广东水灾,而又继以香港风灾,其惨状腾诸报纸,令读者为之堕泪。于是遂以次捐资,为筹赈计。仆对于此,宁能膜外,亦窃附于大君子之后,尽我能力,以聊为杯水车薪之助。虽然,仆非羡余之人也,劳劳嫁线,以谋斗斛,量入为出,犹虑缺乏。加以某次某处开某会,倡义举;某会某日集议,谋公益:皆不能无所点染。至年终默计之,此捐助之所出,已达吾一年中二月之所入。于是始虑有入不敷出之患,而节省之计乃生焉,一切宴游等事,于是屏绝。
吾于是又默计之:吾以有此一出不可复返之捐助,故遂屏绝宴游。吾往者一岁宴游之费若干,计自今以往,吾将尽节省之矣。往者吾出而宴游时所费若干,内中如御人、如圉人、如仆人及一切服役之辈,所得我惠者凡若干,吾为节省计而不复出,即彼辈无所复入。虽然,使仅仆之一人如是,沧海一粟,夫何足云。吾恐社会中如仆者比比然也,比比然,则彼辈所失者多矣。所失者多,则不免有因而冻馁,因而失业,因而妄作者矣。谓非非饥民亦深蒙其不幸欤?
或曰:“是‘一言以为不智’也,是导人以宁宴游毋助赈也。”曰:否否。凡发言者,必有所为而言,吾讵甘被一言不智之诮?
吾见夫今之大书特书,登诸报章者,曰“寿筵助赈”也,曰“喜筵助赈”也,曰“春宴助赈”也。吾骤睹之,未尝不叹曰:“热心哉君子!慈善哉君子也!”既而思之,殊不然,殊不然。夫以上云云所以助赈者,其人皆羡余富厚者也,苟其为有慷慨慈善之心也者,则指囷输粟焉可也,何待夫喜日、寿日、春日,始移饮宴之资以为赈也?或曰:“否否。彼固已出钜金赈之于前矣,此特其余耳。”夫如是,则又大可不必。交游宴会,久为社会习惯,且喜寿(以整寿言)等事,亦非常有,又何必为此矫枉过正之举哉?或乃笑曰:“此真‘一言以为不智’矣。夫移此宴会之款以助赈者,皆赫然为社会表率之人,彼正藉此以为提倡,使社会中人皆知节无益之费,以为义举也。”曰:已矣!苟如是,是尽驱此非饥民而为饥民矣。幸乎,诸君子之提倡此举者,社会中犹未响应也;使尽社会而响应之,酒肆之倒闭无论矣,无数之庖丁堂役,将复于何处求食哉?
今试悬一说以为喻:使上海之人,人节一月之车费以为助赈之款,钜金可立致(上海人力车不下一万余,姑以一万计,每车分日夜两班,一万车,得车夫二万人。每人连纳车租,至少需赚小银元四枚,方足以得食。合二万人所获以计之,每日得八千元,一月乃达二十四万),于饥民岂非大幸,然而上海之车夫奈何?
是故无益之费云者,实暗寓分利互输之理,不可徒以无益目之者也。使诸君子之移筵费为赈款者,为聊尽吾心,则所失者尚小;若欲持此以为社会倡也,则一言不智,吾不敢为诸君子讳矣。
盖此意于胸中,耿耿数月而不敢发,恐贻阻人向善之机也。然而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吮笔伸纸成此。稿脱,再三审度,中有过刻之言,皆删汰之,仅存右说。孟子曰:“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世或指吾为“齐末”之言欤?愿与关心时事之君子一商下碻之。附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