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老吏著书官场尽相 高明骂座奴子羞颜
话说四川新放的这位制台,是个少年科第,由翰林外放,不到十年,洊升云南抚台。今又升了四川制台,自然是眼空四海。一进四川境,便为了办差闹过好几次,不是把碗盏砸碎,就是把办差的家人打一顿马棒。沿途所过的州、县,无不惴惴。这个风声一传到省里,这位署首县的,姓杨名谔,是有名的一位干员,手里也有几个钱,便格外的讨好。不但房屋的裱糊都是花绫子的,就是下而至于茅厕里头,也都是红毡铺地。至于制台带的人,自朋友以及三小子,无不都有一份应酬。果然钱可通神,新制台面前,自然是誉言日至。制台也觉得好,便狠狠称赞了几次,接过印,也不问军情赈务,先招呼藩台第一句,是把杨谔调个最优的缺。藩台不敢不答应,当时选来选去,不是才到任,就是署任未满,只有夔州府的首县奉节县,方才期满,就挂了他的牌。杨谔听见,很为欢喜,连忙上院谢委。等到署事的人拣了日子,便交了印。一面在外面应酬,一面料理行装,以便动身。
如今单表这位杨谔,是四川省里第一个猾吏,不论甚么上司,没有一个敷衍不好。自到省第二年之后,一连十二年,没有空过。眼眶子虽然极大,心眼子却是极小。就有一班不要脸的去讨他的教,他先前也不肯说,后来就有些拜门的,杨谔却是最喜此道的,并不推辞,从此便狐群狗党,愈引愈多,居然是一个大老前辈了。此次挂了牌,这些门生便想了一个法子,大家凑了份子,在湖北会馆里叫了一班戏子,替他饯行,又好顺便叨叨他的教。头一天便发了帖子过去,到得次日巳刻光景,又用大众的手本去请。不多一刻,早有人来送信,说是来了。大家连忙抢到门口去站班恭候。远远望见杨谔坐着四人大轿,前头一把红伞,又是四个小队,飞奔而来。杨谔坐在轿子里,那副仪表,实在是气派得很。人家就私下里啧啧赞羡。须臾,轿子到了门口,杨谔下了轿,朝两边这些门生拱了一拱手,又让了半天,便一众围随着拥了进来。
到得大厅上,杨谔便去站在上首,众门生齐齐排在下边,行了一个全礼,杨谔在上边还了一个半礼,算是门生见老师应分的规矩。接着,便是为头的来让茶、让坐。戏台上已是加官踱了出来,摇摆了一回,又是财神出来跳舞了一回,这是众门生替老师取个升官发财的意思。跟手演了一出《大赐福》,一出《赵延借寿》,一出《满床笏》,都是老戏。杨谔往四下里一望,收拾的也还齐整。众门生又叫掌班的上来请点戏,杨谔随便点了两出。这就摆起酒席来,果然烹龙炰凤,样样精工,杨谔大喜道:“难得诸位老弟如此费心,愚兄实在抱歉得很。”首坐便道:“这是点小意思,老师快不要如此说,越发叫门生们置身无地了。”当时又上了两道菜,干了几杯酒,首坐的便开谈道:“老师这次荣任出去,离省又远,门生不能常常领教,殊为怏怏。但是门生在省城里,一年一年的真是不了,闻得老师到省没有空闲过,虽然说是能者多劳,门生亦断不敢望其项背。但此中一定有个操纵之法,还求老师不吝教诲。倘异日仰托洪福,宦途顺遂,有生之日,皆赐之年。”
杨谔听了他这话,心花怒开,眉飞色舞了一回道:“这个倒容易,大凡新到省的人,是两眼漆黑,那个是上司欢喜的,那个是不欢喜的,一时也不知道。第一总要打听明白,那红人固是要紧,千万不可失礼,就是那黑的,也要留心。这里头有几种的看法,或是家里有钱,或是甚么举人、进士出身,就也不可十分怠慢。为甚么呢?有这一种人,尽管在省候补,却要摆臭架子,不肯去走人的门路,非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肯去找人。要是他肯去找人,是没有不灵的。第一是他有钱,能运动;第二是他老师同年,多有声援,所以容易翻身。若是平时我们得罪了他,一时不容易修好的。然而说虽是这样说,红黑二字总要认得明白。再次是钱不可不用,当用则用,亦不可乱用。要是红人儿,不论是道、府、州、县、佐杂,总要应酬得面面光,却并不是叫你把钱去乱塞,不过他说甚么,我们忖度忖度,可行则可行,不可行亦要好好回复。至于小小不言的,却又万万不可惜小费。止有一种一时不得翻身的,却又不可理他,平时总要远他些,为的怕他是热落了,就要开口,论起来就直言回复,亦无不可,不过像你们这新出路的人,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有甚么不好意思呢?从前我在首县任上的时候,有一位知府金人缄送了十个马封来借印,你想印色油朱虽说有限,难道不是钱?况且金知府是黑透的人,我就回复了他,叫他管家回去说,要你主人写一封亲笔信来,作甚么用,以备存案,我是不能代人受过的。他来人回去说了,金人缄有了气,也就作罢。恰恰这天晚上,积子发先生送来一张片子,要借一百个印封,说是发讣闻用。这积子发是制台的红人,且虽是丁忧,仍旧在内办事,那又不比金人缄了,我却如数送了一百个印封,一个钱没收他,还对他来人说,如果不够,尽管来取。我记得小时候听见人家念《礼记》有‘父母所爱亦爱之,所敬亦敬之’这样两句,我就是窃取的这个法子。我们在外边做官,就如做儿子一样,只要父母欢喜,别的就不问了。况且得罪了父母,亦只平常,等到父母年老归西,那分家资总是我的;只有上司,却万万不可得罪,得罪了,重则参革,轻则停委,真要叫你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那才苦呢!所以人家说,如能以伺候上司的法子伺候父母,便是真正孝子。一点也不错,说这个话的人真是阅历有得之言。惟愿诸位老弟细细的品评这个理。再次,就要看上司的脾气,有的古板的,有的时式的,有的里外一般方正的,有的内方外圆的,有的口不应心的,总要去试探出来。最难的是一种人,满口仁义道德,说起来要地方官洁己爱民,候补的志趣不苟。每逢外州县的事,或是派个把委员出去,满心放不下,又密密打发人暗地里去打听,见了这些候补人员,问长问短,刺刺不休。他的意思说是要找个有才具的,他也不晓得,人家出来做官为甚么?常言道:‘千里为官只为财。’人家不为着钱,出来做甚么事?既到了官场,甚么叫做才具?我说,只要会想法子,就是才具。顶可恶的是,他见人时常有差委,反不喜欢,说他会钻。看见没人委过甚么事的,他偏要极口褒奖,说他安贫乐道,那才真是怄人呢!还有一种上司,满口说话全是机关,须要留心体贴,不可当作耳边风滑了过去。我还记得前任制台在任的一件事,不是有一个候补知县被参公然行贿的么?说起来亦冤枉。那一天却有几位去上院,制台只见了两位。说了几句闲话,制台便提起现在出了一个某某的缺,二位的资格也都够到了,但是这个缺不容易,总要有些威仪才能胜任。当时这两位老哥唯唯而退,亦莫名其妙,出来对人去讲。就有这个冤桶猜着了《中庸》上是有一句‘威仪三千’,这明明是想三千头的意思。他却一言不发,本来手里也有几个钱,又各处凑了凑,恰恰得了三千的数,便抵桩去呈递。他也没有同制台说明,制台也不晓得。这天制台会客,出其不意,有一位候补知县来禀见,当着大众之下,忽然递了一个红封袋,又请了一个安,说了一句‘求大人栽培’。制台也不晓得是没会过他的意思来呀,也不晓得是故意拿他做个榜样,就当着大众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张银票。制台马上反了脸,重重的申斥一顿,叫他回家候参。后来捱不上两个月,果然丢了功名。诸位看看,这化钱又岂是容易的么?前头的制台也不说了,现在的这位制台,他的钱在那里,你们也该打听打听。总而言之,款子到了,信也来了,信来了,那你就尽管预备到任罢。然而可要打听明白,也不是瞎闯的呢!还有一种不见客的上司,却是最好打发。他是专讲此道,此道不通,就可以十年不见,也是常事。刚才说是走上司的心经,这句话还不曾讲完。譬如上司爱华丽的,我们的衣服千万不可古董;欢喜古董的,却千万不可华丽。欢喜年轻的固好,诸位尚都不老。要是欢喜有胡子的,却要早早的留须。至于说起话来,上司说的话总而言之不得错的,千万不可顶撞,随机应变,迎合上意,久而久之,习惯自然,便自然迎刃而解了。此外的要诀就是京信,候补人员总要里修外补。要是我们自己熟人、亲友在军机里自然最好,此外,泛泛的信不如不弄,现钱现货最为妥当,只要有钱,王爷的信也容易。至于到任以后,本府、本道总要敷衍得好,几处宪幕也万万不可大意。因为本府、本道的耳目较近,若不敷衍,恐怕于官声有碍,宪幕是要他批驳上控的案子。在任时第一要联络绅士,要晓得地方官这些万民伞、德政牌,并不是百姓送的,百姓一样出钱,却亦不能不出钱,出钱之后,绅士来还官的情。上司闻知,他也不晓得这个诀窍,还只当是民情感戴呢。所以现任的应酬,宪幕是第一义,巴结绅士是第二义,而顶要紧的,就是要敷衍洋人。洋人在内地传教,地方官本应保护。但是平心而论,这些在教的华人,可也实在不见得全是良善,碰着公正的教士,也未见得一定庇护他们。但是我们平时总要把教士应酬好了,就是初一、十五行香过后,去拜望拜望他,用手本请个安也无不可。为甚么呢?照外面说,我们应该体贴皇上家怀柔远人的意思,不要替他生事;在里面说,我做官是为甚么呢?无非是为两个钱。倘或一定为着百姓,同教士斤斤较量,我们这一任就怕不得期满。所以总要随事论事,万万不可闹脾气。遇着气不过的时候,只要看钱的面上,再无不了的事。就是民教打
起官司来,总要把百姓压服下去。他们是我们的子民,他还敢怎样?能够如此做去,我们自然是久于其位了。碰到地方民情凶悍的,还要格外留心。至于我们交卸时候,这些百姓难说没有几句闲话,也还容易打发,只要化几个钱,预先招呼出去,沿路摆路饯桌子的,每处给钱几百文,在城门口脱靴的,给钱若干文,自然就有一种想钱的出来办。就或有跟着轿子骂的,我们也只可装做不听见。横竖钱已下了腰包,还理他作甚!现在办大差的事,外州县是没有了,就是本道、本府,也得十分尽情,无论家丁、厨子、亲兵、小队都要点缀。须要晓得,我们所花有限,所偿的有几倍呢!要不然,是这班人最坏,他顶会坏你的事。还有抬大人的轿夫,也要留心,遇着一种欢喜说话的大人,他还要打听轿夫,你们老爷好不好?要被他胡说上两句,也吃不了,却也不可不防。至于一次署事下来,回到省里,手头总有几个,第一要格外开阔广交。那些候补道府,嘴头是再馋不过的,他遇到人家请他吃饭,从没有一次不到,那请他吃饭是最好的办法。一者可以拉拢他们,也可以多说两句话,一次两次自然熟识了。或是欢喜打牌的,再请他们打牌,这打牌的诀窍是,我们自己万万不可赢。这些人不是这局的会办,就是那局的提调,见制台的时候多,只要当口上保护几句话,就够得终年的酒席钱了。这其中也还有几个字诀窍,曰红,曰圆融,曰路路通,曰能辨骨董,曰不怕大亏空,曰麻雀牌九中中,曰衣服齐整,言语从容,曰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曰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照这十个诀去办,都包括在里头了。总之,这还是些皮毛上的话,还要自己心地明白,随机应变。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那就是再说两天也说不完。我新近做了一部书,叫做《升发须知》,是说想升官发财的不可不知的意思。现在刚刚脱稿付刻,等到刻好了,每位送一部,大家可以看看,就可以懂得大凡了。但是这些事,可与慧心人言之,若懵懂的,固是不懂,就是那些念书念迂了,及中过书毒的人,万万不可给他看,并不是妒忌他,给他看也是枉然,非但不能照办,他还要颠斤播两,说些不相干的话,才真正怄死人哩。”说话之时,早已酒席吃完,戏也唱过五六出了。杨谔便起身告辞,众门生俱各排班在外面恭送。直等到他上了轿,轿子抬起,出了大门,方才散回。大家都在那里揣摩他的传授,还有用笔记的。纷纷扰扰了一回,没有一个不感激老师的教训。大家兴高采烈,等着收拾已毕,各自回寓,预备去各显神通去了。
如今单说一位知县骆青耜,是江苏人氏。先前年轻的时候,也应过两次考。后来钻到招商局里当过一次账房,作了弊辞了出来。又不晓得怎样招摇撞骗,弄了几个钱,捐了一个知县。因为名气太大,晓得南几省站不住脚,这回分发到四川去。到省以后,虽有些小差事,无奈他的手脚太阔,总不够用。这天听了杨谔的心传,回到家里,着实盘算了一回,不禁的拍案道好,又摇着头道:“终究是一面的话!”自言自语了一会,家里人问他,他也不说。次日便到外面转了几天。他本晓得候补道济仁是制台的红人,且有点瓜葛,就想去打通这条门路。无奈一连三次都是挡驾,未免心中有点不耐烦。本打算不去了,只因为杨老师的传授,是不可闹脾气,只得忍了一口气,派人去打听了一个的实。原来旗人的门权最重,济大人既是制台的红人,那些奔走献媚的自然不少,他门口有一个冯二大爷,是济大人的心腹,言听计从。除掉从前济大人认识的之外,要是有人来见,若不先走通冯二大爷的路,再也够不着见济大人的面。济大人却也知道,只为是一向跟随,不要紧的钱,也不来管他。所以这位冯二大爷的声势就一天大似一天了。骆青耜打听得实了,赶紧去当了一笔当头,去买了绸绉绫绢等物,装了一大盘,派人送了去。冯二大爷看了一看道:“这是何苦,我是断不敢领的。”往返两次,总不肯受。骆青耜急了,只得亲自跟了来,一直到冯二大爷房里,再三的作揖打恭,求他赏脸。冯二大爷没法,只得收下,就留骆青耜坐下谈心。冯二大爷道:“候补老爷在省城空闲,很不容易支持,我们都有的用,何必你老人家破费这许多呢?”骆青耜道:“我晓得,你老先生还短甚么?只不过这一点点敬意,实在是力薄,没法弄。这样一点点的东西,不但你老人家看不上眼,就我自己也实在惭愧的很。让我替我自己说句混话罢,这叫做礼轻情意重。好在我同你老先生相共的日子长,以后再慢慢的补报罢了。”冯二大爷道:“好说,好不敢当。”坐了一回,骆青耜也不便就说要见大人的话,只得起来告辞。冯二大爷也不留,就送到大门口,哈了哈腰进去了。
骆青耜心里是十分满意。回到家里,刚刚他一位朋友出差回来,送了他四瓶茶叶,是顶好的。他急急的就去配上了八盒茶食,又去送给冯二大爷。冯二大爷推不掉,也只得收了。过了三天,骆青耜又去请安。不到半个月,果然熟落了,才慢慢的吐出来意。冯二大爷道:“容易,我们大人是最喜见客的,你明天午后来,包你准见就是了。”骆青耜谢了,欢天喜地而去。
次日才打十二点钟,骆青耜早已蟒袍补褂袖里笼着履历,走进门房里来。冯二大爷睡在烟铺上,两个眼还是半睁半闭,仿佛是刚刚下床的神气。看见骆青耜进来,略略的把身子欠了一欠道:“来的早,请坐,请坐。”骆青耜道:“不动,不要客气。”遂即在一旁坐下老等。冯二大爷抽了十二口烟,喝了一碗茶,又吐了几口痰,方才把水烟袋拿过来,点根媒子,呼呼的抽了七八口,方才说道:“大人也刚才起来,你略坐坐罢。”冯青耜道:“不忙,不忙。”一会工夫,冯二大爷吃了点心,洗了脸,方才站起来到隔壁房里去咕唧了一会,早是一个人戴着水晶顶子,拿了手本进去。又捱了一刻,看他挂钟上已是打过三点钟了,里头喊,说是请骆大老爷,骆青耜便恭恭敬敬的走了进去。在客厅上站着等了又有三刻钟的工夫,大人方才出来。当时行礼、送茶,一切烦文不必叙述。济大人把骆大老爷的履历看了一看道:“原来你老哥到省也有三年了,宝眷都在这边?”说过这两句话,早已端起茶来送客。等到送到房门口,还说了一句:“没事可以常来走走。”说过径自进去。骆青耜仍旧回到冯二大爷房里,坐了一坐。冯二大爷便问道:“说的甚么?”骆青耜告诉了他,冯二大爷道:“都是一样,你可要时常来走走,不要太疏远了。总要等到他在烟铺上见你,那就是水到渠成了。”骆青耜道:“承教,承教。多谢,多谢。”遂即辞过冯二出来,又到别处转了一转。
回家想道:“这冯二很是照应我,想老师说的,他们最嘴馋不过的,须要请他们吃一两顿方好。但是既请他,就不能不让他首坐,这个陪客可不容易找,一则怕他们不愿意,二则又恐他们借此联络了,又夺了我的道路去。”正在踌躇,忽然门口送来一张帖子,说是京城里来的一位李子亭李老爷拜会。骆青耜看了名帖,晓得是同乡,还有世谊,但不晓得到四川来做甚么,只得招呼请见。见过谈了许久,方晓得李子亭的叔子服官四川,病故无子,他是来运柩回籍去的。就赶着去回拜,见面之后,就约下明日下午请他吃便饭,李子亭也答应了。骆青耜又自己去请了冯二大爷,又去约了几个亲戚做陪客。
到得次日下午,就派人分头去请。先是冯二到了,骆青耜早已招呼家人称他冯老太爷。因为是称大老爷不好,称大爷又不好,还是这样含糊点好。冯二大爷也不推辞。当时骆青耜让他首座,座上嘁喳了一回,李子亭也来了,坐了第二位,骆青耜是明欺李子亭不晓得。李子亭听见家人称他冯老太爷,也只当是不晓得那位候补老爷的老子,不以为意,不过客气点称一声老伯罢了。这两个到过之后,众陪客也都来了。外间早已摆好桌面。骆青耜出去送酒,依旧是冯老太爷首席,李子亭二席,其余依次坐了。骆青耜同李子亭谈了回京城里事,又忙忙的应酬冯老太爷去。李子亭也不免敷衍两句,又问:“老伯是几时来的?”冯二道:“有五六年了。”李子亭道:“令郎的贵班?”冯老太爷及骆青耜,均不曾提防他这一句话,吱吱的半天说不出来,红了脸一言不发。李子亭还当他不曾懂,又复说了一句。冯老太爷道:“小儿不曾在这边候补。”李子亭又问道:“老伯恭喜是在这里办甚么公干?”冯老太爷道:“我住在济大人那边。”李子亭道:“济大人的事忙,想这些书启账房光景也有好几位。”冯老太爷道:“这些我不管,我是替他上上号簿,办些杂事,他里面书启上另有人的,此外也并没别人。”李子亭诧异道:“这样说,老伯就是济大人的门公,济大人便是老伯的恩主了?”冯老太爷红了脸,也不做声。
骆青耜早端了酒让酒,意思想要把他的话岔开。李子亭先前看见诸位都呵奉老太爷,以为必是一位年高有德的;又见他高谈阔论,两只眼往上一翻,爱理不理人的光景,本来就有点不自在。今又晓得他是济大人的门公,心上益发不自在,又见骆青耜让他吃酒,便冷笑道:“酒倒够了。小弟这次出京,在宜昌经过,有一个朋友请了十几桌客,刚刚小弟去拜他,他就让小弟去入席。小弟一定不肯,让至再三。小弟没法,走到他客堂里去看了一看,也还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并不是甚么兔子忘八,小弟也还当是官场里的人。又见主人家十分情真,便也就有坐下来的意思。那知小弟用的轿夫,他执役虽贱,却还有一点天良。他连忙赶进来,把小弟拉了一把,说请老爷上轿。我见了奇怪,就骂他没规矩。那晓得他说:‘轿夫没规矩也不过是个轿夫,他们坐在上头戴顶子的人还更没有规矩呢!请老爷上轿就明白了。’小弟听他说话不对,也只得走,那主人家也就不再留我。我到路上问轿夫到底是为甚么。轿夫道:‘老爷也是个官,也是朝廷的名器。现在这位老爷请的这些客,那里是甚么好人?都是一班乌龟忘八。老爷虽不是大官,也要顾点身份,不犯着同这些乌龟忘八同桌吃饭。无论老爷是过路的,同他们水米无交,就算是想他们甚么,也不必这样的丢身份。’我听了方才明白。最可怪的,是这位主人老爷,他尽管请乌龟忘八也不要紧,到得明日,依旧可以到外边去摆架子,却又何必拉着我们一同去坐呢?这等肺肠,也实是不可解。小弟一向在京,不知道外边的事,常听见说外边这些官场的闲话,也还以为言之过甚,不想到廉耻道丧至于如此!”话毕,就站了起来道:“小弟还要到一处去走走,不克奉陪,就此辞了。”说完往外就走。走到廊下,等到轿夫点了灯笼。一径上轿去了。主人送他,并在轿子前打躬,他也只作没有看见。
这一会骆青耜老大难受,回来坐下,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就同热锅上蚂蚁一样。同坐的见李子亭骂得刻毒,又恐怕冯老太爷生气,一时都拿不到主意,倒是鸦雀无声的。冯老太爷笑道:“这个人是有点痰气。他是那里人?说话口音很不好懂,一连串说了些甚么?为甚么说完就走了?他说话慢点,还可以懂得点,像刚才这一口气说的,我真直截一句也听不出来。”骆青耜晓得是冯老太爷盖面子的话,只得随着他道:“这人五年前发过一回痰迷心窍,后来好容易医治好了,总以为是不会再发,那知道三杯酒落肚,就发了老毛病,不晓得满嘴说些甚么东西。我们吃菜罢。”大家亦就附和一笑,算把这事遮盖过去。
骆青耜等李子亭去后,就叫把李老爷的杯筷撤去,大家宽坐一坐。又招呼房里开灯烧烟,就让冯老太爷去抽,冯老太爷亦不推辞,一径到里间,睡到床上去吸烟。骆青耜陪坐一边,慢慢的谈起:“济大人有署川东道的信息,你要求他甚么事,也就在这几天里头了。”骆青耜道:“这事全仗太爷提拔。”冯二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说客气话,也要你自己上点劲。”骆青耜道:“我前日说的那个地方,怎么样?”冯二道:“不错,我替你回过了,我忘记招呼你。这个缺上头是要这个数。”随把指头伸了五个。“后来我们大人说你怎么精明,怎么能干,地方上是颇能得点益处,说来说去,才减去这些。”又把指头弯下了两个,“但是这个数也不容易,一者要你去赶紧设法,如今谋的人多;一者要你想法子去送,不要走漏风声,闹出笑话,我们大人亦借此看看你的才具。”骆青耜听了一惊一喜,当时站起来请了一个安道:“多谢,多谢。”冯二也欠了一欠身子又道:“当真你要快去办呢!”说话间,外间又上了一样甜菜,骆青耜就让冯二去吃菜,又谈了些闲话。这顿饭直搅到三更天才完。
送了客回来,自己靠在椅背上,满肚里打算,不得主意。这三千银子虽说足值,向何处去设法呢?幸而想起他住的房东是个大有钱的,然凭空开口向他说借三千银子,恐怕他也断断不肯。除此却是再无第二条路,只得去找了房东,先说了些闲话,再落到正文上,并且许他将来加利奉还之后,还要加送他一千以作酬劳。骆青耜这个时候只要有人借钱,不拘多少都肯答应。房东也不肯放心,叫他写了四张借票,还要他找个保人。骆青耜不得主意,因为同寅里断断没人肯保他四千银子的巨款,事情又一天紧似一天,只得又去求冯老太爷做个保。冯二答应了,这才钱票两交。
骆青耜甚为喜欢,把票子带在身上,乘着官厅上没人的时候,便去禀见,说是有公事面回。果然制台见了,也只淡淡说得两句话。制台却是捧着一只水烟袋吃烟,吃了几口,把媒子插在管里,忽然又抽了出来递给骆知县吃。这是从来没有的事,骆青耜福至心灵,已经看出这个巧妙,忙把带的三千两一张银票卷了一卷,插在媒管里,站起来请了一个安,仍旧把水烟袋递还。制台的眼光最尖,早已看见了,接过烟袋去,又自己吃了一口,依旧把媒子插进去。骆青耜偷眼看时,那张银票已是不见了,骆青耜心里明白。制台放下烟袋,就送客出去。骆青耜却不曾回家,一直到济大人家,同冯二如此如彼说了一个详细。冯二也替他欢喜,还赞他机警权变。骆青耜欢喜的了不得。两处一转,时候已是不早,骆青耜肚里也饿了,只得回家去吃饭。
果然有钱使得鬼推磨,不到五天,骆青耜就委了巴县。济大人的川东道也就揭晓。济大人同骆青耜各自欢喜。骆青耜又备了一份重礼去送济大人,济大人是照单全收,又荐了两个门丁。骆青耜的房东也荐了两个人,并且说明一个要做稿案的,姓施名贵;那一个姓周名升,随便派件好事罢了。骆青耜只为用的是他的钱,不能不答应,只得收了下来。又忙着去送冯二的礼,冯二早就叫人对他说不要东西。骆青耜既挂了牌,省里也自然是活动了许多,立刻去写了五百两一张票子去送给冯二。冯二意思里嫌少,骆青耜只得答应他到了任再补请,冯二也就没得说了。
过了几天,是济大人动身的日子了。那一天接官厅上送他的人真也不少,却只有这位骆大老爷不在那里。看官要晓得,骆青耜是最会巴结人的,他这巴县又是受过济大人的成全,岂有不在这里候送的理?只因这位骆大老爷性情乖巧,自看过那《升发须知》后,他又化出许多法子,立意与众不同。大家这里送济大人,他却先到三十里铺去,预备下一座上好的公馆,挂灯结彩,在那里伺候。
这边济大人辞别同寅上了轿,轿夫一口气走了十几里,济大人也有点饥渴。早望见一个戴红缨大帽子的,拿着手本,扑面走过来。早有戈什过去问了明白,便来到济大人轿子前回道:“骆大老爷在前面预备下公馆,菜饭各样现成,伺候大人。”济大人听了心上甚喜,就吩咐轿夫快走。不多一会工夫,早已到了村口。只听见放了三声大炮,骆青耜已是在村口打躬迎接。济大人要下轿,骆青耜再三拦阻,这才一直进了村子。到了公馆门口,果然是非常华丽。济大人下了轿,到得里面看了一看。极口夸赞。接着就是骆青耜手本上来,立刻请见。济大人说了多少抱歉的话,骆大老爷说了多少沐恩的话,接着又谈别事,说个不了。还是骆青耜道:“大人走了一天,也有点乏了,卑职暂且出去招呼他们。”济大人别的倒也不妨,就是烟瘾来了,见他要出去,便也不十分款留。当时骆青耜辞了出来,便招呼先送上点心等件。到得上灯的时候,里外都是点起蜡烛。照耀得如同白日。大人前是一桌上等的燕菜酒席,冯二那边也是一样。其余戈什等均是上等鱼翅席,轿夫跟人等均是海参席。骆青耜就在厨房门口一样一样的看过,方才端上去。济大人吃过饭,过了瘾,天已不早,济大人也就睡了。次日一早,又是照样预备。无奈吸烟的人早上是不能吃东西的,略略的应酬一点,轿夫等均已齐备,济大人又对骆青耜说了多少客气的话,方才上轿。骆青耜又先到村口去送,一直等济大人的行李人等一齐走完,方才收拾回省。这一番预备,骆青耜也很要难为几个钱。他却是从这《升发须知》里推广出来,自出心裁的办法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