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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商品经济的发展与明朝的衰落
第四节朝政的昏乱与人民的反抗
(一)皇室靡费与矿税剥夺
一、皇室的靡费
神宗万历时期,商品经济呈现空前的发展。皇室的靡费也达到惊人的地步。万历初年,已有人指责宫闱用度汰侈。一五八三年,御史孟一脉上疏指出:“数年以来,御用不给,今日取之光禄,明日取之太仆。浮梁之磁,南海之珠,玩好之奇,器用之巧,日新月异。遇圣节则有寿服,元宵则有灯服,端阳则有五毒吉服,年例则有岁进龙服。以至覃恩锡赉,大小毕霑;谒陵犒赐,耗费钜万。”(《明史?孟一脉传》)神宗亲政以后,独揽大权,怠于政事而耽于享乐,日益挥霍侈靡,不知遏止。
御膳开支--嘉靖末年,皇帝曾削减日常膳食费用,光禄寺开支减至每年银十七万两,比额设银二十四万两节约七万两。神宗即位之初的二、三年间,曾节缩至岁用十三、四万。但不久之后,光禄寺开支就岁增至二十六、七万,较初年增加近一倍。一六〇四年十二月光禄寺卿王守素奏报寺帑殚竭,神宗令借户部银三万两,太仆寺银二万两。一六〇九年五月巡视光禄寺给事中韩光祐奏报,应支给光禄寺各行户的价银,自上年十一月到今,欠至二万七千未给。一六一一年,光禄寺一年所费,高达二十九万余两。
金珠珍宝--云南贡金始于嘉靖初年,每年一千两,嘉靖十三年增定为每年贡金二千两,万历时再加三千两,总数高达五千两。云南产金甚少,贡金须向川陕购办,金一两几费银十两。地方官员屡次请求减少贡额,神宗总借口“系年例成造各项典礼及各节宫分钱粮所需”,不予减少。神宗宫廷大量召买珍珠宝石,一五八七年南京工科给事中孙世祯等人上疏说,此前收买金珠宝石,已用银十九万有奇。一五九八年,吏科给事中吴文燦上疏说:“买珠之价,动至四十万,及户部执奏,仅姑缓进其半,而尤严续进之旨,非所以明俭德也。”(《神宗实录》卷三二四)一五九九年,由于皇室召买珠宝数字太多,北京市场买多卖少,商人乘机抬价。户部急于上供,只好加价购买,比旧价增至五、六倍,以至二十倍。
杂物召买--明朝宫廷设有许多内库,专受四方土贡,以供宫廷丝、绵、香、蜡、铜、锡、油、漆等各种物料需求。这些土贡,岁有定数。万历以前,或有召买,数亦不多。万历时,召买各种物料空前增多。仅万历元年至十三年,召买用银即达七十多万两。此后,召买数量仍旧很大,臣下或有劝谏,往往被斥。
典礼靡费--神宗时宫中举行婚、丧、册封等各种典礼,都要耗费大量资财。一五八二年,为准备神宗同母弟潞王翊镠的婚礼,内监款开各色金三千八百六十九两,青红宝石八千七百块,各样珍珠八万五千余颗,珊瑚珍珠二万四千八百余颗。户部官员要求裁减,神宗不准。这次婚礼办完,用银多至八万八千多两。一五八五年,神宗同母妹瑞安公主婚礼,内监索用各色金至二千三百余两,珠宝称是。世宗嘉靖时,公主下嫁索用不过三百两,这次超出七、八倍。户部奏请裁减,神宗仅准减三分之一。一五九五年,长公主婚礼,用银至十二万两。一六〇四年,神宗第三子福王常洵婚礼用费三十余万两,为前此所未见。一六〇八年,七公主下嫁,内监宣索至数十万,户部尚书赵世卿引故事力争,诏减三分之一,赵世卿再争,说:“陛下大婚只七万,长公主下嫁只十二万,乞陛下再裁损,一仿长公主例。”神宗不得已诏准。
宫廷典礼和常赐,需用大量高等织品,例由各地“上供”,取之于民。一五九四年,应天巡抚朱鸿谟上疏说:“织造一事,凡二十年于兹,袍服之进于上供者,何翅数万,而料价之取办于穷民者,又何翅百万!”(《神宗实录》卷二八〇)两年后,内阁大学士赵志皋等也上言:“段匹器用,皆上供所需,岂能一概减省?但近年增派数目日多一日,费至钜万。”(《神宗实录》卷二九五)苏州地区的丝织品、陕西羊绒袍服和山西潞绸历年增派较多,情况如下:苏杭地区的丝织品自一五七六年神宗结婚增派一次。一五八一年,又增派一次,数量约为十五万套匹。至一五九九年,前数将完,又派四万一千九百余疋。一六〇四年复传补二万六千余疋。一六一〇年,即将完供,内织染局佥书杨进昇又题织上用龙袍、紵丝、纱罗等四万套疋。工科给事中马从龙、工部侍郎刘元霖及大学士叶向高等相继建言停止或减额,神宗准于新派四万疋中减三分之一,但又诏令“其余并先年传织未完者,都着陆续接织,分运解进,不得违误”。(《神宗实录》卷四七五)陕西羊绒袍服的增派,自一五九五年令陕西织造羊绒袍服七万四千七百匹有奇,估价一百六十余万两,规定每岁解进一运,以四千匹为率。一六〇一年七月,令陕西羊绒袍服另织新样,但一年解进四千匹之额不改。次年七月,工部尚书姚继可奏称:已解绒服等物,充斥内库,积久易蛀,不无可惜,陕西累年土瘠民贫,民不堪命,请求将陕西织造羊绒袍服之事暂予停止。神宗敕:姑准织进三千疋,以示宽省民力。一六〇六年二月,李太后加上徽号,神宗又敕陕西进贡的羊绒袍服“今于每岁再减一千疋,以甦民困”。(《神宗实录》卷四一八)山西潞绸之坐派始于一五七五年,数量为二千八百四十疋,用银一万九千三百三十四两。一五八二年,再派四千七百三十疋、用银二万四千六百七十余两。神宗亲政后,于一五八七年派二千四百三十疋,用银一万二千余两;一五九〇年,又派五千疋,用银二万八千六十两。时万历十五年所派者尚有一千六百余疋未曾织解。这次增派,曾有工部尚书石星、工科都给事中张养蒙等人反对,但未被采纳。一五九五年十月,工部请停罢山西应解潞,以宽民力,神宗仍不允。一五九七年九月,并因织造违式违限,将山西抚按等夺俸半年,潞安知府等降一级。
供应皇室消费的“烧造”,以江西瓷器的上供最为烦重。一五八二年秋七月,令江西饶州造瓷器九万六千六百多件。不仅数量巨大,而且多为无益之器或不急之物。一五八四年三月,工科都给事中王敬民极言磁器烧造之苦,与玲珑奇巧之难。得旨:将其中的烛台、屏风、笔管等减半烧造。一五八五年四月,又因御史邓鍊等的请求,烧造难成的屏风、烛台、棋盘、花瓶、新样大缸等,已造成者采进,未造者可停止。后来,江西巡抚陈有年等再加请求,神宗勉强同意再次减轻了一些江西的烧造。一五九一年,神宗又派江西烧造磁器十五万九千余件,续派八万余件。后来才逐渐有所减轻。
山西潞安自嘉靖年间开始坐派砂器,一五六〇年(嘉靖三十九年)为五千个,次年为一万五千个。一五九〇年(万历十八年)继续坐派一万五千个。砂器一万五千并备余器,价值不过银一百一十余两。但这一万多个砂器运往京城,规定要用红櫃装封,铜锁鑰,黄绳扛,需费银二百余两;用夫一千三百名,费银一千八百余两;打点使用费银二百五十余两,以上几项合起来,共用银二千三百六十七两九钱。此外,装在红櫃中的砂器还须用净绵塞垫。潞安不出绵花,要到外地采买,费银近二百两,加上打点使用三百五十余两。一万多件砂器运往京城共需运载费银二千八百三十三两六钱,比砂器本身的价格高出近三十倍。
随着宫廷生活的侈靡,宫中宦官、匠役等供役使的人员也日益增多。穆宗隆庆元年(一五六七年),曾规定内宦监局的匠役额数为一万五千八百八十四人,一五六九年更减少为一万三千三百六十七人。万历十四年(一五八六年)三月,有人指出,当时诸监局之匠役,不下一万六千四百,至于内廷的宦官也增至万余人。一次收用的新宦官即超过千人。一五八八年十一月,命选收净身男子二千人;一六〇一年四月竟连收两次,第一次收用净身男子三千名,第二次添收一千五百名。这时的宦官还不得干预朝政,但从宫廷的靡费中却可以中饱私囊。一六〇〇年三月工部尚书杨一魁揭发,景陵“插补桃梅,所需不过(银)千数上下,而内官监揭开物料数内,约费二万有奇,夫匠工食之费犹不与焉”。(《神宗实录》卷六四五)一六一二年,工科给事中马从龙奏称:“臣每见朝廷有重大典礼,中人群小视为金穴,实用百无一、二,余尽耗蠹于若辈之手。”(《神宗实录》卷四九二)内廷宦官成为宫廷内部的一大贪污集团,皇室的靡费,更加难以节制了。
二、矿监税使的掠夺
宫廷侈靡过度,耗费日增。明初,宫廷年入税银一百万两,渐不敷用。一五七八年,神宗结婚,命户部太仓库增送银二十万两输内库。此后,每年依例命太仓库进上。户部因原无额派,不得不挪移他项钱粮,屡请除免,不得获准。直到一六〇九年,因阁臣力争,才被取消。此外,神宗还不时向户部索取国帑,移作宫廷用度,时称“传索帑金”。一五八四年,因内库缺乏,取太仓银十五万两,一五八七年又取二十万两。边赏首功例由内库支领,神宗改为万两以上的赏银,由太仆寺马价银内发给。此外,一五八四年还曾直接取太仆寺马价银十万两,进供内廷。光禄寺因前朝节缩,曾有积储。神宗不时传索,前后共传进宫银达一百一十万两。神宗不时传索帑金,不能不受到内阁和户部的抵制,但仍不能满足日益奢侈的需求。
一五九二年平宁夏哱拜之战,耗费帑金二百余万两。朝鲜之战,先后八年,耗帑七百余万两。庞大的军费开支,使国库枯竭,难以再负担皇室的消费。一五九六年三月,坤宁宫起火。延及乾清宫,两宫俱焚。次年六月,皇极、中极、建极三殿又遭火灾,三殿及周围廊房,都被烧毁。重建宫殿,需要巨大的费用,于是成为神宗搜刮财富的理由。自一五九六年以来的三年间,神宗遂以连年征讨,库藏匮竭,殿工财用,不忍加派小民为由,陆续派出大批内廷宦官,以“矿监”和“税使”的名义,展开了全国范围的大掠夺。
矿监由皇帝特派赴各地督领金银矿的开采,税使则奉皇帝特旨征收各地各行业的商税。矿监与税使均由宦官充任,因而又泛称为内使或中使。有些矿监也兼为税使。搜括所得可直接进奉内廷,供皇帝和皇室消费。
世宗嘉靖时,各地矿冶曾广泛开采。穆宗隆庆时,因防暴乱,曾在京畿地区禁止开矿。神宗派出矿监,始于一五九六年。这年六月,“府军前卫千户仲春等奏开采以济大工”,七月二十日,神宗差承运库太监王虎同户部郎中戴绍科锦衣卫佥书张懋忠于真保蓟永等处开采样砂进览”。(《神宗实录》卷二九九)此后,中使四出,矿监遍及各地。京畿附近之昌平、真、保、蓟、永、房山、蔚州、昌黎,河南之开封、彰德、卫辉、怀庆、叶县、信阳,山东之济南、青州、济宁、沂州、滕、费、蓬莱、福山、棲霞、招远、文登,山西之太原、平阳、潞安,南直隶之宁国、池州,湖广之德安,浙江之杭、严、金、衢、孝丰、诸暨,陕西之西安,以至四川、辽东、广东、广西、江西、福建、云南等地。三年之间,矿监几乎遍于全国。
矿监督领开矿,一般是只督百姓自行采取,不得支费公帑,地方上的抚按调兵防护。矿夫多是招集熟惯采取的盗矿的居民。开采之费全由富户供办,约定开采后偿还。矿头择富民担任。开矿所得,一般规定官民均分,以一半归矿监为代表的官方,另一半与民,作为开凿运送之费。也有“官四民六”,各地略有不同。由于报矿者对矿情多不明了,开采的矿洞,多属贫矿,加以开采技术不高,开采后常常是得不偿失,甚至全无所得。一些地方的矿监于是推行包矿法,把开矿收入改为由民间坐数纳银,或令富户包赔,或纳入一条鞭税额科派平民,甚至括取地方库银充作矿利代解。包赔矿银并经神宗敕准。《神宗实录》载:万历三十一年(一六〇三年)七月,准易州、阜平等十一州县派包矿银一千七百两,说是“以示朝廷虑恤畿辅地方之德意”。一六〇五年八月,准南直隶等处矿务银两听该府州包纳解进。如果说解除矿禁,多少有利于矿冶业的发展,那么,包矿制的实行则变成以采矿为名的巧取豪夺。富户至于平民,都凭空增加了科派的税银负担。
税使(又称税监)的派遣也始于一五九六年。这年十月命宦官张晔赴通州张家湾征税,又命宦官王朝用督征天津店租。此后税使四出,由督征变为自征。《明史?食货志》所记派出税使之地,自京畿的密云、芦沟桥,南直隶的京口、苏州,以至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川、浙江、广东、广西各省的通都大邑和关津要道。税使所到之处,水陆行数十里,即树旗建厂收税,形成商品转运过程中的重复征税。一六〇一年五月巡按刘曰梧上疏指陈南直隶长江沿岸的状况说:“以臣所属,上有湖口,中有芜湖,下有仪扬。旧设有部臣,新设有税监,亦云密矣。湖口不二百里为安庆,安庆不百里为池口,池口不百里为荻港,荻港不百里为芜湖,芜湖不数十里为采石,采石不百里为金陵,金陵不数十里为瓜埠,瓜埠不数十里为仪真,处处收税。长江顺流扬帆,日可三、四百里,今三、四百里间五、六委官拦江把截,是一日而经五、六税地,谓非重征迭税可乎?”(《神宗实录》卷三五九)税使不仅拦路把守,重征迭税,并且巧立“土商”名目,穷乡僻坞,米盐鸡豕,都要输税。顺天府所属各州县,增立“过路”、“落地”两种名目的税银。宝坻产银鱼,进贡朝廷。一六〇〇年起税使宦官又征其鱼税。随后邻县武清等县不产鱼之处,也征取鱼税。宣府地区因增加税收,商贩渐少。税使责令佥报行户,包收定额的税银交纳。据说被佥的行户,“大者破产,小者倾囊”。
矿监与税使的上述种种,还只是限于强征利税的范围。事实上,他们因是皇帝特命,得以专敕行事,往往纠集各地无赖作参随,任意敲诈勒索。如一六〇一年五月,吏部尚书李戴上疏说貂珰(恶宦)奉使四出,指某人屋下有矿,这家就立即破产,指某人漏税,立刻就要倾家。《明史?食货志》论述说:税使“视商贾懦者肆为攘夺,没其全赀,负戴行李,亦被搜索”,矿监遇“富家钜族则诬以盗矿,良田美宅则指以为下有矿脉,率役围捕,辱及妇女,甚至断人手足投之江,其酷虐如此”。太监陈增的参随徽州人程守川因自己捐银助建宫殿,被授给中书舍人官衔。自称“钦差总理山东直隶矿税事务”,勘究江淮不法大户及私藏珍宝之家。出巡太平、安庆等府,许人不时告密问理。所到之处,会地方无赖匿名告发某人“富而违法”,某人“家藏珍宝”。被告发者即被枷锁示众或置于水牢,施以酷刑,只好献金乞命。多则万金,少亦不下数千。据统计,仅扬州、仪真地区被毒刑抄产者即有百余家。矿监甚至以采矿为名,盗掘古墓,攫取财宝。矿监税使在各地搜括所得,逐年进奉给宫廷内库,供皇室消费。明人文秉著《定陵注略》,在“内库进奉”卷内,按年月记录了矿监税使进奉内廷的金银和珍宝状况。一五九七年,进银不足万两。矿监税使陆续派出后,一五九九年进银将近二十五万两,金七百七十五两。一六〇一年进银超过百万两。此后历年多少不同,多者逾百万,少者七十余万,最少的一年也近五十万两。《定陵注略》所记自一五九七年至一六〇六年十年间进奉内廷的白银共计五百六十九万两,黄金一万二千四百余两。明《神宗实录》所记与《定陵注略》互有出入,历年实际进奉的金银要大于《定陵注略》的数字。皇室每年原有额定用银一百二十万两。矿监税使每年的进奉,大约与此相当,或者还要超过。进奉以白银为主。这时白银已是通用的货币。皇室每年得银万余两,自可任情挥霍。
但是,矿监税使在各地实际掠夺的财富,要大大超过进奉的数目。《明史?宦官传》载,湖广税监陈奉曾被揭发“水沮商舟,陆截贩贾,征三解一”。《定陵注略》卷四“内库进奉”记载,一六〇三年十月山西巡抚白希繡上疏揭发:“山西每年额解正税银四万五千二百两余,俱已尽数解纳,乃税监孙朝止进银一万五千八百两,余银侵匿不进,假称拖欠。”《神宗实录》卷四一六记载,万历三十三年(一六〇五年)十二月,山东巡抚黄克缵上疏揭发:“税监马堂每年抽取各项税银不下二十五、六万两,而一岁所进才七万八千两耳,约计七年之内所隐匿税银一百三十余万。”以上三例显示:矿监税使及其爪牙贪污税金,约在三分之二左右,解进皇室仅占三分之一。这大概是矿监税使贪污中饱的一般状况。但是,征收额定税金之外,矿监税使还要巧立名目,恃势滥征,以至敲诈勒索,归入私囊,其数量更为巨大。一五九九年,内阁大学士赵志皋说:矿监税使“挟官剥民,欺公肥己,所得进上者什之一、二,暗入私橐者什之八、九”。(《神宗实录》卷三三三)一六〇〇年,山西巡按赵文炳说,矿监税使的爪牙竞相攫取,“如肉入饿虎之吻,民输十倍,无一、二入官者”。(同上,卷三四三)一六〇一年,吏部尚书李戴说:“大约以十分为率,入于内帑者一,尅于中使者二,瓜分于参随者三,指骗于土棍者四。”(同上,卷三五九)一六〇三年,户部尚书赵世卿说:“中使所取于民者十,而群小之侵渔者不啻千也。其献于皇上者百,而诸人所攘夺者又不啻万也。”(《定陵注略》卷四)综上诸说,矿监税使及其参随爪牙掠取各种利税的十分之九,而只将十分之一进奉内廷。这大概是当时的一般现象。
自世宗、张璁惩治恶宦,革罢镇守内臣以来,宦官势力大为削弱。神宗宫廷靡费,内宦从中渔利,形成贪污集团。矿监税使的派遣,形成为更大的贪污集团。广东税使李凤征多解少,入己的白银多至五十一万七千两,积有财富不下百万。陕西矿监赵钦因贪得无厌,也积有银两数十万。矿监税使到处吸吮民众膏血,成为蛀蚀社会的一群蛀虫!
三、民众的反抗
矿监税使四出掠夺利税,又从中贪污勒索,被剥夺的社会财富,难以计数。如从低估计,年进奉白银一百数十万两,“征三解一”,每年也当有四百余万。如是贪污十之八、九,则总数当在千万两以上。一六〇三年,户部尚书赵世卿上疏说:国家钱粮征收,有正课、盐课、关课、杂课,“合此四项,方是四百余万之数,以当一岁之出”。(《神庙留中奏疏汇要》户部卷三)矿监税使掠夺的财富如此巨大,势必侵犯户部的正常税收。赵世卿在奏疏中陈述说:“近年开采之命一下,各处遂将一切杂课,如山东香商、福建屯折银、南直隶徽宁等府的税契银、江西的商税盐课,改归内使(矿监、税使),户部的杂课失掉了。又因杂课不敷,百姓将应征的正银、官员将应完的正税挪移充数,户部的正课减少了。山东运司分割部分盐税,两淮运司另立超单,户部的盐课难以实行了。原来的关课,因近年商贾萧条,大为减少,户部的关课被夺走了。关中军兴银、撙省银,尽抵矿税,户部的额外之课也空虚了。”内使四出的结果,宫廷进奉增加,朝廷税收减少,户部的财政,更加难以为计。
矿监税使的巧取豪夺、敲诈勒索,不仅迫使各地的大批富户破产,也迫使大批小商贩和手工业者失业流离。苏州一带是手工业特别是纺织业最为发展的地区。一六〇一年,巡抚应天右合都御史曹时聘上疏说,由于税使的横征,“吴中之转贩日稀,机户之机张日减”,又说:“臣所睹记,染坊罢而染工散者数千人,机房罢而机工散者又数千人。”(《神宗实录》卷三六一)一六〇二年户部尚书赵世卿奏陈各地钞关(税关)情况,说他备查崇文门、河西务、临清、九江、诸暨钞关、扬州、北新关、淮安等钞关会计录,万历二十五年额定征银共四十万七千五百余两。二十七年以后,一年比一年减少,到二十九年(一六〇一年),各关解到本折约征银只有二十六万六千八百余两。他在奏疏中说:“臣不胜惊讶,随查各关监督预呈文案,在河西务关则称:税使征敛,以致商少,如先年布店计一百六十余名,今止三十余家矣。在临清关则称:往年夥商三十八人,皆为沿途税使抽罚折本,独存两人矣。又称:临清向来段店三十二座,今闭门二十一家,布店七十三座,今闭门四十五家,杂货店今闭门四十一家,辽左布商绝无矣。在淮安关则称:河南一带货物,多为仪真、徐州税监差人挨捉,商畏缩不来矣。其他各关告穷告急之人,无日不至,不敢一一陈渎。”(《神宗实录》卷三七六)各地日渐发展起来的工商业,由于内使的掠夺,遭到严重的摧残。大批商民、手工业者被迫失业,成为转徒各地的流民。
矿监税使所到之处,即自行创设衙门。中使可有随从百人,又可委任分遣官十人,分遣官也各有随从百人。一名宦官随带近千人驱使。这些人大都是招集当地的市井无赖、亡命贱流以及罪谪的官吏,四出掠夺,以拓私囊。时人比之为“群虎百出,逢人咆哮”。中使恃有皇帝的钦命,任意拘捕商民,严刑逼索,凌辱百端。地方府州县官,如有阻挠或裁抑,中使上奏陈诉,就要被处置或罢免。《明史?王正志传》记:自万历二十四年以来,历年都有地方官员,包括知县、知州、通判、海防同知以及参将、守备等官,因得罪矿监税使而被系诏狱,或削籍、贬官。一六〇一年,刑科都给事中杨应文说:自藩司、守令主武弁齐民,被逮者已不下一百五十余人。
矿监税使曾被指为“势凌抚按”。各地的巡抚、巡按如与中使相抗,也不免受到神宗的责斥或处分。一五九六年,中使王虎参奏保定巡抚李盛春“阻挠开采”,神宗严旨切责盛春。盛春疏奏王虎“骑横受贿”,神宗留中不理。一五九七年,中使陈增参奏福山知县韦国贤“阻挠开采”,山东巡抚万象春“党庇”,韦国贤被逮捕,万象春罚俸一年。一五九八年,益都知县吴宗尧参奏中使陈增诬指富民盗矿,三日间逮捕五百人等罪恶。山东巡抚尹应元疏劾陈增背旨虐民二十罪。神宗切责尹应元,逮捕吴宗尧下狱。一六〇〇年,山西巡抚魏允贞参奏中使张忠杖死太平县典史,逼死建雄县丞,张忠劾魏允贞“首倡阻挠,抗违钦命”。神宗将魏疏留中,下张疏部议。魏允贞于次年致仕。一六〇六年,陕西巡抚余懋衡参奏中使梁永役使人马辇运私物于京畿。梁永遣其爪牙在余懋衡食物中下毒。余懋衡两次中毒得解,不死。次年正月愤而疏论梁永之罪。咸宁知县满朝荐将下毒者捕获。梁永又诬告满朝荐“劫上供物”。神宗诏逮满朝荐下诏狱。梁永调离陕西。余懋衡以丁忧离任。神宗曾自称:“不从中使之言,不足厚集其利。”在矿监税使与抚按以下的地方官员的抗争中,神宗为了厚集其利,总是屈从中使,压制官员。自从遣使以来,阁部科道诸臣连年上疏,力论其害,神宗置之不理。
矿监税使,四出横行。神宗有意纵容,官员无力制止。被迫害的民众只有自己起来斗争了。
下面是旧史称为“民变”、“兵变”的反抗中使的斗争。
临清民变天津税监马堂,兼辖临清。他到临清后,招纳当地亡命之徒数百人,整日巡行街上,见富有者即没收产业之半,对小商贩的斗粟尺布也要抢夺。如有违抗,就以违禁论罪,罚作苦工,没收田产。于是,近远罢市,贩卖者都不敢进城,小民无法度日。以负贩为业的临清人王朝佐在一五九九年四月一天的凌晨,执杖到马堂衙门请见,州民欢呼随从者至万余人。马堂不敢出,令随从放箭,伤数人。朝佐攘臂大呼,破户而入,纵火焚其衙署。本州守备王炀将马堂救出。马堂的爪牙被打死三十余人,发现他们都是郡邑小偷。神宗敕山东抚按彻查为首倡乱之人。王朝佐挺身而出,说:“首难者我也,请独当之,勿累无辜。”山东巡抚刘易即以王朝佐一人抵罪,不再查问其余。七月,王朝佐被杀,史称“临刑,引颈受刃,神色不变。”(《神宗实录》卷三三七)被株连者俱得免罪。州民为王朝佐立祠祭祀。
湖广民变一六〇〇年二月,中使陈奉来湖广,兼领数使,征税之外,还督领采矿及钱厂鼓铸等事。次年二月,内阁大学士沈一贯题奏:“陈奉入楚,始而武昌一变,继之汉口,继之黄州,继入襄阳,继之光化县,又青山镇、阳逻镇,又武昌县仙桃镇,又宝庆,又德安,又湘潭,又巴河镇,变经十起,几成大乱。”(《神宗实录》卷三四四)据此,陈奉来湖广不过一年,民变即已发生十起。其中最激烈的一次是一六〇〇年十二月至次年正月的武昌、汉阳民变。陈奉与其委官韦千户等指称搜税,诈骗官民之家。令人传意要奏请抄没,贿赠千金,可得解免。韦千户等往儒生之家,委官刘之良等往商贾之家,都是如此恐吓,勒索数千百金。遇到不能交银之家,便直搜入卧房,见妇女有姿色,即佯称藏带金银,逼捉脱衣,肆行奸辱,或掠入税监衙门。王生之女,沈生之妻,皆被逼辱,众生员愤愤不平,遂于当年十二月初二日齐赴抚按衙门,击鼓控诉。受害士民,涌至万余人,放声大哭,一时奋不顾身,甘愿与陈奉同死。接着打入税府,抛砖放火,打伤陈奉。抚按司府各级地方官赶来解谕,众势稍缓。数日后,民众才渐渐散去。次年正月,陈奉置酒邀诸司,以甲士千人自卫,举火箭焚烧民居。民众群拥陈奉门,被陈奉卫士打死多人。
一年之后,民变仍在继续发展。一六〇一年,达到高潮。湖广佥事冯应京曾逮治陈奉手下不法的随从,并抗疏列陈奉九罪。陈奉诬奏冯应京“挠命,凌敕使”。神宗罢免冯应京,押解京师。这年三月,逮捕冯应京的缇骑(特务人员)至武昌,民众相率痛哭。陈奉却大出告示,数冯应京过恶,誇张自得。民众被激愤怒,聚数万人围住陈奉的衙门。陈奉见势危急,逃匿于楚王府中。民众捉住陈奉的爪牙耿文登等十六人,投入江中,又打伤缇骑,焚烧巡抚府门。陈奉潜遣参随三百人,引兵追逐起事的民众,射杀数人,伤者不可胜计。冯应京囚服坐槛车中,劝解民众散去。陈奉藏匿楚王府,逾月不敢出,亟请还京。内阁大学士沈一贯及言官们纷纷请求将他撤回。江西税监李道弹劾陈奉“征三解一”,病国剥民。四月,神宗召陈奉还京,又以工部左侍郎赵可怀接替民众怨恨的湖广巡抚支大可。赵可怀到达湖广荆州,当地民众拥车诉陈奉之恶,哭声如雷。他宣布陈奉取回治罪,民众欢呼万岁,散去。
苏州民变一六〇一年,苏杭织造太监孙隆,兼管税务,苏州恶棍多纳贿营充委官。他们在水陆要冲攫取商贩,甚至只鸡束菜也不放过。又对机户牙行,广派税额,妄议每机一张,税银三钱,致使人情汹汹,机户杜门罢织,靠佣工为生的织工无处趁食。以织缯赁工为生的葛成(又名葛贤)与自知将要饿死的二千多织工,在这年六月六日发动民变起义。葛成在机户和织工经常集会的玄妙观内,集众誓神,要求大家一致行动,看他手中芭蕉扇挥指。参加者分成六队,每队一人前行,摇芭蕉扇为号,后执绞棍随之。斗争发动后,打死孙隆的参随黄建节,焚烧充当税官恶棍的汤莘之家。起义队伍逼近孙隆的衙门,孙隆连夜逃往杭州躲避。起义者保护居民利益,也不反对官府,纪律十分严格。应天巡抚曹时聘奏报民变情形说:“不挟寸刃,不掠一物,预告邻里,防其延烧。殴死窃取之人,抛弃买免之财。有司往谕,则伏地请罪曰:若辈害已甚,愿得而甘心焉,不敢有他也。”(《神宗实录》卷三六一)一次,起义队伍误入一个百姓家中,为首者即率诸人罗拜,向主人谢罪。民变持续三天。第四天,诸税官已被次第剷除,城中出现了起义者贴出的榜文:“税官肆虐,民不堪命,我等倡义为民除害。今事已大定,四方居民各安生理,无得藉口生乱。”第五天,道府下令捕为乱者,葛成挺身而出,说:“倡义者我也,以我正法足矣。不要株连平民。株连则必生乱。”巡抚曹时聘奏请将奸民汤莘与为首的葛成等八人严究正法,其他参加者俱免追究。传说葛成被判处死刑后,遇赦得出。
江西民变一六〇一年三月,江西巡抚夏良心上言:“税使潘相欲开(广信)铜塘禁山,遣陆太等召商于上饶,上饶民群聚,欲杀太,知县李鸿佯言收太于禁,太乃得免。”(《神宗实录》卷三五七)九月,浮梁县景德镇民万余人愤恨潘相爪牙王四横行不法,焚烧了御器厂的厂房,并声言欲杀潘相。署浮梁县印、饶州府通判陈奇可力行晓谕,才得散去。次年三月,江西巡抚夏良心上疏,请求停止广信铜塘山潘相所主持的采木之事,神宗不理。不久之后,上饶民鼓譟殴打潘相的爪牙陆太等人,几致于死。
辽东民变和兵变一五九九年,内监高淮被派往辽东开矿征税,比至开原就有严刑激变的记事。第二年委官廖国泰虐民激变,高淮诬逮诸生数十人。一六〇八年四月,前屯卫军因高淮扣除月粮及其他勒索,并且身受鞭打凌虐,遂各穿戴盔甲,齐赴教场,放炮歃血起事。参与起事者合营男妇数万人(一作数千人),声言要杀死高淮除害。后来由于一个参将的再四泣留,才还营。六月,由于高淮及其爪牙的迫害和敲诈勒索,锦州、松山军继前屯卫军之后又举行兵变。
云南民变和兵变一五九九年,内监杨荣奉派来滇开矿收税。一六〇三年三月腾越州居民不堪遭受杨荣的欺压,相率烧税厂,杀委官张安民。万历三十四年(一六〇六年)正月,杨荣因操捕指挥樊明高(一作樊高明)后期,捕至私第,榜掠数十。不久,又因向管堡指挥贺瑞凤取马四十匹,不敷其数,将他拘捕。流言将尽捕六卫印操诸员。指挥贺世勋、韩光大等,遂与军民数千人(一作冤民万人)焚烧杨荣的住处,杀死杨荣,投尸火中。杨党二百余人也被杀死。神宗得知此事,欲逮问地方官员,经大学士沈鲤力争,只诛贺世勋等人结案。
上述几次民变和兵变之外,一些规模较小的民变也还时有发生。一五九九年南直隶仪真税监暨禄的委官马承恩因抽税而激变。一六〇〇年广东矿监李凤及其爪牙激起新会县的民变。山西蔚州民毕鑛等殴伤太监王虎的参随王守富。一六〇三年,广昌县民烧毁了太监王虎的生祠,并延烧银厂。同年,北直隶有北京西山窑户之变。一六〇四年有易州矿徒之变。
综观这一时期各地反对矿监税使的民变和兵变,参加的人员,包括城镇中的工商业者、手工工人、小商贩、诸生、举人,以及其他城市居民,还有士兵和军官。地方官员参加民变者不多,但常以某种方式对民变给予一定的支持或同情。矿监税使的掠夺遭到近乎全民的反对,难以照旧实行了。
四、矿税征解改制
矿监税使派出后的约十年间,为皇室掠取了巨大的财富。但面对着此仆彼起的民众的反抗,神宗也终于不得不做出退让和妥协,对原来的掠夺方法做一些改变。一六〇五年以后,陆续对有关制度作了如下的改动。
停矿--一六〇五年十二月,神宗诏谕户、工二部:“朕以频年天象示警,心常兢惕,责己省衍,不遑宁处..其开矿抽税,原为济助大工,不忍加派小民,采征天地自然之利。今开矿年久,各差内外官俱奏出砂微细,朕念得不偿费,都着停免。若有现在矿银,就着矿差内外官员一并解进,驰驿回京,原衙门应役。凡有矿洞,悉令各该地方官封闭培筑,不许私自擅开,务完地脉灵气。”(《神宗实录》卷四一六)分税--即将榷税所得,分成两份,一归宫廷内库,一归户、工二部主管的国库。诏谕说:“其各省直税课,俱着本处有司照旧征,解税监一半,并土产解进内库,以济进赐供应之用,一半解送该部(按指户、工二部),以助各项工费之资,有余以济京边之用。”(《神宗实录》卷四一六)分解--分税后,税务征收统由地方官府掌理,税银的解送,进内库者由税监负责,进国库者由地方官府掌管。《明史?李汝华传》记:“三十三年十二月诏四方税务尽领于有司,以其半输税监,进内府,半输户部。独江西潘相(税监)勒有司悉由己输。汝华极论相违诏。帝竟如相议,且准行之四方。”据此,送内库和国库的税收仍由税监输送。税务征收在江西地区也仍由税监管理。但在全国范围内,地方有司统征税收,已作为一种制度规定,从而消减了税使横征的弊病。
限制委官--各地中使随带的委官和役使人员,仗势横行,为害甚大。一六〇五年十二月的诏书中明确指出:“其各处奏带员役,只着押解催儧钱粮,行文差用,不许私设关津,指称委官,容令地方棍徒,肆行攘夺,致民生不安,商旅不行,反亏国家正课。”(《神宗实录》卷四一六)减税--一六〇五年以后,一些省区的税额有所减轻。如一六〇六年二月,山东巡抚黄克缵要求将山东六府之税由六万两减至五万五千两,获准实行。一六一四年三月,神宗谕:“各省额进税课,准以每年所征三分,量减一分..其二分照旧征收分解进用,接济急需。”(《神宗实录》卷五一八)这是一次遍及全国的大幅度减税。
留用--一六〇五年以后,各地准留税银用于赈济灾荒。一六〇八年准留仪真税银,一六〇九年准留北直、河南、山陕税银。一六一〇年准留福建四川税银,以赈灾荒。一六一七年,江西水灾,准留二监额税银二万两赈济。次年,以广东水涝灾伤,准将四十五年解部税银留赈。应解税银,也间或准当地留用于军费。一六〇九年,辽东税银准留充本镇饷,一六一九年,以天津、通州、江西、四川、广西一年税银尽充军费。
停遣中使--矿监税使亡故或撤回北京之后,不再派遣太监接替,其原管事宜交附近税监代管。矿监税使虽然尚未全部撤离,有此规定,即可逐渐减少。
神宗对矿税制度作了上述的改革,中使权限受到限制,有助于增加国家的税收,减轻民众的危害。但中使继续留在各地,仍可恃势虐民,依然是一大祸害。
(二)官僚倾轧与朋党之争
万历二十年(一五九二年)以来,明王朝面临边境内外的多次战争,神宗亲揽大权而又怠于听政,耽于搜括靡费,朝中阁部科道诸臣,相互结纳又相互攻讦,形成一片混战。明末有人评论说:“其始天子静摄,听臣工群类之自战而不为之理,所谓鼠斗穴中,将勇者胜耳。故其时其血玄黄,时胜时败”(《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六引明末国子祭酒倪元璐语)。臣僚互斗,胜败无准,因为他们之间多是权力之争或意气之争,进而党同伐异,结为朋党,并无多少原则性的是非可言。矿监税使之为害,曾遭到朝官们近乎一致的反对,少有争议。他们的争端,并非关系国计民生的大政,而往往是凭借细事,小题大作,以至无事生非。臣僚间相互攻击又相互报复,朝政日益陷于昏乱之中。
明太祖时即立有官员考察制度。初为三年,后改十年一考。孝宗弘治十四年(一五〇一年),定为六年一考。武宗正德四年己巳年(一五〇九年)起,规定巳年与亥年为考察之年。朝廷京官的考察,简称为京察,又称内计。外官考察称为外察,又称外计。朝官四品以上京察后,或升或黜,由皇帝亲自裁决。神宗怠于政事,对官员的升黜,不免为廷臣言论所左右,或者任情用事,轻易裁处。臣僚乘机徇私毁誉,平时积累的恩怨都在京察中暴露出来。相互对立的官员,则在京察中,结援同党,与对手一决胜负。万历二十一年(一五九三年)癸巳京察以后的四次京察,大都演为群臣的大搏斗,一批又一批的大臣被罢免,一再掀起轩然大波。
一、阁部之争与癸巳京察
明制,吏部居六部之首,掌理官员选授封勋考课,直接向皇帝负责,权位特重。内阁诸臣以尚书衔兼殿阁大学士,协理朝政,与前朝宰相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不领铨选(《万历野获编》卷七)。万历以前,阁臣兼领吏部,只是偶然出现的特例。神宗以冲年即位,张居正独揽朝政,吏部遂受命于内阁首辅。张居正死后,神宗亲政,削弱内阁,但吏部尚书杨巍遇事仍请命于阁臣。万历十八年(一五九〇年)户部尚书宋壎改任吏部,遂力求摆脱内阁的控制,恢复吏部的权位。《明史?宋壎传》说他“绝请寄,奖廉抑贪,罪黠吏百余人,于执政(内阁)一无所关白。”《明史?陆光祖传》说:“时部权为内阁所夺,壎力矫之”。次年,宋壎卒于官。继任吏部尚书陆光祖继承其志,对首辅申时行不予理会。旧例,吏部尚书与阁臣在途中相遇,不避让。以后内阁权重,吏部尚书须引避。陆光祖据理力争,遂又恢复旧例,以提高吏部的地位。万历二十年(一五九二年),原南京吏部尚书继任京师吏部。《明史?孙■传》说:“自宋壎及光祖为政,权始归部,至■,守益坚”。首辅申时行于万历十九年三月致仕,继任首辅王家屏也于一年后致仕。原以礼部右侍郎引归的张位被起用入阁。二十一年(一五九三年)正月,阁臣王锡爵归省还朝,继为首辅。内阁大学士共三人:王、张与赵志皋(万历十九年九月以礼部尚书入阁)。《明史?张位传》说:“时黜陟权尽还吏部,政府(内阁)不得侵挠,位深憾之”。张位建议把原来由吏部廷推大臣,改为九卿各举一人类奏,由皇帝裁用。得神宗诏准。内阁与吏部的权力之争,仍在继续。
这年(癸巳年)三月,实行京察。例由吏部尚书孙■主持其事。吏部考功郎中赵南星、左都御史李世达协理。这次京察,史称“秉公澄汰”,“无所徇私”。孙■的外甥吏部文选郎吕胤昌、赵南星的姻亲都给事中王三余,均被斥黜。阁臣赵志皋之弟也在被贬斥的官员之中。许多由阁臣任用的私人,也因不称职而被黜。前此的京察,对官员的去留,先告知阁臣,再上奏皇帝。孙■、赵南星等有意矫正此事,为吏部夺权,不经内阁,直接将察疏上奏神宗。首辅王锡爵原想有所庇护,察疏已上,无以为计。
明制,京察之后,言官仍可纠弹没有被察议的官员,称为“拾遗”。言官劾论吏部稽勋司员外郎虞淳熙、兵部职方郎中杨于庭、主事袁黄,孙■为虞、杨说解,只黜袁黄。刑科给事中刘道隆迎合内阁,遂上疏劾奏吏部非体。孙■回奏说:“臣不忍以功为罪。若知其无罪,以科道之言而去之,昧心欺君,臣不能为”。神宗怒孙■不引罪自责,罚俸三月。内阁遂拟旨切责吏部专权结党。孙■愤而上疏自辩,说:“今以留二庶僚为专权,则无往非专矣。以留二京职为结党,则无往非党矣。”(《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六)辞官乞休。礼部署员外郎事陈泰来上长篇奏疏,说他历官四任,目睹四次京察,都没有像今春这样“旁咨博采,覈实称情,邪陷尽屏,贪墨必汰”。他在疏中直接揭露阁部之争,说:“今除奸祛蠹之功未偿,而以怜才为过。割情捐爱之义不称而以品评为私。科臣或有独见,阁臣得无微指耶?”又说吏部权归内阁,始自高拱兼摄(代领)部事和张居正专擅国政。今借拾遗处分,“将来必挈权以阿阁臣而后为不专权,必植党以附阁臣而后为不结党”(《神宗实录》卷二五八)。神宗将陈泰来降级,发往极边。孙■罢免,赵南星削籍。吏科都给事中史孟麟也称病归里。礼部郎中于孔兼、主事顾允成、国子助教薛敷教等上疏申救,被指为“朋谋乱政”,各降三级,调外任。被言官弹劾的虞淳熙、杨于庭,罢职削籍。
此次争论中,首辅王锡爵也上疏乞休,神宗手诏慰留,说:“朕因新春积火上升,两目疼痛。卿可即出,待朕火愈,召卿面商国事。”(《神宗实录》卷二五八)神宗将国事委付内阁,以王锡爵为首的阁臣在癸巳京察中获得全胜,进而追究吏部官员。
吏部右侍郎赵用贤素与王锡爵不和。孙■罢免后数月,赵用贤也被罢免。起因只是他的女儿出生三月时曾许配吴家,其后又退婚改嫁蒋氏。这原来只是家庭细事,却成为朝臣互攻的依据。吴家控讼赵用贤“论财逐婿”。赵用贤上疏自辩。王锡爵疏议“宜听用贤引疾”,遂被免职归里。户部郎中杨应宿力诋赵用贤,仍请治罪。都御史李世达力陈赵用贤无罪,杨应宿谄谀,遭到杨应宿等的反击。癸巳京察中,李世达协助孙■,已为阁臣所不满。至此,获准致仕,吏部行人司行人(官名)高攀龙上疏指杨应宿谄谀阁臣。杨应宿上疏反击高攀龙。高攀龙又上疏说,大臣则孙■、李世达、赵用贤罢去,小臣则赵南星、陈泰来、顾允成、于孔兼等贬斥,为(皇上)圣德累不小。神宗将杨应宿、高攀龙俱贬官外调。
次年(一五九四年)五月,王锡爵引疾致仕。廷推阁臣。吏部尚书陈有年推举被神宗罢免的前任首辅王家屏。神宗不纳,以礼部尚书、国史副总裁陈于陛与原任南京礼部尚书、国史副总裁沈一贯二人入阁。陈有年因请致仕。参预此事的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也被削籍归里。都察院左都御史孙丕扬继任吏部尚书。
二、阁臣相攻与乙巳京察
一六〇五年(万历三十三年)乙巳京察上距癸巳已十二年。中经一五九九年(万历二十七年)己亥京察,似无多争斗。乙巳京察又成为历年积怨的大爆发。
一五九四年十月,陈、沈二人入阁后,赵志皋为首辅,次为张位,合共四人。一五九六年十二月,陈于陛病死。一五九八年六月,张位落职闲住。十月,赵志皋养病家居。阁臣实际只有沈一贯一人。这种情形延续达三年之久,沈一贯独专内阁,为前此所少见。沈一贯原籍浙江鄞县,在任期间,浙江籍的官员多附丽门下,一时被指为“浙党”。一六〇一年九月,赵志皋病死,沈一贯正式继任首辅,势须增选阁臣。神宗对大臣素来心存疑虑,更虑阁臣植党,因而不用在任官员,而在家居或已罢的人员中选用。河南归德人沈鲤,嘉靖时进士,神宗为太子时,曾任太子东宫讲官,即位后,为左赞善,累进礼部尚书。一五八八年,因与首辅申时行不和,被劾辞官,家居十余年,已六十一岁。被召以原官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继沈鲤为礼部尚书的朱赓,浙江山阴人,万历初年,曾以侍读为神宗侍讲官。任礼部尚书的次年,即以母丧去官家居,也被召以故官兼东阁大学士入阁。沈鲤为人耿直,遇事秉正不挠,颇有威望,因是神宗幼时的讲官,也颇受神宗的礼重。沈一贯长期专擅朝政,得神宗倚信,深虑沈鲤入阁夺其权位,多有戒备。沈鲤以师保老臣自居,对沈一贯也不肯屈从。沈一贯在朝有浙党旧臣为依恃,沈鲤则结纳礼部侍郎郭正域、左都御史温纯等人相助。二沈之间,渐形对立。
一六〇三年四月,楚王案起,两沈集团展开了公开的角斗。
楚恭王朱英■(朱元璋第六子楚昭王朱桢之后)生前有“废疾”,隆庆五年死,宫人胡氏双生遗腹二子,华奎、华壁。万历八年(一五八〇年),华奎嗣楚王位,华壁封宣化王。一六〇三年六月,有楚王府宗人中尉朱华趆上疏告状,说华奎本是异姓之子,不当立。华奎向沈一贯行贿,使通政使沈子木,将此疏压置,不予上奏。但不久之后,华奎劾宗人之疏奏上。神宗令“部院看议”。郭正域以侍郎署礼部事,主张“敕抚按公勘”,沈一贯提出“亲王不当勘,但当体访”。神宗采郭正域议,敕下“公勘”;华奎又向郭正域行贿,请求不再追究,并称事后将以馈赠沈一贯者赠郭。郭正域严辞拒绝。
抚按公勘的结果送到京城,都说事无佐证。公卿集议,意见不一,各写具一单。郭正域欲尽录诸人议,礼部左侍郎李廷机以辞太繁,摘要奏上。沈一贯遂使给事中杨应文、御史康丕扬,弹劾礼部“壅阏群议,不以实闻”。郭正域得沈鲤支持,上疏自辩,并揭发沈子本匿疏、沈一贯阻止公勘及受华奎贿赂等情状。沈一贯诬指郭正域“私庇华趆”。又使给事中姚文蔚等上疏攻击郭正域有意陷害楚王。左都御史温纯上疏弹劾姚文蔚,并指沈一贯。给事中钱梦皋又劾郭正域并及沈鲤。六月神宗传旨:“罢楚事勿按”,华趆坐诬告,降为庶人,禁锢凤阳。郭正域只好自请休致。此案原无据可查,二沈相争,沈鲤集团不能不陷于失败。
一年半后的乙巳京察,旧案重提,两沈集团再次展开搏斗。这次京察始于万历三十三年(一六〇五年)正月。吏部侍郎署尚书事杨时乔与左都御史温纯主持其事。沈一贯请改用兵部尚书萧大亨主持,遭到沈鲤的反对,未能获准。
杨时乔与温纯在考察中极力铲除沈一贯的私人亲信,特别是以弹劾为职事的言官。给事中钱梦皋、钟兆斗及御史张似渠、于永清等,都在斥逐之内。考察的给事中评为“浮躁”者二人,评为“不及”者二人,御史评为“浮躁”者三人,评为“不及”者三人,评为“不谨”者一人。察疏奏上后,二月间,广东巡按御史林秉汉上疏条陈时事,重提楚案,称:“假王之说,未必全无影响,不一严勘,何以服诸宗之心?”钱梦皋乘机上疏,指林秉汉是侍郎郭正域的私人,并说他们被察,是当事大臣代郭正域驱除建白楚事之人,为楚事翻案。神宗轻信其说,将林秉汉降五级,调极边,说“钱梦皋尽职建言,忠义可嘉,著照旧供职”。(《神宗实录》卷四〇六)杨时乔、温纯等呈上的察疏,留中不下。三月间,传谕吏部、都察院说:“今大察各官本内,科道两衙门不称职的甚繁,岂皆不肖。内必有徇私之弊。因忿恚以洩之者有之,因结党以去之者有之,欲竖权以挟人者有之,欲立威以制人者有之。不然,何乃如此,朕不能无疑”。(《神宗实录》卷四〇七)杨时乔、温纯上疏陈辩,列举历次京察中被察科道官的数目,证明这次所察并不为多,但也不得不自承“圣谕严切,臣等无状”,请求罢免。四月,钱梦皋又提楚王事,请追夺郭正域侍郎职,并攻诋温纯,给事中、钟兆斗继续上疏劾温纯多赃。温纯被迫上疏求退,获准致仕。
五月,候补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刘元珍抗疏弹劾沈一贯,说“一贯自秉政以来,比暱■人,丛集奸慝,假至尊之权以售私,窃朝廷之恩以市德,罔上不忠,孰大于是!近见梦皋有疏,每以党加人,从古小人未有不以朋党之说先空善类者,所关治乱安危之机,非细故也。”六月,南京御史朱吾弼上疏论察典,继续指责沈一贯。七月,兵部主事庞时雍“直攻一贯欺罔者十,误国者十。”神宗将刘元珍、庞时雍革职为民,朱吾弼罚俸。但迫于物议,终于发下察疏。考察不称职而被留任者,也不得不自请罢免去官。
乙巳京察之后,二沈之争仍在继续。沈一贯自京察以来,即称病闭门家居,但仍在家中草拟诏旨批答章奏,沈鲤极力说他不合规例。次年六月,南京吏科给事中陈嘉训、南京御史孙居相又交章、弹劾沈一贯奸贪。沈一贯上疏详辩,并再次请求辞官,说:“上如有意怜臣,则幸放臣,勿久留不决。”沈鲤也以年老,请求休致。七月,神宗诏降陈嘉训三级调外任,孙居相罚俸一年。同日罢免沈一贯、沈鲤,各赐路费,驰驿归里。
沈一贯与沈鲤两大臣长期互斗,两败俱伤,同日罢官而去。内阁大臣又只剩下了朱赓一人。
三、朋党之争与辛亥京察
神宗怠于朝政,又不愿为大臣所挟制,疑虑多重。因而阁部大臣出缺,常常久不选补,以至曹署常空。二沈去后,朱赓一人在阁,将近一年。一六〇七年才补任礼部尚书李廷机、叶向高入阁。次年,朱赓病死。李廷机因被言官攻击,杜门养病,不再赴阁。内阁大臣又只有叶向高一人。这种局面又延续了五年之久。叶向高,福建福清人,进士出身,曾任南京礼部右侍郎,改任吏部。在任期间,曾上疏说:今天下必乱必危之道,盖有数端,“廊庙空虚一也;上下否隔二也;士大夫好胜喜争,三也;多藏厚积必有悖出之釁四也;凤声气习日趋日下莫可挽回,五也”。(《明史?叶向高传》)叶向高所说五大弊端,大体反映了当时昏乱的形势。“士大夫好胜喜争”,进而结为朋党,相互攻讦,更加重了朝政的昏乱!
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自一五九四年罢官后,在无锡故里家居。尔后,在无锡东林书院聚集文士讲学议政,被指为东林党人。东林书院原为宋代理学家杨时讲学之所,一六〇四年重新修建落成。学人除首领顾宪成外,还有高攀龙、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及宪成弟允成等人。薛敷教年龄最长,曾是顾宪成、允成兄弟的教师。高攀龙与顾宪成是万历十七年的同年进士,同出赵南星门下。不难看出,他们都是癸巳京察阁部之争中被罢免的官员,而且多曾供职吏部,熟悉朝廷官员情况,因而得以讽议朝政,裁量人物。又因为他们多已罢官家居多年,与地主、商人、文士时有交往,熟悉乡里情事,往往能够反映民众的呼声,抨击朝政的积弊,因而在社会上博得清名。致仕的御史武进人钱一本也来东林讲学,罢官家居的赵南星则与东林相呼应。叶向高入阁后,顾宪成即写信给叶向高,说近日辅相“贤否混淆”,意在暗示李廷机出于沈一贯的浙党。一六〇八年十月,叶向高奏准起用顾宪成为南京光禄少卿,顾宪成辞官不就,以保持令名,但不时干预政事。东林党渐由民间的议政集团变成参与政争的朋党。
朝官中的文士也结为朋党,有宣党、崑党。宣党首领汤宾尹,宣城人,万历二十三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一六〇六年进为右春坊右中允,一六〇九年为左春坊左谕德,署国子司业,顾天峻,崑山人,万历二十年进士,授编修,累迁至左谕德。汤宾尹和顾天峻都是翰林院编修,任太子东宫的文臣,却各自收召朋徒,干预时政《国榷》(卷八十一)。说“天峻高亢自得,宾尹淫污无行”,各自成一势力。东林以正人自诩,指他们为奸邪,两党则指东林为邪党。诸党之外,朝官与言官,北官与南官也各自结成大小不等的集团。是己非人,互攻不止。
阁臣李廷机晋江人,沈一贯在阁时,曾为吏部左侍郎,后代郭正域署理部事。处事公正,尤以廉洁著称,但不免偏愎固执。李廷机入阁后,一六〇七年六月,工科给事中云南宁州人王元翰等言官,上疏诬告李廷机受贿,辇金载玉,以图中伤。神宗诏责王元翰“呶呶求胜不已,疑君诬人,莫此为甚”(《国榷》卷八十),罚俸半年。王元翰曾请起用顾宪成等被罢免的官员,不报。宣党汤宾尹的门人、给事中王绍徽请王元翰扬誉汤宾尹,被元翰拒绝。一六〇九年二月,王绍徽指使御史郑继芳诬指王元翰“盗库金,克商人赀,奸赃数十万”。王元翰上疏自辨,并对郑继芳进行反击。王绍徽与同党刘文炳、刘国缙等连上十余疏攻击王元翰。南京给事中金士衡、御史刘兰等合词申救。阁臣叶向高请尽下诸疏,敕部院评曲直。神宗置此事不理。郑继芳不待神宗诏下,即遣人围守王元翰家。王元翰愤而尽出筐箧,置于国门,让吏士简括,痛哭辞朝,成为轰动一时的奇闻。六月,以擅离职守,降为刑部检校。
数月之后,又因淮抚李三才的擢用,掀起了一场纷争。李三才,顺天通州人。万历二年进士。一五九九年,以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凤阳诸府。抚淮十三年,结交遍天下,与顾宪成也有交往。一六〇四年八月,顾宪成曾专程赴淮安,与李三才议论政事;一六〇七年七月,李三才曾上疏请用“废弃”,意在荐用顾宪成等人。李三才居官颇有成绩,被誉为大才,但为人好用机权,顾宪成曾见他用财如流水,也显有贪贿。
万历三十七年(一六〇九年)正月,李三才加户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衔。浙党官员谋划弹劾,并借此事力斥东林,因为劾李,“则东林必救,可布一网打尽之局”。这年十二月,沈一贯的亲戚、工部郎中邵辅忠(浙江定海人),参论李三才“大奸似忠,大诈似直,而为贪险假横之人”。次年正月,浙江道御史徐兆魁继续上疏劾论。李三才上四疏力辨,并请休致。给事中马从龙、御史董兆舒等相继上疏为李三才辨。大学士叶向高上言:李三才已“杜门待罪”,为漕政计,应速定去留。神宗不答。御史刘国缙、乔应甲,给事中王绍徽、徐绍吉、周永春、姚宗文等,又连章弹劾李三才,给事中胡忻、曹于汴等,则交章论救。言官争论,数月不止。这时,顾宪成写信给叶向高和吏部尚书孙丕扬,力称李三才廉能,为其排解。李三才的友人御史吴亮,即将顾宪成的两信附传于邸报之中,言官见而大哗。乔应甲又上两疏,列举李三才十贪五奸,极力攻讦。李三才被迫疏请罢免,疏至十五上。久不得命,遂自引去。次年(一六一一年)二月,被正式罢免。
三月,举行辛亥京察(万历三十九年辛亥)。主持者是吏部尚书孙丕扬、侍郎萧云举及副都御史许弘纲。陕西高平人孙丕扬在癸巳京察后任吏部尚书,两年后罢去。自一六〇四年以来,吏部尚书即由左侍郎杨时乔代署,空缺至五年之久。一六〇八年,神宗再次起用孙丕扬。辛亥京察时,他已是年届八十的老臣。言官中御史徐兆魁、乔应甲、刘国缙、郑继芳,给事中王绍徽、朱一桂、姚宗文、徐绍吉、周永春等已在策划倾覆东林。有人向孙丕扬建策,散发访单,咨询是非,以便掀起党争,指东林为朋党予以钩察。吏部右御郎王图发觉其事,急告丕扬制止。王图,陕西耀州人,反对者曾指他与孙丕扬是秦党。王绍徽向王图极力称誉其师汤宾尹,并说言官中的南党,将要排陷汤宾尹和王图,请早为戒备,意在迥护汤宾尹,被王图严词拒绝。当时已晋为国子祭酒的汤宾尹遂与王绍徽设计,令御史金明时弹劾王图之子宝坻知县王淑抃“赃私巨万”,又说王图将在京察拾遗时倾覆其兄保定巡抚王国。王图兄弟抗章力辩,其事乃止。
多年以来,言官弹劾朝官,略无虚日。言官中也结为南党和北党,互相攻击。明制,朝官一经言官弹劾,不论虚实,即须先上疏辞官,弹劾不当,再由皇帝慰留。因而,言官得以任意弹劾,以遂其私,朝官也结纳言官,以攻击对手。六年一次的京察,由吏部主持,言官也在被察之列,因而成为清查言官优劣,驱逐劣官的难得的时机。孙丕扬老谋深算,在阁臣叶向高的支持下,阁部一致,着重于驱逐党魁,纠察言官。
察疏奏上,宣党汤宾尹、崑党顾天峻,故御史康丕扬、徐大化,故给事中钟兆斗、陈治则、宋一韩、姚文蔚,主事郑振先、张嘉言以及现任御史刘国缙等都被察纠,给事中王绍徽、御史乔应甲依年例转外任。礼部主事丁元荐,恐察疏不下,又上疏揭发崑党、宣党。言官朱一桂、郑继芳、周永春、徐兆魁、姚宗文等想乘机动摇察疏,于是争相攻击丁元荐。丁元荐因而去官归乡。但这时内阁,叶向高独相,内援京察,察疏终于在五月间诏准下发,被纠察的诸人均被罢免出朝。孙丕扬主察,获得胜利。东林党人也由此避免了被钩察的危机。
辛亥京察之后,朝臣交攻,仍在继续。察疏发下前,京畿道御史徐兆魁曾上疏直攻东林,说:“今年察典,尽趋东林”,“东林所至,倾动一时,能使南北交攻,角胜党附”(《国榷》卷八十一),又指称顾宪成受贿,但无左验。光禄丞吴炯疏辨,说“宪成贻书救三才,诚为出位,臣尝咎之,宪成亦自悔。今宪成被诬,天下将以讲学为戒”。神宗置之不问。
曾同王元翰一起攻击李廷机的给事中胡忻等人又弹劾户部尚书赵世卿,说他当年在楚案争论中,力言楚王非伪,与沈一贯议合,因而怀疑他是沈党。赵世卿为官颇有政绩,屡谏革除弊政,激切反对矿监税使,史称他“素励清操,当官尽职。”(《明史?赵世卿传》)被劾后愤而闭门辞官。上章十余次,神宗不予处理。一六一一年十月,不待诏下,自乘柴车去官归里。清乾隆帝在《资治通鉴三编发明》中论此事说:“楚宗事至是几十年矣,而廷臣犹以世卿右王之故,相继论劾,借端攻击,报复相寻,朝事已不可问”。乾隆帝不拘党人正邪之论,洞察朋党相攻之害,所论是恰当的。
阁部大臣,长久缺员。京察后,科道官也有待补任。神宗长期拖延,不予选任,朝政渐形阻滞。阁臣叶向高上疏,激切陈言,说:“今自阁臣至九卿台省,曹署皆空,南都九卿亦只存其二”,“陛下万事不理,以为天下长如此,臣恐祸端一发不可收也”。吏部尚书孙丕扬,先后推荐沈鲤、郭正域、顾宪成、赵南星、高攀龙等人及原御史钱一本等被罢免的旧官。神宗俱不理。一六一二年二月,孙丕扬以年老自请致仕归里。五月,顾宪成在家中病死。
叶向高先后上疏百余次,请补阁臣。一六一三年九月,命吏部左侍郎方从哲、前吏部左侍郎吴道南入阁,次年八月,叶向高致仕,方从哲为首辅。
四、丁巳京察
万历四十五年(一六一七年)丁巳京察是神宗朝最后一次,三年后神宗病死。
辛亥京察后,科道言官依籍贯不同,又形成齐、楚、浙三党,权势渐盛,进而得以左右朝官,排斥异己。不附者即群起弹劾,借端寻衅,指为东林一党。一六一三年十二月,户部主事李朴曾上书,激切揭露齐、楚、浙党“深结戚畹近侍,威制大僚;日事请寄、广纳赂遗;亵衣小车,邀游市肆,狎比娼优;或就饮商贾之家,流连山人之室;身则鬼蜮,反诬他人”;“百人合为一心,以挤排善类。”又说:“乃攻东林者,今日指为乱政,明日目为擅权,不知东林居何室?操何柄?在朝列言路者,反谓无权,而林下投闲杜门乐道者,反谓有权,此不可欺三尺竖子,而乃以欺陛下哉!”李朴最后说“望俯察臣言,立赐威断,先斩臣以谢诸奸,然后斩诸奸以谢天下”。(《明史?李朴传》)神宗责李朴“出位妄言”,部议降三级调外任。
丁巳京察,由吏部尚书郑继之、刑部尚书兼署都察院事李鋕主持。楚人郑继之已年逾八十,遇事即听从于楚党,李鋕得到浙党的支持。佐理人员给事中徐绍吉依附于楚党,御史韩浚原属齐党。这次京察于是演为三党言官对辛亥京察以来异己者的报复。辛亥京察时揭发崑党、宣党的礼部主事丁元荐,原已家居,这时又以“不谨”削籍。李朴也被定为“不谨”,落职。曾经力攻汤宾尹的御史王时熙被纠为“浮躁”。御史孙居相,曾先后弹劾过沈一贯、汤宾尹,与三党相抗,京察中以年例外转。刑部主事王之寀因曾与韩浚不和,也在京察中被罢免。其后,熹宗天启时御史蒋允仪追论丁巳京察说:“当日八法之处分,台省之例转,大僚之拾遗,黑白颠倒,私意横行。”“于是方从哲独居政府,元(音齐qí)诗教、赵兴邦等分部要津。”(《明史?蒋允仪传》)丁巳京察后,三党权势更盛。他们的主要人物是:齐党给事中亓诗教、周永春,御史韩浚;楚党给事中官应震、吴亮嗣;浙党给事中姚允文、御史刘廷元。给事中赵兴邦等与之呼应。退职的汤宾尹仍在幕后操纵。(《明史?夏嘉遇传》)亓诗教是方从哲的门生,为三党的总首领,渐与楚、浙两党矛盾。一六一九年,礼部主事华亭人夏嘉遇连疏力攻亓诗教等,浙人御史唐世济、董元儒助嘉遇。朋党之争,愈演愈烈。
(三)明廷虚匮与农民起义
一、明廷的兵虚财匮
皇室侈靡无度,群臣倾轧不止,明朝走上了衰朽的道路。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晚明上层社会竞为奢侈,形成一时的风气。随之而来的则是官员们的贪污受贿,多方掠取。神宗一朝,贪贿案件,史不绝书。重大案件,贪赃至数十万两,一次行贿即可有数万以至十数万两。馈赠珍奇,请托送礼,更为官场所习见。神宗曾在一个诏书中斥责地方官员:“供张僭侈,费用浩繁,岁时庆贺之仪,不胜奔走。廪饩常供之外,复多馈遗。司道官又借视听于窝访,取私费于官库。以致贪官污吏,有恃无忌。”(《神宗实录》卷三一二)诏书说明:神宗对弥漫各地的贪风,并非无所觉察,但皇室费用浩繁,中使四出掠取,上行下效,也助长了地方上的贪风。神宗只知责人,不知责己,上下相蒙,充斥上下的贪官污吏,依然有恃无忌。
皇室靡费掠取,官员贪污成风,带来两方面的后果。一是各级军官相效贪贿,军兵日趋衰弱,一是朝廷财政匮乏,国用难支。神宗在位长达四十八年。即位之初,任用张居正以富国强兵的理想,经过几十年的演变,却铸成了兵虚财匮的败局。
军兵衰朽神宗朝的军兵,在几次作战中曾经显示出足以克敌制胜的作战能力。但随着军队中腐败现象的滋长,到神宗晚年,军政日益昏暗,战斗力也随之锐减。
虚报战功--早在一五八三年,御史魏允贞就曾指责辽东战功奏报失真。一五九八年,吏科给事中刘道亨上奏,防御蒙古的边官,务以捣巢见奇。捣巢获首功,一则报十,十者报百。虚报战功即晋阶升官,因而军官数量大增。万历十九年(一五九一年)闰三月户部奏称:“辽东近日用兵以来,假称捷报,冒功授官者甚多,在蓟镇一边分为四镇,一镇又分三路,设官比原额几二十倍。”(《神宗实录》卷二三四)冒领粮饷--士兵逃跑或死亡,军官不上报,仍以空名支饷。上下串通,瓜分月粮。如庄浪参将杨定国,任职九年,与其部下的中军千、把总等下级军官,冒支军粮,每年约二千石。
贿赂公行--军官因接受贿赂而被惩处,屡见不鲜。未被揭露者更为普遍。贿赂公行不能不严重影响军法号令的执行。一六〇九年十一月,兵部奏称:“将之号令而不能行于偏裨,则国之赏罚亦渐不能行于将帅也,皆缘寡廉债帅责问贽馈,以致节制之陵夷,文吏亦得因而掣肘之。”神宗说:“近来交际恣滥,岂但大将受偏裨贽馈,即文官亦受将领贽馈。弊端不革,法安得行。”(《神宗实录》卷四六四)克剥士兵--军官对士兵恣意克剥,诸如克扣军饷,侵占屯田,差遣役使等皆是。军官擅自差遣役使,为害尤大。一六一二年御史刘廷元指出,京营的三大营,“自副参游佐,下至千把总,共五百八十八员,即一把总月役军四十八名矣,其他侵占当不下三、四万人”。(《神宗实录》卷五〇三)次年正月,兵部尚书黄嘉善也指出,“镇臣路将有占(役)数百名,少亦不下百名者”。(《神宗实录》卷五七八)军官们还经常把士兵借给地方官员役使。如蓟镇过往官员,经常由当地军兵供役,“马供递送,军役扛抬”,“以致应付日烦,军疲马瘦”。(《神宗实录》卷三八七)京城太监占役士兵的现象也极为严重。一五九二年九月,礼科给事中马邦良等揭露:东安等门官军四百余名,宦官占役将近十分之九。万历四十六年(一六一八年)闰四月,戎政尚书薛三才说,京城“十六门原额军六千八百余名,每门分上下二班,领以指挥、千百户,而总隶于后府、兵部。不知起自何年,此外添差内监提督,逐门占役至四千三百三十二名”。(同上,卷五六九)兵力虚弱--军队的腐败不能不导致兵力的削弱。主要表现是:(一)疏于训练。一六一五年二月,巡视京营的礼科给事中姚永济等上疏说:“今春光入暮,开操无期,将不习军,军不习阵。弱者矢无簇,枪无头,刀剑尽成班锈,志气日就委靡。间得强有力者,又以■■不肖之心,用之酗酒行泼,劫杀为邪..一旦有事,岂能以不教之军战哉!”(《神宗实录》卷二五九)(二)兵员减少。保卫京城的中都、河南、山东京操班军,多有具其名而无其人。士兵输钱给领班之官“包折”,便可家居。“军便于家居,官便于厚利,稍出其金,以为雇点之资,上下各以文具相欺”。(同上,卷四九六)(三)士兵贫困。一六一〇年宣府巡抚都御史薛三才奏报宣镇士兵情况说:“诸军粮饷,月不过数钱,八口之家,率皆仰给。饷不时至,未免称贷而食。又不足,则草料、布花质钱于债家,银未入手,子钱已去其大半。欲冀士饱马腾,容可得乎!”(同上,卷四七六)以上种种说明,此时的军兵,包括京营与边军,都已日益衰朽,不再是往日克敌制胜的强兵。如神宗所说:“兵数虽多,堪战者少。”但军费开支却日渐增加。九边年例,嘉靖末年约二百五十万两,万历三十六年(一六〇八年)激增到四百九十余万,此后每年也都在四百万左右。一六〇九年,兵部请削减皇室的靡费,以充军需,说:“何惜捐大内朽蠹之财,以安宗社。”福建巡抚金学曾上言,“至商税原系饷额,若归之内帑则饷不得有。若仍之饷额则课不能充。所当恳请特留,以给兵需”。(《神宗实录》卷四五九)辽东巡抚熊廷弼请为封疆计,早发内帑。神宗俱不听。
财政匮乏神宗在位的最后十多年间,军费开支激增,皇室靡费不减。由于官员上下贪污,税使掠夺以及豪强欺隐赋税,朝廷的税收却是有减无增。明廷的财政,不能不日益匮乏。户部太仓库、工部节慎库以及太仆寺、光禄寺的库藏,大体反映了当时的财政状况。
户部太仓库--英宗时始设户部太仓库,贮藏各地折银交纳的各种税银,供应军官俸禄和皇帝御用,称金花银。神宗即位,历朝积蓄银两,存于老库,共二百万两,另有窖房银四百万两。神宗即位以来的十余年间,续有积存三百余万两,收藏在日常出纳的外库。积蓄总量约可供两年支出。神宗亲政后,连年入不敷出,渐用积蓄。一五八六年八月,外库余银只余四十六万余两。九月,又减至三十万。到次年三月,除老库、窖房外,只余银九万两。外库余银用尽,遂又动用窖房银。一五九九年,外库与窖房都已一空如洗,仅存老库二百万两。次年四月,借用老库银五十万分发积欠的各边镇额饷。到一六〇八年,户部太仓库就只有老库贮银八万两。一六〇九年,兵部上言“虽知饷之当处,无奈计穷,以天下之大,仅太仓八万两”。(《神宗实录》卷四五九)库藏空虚,边地军饷不能按时发放。一六〇八年,九边额欠一百二十万两。一六一一年欠饷至二百五十万两。一六一六年积欠军饷总计达五百万两。
工部节慎库--用以贮存工部料价的节慎库也渐匮乏。乾清宫与坤宁宫被焚后,一五九六年即着手兴建,费用浩繁。一六〇〇年二月,工部尚书杨一魁上疏说:“今见贮节慎库者,合四司(工部所属营饍、虞衡、都水、屯田四清吏司)止七、八万两,而浩大未竟之工程,急切应需之造办,监局年例之钱粮,又若库房、若城垣、若坟工,种种并集,一时之费约用八十余万两,即罄竭积贮,未当十分之一。”(《神宗实录》卷三四四)两宫建成后,又接连修建陵寝、宫内花园台榭。一六〇三年,又动工兴修被焚的三大殿,坐派湖广采办楠杉大木,合银四百二十万两。贵州采木,价银一百余万两,湖广、贵州、四川三省所派三殿木植大工钱粮至九百六十余万两。一六〇五年十一月,内阁大学士朱赓慨叹说:“两宫经始,节慎库尚百十万金,今罄然无分毫之蓄。”(同上,卷四一五)太仆寺库--太仆寺库岁入马价、草料、籽粒等银约六十万两,岁出各边年例约四十万,赏赉修筑诸费约二、三万,每年原可剩银二十万,备买马之用。太仆寺逐年皆有积存,神宗即位时,前朝积累,多至一千万两。神宗亲政后,内廷靡费每由户、工二部挪用太仆寺库银弥补。军费不足,也向太仆寺库挪借。以至库藏渐被耗费。一六〇二年九月,太仆寺署印少卿连标上疏指出:嘉靖、隆庆年间太仆寺库存银达一千万两,“迩来国家多事,借讨纷纷,户工二部动去八百七十余万,见存库者仅一百万有奇”。(《神宗实录》卷三七六)一六〇七年八月,太仆寺少卿李思孝上疏说:“臣稽往牒,在嘉、隆间旧库积至一千余万,盛矣。迨万历十八年,西征哱、刘,借一百六十万;东征倭,借五百六十余万。二十七年为边饷借五十万,又为征播借三十三万。三十一年,又为边饷动老库二十一万、马价三十万。三十二年,又以年例借三十五万余。先是二十九年,以边饷不给,顿借百万。前后所借在计部者已九百八十三万矣。而二十九年,工部以大婚大礼借三十五万,三十一年,光禄寺以年例借二万,又借三十七万。今老库见存者二十七万耳。而东西两库每年所解,仅可以供各边年例之用,况重以各边功次赏赉,亦取于此。”(同上,卷四三七)到一六一七年十一月,太仆寺库老库仅余八万两。太仆寺库存银,原用以购买马匹以供军需,库藏空竭,军马也难以为计了。
光禄寺库--神宗即位之初,光禄寺库有前朝节余银两一百一十多万。一五八七年十二月,只剩下四万四千余两。次年三月,至于内供取用不敷。一六〇一年,光禄寺因库藏已空,为供应皇帝膳食,两次共借户部银约三万余两。
以上太仓库等四库贮藏税银至晚到万历四十年(一六一二年),便已先后空虚。各地的税粮,主要是东南地区的粮米,由大运河运至京师,分储于北京、通州二地的粮仓。京仓五十六,通仓十六,分别供应京师军匠在官人等需用。万历初年,二仓储粮甚富。一五八三年十二月统计,京、通二仓实存粮共一千八百一十八万五千四百石有奇,每年军匠在官人等实支本色米二百二十万石。京仓积米足支八、九年。但一六〇二年九月,京仓实在之数只有四百四十八万余石,仅够二年支用。
二、前仆后继的农民起义
皇室、贵族和各级官员,日益贪婪奢侈,广大农民则遭受越来越多的剥夺,日渐陷入极端贫困的境地。
明廷财政匮乏,便不断加派赋税,剥夺农民。早自一五八六年,阁臣申时行即奏称:“比年以来,渐有加派。有因事而增者,若户部草料之类是也。有用不足而增者,若工部大炭之类是也。方今财绌民劳,惟正之供尚不能继,额外之派又何以堪!”(《神宗实录》卷一七二)此后,朝鲜之战曾有加派,平播州之乱又有加派。一五九九年,全国赋额比二十年前增加了十分之四。一六〇一年,“按丁增调,践亩加租”(同上,卷三五九),比二十年前增加了将近一倍。
一条鞭法推行后,州县征税已有定额。但地方官吏往往在定额之外,重复征收。一五八七年,神宗诏谕中就指出:“各处编审粮差,于条鞭之外,重派里甲、系有司任情扰害小民。”(同上,卷一八七)一六〇一年广东巡按李时华奏报广东的情形说:“禁网常疎,吏奸法弊。条鞭之后,仍用甲首,均平所编,尽入私橐。上下相蒙,恬不为怪。”(同上,卷三六五)征税之外,又加收所谓“耗羡”。一六一三年北直隶、河南、山东等处州县粮羡多至十取二、三。一六一八年十一月,御史房壮丽指陈:“官府借口验封,加收火耗,至一钱二钱,屡经严禁不遵。”(同上,卷五七六)官府的赋税,依据一条鞭法的规定,本应依据田地的占有和人丁数分担。但是,占有数千顷以至上万顷田地的皇室、贵族、官员可依据“优免”的规定,任意扩大优免范围,逃避赋税。地方豪强也以“诡推”(诡称田已卖出)、“洒派”(税额分散于他户)等等办法,把应纳的赋税转嫁给广大民户。受害最大的还是穷苦的农民。
随着土地兼并的盛行,早已有一批又一批的农民被迫失去土地,沦为佃仆和流民。仅有小块土地的农民,在不断加派的赋税重压下,也不得不失去田地,背井离乡。如遇水旱灾荒,更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陷于极其悲惨的境地。一五九二年,陕西频年荒旱,农民流亡多至十分之七。一五九三年,河南卫辉获嘉县,因路居冲要,差役浩繁,加以瘟疫流行,农民流亡过半。一五九七年,刑部左侍郎吕坤上疏,说他“久历外任,熟知民艰”,他所见山东、山西、陕西各地农村的状况是:官仓空而库竭,民十室而九空。冬无破絮者有一半,一天只吃一餐者也有一半。破屋颓墙,风雨不蔽。流民未回乡井,弃地多荒。可是,存者还要代去者赔交税银,生者更为死者顶役。(参见《去伪斋集》卷一)一六〇一年,吏部尚书李戴上疏说:几年来,连续灾荒。陕西、山西首先受灾,农民吃土块求生。接着是河南受灾,农民吃雁粪过活。山东、江南、湖北以至京畿,也相续受灾。“老弱填委沟壑,壮者展转就食”。(《明经世文编》卷四四〇)自一五八六年以来,一些地区不堪重压的农民,即相继举行武装起义,展开拼死的搏斗。随着明廷掠夺的加重,各个地区的农民起义,风起云涌,不断冲击着明廷的腐朽统治。
滑县饥民起义--一五八六年七月,河南滑县人车宗孔、王安等,因旱灾缺粮,向有麦数万斛的富商赵国英、张学书等借贷,遭到拒绝。车宗孔等聚集饥民上千人起而夺麦。官府前来镇压,饥民转展于淇县、汲县一带,与官兵发生激战,王安、车宗孔先后被俘。
陕甘回民起义--居住在陕甘宁交界处的回族人民约五百人,在一五八六年发动了起义。起义者流动于泾州、灵台、麟游、永寿、三水、淳化、耀州、白水等地,反抗官军,英勇作战。沿途汉族人民也陆续参加起义。起义军给予官府以沉重打击。次年,被镇压失败。
太湖农民起义--一五八八年,农民殷应采等利用太湖“港渎纵横,芦苇蓊翳”的条件,在太湖起义。起义者略取附近富室的财产,多次与前来镇压的官军激战,三吴戒严。随后,遭到官军的残酷镇压而失败。
梅堂、刘汝国起义--一五八八年,蕲黄农民梅堂起义,“匠人”刘汝国(又名刘少溪)前来参加。梅堂在宿松古车岭被官府逮捕,刘汝国逃脱,继续领导起义者作战,自称顺天安民王。树立旗帜,上写铲富济贫替天元帅。起义军出没于英山、潜山、太湖、宿松、蕲州、黄梅、广济之间,在各处没收富豪谷米财产,招徕饥民就食,从者数万人。官府派人招降,刘汝国回信说:“豪家不法,吾取其财以济贫,此替天行道。”起义者多次打败前来镇压的官军,明安庆指挥陈越及蕲州州判陈策败死。安庆、宿松诸府县的地方官,慑于起义军的压力,纷纷借故离任而去。一五八九年二月,明廷命应天巡抚周继、湖广巡抚邵陛、江西巡抚庄国祯、提督操江王用汲等大员,督率领属,协力剿捕。起义失败,刘汝国被俘,在安庆被杀。
柯守岳起义--福建莆田广业里,方圆一百二十里,重冈迭阜,深峻迂回,便于起义活动。一五八九年,在这里开山而耕的农民柯守岳因岁饥民流,发动起义。自号游天王,下设队长、中将军、东方将、旗首等职。多次与官军作战,当年失败。
李圆朗起义--广东始兴人李圆朗,自称有起死回生之术,并能剪纸为人马,翁源人王子龙自称弥勒降生,又说是黄巢之后,在民间传布子丑年天有大灾。聚众数百人。一五八九年,龙南灾荒,禾黍不入。李圆朗与王子龙相结纳,聚众在龙南东桃隘鸣鼓祭旗,宣布起义。起义军曾转战南雄,被官军战败。王子龙战死,李圆朗被俘,押解到龙南被杀。
王自简起义--一五九四年春,河南农民王自简领导当地农民上千人起义,活动在新蔡、沈五、息县一带。明颍州兵备副使李骥千等用招抚的办法,离散起义部众。王自简在颍州被擒,随后被杀。
赵古元起义--一六〇〇年,两畿及各省出现灾荒,又苦于矿监税使的骚扰,各地兵民多起而反抗。浙江山阴人赵一平与妻王氏编成“指南经”等书,投散各省会及两京,策动起义。先去杭州,又去徐州,改名赵古元,自称是宋朝皇室后人,与友人孟化鲸等在徐州和丰、沛等地招集逃亡的流民和拚死起义的农民,约定明年二月诸方并起,先取淮扬,次取徐州,再取金陵与北京。起义计划泄露,遭到明徐州兵备徐光复等人的镇压,主要首领陆续被捕;赵古元逃到宝城后被擒,同年十一月,被押至北京处死。
吴建起义--一六〇四年,福建殴宁县谢屯乡民吴建,奉白莲教,称世界将乱,聚众数千人起义。知县前来诱降,被拒。兵备道刘毅命乡兵发动进攻,起义失败。吴建自杀。(一说被害)刘天绪起义--河南永城人刘天绪,流寓凤阳府临淮县朱龙桥,崇奉无为教主,当地人王宗、张名等信从传教。信徒多至千余人。刘天绪自称辟地定夺乾坤李王。一六〇六年十一月定议,本月二十三日长至节,乘南京百官出城谒陵的机会,在南京正式发动起义。刘天绪自号龙华帝王,王宗、张名等被封为国公侯伯将军指挥等职。因出现叛徒向官府告密,明南京兵部尚书孙鑛等发兵捕刘天绪等四十九人,刘天绪受酷刑逼讯致死。
保定农民起义--一六一一年,保定等处有刘应第、董世耀聚众称王,在远近各地剽劫,被保定巡抚王国镇压。
山东农民起义--一六一五年,山东各地自正月至六月,无雨,田禾枯槁,千里如焚。安丘县,有千余起义者,攻入城内,劫库焚狱;蒙阴县,起义者竖旗称王,杀死官兵;沂州,有七百名起义者骑马弯弓,抢劫粮畜;费县、济阳,起义农民白昼打劫;昌乐县,起义者三百人啸聚抢掠,声势充斥。这些起义都是由于农民饥饿无食,不得不起而劫夺府库和富户。神宗诏令“破格区处”;同年十二月发太仆寺马价银十六万两,在山东进行赈济,但并不能消弭农民的反抗。此后不久,山东又有周尧德、张计绪等聚众起义,各立头目,在泰山、历城、章丘、莱芜等处,出没行劫。周尧德被起义者称为“红竿大王”,又改称“平师王”。起义军所到之处,截杀官兵,屡获胜利。直到一六一七年春季才被镇压而失败。
陕甘回民起义--陕甘地区的回民起义,前仆后继,仍在继续发展。一六〇八年,有数百人组成的起义队伍,由潼关进入山西,攻掠芮城等县,并攻入河津、稷山等四县。一六一一年,田有奇领导的起义者渡过黄河,进入山西平阳一带,田有奇被俘。一六一五年,以高尚千为首的起义回民,曾在宜君县劫狱。次年八月,高尚千在延安被俘。
田峨起义--一六一七年四月,山东钜野县有人奏报,乡人田峨自称仁义王,纠众数千,劫掠财物,强夺狱犯,谋杀县官。
李文起义--一六一八年九月,白莲教首李文在庆阳府聚众数百人,自号弥天一字王,建年号“天真混元”,自称是李老君真达磨下生,赐有天书飞剑。策划于十月十二日发动起义。事前被人首告,李文被捕,次年被处死。
以上见于记载的这些起义,都不曾得到较大的发展。起义发动未久甚至未及发动,就遭到明朝官军的镇压。但是,起义由饥民的自发的夺粮发展为有组织的武装搏斗,以至建号称王,显示出推翻明朝统治的战斗意志。各地农民的武装起义,前仆后继,预示着一场规模巨大的农民战争的风暴就要到来。腐朽的明朝被推翻的日子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