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珍珠端着油灯,拉开门,往外一探身,就被二虎用黑布口袋把脑袋套住了。她剧烈地反抗着,嘴巴在黑口袋里发出呜呜噜噜的喊叫声。三虎狠起来,一拳击中她的太阳穴,将她打得瘫软在地。小海睡得迷迷糊糊,黑暗中蹿起来,用他的箭,刺中大虎的屁股。他们将小海关在木箱子里。三个人都年轻力壮,蛮劲儿充足,轮班作恶,每人上了两次。珍珠清醒后,弄不清楚到底有几个歹徒对自己施加了污辱。如果知道有三个歹徒,她的柴刀早就找准了目标,无论大虎怎样花言巧语也不可能蒙骗了她。当然,那样也就不会有后边的故事了。
珍珠遭害之后,一场不合时令的台风从南太平洋袭来,大海里怒涛汹涌,海水像开了锅一样翻腾,海底的泥沙和水草翻卷上来,清亮的海水变成了浑浊的泥汤。珍珠在狂风暴雨里奔跑、哭叫,双目呆滞,头发凌乱,身上滚满了泥浆,好像刚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病人。小海在后边紧紧追赶,追到下坡处,他超越了姐姐,倒转身体,与姐姐面对面,试图挡住她的去路。这时,奇迹发生了:狂风从坡下的河道里翻卷上来,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气垫,把他的身体托举起来。他挥舞着胳膊,就像起飞的大鸟扇动着翅膀。他的身体升到离地十几米高的空中便不再升高,在那个高度上他翻滚不止,好像一根漂木在浪潮上起伏。珍珠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暂时忘了自己的痛苦,把弟弟的安危放在了第一的位置。同样的风也吹着她,她感到一股风兜着腹部,使双脚几乎就要脱离地面。她也挥舞双臂,想飞起来,与弟弟比肩,然后结伴飞离人间,到一个没有痛苦和贫困、没有奸诈和暴行的地方去。但风不抬举她,也许她的身体太重了。她仰望着空中的弟弟,大叫:小海……在这一瞬间,她忘了身体内部深藏着的耻辱,她的心感受到了神灵的启示。她随着空中的弟弟,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最后,小海突然从空中下降,响亮地落在了泥巴里。珍珠扑到他的身上,关切地检查着他的身体,生怕他受了重伤,但他自己站了起来,拉住珍珠的手就往回拖。
躲在工棚里避风的民工们看到了这幕奇景,惊讶得目瞪口呆。风过天晴之后,台风把一个小孩子吹到天上去了的流言就传遍了乡村和城市。南江日报的记者闻讯赶来,想证实传言,珍珠姐弟根本就不与他们谈话。但这也不妨碍记者回去写文章。南江日报在第四版发了半版文章,添油加醋、捕风捉影地说:不久前那场影响我市的台风将一个十岁的男孩刮出去五公里,高度在一千米和五百米之间,奇怪的是,男孩落地后,竟然连一根汗毛都没伤着。
台风过去后,海湾里漂浮着被折断的红树枝条和红树叶子,沙滩上淤积了厚厚一层亮晶晶的红树枝叶和碧绿的海草。每次台风来袭,都是红树林的浩劫,几乎每一棵红树都受了程度不同的伤,但没有一棵红树倒下。它们屹然挺立在海水中,全都是钢筋铁骨,像一个个钢铁战士组成的战斗集体。
珍珠家屋顶上覆盖的海草被全部刮走,房后一棵芒果树被拦腰折断,结满果实的树冠不知被风吹到了什么地方。红树林外的养珠场里一片凄凉景象,昔日像林立的岗楼一样的养珠棚全部完了,有的踪影无存。有的还残留着几根孤零零的木桩。吊养着珠贝的铁丝笼子都随着浮排和方块木桩,不知漂到哪里去了。珠农们站在海边,都发了呆,宛如一片黑木桩。
珍珠病倒了,先是打寒战,浑身发抖,脸色灰白,嘴唇橘黄,牙齿嘚嘚碰撞,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冷……冷……小海把家里的被子、衣服全盖在她的身上,还是抖,最后,连那张破渔网也蒙上,还是抖。冷劲过去后,高热来潮。她的身体就像一个火炉子,散发着逼人的热量。小海往她的脸上一瓢瓢地浇水,浇上去的水很快就干了。在那些片刻的清醒里,她感到头大如斗,沉重如磨盘,虽然沉重,但是却隆隆地旋转。天转地转房子转。不知从哪里钻进来许多穿着五彩霞衣的小孩子,有的蹦,有的跳,有的吵,有的闹,有的从地下跳到梁头,有的从床头蹦到窗户,有的侧立着在墙壁上行走,有的攀着房梁打秋千。他们的模样都像小海,近前了又感到不像。近前了看它们都是些小妖,身上长着一层金毛,屁股上都翘着一条毛绒绒的很蓬松的大尾巴。他们都有两只黑黑的小眼睛,撅着尖尖的小红嘴。一会儿工夫他们都不见了,不知哪里去了。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块圆石头,隆隆地响着向万丈深渊滚动,小海追上来,伸着一只手,试图拉住她的手,但就差那么一点拉不到。她恍惚地听到小海发出了喊叫声:姐姐——姐姐——!我的好弟弟,我的唯一的亲人,你终于开口说话了,我盼了十几年,终于盼到了你开口说话。黏稠得像胶水一样的眼泪从她的让热火烧干了的眼窝里流出来。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不能就这样死了,为了我的弟弟我不能死,还没完成父母的遗嘱把弟弟抚养成人我没有权利死,天公地母,海神娘娘,珍珠仙子,保佑我吧,别让我死,让我活下去吧……她向天上的地下的大海里的神灵们发出祈求,虔诚到极致,神灵们的面孔在她热昏的脑海里走马灯般地旋转着。这些或庄严或狰狞的面孔,有的在庙堂里曾经见过,有的在故事里曾经听闻,它们都像肥皂泡上的影像,鲜明地一闪现,顷刻便破裂,她的耳边也就不断地听到哔哔叭叭的声音,她知道,这些破碎了的神灵都不会显灵保佑自己了。于是她的心里有了冤屈,对神灵产生了不满。天上地下的神啊,你们为什么不佑善人?为什么不帮穷人?难道你们也嫌贫爱富、欺软怕硬?难道你们也不分青红皂白、不问原因,只看结果?难道你们也嫌我脏了身子,不值得同情了吗?她的牢骚还没发完,眼前就出现了一团迷雾,死神的狰狞面孔逼近了,压低了,死神尖尖的像鸟一样的嘴巴就要啄到自己的脸上了,她绝望地哭泣起来,小海,我的弟弟,姐姐就要死去,往后的日子你一个人怎么熬啊?谁来给你煮饭?谁来替你缝衣?谁呵护你?谁关照你?这时,迷雾变成了翻卷的浪花,从浪花中央,就像从一朵特大莲花的中央,一个身披粉红霞衣,面如皎皎明月,目若灿灿朗星的仙子升腾起来,她的悠闲地伸出的纤纤素手里,托着一颗大如鸽蛋、放射着夺目光彩的黑色的珍珠!珍珠一眼就认出了珍珠仙子的庄严法相,她感觉到自己的肉体已经爬起来,双膝跪在了仙子面前,磕头不歇,祷告不止:救苦救难的珍珠仙子,施展您的法力,救小女子一条命吧,等我病好之后,一定到您的庙里去磕头烧香,将来我发了财,一定要重修您的庙宇,再塑您的金身,仙子,让我好起来吧,非是小女子怕死,是我放心不下我的小弟弟,这个可怜的好孩子,仙子,救救我吧……仙子从袖中抽出一根红木榄的绿枝,在珍珠的脸上甩了甩,立即就有清凉的水珠降落到珍珠的脸上,清爽无比,好像久旱的禾苗逢到了甘霖。她立即就感到心里透了一点亮儿,眼睛看物不再发昏,这样她就更加亲切地看到了红树林边养珠人的守护之神。珍珠仙子示意陈珍珠张开口,然后,仙子就把那颗一直托在手心里的稀世珍宝黑珍珠,放在了她的口里……
三天之后,珍珠的高烧消退了,顽强的生命力终于战胜了死神。她的嘴唇上起了一层大燎泡,眼睛枯涩,口里喷出一股焦干的臭气。但她知道自己挺过来了,因为她的鼻子嗅到了气味。
她嗅到了一股人间烟火的香气,接着她就看到了锅灶里明亮的火苗子。在火光的照耀下,小海的身体发出青铜般的光芒。他双膝跪在灶前,手里拿着一柄芭蕉叶扇,努力地往灶膛里扇风。他的眼睛闪烁着忧郁的光芒,让珍珠的心隐隐抽痛。柴草不干,燃烧时冒出很多青黄的烟雾。珍珠试图折身起来,但没有成功。她的上半身刚刚脱离床板,便沉重地往后倒了,并且发出了一声闷响,好像倒了一堵墙壁。小海闻声扑上来,他的嘴唇激动地哆嗦着,满嘴的话语仿佛随时都会冲开嘴唇冒出来,但他终于将它们憋了回去。他的兴奋心情已经通过跳跃如火苗子一样的眼神告诉了珍珠。珍珠低声地吟唤着:海啊,海啊……她伸出手,摸索了一下弟弟探过来的脑袋。心里悲酸难忍。小海挣开她无力的手,回到灶边,更加积极地扇风催火,灶膛里一片光明,很快,就有米汤的浓香从锅里涌出来。
陈珍珠不敢忘记在大病之中见到过的珍珠仙子的迷人的形象,更不敢忘记珍珠仙子放在自己嘴里的黑珍珠。她毫不怀疑地认为,是自己的祷告,感动了仙子,仙子用灵珠治好了自己的重病。所以当她能够下地走路时,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弟弟去珍珠仙子庙里跪拜谢恩。但是,那座“文革”期间就让城里的红卫兵烧毁了的珍珠仙子庙的废墟,已经荡然无存,在那个地方,几十个建筑工人正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忙碌着,一台破破烂烂的水泥搅拌机轰轰隆隆地响着,把和好了的水泥从它的巨口里吐出来。一个头戴柳条帽的人走上前来,问:珍珠,不是说你让台风刮走了吗?
他的一句话未了,脚手架上人们的目光刷地扫过来,宛如撒下来一把沙土。
珍珠带着小海,来到了村里人瑞万奶奶的家。
提起这位万奶奶,村里人谁也弄不清楚她到底有多大岁数,反正从珍珠还是一个流鼻涕的小姑娘时,万奶奶就说自己九十九岁了,珍珠成了大姑娘,万奶奶还是自称九十九岁。她不愿意过百岁大关,她的年龄停在九十九岁的地方就不再增长,时间对她已经失去了意义。
万奶奶家坐落在一个向阳的小山坡上,面对着红树林海湾。在她家那间存放杂物的敞厦里,挂着一幅不知是什么人画出的珍珠仙子神像。珍珠仙子在无名画家的笔下变成了一个生着双层下巴的小肥婆,旁边还画着俩比例比她小三倍的小孩,一个举着伞盖,一个提着腰刀。这俩画像上的小孩,看样子一个是催班,一个是保镖。珍珠牵着小海的手,沿着那些让人脚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台阶曲曲折折地爬上了万奶奶的家。万奶奶盘腿坐在一架蔓叶茂盛的葫芦下边,屁股下垫着一个蒲团,光线透过葫芦叶蔓,花花地照着她如雪的白发。架上悬挂着大大小小十几颗葫芦,大的如足球,小的如拳头。大葫芦光滑如瓢,小葫芦上生着一层纤细的绒毛。大葫芦如丰硕的少妇,小葫芦如牙牙学语的孩童。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有两个扎着小辫子的女孩对面坐在地上,伸着沾满红土的小胖腿,用同样沾满红土的小胖手,玩着石头子儿。她们玩得很专注,对珍珠姐弟的到来,一点也不理睬。倒是小海,对她们投过去关注的目光。
奶奶。
珍珠一声奶奶叫出口,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出来。
万奶奶抬起头,眯着眼,看着她,说:孩子,你是陈瘸子家的珍珠?
那是我的老爷爷。
那么,你爷爷就是陈大官了。
我爹是陈三两。
你爹是我接的生。
我出生也是您接的,小海出生也是您接的,红树林边的孩子,都是您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你是来还心愿的吧?
万奶奶一语道破了珍珠的心事,让珍珠大吃一惊,但当她看到万奶奶那张饱经了沧桑的老脸,她的惊讶顿时就消散了。
珍珠和小海走进堆着柴草的敞厦,跪在珍珠仙子的画像前。画像中,那个双层下巴的小肥婆眯缝着细长的眼睛,咕嘟着丰满的小嘴,神气三分像慈祥,三分像嘲讽,三分像撒娇,还有一分不知道像什么。但这只是我们的感觉,在陈珍珠的心目中,这张发黄的画像神圣无比,她不可能对仙子的相貌进行评价,就像一个渔家姑娘不可能对大海进行评价一样。她点燃了一束紫红色的香,插在画像前那个缺了口的陶制香炉里。香烟袅袅,廉价的香气散发出来,神圣的气氛更加浓厚了。珍珠将脑门抵在凉森森的、发出一股霉味的地面上,心里默念着仙子的救命之恩。小海跟着姐姐跪在地上,但他的眼睛却在四处巡睃。他看到了两只苍蝇在珍珠仙子的脸上爬行着,爬爬停停,停停爬爬,然后后边的一只苍蝇突然地飞到前面那只苍蝇背上,点了一下,嗡地飞走了,前面那只被踩过的苍蝇抖抖翅膀,也跟着飞走了。他看到离画像不远的墙角上,一个巴掌大小的白色蛛网在微微地颤动,一只像绿豆粒那般大小的黑色的喜蛛躲在离网不远的墙缝里。他看到一只灰白条纹的母猫侧卧在背后的柴草堆里,给三只小猫喂奶。那只母猫嘴里打着呼噜,但却睁着一只眼睛,猫眼里的瞳仁好像一条金线。他被小毛球似的小猫吸引,膝盖悄悄地向前移动。他移到了猫母子的身前,对着那些小毛球伸出了手。他感到自己的手指刚刚触了那些毛毛绒绒,就听到老猫咪呜一声怪叫,一只尖利的爪子就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地挠了一下子。他的手背上顿时出现了几道黑红的划痕,血珠子马上就渗了出来。
珍珠被身后的声音惊动,一瞬间她忘了珍珠仙子,急忙转身去看小海的手。她将小海的手放在自己嘴边吸吮着,嘴里马上就有了腥热的血味。然后她气愤地盯着猫,猫也挑战般地盯着她。猫把两只眼睛全都睁圆了,好像一个理直气壮的母亲的眼神。珍珠知道不能怨猫,只好叹一口气,拉着弟弟,走到院子里。这一爪看似平常,但却留下了隐患,几个月后,当珍珠被别有用心的金大川拘到公安局后,小海一个人在家,肚里无食,心里焦急,身体抵抗力降低,潜伏在血液内的狂犬病毒就趁机发作了。狂犬病患者九死一生,小海能活下来,全仗了林岚你帮忙,这也是珍珠嫁给你家大虎的一个重要原因。
珍珠对万奶奶倾诉衷肠:奶奶,我脏了身子……从里到外都脏了……我没脸活下去了……奶奶,救救我吧……
万奶奶微笑着,问:你给珍珠仙子磕头了吗?
磕了,磕了很多……
珍珠仙子是咱红树林边所有女人们的保护神,你心里有什么冤屈、痛苦,仙子全知道,她老人家会保佑你渡过难关的……
万奶奶拍拍珍珠粘结成缕的头发,双手按着地站起来。跟我来啊,闺女!然后她就晃动着胖大的身躯,像一只老母鸭,摇摇摆摆地走下青石的台阶,来到了一口水井边。珍珠紧紧地跟随着她。在下台阶的时候,珍珠几次伸手去扶助老人,但她伸过去的手都被老人挡开了。
这是红树林村最古老的一口水井,当年村里人都从这口井里挑水吃。后来,传说井里有一条金环大蛇,每隔几年,就会有一个人落井而死,而且死的都是陌生人。人们不敢再来取水,于是这口井就渐渐地废弃了。一般的水井废弃之后,用不了十年就会井壁坍塌,颓为平地,但这口水井,废弃数十年后,还是深不见底,只是在井台四周,长满了半人高的凤尾草,石砌的井壁上,布满了厚厚的青苔。其实这口水井不能算真正地废弃,万奶奶就一直从这口井里打水吃。几十年来,这口井就是她的专用水井。万奶奶之所以长生不老,是不是与饮用这口井里的水有关呢?
井台上摆着一只用圆木挖成的柚木桶。它历经沧桑,周身发红,宛如法器,其实就是一件辉煌的文物。传说太平天国的天王洪秀全就用这个木桶喝过水。他跪在桶前,把脑袋探到桶里,喝出了“咕咚咕咚”的响声,好像一匹渴极了的战马。那还是他利用教书先生的职业做掩护、奔走两广、宣传“拜上帝教”、为发动武装起义做准备的时候。他身上斜挎着一个青布包袱,包袱里裹着几本珍贵的文稿,这就是他创作的革命教义《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他将这套革命经典亲笔缮写了二套,一套放在战友冯云山那里,一套送给了刚刚结识的少年俊才杨秀清。包袱里这套,是他反复修改过的原稿,上面圈圈点点,墨分五色,很多页上,都有黑色的血迹,那不是他呕出的心血,而是他流出的鼻血。他的鼻子有习惯性出血的毛病,经常在奋笔疾书的时候鼻子一热,鼻血就滴在了稿纸上。那时他还是个生机勃发的中年人,脑后还扎着一条油光光的大发辫,尽管他恨透了这条大辫子,但为了安全,暂时他还不能将辫子剪掉。当他走在繁华闹市时,他的大辫子吸引了许多大闺女小媳妇艳羡的目光,大闺女小媳妇并不知道男人脑后的辫子是民族的耻辱。对此他没有感到骄傲,他心中感叹:人们哪,你们是多么的愚昧!他的脚上穿着草鞋,脚上结满了老茧,一看就知道是个惯常走路的人。为了宣传革命,发动群众,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两广大地,越是穷乡僻壤、闭塞山区,越是他热衷于奔走的地方。所以真正的革命者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善于走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耗费最多的就是脚上的鞋子。他身穿青布长袍,为了行走方便,把袍子的一角挽起来塞在腰带里。他的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什么叫风尘仆仆?看看喝罢凉水站起来的洪秀全吧。喝饱了水,他站起来,打了一个舒服的饱嗝,然后用明亮的眼睛看看眼前这个打水的少妇。这个少妇按说不应该是万奶奶,应该是万奶奶的奶奶吧?但红树林边听到过这个传说的人,包括珍珠,都当然地认为,那个打水让天王洪秀全喝了一饱的少女,就是今日的万奶奶,即便理智上明白不是她,感情上也认为就是她,是她是她就是她!那就是她吧。那天,我们的万奶奶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衫好像一棵水灵灵的小白菜。她的衣服上都滚着彩色花边,朴素中有艳丽,庄重里含风情。白嫩的胳膊从肥大的衣袖里褪出来,腕上戴着碧绿的玉镯子。一双天足在肥大裤脚里藏着,生怕让人看到,但还是让洪秀全一眼就看到了。大脚是万奶奶的大耻辱,也是她空有如花似玉的相貌但嫁不出去的原因。万奶奶为什么不裹小脚呢?这个问题谁也不敢问。后来洪秀全革命成功,创建太平天国,定都南京,颁布了诸多法令,其中一个法令就是禁止女子裹小脚。这条法令的颁发,很可能就与万奶奶有关。多谢大姐!洪秀全双手抱拳,给万奶奶深深地作了一个揖。洪秀全为什么呼万奶奶为大姐?因为万奶奶脑后也留着一条大辫子,留大辫子的自然是姑娘,如果是小媳妇,就该留发髻了。万奶奶不由得飞红了脸。她偷眼看到,面前这个年轻人浓眉大眼,方唇大口,纯朴中透出灵秀,讲起话来声音低沉而浑厚,好像带着浓浓药香的野蜂蜜一样醉人。她当时就被他的魅力给俘虏了,不管有多么严格的道德约束,对于真正动了情的女人那是毫无用处的。如果当时洪秀全要把她带走,她扔下木桶就会跟他走,哪怕是山高路远,哪怕是饥寒交迫。喝足了水,谢也道过了,洪秀全转身就走。万奶奶眼巴巴地望着革命领袖高大的背影,心里充满了眷恋之情。故事如果到此结束,也就算不上个什么故事,讲故事的人当然不会让一个故事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结束。话说洪秀全往前走了十几步,突然就把头扭了回来。他看到,井台边上的大辫子姑娘正痴痴地望着自己。虽然隔了十几步远,但他还是清楚地看到了姑娘眼睛里亮晶晶的泪水。洪秀全是何等聪明何等温存的人?革命领袖在革命初期都是大情种,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一旦革命成功之后,身边的女人太多,就把他们的感情冲淡了。洪秀全不忍心看着这样一个好姑娘为自己流泪,于是他就走回到万奶奶身边。这十几步回头路,在万奶奶的个人历史上,可以说是一步一个里程碑。认真考究起来,这十几步,在太平天国的革命史上,也不是无足轻重。万奶奶在洪秀全的脚步声中颤抖,仿佛他的结实的大脚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踏在她的心上。随着洪秀全的步步逼近,她的头也越垂越低,等到洪秀全在她面前站定时,她的下巴已经抵在了胸脯上。洪秀全看不到眼前这个姑娘的脸,但是他看到了姑娘赤红的耳朵。他知道这个姑娘爱上了自己,从她的片刻之间就羞红了的耳朵上,他知道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自己。因为把耳朵都羞红了已经是深度的羞涩,浅度的羞涩只能把腮帮子羞红。浅度的羞涩是女孩子的正常反应,它只与好感有关,而深度的羞涩往往是动情的表现,它与性紧密相连。如果一个姑娘因为你羞红了耳朵,那么就可以肯定地说,她已经爱上了你,她已经准备为你献身。虽然前边还有很多革命工作要做,虽然清朝的密探已经注意到了拜上帝会的活动,今后的岁月里艰难险阻会层出不穷,但革命者从来都是乐观主义者,革命者面对着敌人的屠刀也不会冷落爱自己的女人,否则算什么革命者?连女人都不爱,你革命为了什么?革命的主要目的就是让广大的女人过上幸福生活,女人过上了幸福生活,男人才可能获得幸福。洪秀全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伸出了他那只即将扭转乾坤的巨手,捏住了万奶奶的下巴,把她的脸渐渐地托起来。这是太平天国革命历史上值得纪念的一个辉煌时刻,伟大的领袖在饱受风霜之苦后,沉浸在审美的过程之中。姑娘因为激动过度,血液都流回心脏里去了,所以她的脸显得苍白,她的呼吸也好像停止了。洪秀全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姑娘,在细细地比较和品味之后,发现这个井边的渔姑竟是一个绝色的美人。她的美是一种让洪秀全喜欢的健康丰硕的美,不是当时读书人喜欢的那种病态的纤美。这也是洪秀全超越了他的同时代人的地方,革命领袖之所以能成为领袖,就在于他的思想和见识都是超前的,他的审美观也是超前的。领袖的审美观,这个被以往的历史研究者所忽略了的问题其实是个相当重大的课题,它关系到领袖的人格,关系到革命成功之后,新的社会的风貌。洪秀全喜欢万奶奶丰满得甚至有点肥厚的嘴唇,喜欢她的在当时的观念里显得过大的嘴,喜欢她的黑得有点发蓝的眼睛(她的眼睛在黑暗的地方能够像猫的眼睛一样闪闪发光),他还喜欢她的光滑得像小瓢一样的额头。当然,他也喜欢她的那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尽管他不喜欢男人的辫子,但他喜欢女人的辫子,正因为他喜欢女人的辫子,所以他才不喜欢男人的辫子。他把她的容貌像刻版一样刻在脑海里之后,才松开那只捏住女人下巴的手。女人说了一句话:
你……还渴吗?
洪秀全不错眼珠地盯着女人桃花般的面容,说:渴,渴极了!
接下来女人把洪秀全带到自己家,她的父母已经驾船出海采珍珠去了,给他们留出了干事情的时间和空间。一进屋他们就抱在了一起,未来天王的宽嘴把姑娘的丰唇全部地吞没,他啃着她,咬着她,贪婪极了。她的身体在他的怀里扭动着,她的嘴里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响,这些声响被他全部地、连同她嘴里的甘甜的津液咽到了肚子里。有了这样的火烧云一样的浪漫之吻,上床做爱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事毕之后,姑娘给未来天王焖了一锅米饭,蒸了半条咸鱼,炒了两个鸭蛋,还烫了一壶水酒,侍候未来天王吃了喝了。酒足饭饱之后,天王说:我该走了。姑娘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于是多情多义的天王把姑娘抱在怀里吻着,然后两个人又一次宽衣解带,颠鸾倒凤,干得十分出色。这次是姑娘说:你走吧,我的父母就要回来了……此时天王倒有点恋恋不舍了,姑娘催他走,说:如果让我的爹妈碰上,我就没有活路了……天王从包袱里拿出那三部革命文献的草稿,说:大姐,秀全一介寒士,无甚可送,这是我的著作,如果我的大事成功,这三部手稿就是无价之宝;如果我的大事不成,它们就是一堆废纸。但是我们一定会成功的,革命成功之后,我会亲自来找你的。姑娘说:你如果富贵之后,还会要俺这个大脚女人?洪秀全郑重地说:我喜欢的就是天足。姑娘说:骗人!洪秀全说:如果秀全骗了你,天打五雷轰了我!姑娘捂住洪秀全的嘴,说:谁让你起这样的恶誓?俺也不敢指望你能来接俺,只希望你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偶尔地想起,在红树林边那个靠水井的小房子里,有一个大脚的女人,真心地爱着你就行了……
几个月后,洪秀全在金田村起义,革命洪流滚滚北上。消息传到红树林,姑娘拿出洪秀全留下的手稿,想去投奔情人,但她的父亲胆小怕事,把身怀六甲的女儿用铁链子锁在房梁上,这也罢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把女儿视为珍宝的洪秀全手稿投到锅灶下烧了。但即便他烧了手稿,也没能逃脱被清朝鹰犬逮捕下狱、最终被凌迟处死的厄运。他的女儿提前得到消息,挺着大肚子躲进了红树林,最后不知所终。有人说她死在红树林里,有人说她去了南京找到了洪秀全,成了天王的贵妃,有人说她产下了一个女孩后,将孩子送了人自己出家当了尼姑。红树林边的人更愿意相信最后一种传说。还有人说,洪秀全当了天王后,曾经多次派人来寻找这个大脚女人,也有人说找女人是假,找他的手稿是真,天王身边女人不缺,革命经典的手稿只有一份。红树林边的人民不愿意把洪秀全说成一个寡情薄义的昏君,他们的理由是:太平天国开国之后,就制定了一项法令,严禁女人裹小脚,天王用这种方式,来寄托他对红树林边这个大脚情人的哀思。谁又能把这种说法驳倒呢?
我们更愿意相信,至今健在的红树林边的万奶奶,就是洪秀全与大脚女人留下的后代。这样算起来,万奶奶的年龄已经将近一百五十岁,这把子年纪,在世界范围内也是凤毛麟角了。这把子年纪的老人,本身就带有神秘色彩,无论多么大的干部,在她的面前,也牛不起来,她如果愿意,说一声:我的爸爸是洪秀全!就可以让那些貌似高大无比的官儿们渺小下去。
万奶奶迈动着大脚,来到了这口著名的老井边上。林岚你曾经计划把这口老井保护起来,并且要在井边立上一座石碑,碑上刻字“洪秀全饮水处”,但是大虎出了事,把你的心思打乱了,你的计划也就搁了浅。万奶奶提起水桶,顺到水井里。珍珠抢过水桶,打满了水,费劲地提上来。万奶奶却把珍珠提上来的水,倒回水井。水在柚木桶的边缘,亮开了一道瀑布,水井里传上来明亮的水声。珍珠的脸羞红了。她只好看着老人慢腾腾地、甚至是艰难地将满桶的水从深深的井里提上来。在提水的过程中,老人喘息不迭,好像一头拉犁的老牛。
你跪下吧!万奶奶说。
珍珠虔诚地跪下了。
万奶奶用一扇破了边的水瓢,舀起桶里的水,浇到珍珠的头上。她一边浇水一边念叨着:闺女,珍珠仙子刚才对我说了,只要你的心是干净的,什么样的脏物也沾不到你的身上……就像雨水永远打不湿鲜荷叶,就像海水永远浸不湿白鹭……仙子说,有的人自以为身子脏了,其实是她自己的心先脏了。只要你的心不脏,即便有人把满桶的污水浇到你的头上,你也是干净的……仙子让我给你洗浴,从此之后,你的身体,就像光滑的玉石,从里到外都是干净的了……从此之后,什么样的污秽也不能玷污你了……
珍珠的眼泪,和着一道道的清水,汹涌地流下来。她的心里感动极了,她在不知不觉中发出了大声的抽泣。一桶水浇罢,万奶奶望空念叨了几句,然后说:起来吧,孩子,一切都过去了。奶奶活了九十九岁了,什么样的事也见过了,什么样的人也见过了,奶奶琢磨出了一个道理: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河。你记住我的话。
珍珠点点头,站了起来。
珍珠回去后就与大同结了婚,但大同在新婚之夜因为珍珠的失身,便口出了恶言,珍珠果断地与大同离婚。
她为还大同家的债,进城到歌舞厅当了坐台小姐,因为客人逼她卖身,她从歌舞厅的三楼跳下来,事情震动了南江市的娱乐界。她回到了红树林,与小海挖沙虫出卖维持生活。当她知道大虎买通了乡政府的干部,让食堂的炊事员高价收买自己的沙虫后,便和小海驾起用父母用过的采珠船,到海湾里采集野生珍珠。大同的父亲是个善良的老人,苦劝珍珠放弃下海采珠的主意,珍珠当然知道下海采珠的艰辛,父亲让鲨鱼咬断腿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但是她仿佛听到了一个温柔宽厚的声音在自己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珍珠珍珠,下海采珠;珍珠珍珠,下海采珠……
她认为这是珍珠仙子发给自己的号令,是神祇的启示,同时也是大海对自己女儿的召唤,这些都是不能违抗的。她渴望到大海里去,渴望着穿越红树林到湛蓝的海湾里去。台风过后,珠农们的养珠工具全遭破坏,海湾里一片清静,恢复了远古的状态,正是下海的好时机,那些自从人们开始人工育珠以来就远走高飞了的珍珠们该回来了吧?
珍珠和小海划着小船,从红树林里钻出来。他们吐掉口里用来防蛇的树叶,舒展开拘束的身体。这是他们第一次出海采珠,心中充满重操祖业的欣喜,但也动荡着怀念亲人的悲伤。他们没有说话,但心里不约而同地想起父母,珍珠的印象是清晰的,小海的印象是模糊的。父母去世时,他还是个比南瓜大不了多少的婴儿。
珍珠摇橹,橹声咿呀,灰白的小船不紧不忙地前进,渐渐地进入了海湾深处。海上刮着微弱的风,有浪,舒缓而广大,他们在小船上,好像在一个暖洋洋的大摇篮里。海鸥和白鹭在他们头上飞翔,有时候也落在小船旁边的水面上,随着海浪起伏,看样子非常的悠闲自得,分明是处在幸福之中。阳光也很好,灿烂阳光照大海,大海好像蓝玻璃。红树林已经被他们远远地抛到了身后,回头看它们,就像一抹烟云。
就在这里吧。珍珠停了橹,征求小海的意见。小海吭哧了一声,不知是同意还是反对。就是这里了,咱们的爹娘当年就在这里采珠,我知道的。
失去了动力的小船在海浪上起伏着,姐弟俩看着海水。海水澄澈,一眼可以看到底。海底的珊瑚有红有白,千姿百态。宽大肥厚的海底植物的叶片,像漫长的彩绸,轻柔地舞动着。海水的上层,漂浮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海蜇,它们的身体好像透明的伞,也像少女的白色纱裙。珍珠脱下外衣,穿着一条红色的短裤和一件红色的抹胸。她四肢修长,身腰苗条,洁白的肌肤宛如凝脂。一个从小吃苦受罪的渔家姑娘能有这样一身好皮肉的确是个奇迹。这样的肌肤爱招蚊子,鲨鱼也愿意吃这样的食物。陈珍珠下海采珠比你我下海危险十倍,幸好她穿着红色内衣。传说鲨鱼最怕红色,一见红色它们就仓皇逃窜。
大的采珠船上有一架类似井台辘轳的装置,也可以叫做木绞车。绞车上缠满了绳子,摇动绞车就可以把水下的人或是采到的珠贝提上来。这样的大船只有官家和大户人家才有,珍珠家的采珠船很小,船舱的面积不过二平方米,中央有两个铁鼻环固定在舱底,鼻环上拴着两条绳子,一条绳子的尽头拴着一块三十斤重的带孔的石头,另一条绳子的尽头拴着一个竹编的筐篮,还有一把锋利的尖刀躺在筐篮里。拴着筐篮的绳子上,缀着一些小铃铛,采珠人在水底发生情况或是急欲上来换气时,就晃动绳索,让小铃铛发出响声,船上的人听到铃声就紧急拉绳,助水下人一臂之力。
珍珠左手提着石头,右手提着筐篮,对弟弟说:小海,我下去了!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纵身一跳,身体直立着,洒脱地沉入了大海。她感到温暖的海水像淤泥一样向四周分开,随即着又闭合起来。石头坠着她的身体快速下沉,水往上涌起,使她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漂浮起来。她知道自己这口气非常宝贵,沉到海底后必须迅速而准确地开始工作,否则就要无功而返。虽然整个下沉的过程也不过十几秒钟,但她还是感觉到了海水温度的逐层变化。第一层温暖如油的水大概有一米深,接下来的就渐渐冷却,当她沉到了十几米深的海底时,水已经凉得令肌肉紧张了。她沉到海底时,匆忙中仰头往上望了一眼。她看到了自家小船的浑圆的船底,还看到了似乎与海面连接在一起的湛蓝的天空,天上那些孤独的云团,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海蜇。水下是无声的世界,压力使她的耳朵发出了嗡嗡的响声。她闭紧嘴巴,屏住呼吸,大睁开眼睛。久不下海,缺乏锻炼,海水刺激得眼球生涩发痛。她想到,也许应该进城买一只防水镜罩住眼睛。阳光折射到海底,使水底世界的光线十分柔和。为了防止身体上浮,她把一只脚套进石头上的绳扣里。她必须拖着这块大石头在水下移动,所以她在水底的潜游毫无美感可言。背着氧气瓶、脚上套着橡胶脚蹼的水下潜泳才有美丽潇洒的姿态,而采珠姑娘的水下动作,简直就像一只瘸腿的蟾蜍。在她的面前有一大片扇状的白色珊瑚,它们抖动着千枝万突,柔软得好似面条。一群彩色的小鱼在珊瑚丛里像旋风一样游动,方向变化得神鬼莫测,动作整齐得不可思议。一条粗大的鳗鱼将下半截身体藏在一个岩洞里,只露出一个庞大而狰狞的头颅,那两只与它的头颅不相匹配的小眼睛射出阴鸷而混浊的光芒。珍珠让海鳗的眼睛吓了一跳,她迅速地避开了它,但一只方头方脑、身体像个大枕头的马面鲀正在她的侧面定定地望着她,它撅起的口唇几乎吻到了她的脸。富有水下经验的珍珠没有惊叫,惊叫会加快耗尽她体内储存的氧气,而且很可能让海水灌进咽喉,她没有惊叫的资本。马面鲀缓缓地逼上来,它瞪着圆圆的眼睛,眼神很有趣,好像在努力辨认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它奇丑无比的脸上布满荒诞透顶的表情,如果不在水底,看到这样古怪的表情,珍珠很可能会大笑,其实她也是一个很爱笑的姑娘,但是在水底,她同样没有笑的权利和资本。还有八腿蛸盘踞在岩石上,它们的腕足上生满令人恐怖的吸盘,如果它用吸盘吸住了你,要想脱离,除非舍掉皮肉。还有乌贼鱼鬼鬼祟祟地在飘逸的水草间出没,它们时刻准备着将墨汁吐出来把海水搅浑,它们可以浑水捕鱼,也可以浑水逃命。这些都不是珍珠需要的,她要找的是那些生着裙裾般漂亮褶边的珠母贝,白蝶贝可以,马氏贝可以,企鹅贝可以,美丽贝可以,黑蝶贝更可以。但是什么贝也没有,只有一些不可能产出珍珠的海蛎子巴在水底的岩石上。珍珠胸中的氧气已经用光了,她感到胸脯憋得很痛,嘴巴迫不及待地要张开。她心中懊恼无比,但也无可奈何,第一次潜水只能空手而上了,虽然这令人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出师不利,但呼吸不饶人,如果想活下去,就得赶快往上浮。珍珠将脚从大石头上的绳套里脱出来,然后她也不去管空空的竹篮,挥动着双臂,用与死亡比赛的速度,蹿出了水面。她双手扒住船舷,张大嘴巴呼吸着,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的眼睛大睁着但是看不到任何东西,她的耳朵直竖着但是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的鼻孔扩张到最大的程度但是嗅不到任何气味,一切为了呼吸,一切服从呼吸,几秒钟后,她才恢复了感受事物的能力。她的许多前辈,就在准备上浮时因为脚被石头上的绳子缠住而葬身海底,就在紧急上浮的过程中因为呛了海水而毙命,遇到了鲨鱼更是九死一生。像珍珠的父亲陈三两那样,被鲨鱼咬去了一条腿还能挣扎着浮出水面最后回到岸上死的人,几百年来是唯一的一例。采珠的人们,每天都在生死之间挣扎。珍珠在弟弟的帮助下爬上了小船。她坐在狭窄的船舱里,依然喘息不迭;海水在她的身体上从上往下滚动着,轻薄的短衣粘在皮肤上,她的身体便暴露无遗。在大海深处,即便真正裸着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当年,日本的珠女们为了节约衣服、减少摩擦力,通常都是裸体下海采珠。直到现代,她们还保留着这古老的生产方式,每逢重大节日,日本的珠女们都要为观光的客人表演裸体采珠。当然这种表演是要收门票的而且票价昂贵。日本女人向以肥白著称,选来参加表演的女人更是肥如海豚,白若凝脂,她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亮着白花花的身体,在海水中兴风作浪,艰苦卓绝的采珠劳动,被她们渲染得浪漫无比。看了她们的表演,人们往往产生错觉,好像这流传千古的采珠劳动,五分像花样游泳,五分像色情表演。林岚你原先也有过在珍珠节期间组织采珠表演的计划,我们的国情当然不允许女人们裸体表演,但穿上透明的三点式下水完全可以,也是因为三个虎大案发作,搞得你心烦意乱,组织采珠表演队计划才束之高阁。否则,珍珠节期间,红树林海湾里就会多上一道特别亮丽的风景。
珍珠和小海把空空的竹篮子从海底提上来,接着又把沉重的石头提了上来。小海冷漠地看着动荡不安的海水,皱着眉头,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珍珠自言自语着:珠母,你们哪里去了?珍珠仙子,你屡次启示我下海捕珠,但是珠在哪里呢?
他们把小船往更深的海里划去,一直到了海浪澎湃的地方。这里的海底是平坦的沙地,深层的海水呈现出一种淡蓝的颜色。海水越深,人在水下工作的时间越短,送掉小命的可能性越大。珍珠和小海在这里轮番下海,但除了捡上来十几个瘦小的珠贝、并从珠贝里剖出了几粒像小米大小的珍珠外,一无所获。
珍珠姐弟在海湾里无望地工作了七天,美妙的幻想彻底破灭。野生的珍珠没有了,它们不知道迁徙到什么地方去了。看来想依靠采集野生珍珠谋生的可能性已经不复存在,要想活下去,必须想别的办法。
在那个明月皎皎之夜,珍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被风刮坏了的房子需要修理,瓮里的米需要补充,欠大同家的旧债要还,这一切都需要钱,可是钱在哪里呢?珍珠翻来覆去地想,最后终于打定了主意,还是回大虎的珍珠公司去,尽管有好马不吃回头草的说法,但到底还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为了把小海抚养成人,完成父母的遗愿,珍珠打算不顾一切了。但就在这一夜,事情发生了大变化。
后半夜时,月光愈加皎洁。珍珠在蒙眬中看到小海悄悄地从他的箱子床上爬了起来。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拔下门闩,拉开了门。他想不发出声音,但门还是发出了吱呀声。珍珠披衣下床,尾随着他,尾随着他就到了红树林边的栈桥上。人鱼们在栈桥两边的海水里兴奋地跳跃起来,好像在欢迎它们的亲密朋友。小海走到栈桥尽头,跳上了拴在草棚立柱上的采珠船。珍珠猛然一惊,顾不上隐藏行踪,踩得栈桥上的木板摇摇晃晃,惊得人鱼们往红树林中逃逸,追了上去。
小海,你要干什么?
小海已经将双桨摇动,他的赤裸的身体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冷冽的光芒,像钢像铁也像冰。珍珠纵身一跃,落在了小船上,小船被她砸得大摇大摆,好久才平稳下来。
珍珠坐在船舱里,低声嘟哝了一句: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月光像瀑布般地倾泻下来,沿着小海的身体往下流淌。红树的叶子都成了金币银钱,海水成了水银。几条人鱼在小船前面欢快地游动着,不时地把光滑的身体从水里跃起来。白鹭栖息在红树梢头,仿佛象牙雕成的艺术品。
小船划出了红树林,渐渐深入大海。珍珠腿脚僵硬地坐着,有一种似梦非梦的感觉。明月下的大海显得宁静神秘,细浪窃窃私语,好像在对人诉说着一个特大的秘密。
在七天前他们初次下海的地方,小海停了船。人鱼围绕着小船游动着,好像它们知道小海的行动目的。
小海抱起那块拴着绳子的石头,顺着船边溜下了海。他的身体与那些人鱼的皮肤极其相似。珍珠看着他飞快地下沉,看着他在海底像人鱼一样轻松自如。转眼之间,他就从水底浮了上来,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黑得发光的黑蝶贝。
珍珠急忙把他拉到船上。他把黑蝶贝放在了船舱中央。这个黑蝶贝长约二尺,宽约一尺,外壳上布满疤瘤。珍珠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她预感到,一件能够影响他们姐弟命运的重大事件已经发生了。
小海定定地望着姐姐。珍珠浑身颤抖,连发出的声音都打着哆嗦:海……你想让我剖开它吗?不,不可能,这样的珠贝里是不可能产出什么珍珠的……你最好还是把它扔回大海里去,免得白费了我们的力气……
珍珠极力地贬低着这个巨大的宝贝,但巨大的喜悦已经让她的眼睛潮湿了,再说下去她就要哭出声来了。她双手掩住脸面,不敢看这个甚至有几分阴森森的大家伙。她甚至希望这是个可怕的幻觉,但当她把掩面的双手摘开时,黑色的巨贝依然冷漠地躺在船舱中央。
小海拿起尖刀,递给珍珠。
你想让我把它剖开?我才不会白费这个工夫呢!这是个妖精黑贝,它不可能给我们带来珍珠……但她的手已经把刀子接了过去,她的另一只手也扶住了黑蝶贝粗糙的外壳。她把刀尖轻轻地插进贝壳之间的细缝里,嘴里还在唠叨着,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产出珍珠,这样的东西只能产出沙子,只能产出石头,黑石头……她把刀子猛地往外一别,两扇贝壳,像生了锈的铁门一样,嘎嘎有声地豁开了。
一道黑得发紫的光芒从黑蝶贝里放射出来,珍珠的手冻住了,她看到,一颗大如鸽蛋的黑色珍珠,在颤动不止的蚌肉里安详地睡着,它的光芒,像黑色的闪电,让珍珠全身的血液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