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端午一早,命妇进宫贺节,王公贝勒的福晋、格格到了许多。
其中自然以醇王福晋的风头最健,恰好又逢她次子溥杰满月,所以为慈禧太后贺节以外,还有一片为醇王福晋贺喜之声。
午间赐宴已毕,慈禧太后需要休息,年纪大了喜欢热闹,虽靠在软榻上打盹,却仍旧吩咐:“你们别管我,只管自己玩儿。可就是别走远了。”
於是醇王福晋、荣寿公主、奕匡的居孀之女四格格、皇后的胞妹、镇国公载泽的夫人,聚在寝宫後面的屋子里闲谈。
在荣寿公主导引之下,话题很自然地转到慈禧太后万寿上面,“今儿五月初五,日子过了一半了。”醇王福晋问道:
“大姐,我们应该怎麽办呢?”
“十月初十,五月初五,可不是过了一半了吗?”四格格失惊似的:“日子好快,一晃儿就到了。”
“大姐!”醇王福晋重申前问:“咱们是该怎麽孝敬呢?”
“那还不是凭各人的孝心。”荣寿公主回答说。
“话不错!可是总得看看老佛爷的意思。顺者为孝,爱热闹是热闹的办法,爱清静是清静的办法。”醇王福晋又问:
“大姐,你听老佛爷提过没有?”
“提倒提过。”荣寿公主没有再说下去。
“怎麽啦?怎麽说来的?”
“老佛爷自然体谅大家,说不必铺张--。”
“不!”泽公夫人抢着说:“老佛爷归老佛爷,咱们还得好好儿尽孝心。”
“对了!就是这话。”醇王福晋问道:“七嫂,你听七哥是怎麽说的,部里能拨多少款子?”
“七哥”是指载泽。从载振开缺以後,度支部尚书溥頲调农工商部,遗缺便补了载泽。所谓“部里能拨多少款子”,不言可喻,是问度支部为万寿庆典能拨款几何?
“这倒不知道。”泽公夫人说:“他还能少拨吗?”
“拨得可并不多。”四格格插进来说:“不过不能怪七哥。”
“怪谁呢?”泽公夫人声音中非常惶恐,“七爷可是决不敢少拨的!”
“怪谁啊?自然是怪军机。”
“怪军机?”醇王福晋问:“莫非怪庆叔?”
“我家老爷子也作不了主。”四格格答说:“如今是瞿大军机掌权,他说不行,就是不行!”
声音很大,有些负气似的,只是在闭目养神的慈禧太后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就想到瞿鸿玑平时的奏谏:“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钱要多花在地方上。宫中的用度,应该尽量撙节。内务府冗员太多,亟宜大加裁减。”如今才知道,他还克扣着万寿的用费。
“这位瞿大军机再干下去,咱们旗人的脸皮,都让他撕完了!”四格格恨恨地说:“当然一半也怪自己不争气。”
“怎麽呢?”泽公夫人问。
“嗐!七嫂,”醇王福晋心直口快地说:“四姐自然是指振大爷的事。《京报》可是挖苦得过分了一点儿。”
“也不只这一件事。反正冷嘲热讽,尽骂咱们旗人不对!
也不知他安的什麽心?”
“四姐,”醇王福晋接着四格格的话问:“听说办《京报》的汪康年,是瞿大军机的得意门生,两家内眷走得很近。可有这话?”
“怎麽没有?”四格格冷笑道:“也不知泄漏了多少机密大事?说句实话,咱们知道的事,还没有外国人多!”
“外国人?”
“什麽英国、日本派在这里的访员,不是外国人吗?”
“这些人!”醇王福晋失惊地问:“那不要登报吗?”
“当然。”
“老佛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谁敢在老佛爷面前多嘴?”
“这不成了私通外国吗?”
“也可以这麽说吧!”
“那可是你说的那句话了,”醇王福晋说:“这位瞿大军机到底是安着什麽心呢?”
“谁知道?”四格格用一种祈求的声音说:“老天保佑,可千万别又连累了皇上!”
“怎麽呢?”醇王福晋与泽公夫人同声相问。
“你们想--。”
“四妹,”是荣寿公主用威严的声音打断:“你别说个没有完了,凡事有老佛爷作主,要你着什麽急。”
荣寿公主在“载”字辈中,极其权威,这样疾言厉色地告诫,四格格自然不敢再说什麽了。
在此沉默之际,前面却有了声音。“大格格!”是慈禧太后在喊。
“在这儿哪!”荣寿公主轻声说道:“前面去吧!醒了。”
到得软榻前面,只见慈禧太后双眼怔怔地望着空中,不知在想什麽心事?他人悚息以待,唯有醇王福晋恃宠撒娇似地说:“老佛爷倒是在想什麽呀?”
慈禧太后没有答她的话,只说:“大格格,你叫人把那个什麽《京报》,找几份来我瞧。”
“是!”荣寿公主向四格格微微瞪了一眼,彷佛在责备她闯了祸似的。
※※※
五月初六,恽毓鼎的折子递了上去,慈禧太后没有发下来。初七一早,传谕独召庆王奕匡。
“你看看这个折子!”
奕匡极快地将恽毓鼎的奏折看完,伛偻着身子将原件呈上御案,退到一旁。
“皇帝,你看怎麽办?”
“请皇太后作主。”
“我自然有主意。我只问问你的意思。”慈禧太后的声音极冷:“如果你要保全他,我可以改主意。”
皇帝大为惶恐,也相当困惑,不知道瞿鸿玑的事,怎麽又扯到自己身上?但慈禧太后的意思是很明显的,已决定罢黜瞿鸿玑。既然如此,何故保全?
不但不能保全,还得骂瞿鸿玑几句,因而移过原折来,一面看,一面说:“照他的劣迹‘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就该革职查办。”
“查是要查的!”慈禧太后的语气缓和了:“革职,太不给他面子了。开缺吧!”
“是!”奕匡问道:“请旨,派什麽人彻查?”
“少不得有孙家鼐。”慈禧太后说:“另外一个,你们看,派谁好?”
再派一个自然要选满员。查案的人至少应与被查的人资格相侔,若以瞿鸿玑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的官阶来说,不妨在满缺的大学士、协办大学士世续、那桐、荣庆中挑选一个,但奕匡建议的,却是陆军部尚书铁良。因为第一,借此贬低瞿鸿玑的身分;第二,铁良一向对汉人有存见,如果孙家鼐有卫护瞿鸿玑之意,加上一个铁良便可制衡了。
“其实,也用不着查!”慈禧太后又说:“反正不能再用了,你倒拟旨来看。”
一听这话,奕匡大喜过望,但立即便生警惕,这是极紧要的一刻,千万要沉着,所以定定神想了一下才回答:“回皇太后的话,类似情形,军机不便拟旨,历来都用朱谕,以示进退大臣的权柄,操之於上。”
“我原是说朱谕的稿子。”慈禧太后将恽毓鼎的原奏发了下来。
“是,奴才即刻去办。”
一退了下来,奕匡一面派护卫飞召杨士琦,一面遣亲信跟李莲英去说,请他代奏,回头“递牌子”时,请慈禧太后单独召见,不必与皇帝相偕。
不一会杨士琦应邀而至,先在王公朝房等候,奕匡得到通知,屈尊就教,摒人密谈:“这一状告准了,劳你大笔拟一道朱谕。”
杨士琦笑了:“我猜到王爷找我必是这件事。”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已经预备了。”
奕匡接过稿子,匆匆看了一遍,点点头说:“很好!我马上就递上去。大概今天就可以见分晓了。”
“是!”
“你再替我拟个稿子,请开一切差缺。等朱谕一下来,紧接着就递。”
“这,”杨士琦问道:“必得这麽做吗?”
“这麽做比较妥当。”奕匡答说:“瞿子玖最近还请太后让我退出军机,我不能不有表示。”
杨士琦想了一下说:“也可以。”
於是,奕匡立即又递牌子,果然只是慈禧太后一个人召见。看了朱谕的稿子,认为可以,便即喊道:“拿匣子来!”
伺候在殿外的李莲英,随即捧了个黄匣子,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亲手将那个稿子放入匣内,再上了小锁,吩咐送给皇帝。
小锁的钥匙,皇帝那里也存着一把,开匣子看到稿子,自能意会,是用朱笔照抄一遍。所以李莲英不必多问,捧着匣子就走了。
“我真没有想到,瞿鸿玑会这样忘恩负义!”慈禧太后颇为愤慨,“我待他很不薄,他竟容不得我!这年头儿,真是人心大变了!”
“幸亏发觉得早,还不成气候。”奕匡说道:“皇太后当机立断,弭大患於无形,奴才实在佩服。不过,军机上只剩奴才跟林绍年两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意思是要添人,慈禧太后便问:“你看谁合适啊?”
“奴才不敢妄保。只觉得总以老成谨慎为宜!”
“老成”自然忠於太后,“谨慎”是决不会搞什麽“归政”的花样。
慈禧太后想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我自有道理!你先下去听信儿。”
一回到军机处,只见林绍年颇有局促不安的模样;瞿鸿玑倒还沉静,不过脸色凝重,想来他心内亦必不安。每天循例宣召军机,何以至今尚无动静,只见奕匡一个人进进出出,不知出了什麽变故?
好不容易来宣召了,内奏事处派来的苏拉平时大声说一句:“王爷、各位大人,上头叫起!”这天却改了说法:“王爷、林大人的起!”
一听这话,林绍年脸色大变,瞿鸿玑默不作声,奕匡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进殿行了礼,皇帝开口说道:“瞿鸿玑不能再在军机了。
你们看这道朱谕!”
“是!”奕匡将朱谕接了过来,双手捧着看了一遍,回身递给林绍年。
林绍年亦复双手高捧着看,一面看,一面手就有些发抖了。
林绍年的心思极乱。因为瞿鸿玑是他的“举主”,而且就在不久以前,奕玑面奏以林绍年为度支部右侍郎,依新官制明定,除内务部以外,其余各部大臣,“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林绍年以候补侍郎补了实缺,便不得不奏请开去军机大臣上行走的要差。这是奕匡乘机排挤的手法,亦亏得瞿鸿玑力争,才有“林绍年着毋庸到任,所请开去要差,着毋庸议”的上谕。如今瞿鸿玑落得这个下场,自然应该为他乞恩保全。
可是他也知道,瞿鸿玑犯的是密谋归政的嫌疑,中了慈禧太后的大忌,自己人微言轻,虽争无用,说不定还会碰个大钉子,因而踌躇未发。
但此时此地,不容他细作考虑,慈禧太后已经在喊了:
“林绍年!”
“臣在。”
“你说给瞿鸿玑,我已经格外保全他了!只要他以後安分守己,过两年也许还会用他。”
“是!”
“你可以先回军机,把朱谕拿给瞿鸿玑看。”
“是!”林绍年因为捧朱谕在手,无须跪安。站起身来,退後数步,转身出殿,抹一抹额头上的汗,急步回军机处去宣谕。
於是奕匡又成独对了。“外务部尚书,是个要缺,不便虚悬。”他说,“请皇太后、皇上简派。”
“你看呢?可有什麽合适的人?”慈禧太后问道:“吕海寰怎麽样?”
吕海寰是举人出身,当过驻德公使,回国後当过工部尚书、陆军部尚书。在老一辈的洋务人才,相继凋零,後一辈的资历尚未能任卿贰,青黄不接的此际,吕海寰的资格算是够了。而且近年来的外交,以联德为主,吕海寰的经历,更为相当,所以奕匡不能不表示赞成。
“我想,外务部也不能全交给吕海寰。”慈禧太后又说:“你的精力怕也照顾不到,那桐又署着民政部,这该怎麽办呢?”
外务部的编制与他部不同,奕匡是外务部总理大臣;瞿鸿玑是外务部会办大臣兼尚书;再有一个会办大臣,就是那桐。如果奕匡照顾,那桐又在民政部,则外务部的大权,便归吕海寰独揽。在满汉猜忌日深之时,慈禧太后实在不能放心。
奕匡认为这很好办,“请旨那桐不必兼署民政部尚书,专门会办外务部好了。”
“好!”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那麽民政部呢?”
“奴才保荐肃王善耆。”
这也是很允当的人选,慈禧太后毫不考虑地认可了。於是当天便下了三道上谕,一道是吕海寰与善耆的新命;一道是恽毓鼎奏参瞿鸿玑暗通报馆,授意言官各节,着交孙家鼐、铁良秉公查明,据实具奏。
再有一道便是朱谕,撮叙恽毓鼎的原奏以後,便是杨士琦的手笔:“瞿鸿玑久任枢垣,应如何竭忠报称?频年屡被参劾,朝廷曲予优容,犹复不知戒慎。所称窃权结党,保守禄位各节,姑免深究。余肇康前在江西按察使任内,因案获咎,为时未久,虽经法部保授丞参,该大臣身任枢臣并未据实奏陈,显系有心回护,实属徇私溺职。法部左参议余肇康,着即行革职;瞿鸿玑着开缺回籍,以示薄惩。”
等这道朱谕发抄,震动朝班,但亦没有人敢多作议论,或者为瞿鸿玑稍抱不平,因为“姑免深究”这四个字之中,包含着太多的文章。至於余肇康一案,无非欲加之罪而已。
奕匡自然踌躇满志。美中不足的是,假惺惺奏请开去军机大臣要差,虽蒙慰留,却另有朱谕,派醇亲王载沣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同时,鹿传霖复起,补授军机大臣。这很显然的,加派载沣是分奕匡的势,而鹿传霖回军机,则不独表示後党又复得势,而且也因为鹿传霖在军机上,每每异调独弹,成事虽不足,要掣奕匡的肘,却是优为之的。
※※※
五月初八,上海、天津的新闻纸,都以特大号的标题报导:“瞿鸿玑罢相”。
岑春?正在上海,一看这条消息,知道事不可为了,当机立断,将田中玉遣回北洋。而在北洋,袁世凯声色不动,只道:“可惜!可惜!”将张一麟找来了,要他写封信慰问瞿鸿玑。
“如何措词?”张一麟知道袁、瞿不睦,所以这样动问。
“要恳切。”袁世凯说:“满人排汉,实实可怕,不妨带些兔死狐悲的意味在内。”
张一麟是书生,那瞿鸿玑之去,是袁世凯早就预知的,信以为真地照府主的意思,写了一封极漂亮的四六,就是“宦海波深,石尤风起,以傅岩之霖雨,为秦岱之闲云。在朝廷援责备贤之条,放归田里,在执事本富贵浮云之素,养望江湖。有温公独乐之园,不惊宠辱,但谢傅东山之墅,奚为生灵?虽鹏路以暂行,终鹤书之再召。”将瞿鸿玑比作司马光与谢安,不但在身分上恭维得恰到好处,而且司马光再度入朝,谢安东山复起,扣定了“终鹤书之再召”这句话,运典贴切,善慰善祷,是张一麒自觉得意之作。
下面再有一句话,为袁世凯自道,“弟投身政界,蒿日时艰,读兰焚蕙叹之篇,欷歔不绝,感覆雨翻云之局,攻错谁资?”瞿鸿玑看到这里,也连声说道:“可惜!可惜!”是可惜糟蹋前面的一段好文章。
那天正是岑春?假满之日,“力疾赴任”的电奏到军机处,奕匡把它压了下来,却以两江总督端方写给军机处的一封密函递了上去。这封信用“王爷钧鉴,敬禀者”的开头,接叙上海道蔡乃煌的原禀,说岑春?如何讪谤朝廷,如何与康梁接交,梁启超如何组织政党,密谋“保皇”,如何悄然抵沪,与岑春?多次会晤。
会晤还有证据,是岑春?与梁启超在一家报馆门口合摄的照片。看到这张照片,慈禧太后脸色大变,奕匡从未见她如此沮丧过。
“唉!”好久,她叹口气:“想不到岑春?也是这样的人!”
奕匡默然,作出替慈禧太后伤心难过的神色,於是载沣开口了。
“岑春?跟梁启超,是两广的大同乡。”
这又何待他说?慈禧太后不理他的废话,只对奕匡说:“想不到岑春?亦会对不起我。天下之事真是难说了!算了!
他对不起我,我还是饶了他。让他开缺吧!”
听得这话,奕匡意犹未足,本意会撤职查办,还可以叫蔡乃煌收拾他一顿,不想慈禧太后是如此宽宏大量!
当然,除了袁世凯以外,还有好些人或者致函慰问,或者设宴饯行,有的赠诗伤别。其事突兀,可与当年翁同龢罢相并论。但瞿鸿玑的处境却比翁同龢好得多,孙家鼐、铁良“秉公查明”一案,以“查无实据”奏复,朱批一个“知道了”,便算结了案。临行之时,路局特挂专车,送行的场面,极其热闹,比翁同龢被逐回乡时,朝贵绝迹,凄凉上道,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
奕匡与袁世凯却觉得仍还有隐忧,因为岑春?虽已遣散幕僚,彷佛不再打算履任,但只请假一月,底缺未开,随时有“变活”的可能。尤其是军机处,载沣少不更事,鹿传霖衰迈顽固,林绍年忧谗畏讥,而奕匡本人就算精力能够支持,才具也难以独挑大梁。这样一副治国的“班底”,是自有军机处以来,最不像样子的。倘或慈禧太后心血来潮,内调岑春?进军机,那样一来不但反赢为输,而且会大输特输!
一想到此,袁世凯寝食难安。於是杨士琦复又来往於京津道上。几度密商,决定一方面斩草除根,要绝掉岑春?的慈眷,一面移花接木,以袁世凯代林绍年,以张之洞代鹿传霖,重新开一番局面。
※※※
岑春?翻然变计了!决定假满接任。这自是自恃慈眷,而两广又是颇可有作为之地,何忍轻弃?但亦由於同乡梁启超的活动,在此期间专程由东京到上海,跟岑春?有过秘密的会晤。
谁知这些形迹,都已落入上海道蔡乃煌耳目中。此人籍隶广东番禺,出身与才具跟张荫桓相仿,但品格比张荫桓卑下得多。他之能谋得这个肥缺,走的是“庆记公司”的门路,而固位之道,则是全力侦察革命党的行动,并为北洋的鹰犬。
所以,岑春?的行动,亦在他窥伺范围之内。
当蔡乃煌密告梁启超正在组织“政闻社”,并正拉拢岑春?的电报到京时,恰好两广总督衙门进贡慈禧太后的寿礼,亦已由专差护运抵京。寿礼很别致,是八扇玻璃屏,用广东称为“酸枝”的紫檀雕琢,另饰彩画,工细绝伦。这不足为奇,奇的是这八扇玻璃屏,厚有一尺,中空贮水,可蓄金鱼。见到的人,莫不啧啧称奇。暗中评议,今年万寿的贡物,只怕要以岑春?这别出心裁的一份考第一了。
这是岑春?未萌退志的明证,而且也是慈眷行将更隆的信号。於是奕匡、袁世凯经由端方的协力,开始对岑春?动手了。
※※※
“是!”奕匡答应着,又问:“两广总督请旨简派。”
慈禧太后大受刺激,无心问政,略想一想说:“我一时也想不起人。调了一个又调第二个,得好好安排,你们去商量好了,开个单子来看。”
这在奕匡,恰中下怀,回到军机处一个人默默运思,开了一张单子,然後又递牌子,请求“独对”。
“如今巡抚之中,以河南巡抚张人骏资格最深,而且他原做过广东巡抚,升任两广总督驾轻就熟,人地相宜。”
“可以!”慈禧太后问道:“那麽谁补河南巡抚呢?”“奴才保荐林绍年。”奕匡说道:“林绍年原很不错,应该是个可以得力的人。不过,他总觉得他进军机是出於瞿鸿玑的保荐。这个疙瘩在心里消不掉,办事就不能得心应手。倘蒙恩典外放,他也是感激的。”
“嗯,嗯!”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不过,军机大臣外放巡抚,似乎没有这个规矩。”
当年“南北之争”,李鸿藻与荣禄合谋,想排挤沈桂芬出军机,正好贵州巡抚出缺,荣禄密奏慈禧太后,以沈桂芬接充。
懿旨一下,群相惊诧,宝鋆据理力争,说“巡抚二品,沈桂芬现任兵部尚书,军机大臣,而且宣力有年,宜不左迁。”
宝鋆接下去又说:“此旨一出,中外震骇,朝廷体制,四方观听,均有关系,臣等不敢承旨。”慈禧太后迫不得已,只好收回成命。
这件事在慈禧太后,印象特深。所以听说以林绍年调补河南巡抚,不由得想起二十八年前的往事,颇有顾虑。
不过奕匡只是想排挤林绍年出军机,并非有所报复,事前已是经过仔细考虑的,当下从容答奏:“河南巡抚一缺,向来与其他巡抚不同,再者林绍年现任度支部侍郎,对品互调,并不违体制。”
河南巡抚与众不同,慈禧太后是知道的。巡抚都由总督在管,即令不是明白规定隶属关系,而习例上亦必受某一总督节制,如山东巡抚之於直隶总督,就是一个例子。唯独河南巡抚,自田文镜时开始,便专属於朝廷,没有一个总督可以干预。而且,林绍年的情形,与沈桂芬不大相同,所以慈禧太后听得这番解释,亦就同意了。
“林绍年的笔下是好的。”慈禧太后茫然地问:“他一走,谁动笔啊?”
这一问,恰好引出奕匡想说的话。他事先便已得有消息,慈禧太后颇为眷念张之洞,将他召入军机,必能邀准,而亦唯有张之洞内召,才能夹带袁世凯入枢。一番说词是早就想好了的,只待慈禧太后自己开端,便可从容陈奏。
“军机原要添人,不过在军机上行走,关系重大。奴才在想,这个人必得第一,靠得住;第二,大事经得多;第三,笔下来得;第四,资格够了。看来看去,只有张之洞够格。”
“好啊!”慈禧太后欣然同意:“调张之洞进京好了!”
“是!”奕匡紧接着说:“不过张之洞有样毛病,李鸿章从前说他书生之见,这话不算冤枉他。张之洞有时候好高骛远,不大切实际,而且他比奴才大一岁,精神到底也差了。”
“军机上最多的时候,有六个人,如今只有四个,再添一个年轻力壮的也可以。”
“要添就添袁世凯。”奕匡脱口便答,听起来是势所必然,令人不暇多想。只听他再说用袁世凯的理由:“袁世凯务实际,正好补张之洞的不足。而且各省总共要练三十六镇兵,这件大事,只有袁世凯能办。再者,他在北洋太久,弄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也不大好!”
最後这句话才真的打动了慈禧太后的心,但并未立即准许,只说,“先让他进京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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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打点进京以前,第一件大事是催办贡献慈禧太后的寿礼。这份礼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着手预备,以服御为主,两袭大毛袍褂,玄狐、白狐各一;一枝旗妆大梁头的玉簪;两枝伽楠香木镶宝石的珠凤;再有一枝六尺的珊瑚树,配上红木座子,就比人还高了。
这份寿礼,是与岑春?的八扇琉璃屏媲美,但後来居上的却是盛宣怀的一份。由於慈禧太后每天跟宫中“女清客”缪素筠写字作画,兴趣正浓,所以盛宣怀投其所好,觅了以钱舜举为首的,宋、元、明三朝九名家的手卷,配上亲王永瑆所写的扇面册页九本,既珍贵,又雅致。但看上去轻飘飘地,似乎份量不够,因而以足纯金一千两,打造了九柄如意,用独块红木作架,外面加玻璃罩。这九柄如意有个名堂,叫作“天保九如”。
同时,盛宣怀又送了一份重礼,托掌印钥的内务府大臣世续格外照应。世续格外检点以後,关照专差,另外再备一个玻璃罩。
果然,抬进宁寿宫时,玻璃罩打碎了一面,幸而世续有先见之明,等安置停当,换上个新罩就是,否则只好不加罩子,那就逊色得太多了。
慈禧太后见过无数奇珍异宝,但这样金光灿烂的九柄如意,却还是平生初睹,觉得它俗得有趣,信口问了句:“是真金?”
“足赤纯金。”李莲英答说:“底下有打造铺子的字号。”
“倒难为他了!”慈禧太后说:“差官也该犒赏。”
解送贡品的差官,每处赐宴一桌,犒赏二百两。另外对三大臣另有赏赐,袁世凯是双桃红碧玺金头带,岑春?是翡翠佩件,盛宣怀是打簧金表,都是文宗生前御用之物。
※※※
在袁世凯未进京以前,奕匡已为他作了周密的部署,直接间接地在慈禧太后面前鼓吹一种见解:袁世凯在北洋办洋务,并不逊於李鸿章。只看日俄战争时,他能笼络日本而又不遭俄国的怨恨,足见手段。又说当今办洋务的长才,如唐绍仪、梁士诒等等,都佩服袁世凯,如果由他来当外务部尚书,一定可以得心应手。
这话说得多了,自然能够转移慈禧太后的想法。本来她就觉得吕海寰的资格浅了些,而外务部居各部之首,应该由重臣充任尚书,才能表示尊重各国,力求修睦的本意。因此,袁世凯在七月二十二日进京,召见了两次以後,慈禧太后便作了决定,调袁世凯为外务部尚书,原任尚书吕海寰调为会办税务大臣。同一天另有一道上谕:“着张之洞、袁世凯在军机大臣上行走。”
两总督同时内召,连带疆臣亦有一番大调动。直隶总督由山东巡抚杨士骧署任;湖广总督则调赵尔巽接充,他早在三月间便授为四川总督,一直不肯到任,川督由他的胞弟,四川藩司赵尔丰署理。如今改调湖广,遗缺由江苏巡抚陈夔龙升任,这一来,赵尔丰亦无须回避,是个很妥贴的安排。
八月里,张之洞交卸了鄂督,到京接任。宫门请安,立刻便由慈禧太后传谕,第二天一早召见。
“张之洞是同治二年的探花。”慈禧太后对李莲英说:“他是我手里取中的!”
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感慨少得意多,李莲英便摆出笑容说道:“这麽说,张中堂简直就是老佛爷的门生!”
“也可以这麽说!”慈禧太后的回忆,一下子跳到四十年前,“那一榜的状元是翁同龢的侄子,叫翁曾源,有羊角风,一发起来,人事不知,怕人得很,居然会中了状元,也是怪事。”
“那是老佛爷的庇护,不然,有羊角风的人,一到了保和殿,看那势派,岂有个不吓得发病的道理?”
“是啊!不过,他就是状元,也不能做官。他那一榜,数学问好,还是张之洞。”慈禧太后眨着眼笑道,“我记得召见三鼎甲的那天,张之洞进殿差点摔一跤。他人长得瘦小,不讲究边幅,走路一跳一蹦的,有人说他是个猴相,一点不错。”
就为了这份念旧之情,所以在召见张之洞时,慈禧太后特有一份亲切喜悦的感觉。但一见张之洞头白如银,回想他当年的“猴相”,不由得深致感慨:“你可真是老了!”
“慈圣在上操劳国事,臣何敢言老?”张之洞答说。
“你今年多大?”
“臣道光十七年出生,今年七十有一。”
“那比我小二岁。”慈禧太后问道:“眼睛、耳朵都还好吧?”
“视力稍差、耳聪如昔。”
“你这比王文韶、鹿传霖强得多了。”慈禧太后说:“王文韶当差很谨慎,我本来也不愿意让他退出军机,只因为他的耳朵实在聋得厉害,没法子,只好准他告老。你跟他常有来往吧?”
“王文韶家住杭州,岁时令节,常有书信往来的。”
“衣服新的好,人是旧的好。这趟调你进京,可不是让你养老!好在你的精神还很好,你要替国家尽力。”
“是!只要有益於国,臣不敢以衰迈而有所诿避。”
“如今外患总算平了下来,可是内忧还在。革命党到处闹事,你看该怎麽办?”
“兹事体大,不是片刻之间,可以回奏得清楚的。”张之洞紧接着说:“不过,有一句话,臣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你说!”
“满汉畛域,务当化除。臣记得与前督臣刘坤一会奏,整顿国事办法十二条,其中‘筹八旗生计’一节,意在消融满汉隔阂。”张之洞略停一下,高声念他奏折中的警句:“‘中国涵濡圣化二百余年,九州四海,同为食毛践土之人。满、蒙、汉民,久已互通婚嫁,情同一家,况今中外大道,乃天子守在四裔之时,无论旗汉,皆有同患难,共安乐之谊。’如此休戚相关,祸福与共,何可自分畛域?”
“朝廷并没有成见。”慈禧太后从容说道:“我记得你四年前进京召见的时候,也说过这话。所以,以後定新官制,不分满缺、汉缺。再如陆军官制,都统、参领亦不是专由旗人来当,像新军将领段祺瑞、王士珍他们,都加了都统的衔。这不是朝廷不存成见的证据?”
慈禧太后振振有词,倒不是有意辩驳,而张之洞却为她堵得气结!他心里在说:朝廷是这样子化除满汉畛域,实际上是进一步排汉。以前六部分满缺、汉缺时,犹是对等的局面,如今则满多汉少,而犹说不存“成见”,这话也太令人不能心服了!
慈禧太后见他只是喘息,并无别话,当他累了,便又体恤地说:“你下去休息吧!以後天天见面,有什麽话,慢慢再说。”
张之洞尚欲有言,慈禧太后已吩咐太监,只好跪安退出。军机处已派了二班的“达拉密”易贞,在宫门迎接,请到军机处接事。
“不!”张之洞说:“我得先到内阁到任。”
易贞不想第一次见面就碰了个钉子,但亦只有赔笑,再次请示:“那麽,请中堂的示下,是不是明天接手?”
“再看吧!”
这就更让易贞诧异了!入军机是多少人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事,而张之洞彷佛视之为“嚼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其故安在?倒必得打听一番。
军机章京与内廷奏事太监,常有交往,所以易贞很快地打听到了,原来奏对时与慈禧太后为了满汉之见,言语似乎不甚投机,因而有此意兴阑珊的模样。
易贞是河南商城人,与袁世凯同乡,以此渊源颇见亲密,回到军机处,悄悄相告其事。袁世凯亦很诧异,觉得张之洞的脾气发得没有道理。
“他是什麽意思呢?莫非对两王不满?”他问。
“只怕不是不满,是略有轻视之意。”
“这可不好!”袁世凯低声说道:“你不必再提这件事了,传到两王耳朵里,徒生意见。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是,明白!”
“张中堂还是住白米斜街?”
“是的。”
“回头我去拜他。”袁世凯唤着易贞的别号说:“丞午,请你关照同仁,等张中堂接事以後,不要提满班朋友如何不中用的话。”
“其实,”易贞笑道:“就不说,张中堂也知道。”
“那是另一回事。你只听我的话就是!”
※※※
白米斜街在地安门外,什刹海南。张之洞不知何所本,称之为“石闸海”,但连他家的听差,都一仍旧名,将“什”字念成“结”。
轿子到门,张家的听差出来挡驾,说他家主人到会贤堂去了。会贤堂是张之洞的厨子所开的一家饭庄子,就在什刹海以北。京里提得起名字的大小馆子,都有一两样拿手菜,会贤堂得地利之便,以邻近荷塘中所产的河鲜供客,名为“冰碗”,所以夏天的买卖极好。到秋风一起,自然门前冷落,而今年不同。
原来自亲贵用事,官制大改,多少年来循资渐进的成规,已在无形中失坠。为求幸进躐等,苞苴奔兢之风大炽。会贤堂既是张府庖人掌柜,张之洞的文酒之会自然假座於此,然则仰望“南皮相国”的颜色,想藉机接近,或者打听官场的行情,会贤堂就是一道方便之门了。
袁世凯心想,既然来了,不肯稍稍迂道一顾近在咫尺的会贤堂去一会张之洞,足见来意不诚,比不来更失礼,因而绕道北岸。只见会贤堂前,车马纷纷,其门如市。不过等袁世凯的大轿一到,围在一起闲谈聚赌的轿班车夫,自然都敛迹了。
传报入内,张之洞少不得离座相迎。略事寒暄,主人引见了一批他从武昌带来的幕僚,袁世凯认识的只有一个号称“龙阳才子”的易顺鼎。
其时,张之洞已经罢饭,聚客茗饮,亦将散场,只为袁世凯专程来访,不得不强睁倦眼陪着说话。见此光景,袁世凯觉得有些话不便出口,更无法深谈,只说:“庆王特为致意,请中堂务必明天就接事。有好些紧要条陈,可否要取决於中堂。”
其实奕匡并未托他传话,也没有什麽非张之洞不能定夺的条陈在军机处,他此来只是劝张之洞别闹脾气,所以用这样的说法敦促。
张之洞亦是爱受恭敬的人,听袁世凯这麽一说,就有闲气,亦可消释,拱拱手说:“是了!明天我到内阁接了任,随即入枢。”
“恭候大驾!”袁世凯站起身来又问:“有没有什麽可以为中堂效劳之处?”
“言重,言重!”张之洞说:“来日方长,仰仗之处正多,眼前还不必麻烦老兄。”
※※※
张之洞入枢的第三天,接到两江总督端方的一通密电,说是署理江苏巡抚陈启泰“嗜好甚深,不堪封疆重任”,力保湖北藩司李岷琛继任苏抚,并建议以湖北臬司梁鼎芬,调补藩司。
“午桥主张,我无意见,请列公合议!”张之洞将端方的电报,请同僚传观。
这天奕匡没有到班,传观由载沣开始。他跟鹿传霖都没有话,传到袁世凯手里,一看便知此事的来龙去脉了。
原来江苏巡抚陈夔龙调任川督,朝命本以浙江巡抚张曾扬调任江苏。而张曾扬由於处理“鉴湖女侠”秋瑾一案,处置过於严峻,江浙两省的士绅,大为不满,所以对他的新命,纷纷表示反对。江苏士绅甚至公然表示拒绝他到任。
其时陈夔龙已经奉准给假三月,回籍省墓,更有件大事是要赶在十月初十慈禧太后万寿以前到京。如今张曾扬不能到任,他便不能交卸,岂不误了行程?因而电请以江苏藩司陈启泰署理巡抚,以便克期交代,进京祝虾。
这是必定会邀准的事,也是陈夔龙分内可以作主的事。江苏向来有两藩司,江宁藩司隶属总督,江苏藩司则归巡抚管辖,而端方却认为陈夔龙作此决定,应该先要徵得他的同意。居然不经知照,迳自出奏,深为不悦。但以无从与陈夔龙作梗,便迁怒到陈启泰头上了。
这些情形,袁世凯已有所闻,如今看到端方的电报,立刻便知道他的用意。只是要跟陈启泰为难,而非荐贤。李岷琛是张之洞的旧部,梁鼎芬更是武昌抱冰堂上的红人,如此迎合,自然会得张之洞的支持,借李以逐陈。
袁世凯一向轻视他这个拜把弟兄,心里在想:端老四这下又失策了!只为报没来由的睚眦之怨,平白地长他人的志气,江苏巡抚落在张之洞旧部手里,是以增他的声势,相对地便是减了自己的威风。如何见不及此。
於是,袁世凯笑笑说道:“伯平是不是抽大烟,还在疑似之间。至於少东的痼疾甚深,是我在天津亲眼得见的,莫非午桥竟不知道?”
这一说,张之洞无法再为李岷琛撑腰,只问:“慰庭,那麽你看,怎麽复他?”
“朝廷已有电旨,准伯平署理苏抚,不能随便收回成命。至於苏抚应该派谁,不妨等筱石到京以後,当面问一问他,究竟伯平的精神如何?能不能胜任?再请旨办理。”
“好!就这样办。”
※※※
陈夔龙到京不久,陈启泰便实授了江苏巡抚。因为此人的精力,并不如端方所说,而操守能力,又足胜封疆之任,没有理由不让他真除。
陈启泰是翰林出身,当过多年御史,以他的清廉耿直,当然看不惯端方与蔡乃煌的所作所为。端方是总督,陈启泰无奈其何,上海蔡乃煌,在管辖之下,就不肯轻饶了。到任甄别部属,将蔡乃煌加了极坏的考语。
这一来,张之洞就不客气了,作主将蔡乃煌调为邮传部左参议,他的遗缺,却未派人。因为这是个特简的道缺,袁世凯以“先得探探上头的意思”为名,把开单请简这道手续,暂且压了下来。
紧接着,端方有电报到京,指派上海道蔡乃煌解送贡品进京。就这样,越过了陈启泰这一关,蔡乃煌得以到京活动。
交卸了差使,第一个要见的是奕匡。他坦率地要求回任,理由是,他一离上海,无法控制局面,新闻纸上可能就会出现“谣言”,说岑春?与康梁合影的照片,出於他的伪造。那一来风波大起,会成不了之局。
一听这话,奕匡不免着慌,“等我想法子,等我想法子!”
他说:“你最好先去看看袁宫保。”
袁世凯他当然要去看的,不过说法不同了。以伪造照片的那重公案将被揭发作威胁,是欺侮奕匡不明白报界的情形,他本人不说,报界何由得知其事为何况岑春?由这帧照片上断送了功名,根本就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其事极秘密,不虞外泄。奕匡不明其中事理,而在袁世凯面前,却是瞒不住的。
不过,能耸动袁世凯听闻的,亦仍旧只有岑春?。蔡乃煌说他自开缺以後,在上海恢复了当为贵公子的故态,每天晚上在“长三堂子”摆酒,而且经常聚赌,一掷万金,出手豪阔,因而结交了很多富商巨贾、贵介公子。
“西林表面上醇酒妇人,其实藉以自晦。别的倒都不在乎他,唯一可虑的是跟盛杏荪走得很近。”
袁世凯早就有此忧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西林未到任就能为杏荪修怨,总算是够交情的。”他说:“杏荪总要有所报答罗!”
“就没有这层关系,他们亦一定会走在一起。西林的威望,杏荪的财力,合则两利,现在有条路子快要成功了。”
“喔,”袁世凯问:“是怎麽一条路?”
“正西。”
“正西?”袁世凯细听了一下才明白。八卦中正西为兑卦,兑为“泽”也,“原来是泽公。”
“是!这条路要走通了,陈玉苍怕难其位。”
陈玉苍是指接岑春?的邮传部尚书陈璧。袁世凯知道,盛宣怀心目中艳羡两个缺,一个直隶总督,一个邮传部尚书,以度支部尚书载泽最近颇为慈禧太后所笼络这一点来说,盛宣怀督直,未必能够如愿,当邮传部尚书,所望并不算奢。
“至於西林,有杏荪替他在京活动,皇太后年纪大了,又格外念旧,复起亦非无望。”蔡乃煌看袁世凯沉吟不语,知道他被说动了,因而自陈:“宫保,如果能让我回任,我一定看得住西林,还要找机会给他难堪!”
“喔,”袁世凯很感兴趣地,“你预备怎麽样跟他开玩笑?”
“像他这样三世受恩深重的大员,既然因病开缺,就得回籍养?。在十里夷场是非之地,花天酒地,不说招惹是非,即於观瞻,亦复不雅,我就拿这个题目,找机会剥剥他的面皮。”
袁世凯微笑不语,然後突然问道:“你见过南皮没有?”
“还没有。”
“去见了他再说!”袁世凯说:“你只要把南皮敷衍好了,事情就可望挽回了。”
“是!”蔡乃煌深深受教,告辞而去。
※※※
未谒南皮,先昭龙阳,龙阳才子易顺鼎跟蔡乃煌曾共过患难。
原来蔡乃煌本名金湘,以秀才作刀笔,为当时的番禺县令王存善,抓到他争妓一案,行文学老师,革掉他的秀才。这一来再犯法到堂,对县官就不能长揖称“老太祖”,而须跪着叫“大老爷”。“大老爷”一生气,亦可以打他的屁股。有此危险,蔡金湘不敢再逗留在广州,远走京师。
到了京里的蔡金湘,摇身一变成为蔡乃煌,字伯浩,是国子监的监生,国子监确有这样一个监生,是蔡金湘的胞侄。冒牌的蔡乃煌,循例可应北闱乡试。他的笔下很来得,中了一名举人,但不敢再回广州,捐了一个县令,分发台湾,其时正在甲午。
及至黄海熸师,战败割台,台湾巡抚唐景嵩被举为大总统,密电京师,请饷百万,以便募兵抗日。朝廷准奏,户部筹款,拨了六十万到台湾藩库。其时局势混乱异常,以县令为藩司幕友的蔡乃煌,混水摸鱼,不知使了个什麽手法,截留了二十几万,饱入私囊,内渡入川,捐了个道员,随波浮沉,居然走通了奕匡的路子,放了上海道。
当他在台湾藩幕时,易顺鼎也在台湾当道员,酒阵文场,惺惺相惜,交情不浅。蔡乃煌如今要打通张之洞的路子,现成有个易顺鼎可通款曲。好在他们这几年踪迹虽疏,音问不绝,所以一见了面,仍旧跟熟朋友一样,不必多叙寒温,便谈入正题。
“曾文正的小女婿从前当过上海道,花了九万银子,所以文芸阁说他‘扶摇直上’,似恭维而实挖苦。”易顺鼎笑道:
“你花了多少?”
“不必提起。反正本钱还没有捞回来。”
“所以你其心不甘?”
“实甫,易地而处,莫非你就能无动於衷?”蔡乃煌放低了声音说:“你我交非泛泛,我跟你说实话,庆邸、项城都很同情我,就怕南皮作梗。这一关若能打通,实甫,我替你刻‘四魂集’。”
易顺鼎诗才如海,平生作诗无数,自己最得意的是在台湾那两年的诗,一共编为四集,题名:“魂北”、“魂东”、“魂南”,余生可恋,忌讳魂西,改用“魂归”,合称“四魂集”,早已刻印问世。蔡乃煌只是不便公然表示打算送他多少银子,因而用此说法。
易顺鼎正在闹穷,自然乐於成人之美,想了一下说:“包在我身上!你在寓所听我的信好了!”
“实甫!”蔡乃煌问说:“你锦囊中有何妙计,说得如此有把握?”
“天机不可泄漏。”易顺鼎答说:“不过,到时候找不到你,那可是你自失良机,怨不得我。”
蔡乃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麽药,唯有听命而行,每天守在西河沿的客栈,摒绝应酬,一意待命。这样到了第四天正午,易顺鼎派听差送来一封信,上面只有五个字:“飞驾会贤堂。”
蔡乃煌不敢怠慢,匆匆赶去,易顺鼎在门口守候。拉着他到一边说道:“今天南皮又要‘敲钟’了!机会甚巧,庆邸、项城都在座。回头把你的看家本领拿出来,十四个字中取富贵。”
所谓“敲钟”是作诗钟,张之洞最好此道,幕中易顺鼎、樊增祥都是好手,蔡乃煌亦颇不弱。听得易顺鼎的话,恍然大悟,一联见赏回任可期,所以说“十四个字中取富贵”。
“机会倒真是好机会,不过‘宰相礼绝百僚’,我这样作了闯席的不速之客,”蔡乃煌踌躇着问:“似乎於礼不合。”
“不,不!我已经为你先容了,并不冒昧。何况,庆王跟项城,你是再熟不过的人。”
一想到奕匡与袁世凯,蔡乃煌自觉关系密切,小小失礼,亦无大碍,胆气便壮了,但仍须先问一声:“到底是那些人?”
“你一进去就知道了!”
“南皮我可是初见,”蔡乃煌特又叮嘱:“实甫,你可要处处照应着我。”
“何劳多嘱,请吧!”
到得厅上一看,一共三桌,正中一桌以庆王奕匡居首,左右是东阁大学士那桐与袁世凯,张之洞坐了主位。东面一桌五个人,首座是左都御史陆宝忠,另外是四个侍郎:杨士琦、郭曾炘、唐景崇、严修。看到唐景崇,蔡乃煌微感忸怩,因为唐景崇正是被人讥为“槐柯梦短殊多事”的唐景嵩的胞弟,蔡乃煌在台湾的那段往事,他自然知道。
幸好,易顺鼎是安排他在西面那一桌。未曾入座,先谒贵人,易顺鼎领着他到第一桌,蔡乃煌先向奕匡请安,口中喊一声:“王爷!”
“喔,你也来了,好,好!”奕匡随即指着他向主人说:
“香涛,这就是蔡伯浩!”
於是蔡乃煌转过身来,向斜睨着他的张之洞请个安,谦恭地说:“心仪中堂三十年,今天才得识荆,真是快慰平生。”
“请少礼!”张之洞说道:“我已久仰了。听说你刻过一部《絜园诗钟》;可否能见赐一部?”
“中堂言重!”蔡乃煌答说:“回头就送到府中,只怕不足当法眼。”
“不必客气,请坐吧!待会我要好好请教。”张之洞又向易顺鼎说:“实甫,今天是王爷邀一社,以美玉为彩,你一身捷才,以多取胜,今天可不许你多作。”
“中堂总是跟我为难。”易顺鼎笑道:“我只作四联。”
“那里,那里!每人一联。”
张之洞指着西面说:“请归座吧!”
於是蔡乃煌向那桐、袁世凯行了礼,又到东面一桌周旋数语,方始归座。同桌有个他畏惮的劲敌,是光绪八年,宝廷当福建主考取中的解元郑孝胥,诗坛中的巨擘,而且诗钟向以福建称雄,郑孝胥更是其中的顶儿尖儿。今天想要一鸣惊人,只怕有些难了。
郑孝胥正在谈时钟,等蔡乃煌入座,向同席诸人略事寒暄之後,他接道中断的话头说道:“有一年在福州,轮着我主课,拈得‘女花’的二唱,这二个字太宽了,因而有人提议,限集唐诗。元、眼、花的三联,真是叹为观止了。状元的一联是:‘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倾国两相欢!’”
“好!”大家齐声赞许。
不想这一下惊动了第一桌,张之洞转眼问道:“必是苏堪又有佳作?”
“苏堪在谈时钟。”易顺鼎抢着说:“女花二唱限集唐诗。”
“喔,倒要听听。”
这一来便是满座倾听了。郑孝胥复述了“状元”之作,接下来说:“评为第二的一联是‘商女不知亡国恨,落花犹似坠楼人!’”
“不好!”张之洞大摇其头,“出语不详,看来此人福泽有限。”
“我亦云然。不如元作气象高华,很有身分。”奕匡问道:
“还有一联呢?”
“还有一联倒真是才人吐属。”郑孝胥高声吟道:“‘神女生涯原是梦;落花时节又逢君!’”
“你道他才人吐属,我说是诗妓口吻。这一联好在浑成,不过终逊元作。”张之洞忽然问道:“听说伯潜打钟,每社必到,可有这话?”
“大致如是!”
“可有格外精警之作?”
“太多了!”郑孝胥想了一下说:“乞迷三唱,他作了两联,其一是‘残酒乞邻聊一醉;乱山迷路欲何归?’其二是‘垂暮迷方终不径;忍饥乞食定谁门!’”
不待吟罢,张之洞恻然动容:“莫非伯潜境况如此艰窘?”
他看着郑孝胥问。
“不至如此!只是闲废二十余年,感慨甚深而已!”郑孝胥复又吟道:“‘十年竿木逢场戏;一梦槐安作宦归!’”
“这也是伯潜的句子?”
“是的。木安四唱。”
“寄托遥深,好!”张之洞左右顾视着说:“琴轩、慰庭没有赶上,王爷是目睹我们当年狂态的!”
奕匡连连点头,向袁世凯说道:“三十年前,‘翰林四谏’的风头还得了!庚辰年的‘午门案’就是香涛跟伯潜的杰作,片言可以回天,真正好文章。恭忠亲王亲口跟我说过:像张香涛、陈伯潜的奏议,才叫奏议。那批穷疯了的都老爷,满纸浮言,造谣生事,真该愧死。”
袁世凯知道他借题发挥,笑笑不答,却转脸向张之洞说道:“伯潜阁学,闲废可惜。朝廷求贤甚亟,似乎可以徵召。”
“我写信问过他,归卧之意甚坚,再看吧!”
这就张之洞的违心之论。陈伯潜,翰林四谏之一的陈宝琛,自从光绪十年以内阁学士“会办南洋军务”,与两江总督曾国荃俨然并驾。曾几何时,得罪而去。此外张佩纶马江丧师,一蹶不振,宝廷佯狂自劾,潦倒以终,清流一时俱尽。唯有张之洞青云直上,身名俱泰,得力在善窥慈禧太后之意。她对陈宝琛是不会有好印象的,岂肯冒昧论荐?
不过翰林四谏的私交,不为外人所知。所以除了闽籍的郭曾炘、郑孝胥疑心他言不由衷以外,其他的人都当他说的是真话。袁世凯亦就不曾再提陈宝琛。
不过,话题却还是集中在翰林四谏的逸闻韵事上。一直谈到席终,撤去席面,煮茗焚香,要开始“敲钟”了。
会贤堂的跑堂伺候过几次,已很熟练了,除了多备纸笔以外,另外端来一个高脚铜盘,上面有个小小磁花瓶,插香一支,离顶端寸许,用丝线系一枚铜钱。此是仿击钵催诗的遗意,一命了题,立即燃香,烧到系钱之处,线断钱落,铿然作响,恰如钟声,所以名为诗钟。
“请王爷命题吧!”易顺鼎将一盒象牙诗韵牌捧到奕匡面前。
他随手抽开一屉,拈一块韵牌来看,“蛟!”
他说:“一平一仄好了!”拉开“去”声那一屉,又拈一块看着说:“断!”
“王爷这两个字拈得很好。”张之洞说:“蛟断二字很响,今天必有好句。”
“香涛,你看用几唱?”奕匡肚子里也有点墨水,徵询地说:“七言诗第五字谓之诗眼,不过既是一平一仄,用在可平可仄的第五字,似乎可惜了,不如用四唱。你意下如何?”
“王爷是大宗师,命题自有权衡,说四唱就是四唱。”
奕匡点点头,略略提高了声音说:“蛟断四唱,每位限作两联。我有小小彩物,聊佐清兴!”
说着,向贴身跟班招一招手,随即捧来一个锦盒,揭开盒子,放在铜盘前面。大家都走近来看,见是一枚通体碧绿的翡翠钱,上镌“多文为富”四字。玲珑雅致,是极好的一样珍玩,都有爱不忍释之意。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张之洞挥着手说:“快请构思去吧!”
说完,他吹旺了吸水烟用的纸煤儿,亲手去燃着了香。火大香燥,一下子便烧了一截,交卷之限就更迫促了。
就这时候,只听得有人朗然高吟:“斩虎除蛟三害去,房谋杜断两心同。”
发声之时,便惊四座,循声去看,是蔡乃煌抑扬顿挫地在念,念到“同”字,易顺鼎将笔一掷,袖手说道:“我要搁笔了!”
“果然好!”张之洞毫不掩饰他受了恭维的愉悦之情。
当然,奕匡与袁世凯亦都面有得色。上联用的是周处的故事,一虎一蛟,不言可知指的是瞿鸿玑与岑春?;下联无疑地,以唐初贤相,开贞观之治的房玄龄、杜如晦拟袁世凯、张之洞,杜如晦居太字十八学士之首,拟张之洞的身分,更觉贴切。
至於逐瞿罢岑,都知是奕匡两番独对的结果;然则斩虎除蛟的周处,当然是指他。奕匡回想这两件快心之事,不自觉地浮现了笑容。
※※※
下一天是那桐在他金鱼胡同的住宅宴客,请的是来京祝虾的各省巡抚。但闻风而至的不速之客很多,因为这天那宅的堂会,有出难得一见的好戏,是那桐亲自提调的。
这出戏的名目,叫作《辕门斩子带枪挑穆天王》,那桐指名派角色:谭鑫培的杨六郎;龚云甫的佘太君;贾洪林的八贤王;金秀山、郎德山的焦赞、孟良;朱素云的杨宗保;王瑶卿的穆桂英,连木瓜都派的是王长林。都道若非那桐的手面,不能聚此顶尖尖於一出戏中。因此,原来只预备了七桌席,结果加了一倍都不止。
张之洞与袁世凯自是此会的上宾。这两个人的性情中有一点相同,都不喜欢听戏。他人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台上,张袁两人却觉得乏味之至。袁世凯还能勉强撑持,张之洞则连坐都坐不住。但不愿扫大家的兴,也要顾到主人的面子,托词离席,在客厅休息。
刚刚坐定,袁世凯接踵而至。张之洞是坐在一张加长的红丝绒安乐椅中间,此时身子略挪一挪,以示礼让。袁世凯便一面挨着他坐下,一面说道:“我样样赶不上中堂,只有不喜优孟衣冠这一点,跟前辈相像。”
“少小不习,无可奈何。”张之洞说:“生不逢辰,不是歌舞昇平之时,遇到这样的场合,只增感慨!”
袁世凯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有不满於慈禧太后经常在宫中传戏之意,不敢往深里去谈,只说:“中堂伤时忧国,白头相公,心事谁知?”
这是迎合张之洞言谈的语气,不着边际的一种恭维。那知在受者恰恰搔着痒处,半睁半闭的双眼,倏然大张,“毕竟还有人识得我的苦心!慰庭,”他很认真地说:“不可与言而与之言,谓之失言;可与之言而不与之言,谓之失人!今天我可为知者道,我不想做‘小范老子’,那知竟做了范纯仁!”
这两个人名,对袁世凯来说,比较陌生。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才明白,似乎是西夏人,称范仲淹为“小范老子”,说他“胸中有千万甲兵”。张之洞心仪范仲淹,结果却成了专事调停刘後与宋仁宗的范纯仁,范仲淹之子。在这浓重致慨的语气中,也明明白白地道出了他的心事,志在调和两宫的歧见。
这正是一个绝好的为蔡乃煌进言的机会。未答之前,袁世凯先摆肃然起敬的神态,“中堂的苦心,真可以质诸鬼神!”
他说:“列帝的在天之灵,一定庇佑社稷老臣!”
张之洞感动极了,泪光闪闪地说:“慰庭,慰庭,只有你明白我的心事!”
“精忠所至,自然感人。”袁世凯急转直下地说:“止庵先生,亦是当代第一等人物,可惜,这大关目上,错了一步!”
“喔,”张之洞左右看了一下,将颗紮着小白辫子的脑袋歪着伸过来,含含糊糊地说:“久已想动问了!瞿止庵勾结外人,买通报馆,密谋归政,其事究有几分是真?”
“这很难说。不过,”袁世凯亦将声音压得极低:“西林与康、梁有往来,千真万确!康、梁固无可厚非,但就爱君而言,诚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中堂未到京以前,有一道密旨,为皇上徵医,这就是爱之适足以害之的明证。天幸有中堂有枢,戊戌之祸,必不致复见!”
张之洞不自觉地连连点头,“如果我早入枢十年,岂有戊戌之祸?”他想了一下说:“慰庭,房谋杜断,你的耳目比我广,必可医我不逮。”
“不敢!”袁世凯答说:“凡有所命,必当尽力。”
张之洞不答,瞑目若寐,好久方睁眼问道:“弭祸以何者当先?”
袁世凯想了一下答说:“母子和好!”
这是迎合张之洞的说法,言语便更觉投机了,“母子和好又以何者当先?”他当考学生似地问。
“勿使慈圣有猜疑之心!”
“如何而可致此?”
“很容易,也很难。”袁世凯说:“容易是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难是这一句话不便逢人就说。唯有付托得人,照这句话尽力去做,自可不使慈圣猜疑,母子和好!”
“嗯,嗯,言之有味!慰庭,试言其详。”
“是!”袁世凯挪一挪身子,向张之洞耳语:“康、梁借保皇为名,在海外招摇,康有为自命‘圣人’,而形同盗跖,到处敛财,饱入私囊。皇上为此辈所愚,以致落到今日。不过事成过去,慈圣已不会把这笔帐记在皇上头上,但如西林之流,勾结康、梁,想利用皇上,逞其覆雨翻云的伎俩,慈圣对皇上就不能没有戒心!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保护圣躬唯在约束西林的妄行蠢动。西林以在野之身,逗留上海不去,必得有妥当可靠的人看住他不可!倘有危及圣躬的举动,能在期前密报,那时请中堂作主,或者勒令回籍,或者派人警告,断然压制始得弭大祸於无形!”
“高明之至!”张之洞说:“即我设谋,亦无以加君之上。
只是这个妥当可靠的人,倒不易罗致。”
“现成有人!”
“喔!”张之洞侧脸问道:“那位?”
“蔡伯浩。”袁世凯说:“让蔡伯浩回任,唯公一言为断。”张之洞像受了催眠似的,应声答道:“好!让蔡伯浩回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