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丑扮卖茶上,诗云〕茶迎三岛客,汤送五湖宾;不将可口味,难近使钱人。小可是卖茶的。今日烧得这镟锅儿热了,看有甚么人来。
〔净扮柳隆卿、胡子传上〕
〔柳隆卿诗云〕不养蚕桑不种田,全凭马扁度流年。
〔胡子传诗云〕为甚侵晨奔到晚,几个忙忙少我钱。
〔柳隆卿云〕自家柳隆卿,兄弟胡子传。我两个不会做甚么营生买卖,全凭这张嘴抹过日子。在城有一个赵小哥扬州奴,自从和俺两个拜为兄弟,他的勾当,都凭我两个,他无我两个,茶也不吃,饭也不吃。俺两个若不是他呵,也都是饿死的。
〔胡子传云〕哥,则我老婆的裤子,也是他的;哥的网儿,也是他的。
〔柳隆卿云〕哎哟!坏了我的头也。
〔胡子传云〕哥,我们两个吃穿衣饭,那一件儿不是他的。我这几日不曾见他,就弄得我手里都焦干了。哥,咱茶房里寻他去,若寻见他,酒也有,肉也有。吃不了的,还包了家去,与我浑家吃哩。
〔柳隆卿做见卖茶的科,云〕兄弟说得是。卖茶的,赵小哥曾来么?
〔卖茶云〕赵小哥不曾来哩。
〔柳隆卿云〕你与我看着。等他来时,对俺两个说。俺两个且不吃茶哩。
〔卖茶云〕理会的。赵小哥早来了。
〔扬州奴上,诗云〕四肢八脉则带俏,五脏六腑却无寸。村入骨头挑不出,俏从胎里带将来。自家扬州奴的便是。人口顺多唤我做赵小哥。自从我父亲亡化了,过日月好疾也,可早十年光景。把那家缘过活,金银珠翠,古董玩器,田产物业,孽畜牛羊,油磨房,解典库,丫鬟奴仆,典尽卖绝,都使得无了也。我平日间使惯了的手,吃惯了的口,一二日不使得几十个银子呵,也过不去。我结交了两个兄弟,一个是柳隆卿,一个是胡子传,他两个是我的心腹朋友,我一句话还不曾说出来,他早知道,都是提着头便知尾的,着我怎么不敬他。我父亲说的,我到底不依。但他两个说的,合着我的心,趁着我的意,恰便经也似听他。这两日不见他,平日里则在那茶房里厮等,我如今到茶房里问一声去。
〔做见科〕
〔卖茶云〕赵小哥,你来了也,有人在茶房里坐着,正等你来哩。二位,赵小哥来了也。
〔胡子传云〕来了来了,我和你一个做好,一个做歹,你出去。
〔柳隆卿云〕兄弟。你出去。
〔胡子传云〕哥,你出去。
〔柳隆卿做见科,云〕哥,你在那里来,俺等了你一早起了。
〔扬州奴云〕哥,这两日你也不来望我一眼。
〔柳隆卿云〕胡子传也在这里。
〔扬州奴云〕我自过去。
〔见科,云〕哥,唱喏咱。
〔胡子传不采科〕
〔柳隆卿云〕小哥来了。
〔胡子传云〕那个小哥?
〔柳隆卿云〕赵小哥。
〔胡子传云〕他老子在那里做官来?他也是小哥!诈官的该徒,我根前歪充,叫总甲来,绑了这弟子孩儿。
〔扬州
奴云〕好没分晓,敢是吃早酒来。
〔柳隆卿云〕俺等了一早起,没有吃饭哩。
〔扬州奴云〕不曾吃饭哩,你可不早说,谁是你肚里蚘虫。与你一个银子,自家买饭吃去。
〔做与砌末科〕
〔胡子传云〕看茶与小哥吃。你可这般嫩,就当不得了。
〔扬州奴云〕哥,不是我嫩,还是你的脸皮忒老了些。
〔柳隆卿云〕这里有一门亲事,俺要作成你。
〔扬州奴云〕哥,感承你两个的好意。我如今不比往日,把那家缘过活,都做筛子喂驴,漏豆了。止则有这两件儿衣服,妆点着门面,我强做人哩,你作成别人去罢。
〔胡子传云〕我说来么,你可不依我,这死狗扶不上墙的。
〔扬州奴云〕哥,不是扶不上,我腰里货不硬挣哩。
〔柳隆卿云〕呸!你说你无钱,那一所房子,是披着天王甲,换不得钱的?
〔扬州奴云〕哎哟!你那里是我兄弟,你就是我老子,紧关里谁肯提我这一句。是阿!我无钱使,卖房子便有钱使。哥,则一件,这房子,我父亲在时只番番瓦,就使了一百锭。如今谁肯出这般大价钱。
〔胡子传云〕当要一千锭,只要五百锭;当要五百锭,则要二百五十绽。人都抢着买了。
〔扬州奴云〕说的是。当要一千锭,则要五百锭;当要五百绽,则要二百五十锭。人都抢着买,可不磨扇坠着手哩。哥也,则一件。争奈隔壁李家叔叔有些难说话。成不得!成不得!
〔胡子传云〕李家叔叔不肯呵,胁肢里扎上一指头便了。
〔扬州奴云〕是阿,他不肯,胁肢里扎上一指头便了。如今便卖这房子,也要个起功局、立帐子的人。
〔柳隆卿云〕我便起功局。
〔胡子传云〕我便立帐子。
〔扬州奴云〕哦!你起功局,你立帐子。卖了房子,我可在那里住?
〔柳隆卿云〕我家里有一个破驴棚。
〔扬州奴云〕你家里有个破驴棚,但得不漏,潜下身子,便也罢。可把甚么做饭吃?
〔胡子传云〕我家里有一个破沙锅,两个破碗,和两双折箸,我都送与你,尽勾了你的也。
〔扬州奴云〕好弟兄,这房子当要一千锭,则要五百锭;当要五百锭,则要二百五十锭。人见价钱少,就都抢着买。李家叔叔不肯呵,胁肢里扎他一指头便了。你替我立帐子,你替我起功局。你家有间破驴棚,你家有个破沙锅,你家有两个破碗,两双折箸,我尽勾受用快活。不着你两个歹弟子孩儿,也送不了我的命。
〔同下〕
〔正未同卜儿、小末尼上〕
〔正末云〕老夫李茂卿的便是。不想我老友直如此先见,道:“我死之后,不肖子必败吾家。”今日果应其言。恋酒迷花,无数年光景,家业一扫无遗。便好道知子莫过父,信有之也。
〔唱〕
【仙吕】【点绛唇】原是祖父的窠巢,谁承望子孙不肖,剔腾了。想着这半世勤劳,也枉做下千年调。
【混江龙】我劝咱人便休生奸狡,则恐怕命中无福也难消。大古来前生注定,谁许你今世贪饕,那一个积趱的运穷呵君子拙。那一个享用的家富也小儿骄。
〔带云〕我想这钱财,也非容易博来的。也非容易博来的。
〔唱〕作买卖,,恣虚嚣;开田地,广锄刨;断河泊,截渔樵;凿山洞,取煤烧。则他那经营处,恨不的占尽了利名场,全不想到头时,刚落得个邯郸道。都是些喧檐燕雀,巢苇的这鹪鹩。
〔旦儿上,云〕自家翠哥的便是。自从公公亡化过了,扬州奴将家缘家计都使得罄尽,如今又要卖那一所房子哩。我去告诉那东堂叔叔咱。这便是他家了,不免径入。
〔作见科,正末云〕媳妇儿,你来做甚么?
〔旦儿云〕自从公公亡化之后,扬州奴将家缘家计都使尽了,他如今又要卖那一所房子,翠哥一径的禀知叔叔来
〔正末云〕我知道了也。等那贼生来时,我自有个主意。
〔扬州奴同二净上〕
〔柳隆卿云〕赵小哥,上紧着干,迟便不济也。
〔扬州奴云〕转湾抹角,可早来到李家门首。哥,则一件,我如今过去,便不敢提这卖房子,这老儿可有些兜搭,难说话;慢慢的远打周遭和他说。你两个且休过来。
〔做见唱喏科,云〕叔叔、婶子,拜揖。
〔见旦儿瞅科〕你来怎的,敢是你要告我那?
〔正末云〕扬州奴,你来怎的?
〔扬州奴云〕我媳妇来见叔叔,我怕他年纪小,失了体面。
〔二净入见正末,施礼拜科〕
〔正末怒科,云〕这两个是什么人?
〔二净云〕俺们都是读半鉴书的秀才,不比那伙光棍。
〔正末怒科,云〕你来俺家有何事?
〔柳隆卿云〕好意与他唱喏,倒恼起来,好没趣。
〔扬州奴云〕是您孩儿的相识朋友,一个是柳隆卿,一个是胡子传。
〔正末云〕我认的甚么柳隆卿、胡子传,引着他们来见我!扬州奴!
〔唱〕
【油葫芦】你和这狗党狐朋两个厮趁着。
〔云〕扬州奴你多大年纪也?
〔扬州奴云〕您孩儿三十岁了。
〔正末云〕噤声!
〔唱〕又不是年纪小,怎生来一桩桩好事不曾学!
〔带云〕可也怪不的你来。
〔唱〕你正是那内无老父尊兄道,却又外无良友严师教。
〔云〕扬州奴。你有的叫化也。
〔扬州奴云〕如何?且相左手,您孩儿便不到的哩。
〔正末唱〕你把家私米荡散了,将女儿冻饿倒。我也还望你有个醉还醒,迷还悟,梦还觉;儹地的可只与这等两个做知交。
〔扬州奴云〕这柳隆卿、胡子传,是您孩儿的好朋友。
〔正末云〕扬州奴。
〔唱〕
【天下乐】哎,儿也,可道是人伴着贤良心那智转高。
〔带云〕扬州奴,你只瞒了别人,却瞒不过老夫。
〔唱〕你曾出的胎也波胞,你娘将你那绷藉包,你娘将那酥蜜食养活得偌大小。
〔带云〕你父亲也只为你不务家业,忧病而死。
〔唱〕先气得个娘命夭,后并的你那父死了。
〔带石〕好也啰!好也啰!
〔唱〕你可什么养子防备老!
〔扬州奴云〕叔叔,这两个人你休看得他轻,可都是读半鉴书的。
〔正末云〕扬州奴,你平日间所行的勾当,我一桩桩的说,你则休赖。
〔扬州奴云〕叔叔,您孩儿平日间敬的可是那一等人,不敬的可是那一等人,叔叔,你说与孩儿听咱。
〔正末唱〕
【哪吒令】你见一个新旦色城呵,
〔带云〕贼丑生,你便道:请波!请波!
〔唱〕连忙的紧邀。你见一个良人妇叩门呵,
〔带云〕你便道:疾波!疾波!
〔唱〕你便降阶儿的接着。你见一个好秀才上门呵,
〔带云〕你便道:家里没啰!家里没啰!
〔唱〕你抽身儿躲了。你傲的是攀蟾折桂,你敬的是闭月羞花貌,甚么是那晏平仲善与人交。
【鹊踏枝】你则待要爱纤腰,可便似柔条。不离了舞榭歌台,不俫,更那月夕花朝。想当日个按六幺,舞霓裳未了,猛回头烛灭香消。
〔云〕扬州奴,你久以后有的叫化也。
〔扬州奴云〕如何?且相右手,您孩儿不到的叫化哩。
〔正末唱〕
【寄生草】我为甚叮咛劝、叮咛道,你有祸根、有祸苗。你抛撇了这丑妇家中宝,挑踢着美女家生哨。哎!儿也!这的是你白作下穷汉家私暴。只思量倚檀槽听唱-曲[桂枝香],你少不的撇摇槌学打几句[莲花落]。
【六幺序】那里面藏圈套,都是些绵中刺,笑里刀,那一个出得他掴打挝揉,止不过帐底鲛绡,酒畔羊羔,殢人的玉软香娇。半席地恰便似八百里梁山泊,抵多少月黑风高。那泼烟花专等你个腌材料,快准备着五千船盐引,十万坦茶挑。
【幺篇】你把他门限儿蹅着,消息儿汤着;那里面又没官僚,又没王条,又没公曹,又没囚牢;到的来金谷也那富饶,早半合儿断送了。直教你无计能逃,有路难超。搜剔尽皮格也那翎毛,浑身遍体星星开剥,尽着他炙火專烹炮。那虔婆一对刚牙爪,遮莫你手轻脚疾,敢可也做了骨化形销。
〔云〕扬州奴,你来怎的?
〔扬州奴云〕叔叔,您孩儿无事也不敢来,今日一径的来告禀叔叔知道。自从俺父亲亡过,十年光景,只在家里死丕丕的闲坐,那钱物则有出去的,无有进来的;便好道“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又道是“家有千贯,不如日进分文”。您孩儿想来,原是旧商贾人家,如今待要合人做些买卖去,争奈乏本。您孩儿想来,家中并无甚值钱的物件,止有这一所宅子,还卖的五六百锭。等我卖了做本钱。您孩儿各扎邦便觅个合子钱儿。
〔正禾云〕哦!你将那汕磨房、解典库,金银珠翠,田产物业,都将来典尽卖绝了。止有这所栖身宅子。又要卖。你卖波,我买。
〔扬州奴云〕既然叔叔要,把这房子东廊西舍,前堂后阁,门窗户闼,上下也点看一看,才好定价。
〔正末云〕也不索看。
〔唱〕
【一半儿】问甚么东廊西舍是旧椽儹,
〔扬州奴云〕前厅和后阁,都是新翻瓦的。
〔正末唱〕问甚么那后阁前堂都是新盖造。
〔扬州奴云〕既然叔叔要呵,你侄儿填定价钱五百锭,莫不忒多了些么?
〔正末唱〕不是你歹叔叔嫌你索的来忒价高。
〔扬州奴云〕叔叔,这钱钞几时有?
〔正末云〕这许多钱钞,也一时办不迭?
〔唱〕多半月,少十朝。
〔扬州奴云〕叔叔,这项货紧,则怕着人买将去了。
〔正末云〕你要五百锭,我先将二百五十锭交付你。
〔唱〕我将这五百锭做一半儿赊来一半儿交。
〔云〕小大哥,你去取的来。
〔小末做取钞科,云〕父亲,二百五锭在此:
〔正末付旦,扬州奴做夺科,云〕拿来,你那嘴脸,是掌财的?
〔做递与二净科,云〕哥,你两人拿着。
〔正末云〕你把这钞使完了时,再没宅子好卖了,你自去想咱。
〔扬州奴云〕是。您孩儿商量做买卖,各扎邦便觅合子钱。
〔背云〕哥,这二百五十锭,尽勾了。先去买十只大羊,五果五菜,响糖狮子,我那丈母与他一张独桌儿,你们都是鸳鸯客,把那桌子与我一字儿摆开着。
〔柳隆卿云〕随你摆布。
〔正末做听科,云〕扬州奴,你做甚么来?
〔扬州奴云〕没。您孩儿商议做买卖哩。拿这钞去,置买各项货物,都要堆在桌子上,做一字儿摆开,着那过来过往的人见了,称赞道,好一个大本钱的客人,也有些光彩。您孩儿这一遭做买卖,各扎邦便觅一个合子钱哩。
〔正末云〕好儿,你着志者!
〔扬州奴云〕嗨!几乎被那老子听见了。哥,吃罢那头汤,天道暄热,都把那帽笠去了,把那衣服松一松,将那四下的吊窗都与我推开了。
〔正末云〕扬州奴,你说甚的?
〔扬州奴云〕没。您孩儿商量做买卖,到那榻房里,不要黑地里交与他钞;黑地里交钞,着人瞒过了。常言道:“吃明不吃暗”,你把吊窗与我推开,您孩儿商量做买卖,各扎邦便觅一个合子钱,
〔正末云〕好儿也,不枉了。
〔扬州奴云〕老儿去了也。哥,下了那分饭,临散也,你把住那楼胡梯门。你便执壶,我便把盏,再吃个上马的钟儿。着我那大姐宜时景,带舞带唱华严的那海会。
〔正末云〕扬州奴,你怎的说?
〔扬州奴云〕没。
〔正末云〕你看这厮!
〔唱〕
【赚煞】你将这连天的宅憎嫌小,负郭的田还不好。一张纸从头儿卖了。不知久后栖身何处着,只守着那奈风霜破顶的砖窑。哎!儿也,心下自量度,则你这夜夜朝朝,可甚的买卖归来汗未消。出脱了些奇珍异宝,花费了些精银响钞。哎!儿也,怎生把邓通钱,刚博得一个乞化的许由瓢?
〔下〕
〔扬州奴云〕哥,早些安排齐整着,可来回我的话。
〔下〕
〔音释〕
蚘音回 饕音叨 刨音袍 邯音寒 郸音丹 着池烧切 学奚交切 觉音皎 绷逋耕切 倈郎爹切 悄音俏 落音涝 掴乖上声 挝庄瓜切 揉与挠同 殢音腻 泊巴貌切 剥音饱 闼汤打切 欂巴毛切 度多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