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天的孩子》P200—P205(有删节)

事就这样成了。

起初间,神创造了天和地。分了白昼和黑夜。孩子说:「你们住这儿——女的到那边。」男女就分开。在黄河的堤下边,杂草里,树棵旁,用洼地池塘那荒草、芦苇和荆棵,割下来,遇物再赋形,建下草屋和草庵,房子就有了。把那拉来的帐棚撑起来,住处就有了。把石头砌起来,燃柴点起来,灶饭就有了。把黑沙用磁铁吸起来,聚到一块儿,铁沙就有了。规定说,五人挖一小炉炼,你就五个人。规定十个砌一大炉炼,你就十个人。

人在地上走,大地托着脚,寻着那黑沙。寻那流过水的、留下一条黑线波在沙上的。条形铁、U形铁,放在沙地黑沙大脚小步跑过来。用衣服,用那包袱布,把黑沙抬到炼炉旁。三朝或五日,炼炉里,就滚出一团窝头铁。

神说我与你们并你们这里各样的活物所立的立约是有记号的。我把虹放在云彩中,这可就做我与大地立约的记号了。光就像虹一样。火就像光一样。炉里的火一片片,此起彼伏燃,日日的,夜夜的,暖着这冷的荒的大地和世界。照着夜的黑暗和寒冷。孩子门前堆的窝窝铁,黑色的,青色的,团圆着,饼状的,一团又一块,它就堆将起来了。在日间,那铁的味道是淡红。入夜里,铁的味道月青星白沿着黄河飞,把孩子的房子围起来,如湖上的水气把船漂起来。

孩子住那炉群远的一处洼地里。

洼里它有树。帐棚用棍支起来,四角拴在树上石头上。石头、柴草压了帐的边。帐里铺了厚的草。孩子就有他暖和避风的帐屋了。马灯挂在帐屋顶。风吹着,帐上有哨音。马灯在那空中晃。光似流动的、日光下的水。作家走进来,把他写的《罪人录》的笔记交出去。横格纸,规整的字。网格线是红色。字是蓝的色。一迭儿,放在孩子身边木架上。「坐吧你。」孩子说。作家坐在那灯下,影子一团儿,如那月光中的黑团窝儿铁。「说说看。」孩子在胡乱地翻着一本书。翻着说,手却停在书面上。

「刚来那一天,」作家说,「又见音乐和学者走到一块了,她还帮他提行李。」

「还发现,」作家说,「音乐不知从哪弄的辣椒咸菜送给学者吃。」

「你敢相信吗?」作家望着孩子脸,「宗教表面好,可他看的书——打死都不敢让人信——是学者参与翻译并由他依着上边修正过的《资本论》,这么大、那么厚,」作家比画着,声音提高了,「他把那大的《资本论》里挖出一个小方洞,把这样一本小的《圣经》藏在《资本论》的书里边。都以为,他每天没事是看那文件规定看的书,其实他,是翻开《资本论》里夹的《圣经》呢。」

孩子脸上有愕然。

「书就藏在他的迭的被子里。」

孩子脸上有愕然。

「医生是贼啊。医生每天看别人收集的黑沙放在那儿没人了,她就会过去抓一把,捧一捧,放在她提的面袋里。」

孩子脸上有愕然。

作家说:「这些事,我都记进了《罪人录》。」

孩子怔一会,「今天你想让我奖你几朵花?」

作家有羞愧:「你就看着给。」

孩子扭过身,去床头——一个木板箱中取出那木盒。取出三朵小红花。作家伸开手。小花开在作家手里了。还又一本稿子一瓶蓝墨水。

作家获有奖,从孩子那儿走出来。

孩子也出来。事就这样成下了。孩子与收沙的众人约定为,每人每天应缴十碗黑的沙。炼铁的五天必一炉,每炉的窝铁不小于一个大的柳条篮,重是三百斤。砍树的,不得断了炉的火。孩子出来站在帐前边。寒风吹。炉发光。黄河堤挡不住的水流声,隆响隆响越过来。人都歇下了,睡在庵屋间。那依堤挖的、砌的炉,火光彤彤响,耀照了半边天空和世界。孩子站到那一片窝铁上,瞅着一处远的庵,沉静后,宗教从那走出来,立在那光里,窝铁旁,听孩子说了一句话。

「胆大啊——你!」

宗教惊着望。

「总说什么都缴了,可你把一本小书藏在一本大书里。每天看——以为我不知道吗?」

宗教忽地跪下来,哆嗦地抖,想说啥,又未说出来。

「回去吧——把书缴出来。」说完话,孩子回了他的庵。

到庵里,伸了一个懒腰后,坐在一把椅子上。转眼间,宗教回去又回来。回来缩在孩子面前一步远,身子仍是抖,似是随时准备再着一次跪。孩子接了那大的十六楷的书,砖的厚,黑红皮,硬精装。上写《资本论》,还有长长作者名。这本书,文件上最为力推的,要求每人必得看。熟悉这本书,孩子如熟知自己吃饭的碗。可孩子,从未看过这本书,如吃饭从未有人吃了自己的碗。他翻看,二十几页后,果确的,书中挖下二寸宽、三寸长、将着一寸深的洞。那洞的方寸刚巧钳下小本《圣经》书。《圣经》没皮了,只有纯瓤在。瓤里的字,小到如蝇屎,似那列队齐整走向磁铁的黑河沙。阖上书,孩子睥睨看宗教。宗教慌忙再又跪下了。外面有人在走动。在那大声唤:「二号炉——加柴呀!」声音断下来,又都归于静寂间。除了火的劈啪、远的水声,万籁倶静着。

「你有两宗罪,」孩子说,「一是偷看这《圣经》,这是大的罪;二是在那本真的圣书上挖了洞,也是大的罪。罪上加罪,送你到总部,比学者和音乐偷奸还严重,枪毙也是罪该的。」到这儿,孩子停顿一会儿,似思忖,又用手翻了那大书。大书带了小书页,哗哗响着又阖上。「我念你,为人诚实,不送你到上边去赎罪。可你说,我该怎样处罚你?」

「怎样都行。」宗教大赦般,连连点下头,「你想怎样就怎样。」

孩子从大书中取出那小书:「你起来。」宗教站起来。孩子把小书扔至他面前,「你朝这本书上撒泡尿。撒泡尿,一了就百了。」

宗教再次僵那儿,脸上呈着白。「你让我死了也行,求你别对这书好不好?这书全国只剩这本了。别的建国后,就都收起烧掉了。这一本,是我从国家图书馆的孤本书里用家财人情换来的。毁了这本书,全国再没这书了。」说着话,宗教唇哆嗦,如叶在风中摆。冷的夜,可宗教那脸竟有汗。孩子看了他一眼,鼻子哼一下:「不尿吗?那回去,把你所有的红花全都拿来缴给我——你应该——五十几朵吧?还有桩儿事,你若不往那书上尿,罚你缴红花,明天还得一人拉板车,装钢铁,和我一块去总部献铁去。」

孩子惩罚他,由他二选一。一是朝那书上尿,二是缴回全部挣的小红花,还同孩子如驴一样拉车黑窝铁,去那镇上献礼去,来回三百里,马不歇蹄竟也走三天,何况还要拉三块两块黑铸铁,五、六百斤重。

可宗教,选的是后者。


4.《故道》P199—P120(有删节)6.《天的孩子》P209—P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