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门两侧,站着两个眉清目秀的小蛮童。他们身穿肩膀上缀着金色丝线流苏的白色制服,头上戴着圆桶状的高帽子,帽顶上歪着一绺红缨。这身打扮使他们有点像拿破仑的元帅,有点像袁世凯的部下,也有点像马戏团里的猴子。在两个门童的身后,玻璃转门的一侧,一个丰满得像红肠似的女郎在玻璃镜框里高高地撅起屁股,热情地迎接着客人。
大虎将摩托车扔在路边,沿着铺了红色地毯的高台阶,气喘吁吁地跑上去。两个小蛮童对他鞠了一躬,脸上伪装出笑容,四只手在两边做出请进的姿势。大虎好奇地看着他们身上的服装,问:咦!你们的服装是从哪里弄的?
门童脸上保持着微笑,但并不回答大虎的问话。
大虎生气地说:我问你们哪!
门童又给他鞠了一躬,四只手再次做出姿势,请他进门。
大虎被他们这种微笑的冷淡激怒了,他挥手一掌,扇掉了一个门童的高帽,骂道:狗娘养的,猴子戴帽,也来装人哩!
被扇掉了帽子的门童吃了一惊,咧着嘴说:先生,您凭什么打我?
大虎笑道:你这不是会说话嘛,我还以为门口站着两个哑巴呢!
说话间那顶高帽子沿着台阶扑隆隆地滚下去,门童跑下台阶去追赶。他的脚在台阶上滑了一下,人也像圆桶帽似的滚下去。等他爬起来时,洁白的制服上沾着污泥和痰迹,龇牙咧嘴,满脸愁苦,模仿的潇洒和伪装的文雅全都没了。大虎禁不住地笑起来。他顺手又把另一个门童头上的高帽摘下来,戴在自己头上,大摇大摆地走进饭店前厅。门童跟在他的后边,可怜巴巴地求告着:先生,先生,请把帽子还给我吧……
还给你?大虎气冲冲地说,老子想拿回家当尿桶用呢!
哟!林总,一个黑唇蓝眼、身穿一袭黑裙的高个子女人迎了上来,亲热地抓住大虎的手,说:姐姐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吧?怎么连个人影子也不让我看见了?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把大虎头上顶着的帽子摘下来,顺手递给门童,门童鞠了一躬,转身跑了。
大虎道,咦,你怎么抢我的帽子?
女人亲昵地打了大虎的手背一下,说:都当了总经理了,还是这样顽皮!
大虎道:我还以为他们俩是哑巴呢,没想到还会说话。
女人道:你堂堂的大经理跟这些小猴子斗什么气?你要看着他们不顺眼,姐这就去炒了他们!
大虎说:别别,我也就是看着他们的服装好玩,故意逗着他们玩的,你炒了他们的鱿鱼,让他们到哪里吃饭去?
女人道:没想到你还是这样一副菩萨心肠!
大虎道:这你可算说对了,我这人从小就心软,看不得别人受苦,我经常被电影和电视剧感动得流眼泪,你信不信?
女人说:当然相信,你的话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谁的话值得相信?
大虎说:知我者,田大姐也!
女人说:行了,快走吧,你那帮小兄弟正在等你哪!
俩人说着话进入一条幽幽的通道,地上铺着红色的化纤地毯,两边的墙壁上绘着连绵的山水风景,低矮的泡沫吊顶上,暗藏着一些小射灯,好像天上的星星。
大虎说:几天没来,你这里全变了!
女人拧了大虎一把,咬着牙根说:你这个丧了良心的家伙,足有半年没到我这里踏个脚印了!
大虎说:有这么长时间没来了?
女人突然粗鲁地说:你就挨×打呼噜——装鼾(憨)吧!
大虎笑着说:田大姐,您可别这样说!我这不是又来了吗!
女人道:那些“脱了裤子上床,提起裤子扫黄”的家伙,刚找完我的麻烦呢!
大虎道:他们的脑子一定是进了雨水,谁不知道您田大姐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抓鳖?他们动您,不就是“疤拉眼照镜子——自找难看”吗?
女人道:关键是咱们凭着良心做生意,犯法的事不做,违章的事不干,身正不怕影子歪,这不,折腾了三个月,怎么样?我还是我,谁给我把门封了,谁来给我打开!
大虎道:就是,就是,从南京到北京,谁不知道您田春风!
女人道:我对林市长也说过,南江市像我这样遵纪守法的饭店,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如果把风流饭店都封了,我看连市委市政府也该封了!
大虎道:我妈妈怎么说?
女人道:你妈妈当然护着我,我每年上交税款三百万呢!
走到通道的尽头,迎面是一面大哈哈镜。大虎猛一抬头,被镜子中的两个怪物着实吓了一跳。我的个娘,这是什么妖怪!他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缩成一个庞大的酒坛子,身旁的瘦高女人同样缩成了一个酒坛子。镜子中的女人咧着半尺长的黑嘴浪浪地笑着说:小兄弟,你大姐有没有奇思妙想?
大虎道:岂止是奇思妙想,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嘛!
女人说:我就是让每个来到我这里的人认识到自己的真面貌,你自以为了不起,但其实很可笑!这个社会其实就是一个大大的哈哈镜!
大虎道:田大姐,您这么有思想,应该去当省长!
女人道:省长算什么?小兄弟,你大姐亏就亏在生了个女儿身,你大姐如果不是个女孩而是个男孩,那……她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把半截话咽了回去。
大虎道:大姐您已经可以了,开着这么大的一个饭店,票子大把大把地赚,您还想怎么样呢?
女人道:比起你妈妈我还是不行。
大虎道:我妈妈算什么?大傻瓜一个!人家那些当市长当书记的,早都捞足了,共产党不垮便罢,共产党一垮,他们摇身一变就是资本家!
女人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眼相看——我还以为你只知道玩闹呢,没想到你还有点想法。
大虎说:我也在进步呢。
女人道:刚才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大虎道: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女人笑道:你能想出这些来,就不是林大虎了。
女人按了一下墙上的暗钮,哈哈镜无声无息地转到了一边,闪出了一个圆月般的洞口。女人道:这叫做别有洞天!
大虎心里充满了惊喜,咋咋呼呼地说:简直是武侠小说,简直是地下党!
女人推他一把,说:别咋呼,跟我走。
大虎跟随着女人弯腰进了月亮门。女人按了一下机关,大镜子缓缓地转回来,把洞口遮住了。
这一段通道里灯火辉煌,地上铺着厚厚的纯毛地毯,墙上画满了肥胖的肉色浴女,很像春宫画中的人物。通道两边,距离均等地摆放着一些仿欧雕塑,人在中间走,仿佛立即就成了贵宾。走到通道尽头,女人说:兄弟,这是我新装修的高级包间,不是至爱亲朋,我是不会把他安排到这里来的,哪怕他给我座金山银岭!
大虎转着圈,只看到周围墙壁上的裸体浴女,根本找不到房门。他焦急地问:包间呢?包间在哪里?
女人故意逗他,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大虎拍打着墙壁,脚跺着地面,寻找着暗道机关。
笨蛋,别瞎拍了!女人推了他一把,指着墙脚上那尊青铜的裸女雕塑,说,看到了没有?
大虎贴上脸去仔细打量着,也没发现异常。
女人伸手揿住了铜塑裸女的那颗闪闪发光的奶头,说:奶头戳到嘴里都不晓得嘬吗?
她的话语未落,就有一扇跟墙壁天衣无缝的暗门梦幻般地滑开了。一个宽大的、富丽堂皇的房间出现在大虎的眼前。他的几个狐朋狗友从真皮沙发上站起来,拍着巴掌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四个穿着翠绿色短裙、脖子上挂着夜来香花串、腰间挂着圆形号牌的D姐摇着尾巴迎了上来,众星捧月般地把大虎簇拥到沙发上落了座。她们像一群小狐狸似的围住大虎,有的帮他擦汗,有的给他端茶,有的给他捶背,那个找不到活干的就紧贴着他的耳朵甜言蜜语地叫哥哥。大虎被她们收拾得手忙脚乱,厌烦地说:行了行了,妹妹们,让你大哥我先吸支烟。
小姐们从短裙的小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噼噼啪啪地都打出火苗,举到他的嘴边,抢着帮他点烟。
三虎对二虎说:二哥,瞧瞧大哥的人缘有多好吧!方才大哥没到时,这四个小姐坐在沙发上,像一窝没长全毛的麻雀似的,连正眼都不看咱们;大哥一到,她们就像吸了大烟的鸟一样,立马就活蹦乱跳,唧喳乱叫。
二虎说:大哥就是大哥,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人比人要死,货比货要扔,这点人生哲理难道也要二哥亲自教导你?
众人听他们说得好玩,便跟着笑起来。
大虎吸着烟问:怎么,你们还没开宴?
钱二虎说:大哥不到,谁敢开宴?
大虎道: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客气?开宴开宴!
各位兄弟,好好玩吧,黑唇女人道。
怎么?田大姐不跟我们一起玩?二虎道。
对不起各位,我要到前面去招呼一下,待会儿过来给你们敬酒,她对着大虎等人合手作了一个揖,然后回头对D姐们说:好好侍候!
D姐们像小鸟似的齐声说:田姐放心!
田姐闪身出去,那扇暗门随着就闭了。大虎像个大干部似的挥挥手,发令道:伙计们,开宴!
他率先到餐桌正位坐下,二虎、三虎和“蟋蟀王子”卢面团等人在他的两边就了座。四个D姐分插在他们中间。大虎看到,这是一张大得出奇的圆桌。圆桌的中间部分铺敷着红色的天鹅绒,正中放着几个靠垫,看样子倒像一张圆形的床。桌子上既没有大菜也没有小菜,但每个人的面前却摆着刀子、叉子、筷子、勺子、大杯、中杯、小杯。两个服务小姐往他们面前的杯子里倒了白酒、葡萄酒和啤酒。大虎不解地问:菜呢?菜呢?难道让我们喝寡酒?
服务小姐微笑不语,D姐也捂着嘴笑。二虎笑着说:大哥,您就放心吧,蟋蟀王子请客,怎么会让大哥喝寡酒呢?
蟋蟀王子结结巴巴地说:上菜,上菜!
服务小姐按了一下电铃,大虎对面的墙上开了一扇小门,轻盈的音乐声中,一股汹涌的白雾,既像天上的云团,也像大海的潮水,从那小门里咕嘟咕嘟地涌出来。大虎激动地喊了一声好。喊声未绝,就有一个身披红色轻纱、足蹬红色高跟鞋的妙龄女郎,从那小门里,腾云驾雾般地飘了出来。
大虎眼睛直直地盯着女郎看,嘴巴半张开,不知不觉地流出了口水。他身边的D姐用纸巾替他沾了口水,并轻轻地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大腿。大虎不高兴地说:干什么你!他的眼睛继续盯着那女郎看。女郎高髻云鬓,圆月般的大脸上,凝固着仿古的微笑。大虎脱口而出:杨贵妃!
女郎对着大虎微微点头,好像是对知音的赞赏。大虎激动得不得了,说:果然是杨贵妃!
杨贵妃振臂一扬,让肩上的红纱轻飘飘地离了身体。一身白腻的好肉,颤颤巍巍地亮在了众人眼前。大虎兴奋得眉眼弯曲,率先鼓起掌来,嘴里连声夸赞:好好好,我就喜欢这种肥肉型的!
女郎对着大虎飞了一个媚眼,然后,她就一丝不挂地,穿着高跟鞋,踏着凳子,上了桌子,躺在铺着红色天鹅绒的大转盘上。她将靠垫垫在肩下,右手支颐,上身侧着,下身开着,脸上的微笑可掬。
大转盘缓缓地转动起来,女郎身体的各个部位轮流地展现在宾客眼前。
卢面团站起来,举杯道:林总,为了我们哥们的友谊,我提议,干杯!
众人站起来,碰响了手中杯,干了杯中酒。
大虎瞪着眼问:吃什么?总得有点东西下酒吧?
卢面团笑道:林大哥真是的,眼前明摆着佳肴嘛。
大虎看看缓缓转动的美人,纳闷地问:难道这也能吃?
当然能吃,不能吃摆上来干什么?卢面团道:第一道菜,清蒸贵妃奶头,我来给大家做个示范。
他拿起筷子,放在眼前的酱油碟子里蘸蘸,然后伸过去,夹了夹女郎的奶头,将筷子缩回来,塞进嘴里嘬嘬,夸张地说:肥而不腻,味道美极了!
大虎忍不住地笑起来,说:这算什么?这不是糊弄人嘛!
卢面团道:大哥,要想知道滋味,只有自己尝尝!
女郎转动着,座上的人都学着面团的样子,依次用筷子夹了奶头,放到嘴里嘬着。连那四个D姐也夹来尝了。男人们都说好,D姐们却低着头哧哧地笑。
女郎的奶头转到了大虎面前。三虎说:大哥,快点吧,就你没尝了。
大虎拿起筷子,憋不住地想笑。服务小姐站在墙角,用遥控器悄悄地将转盘停了。女郎微笑着,故意将胸膛挺高,让那两个造型优美的奶头不停地抖动着,引逗着大虎下箸。大虎伸出筷子,彬彬有礼地对那女郎说:不好意思,得罪了!然后选了右侧那个被众人夹得颜色发红的大奶头子,轻轻地夹了夹。一股生龙活虎的劲道儿通过筷子,传送到他的手腕上。
二虎说:大哥使点劲儿,吃饭是革命,不是绣花。
大虎道:我可不像你们那样野蛮,万一把小姐弄痛了怎么办?万一夹坏了怎么办?这东西是宝贝,将来还要喂育宝宝呢!
卢面团说:林大哥怜香惜玉呢!
二虎道:我们大哥天生善良。
三虎说:大哥,快,用劲儿夹一下,你瞧瞧,小姐在笑你哪!
卢面团说:夹左边那个,我们都没夹,特意地给你留着呢!
大虎伸出筷子,用劲儿夹住左边的奶头,猛地往上一拔,只听到噗的一声响,奶头从筷子缝里滑脱了。大虎关切地问:小姐,我把您弄痛了吧?
小姐依然微笑着。
大虎身边的D姐催促道: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大虎也就装模作样地把筷子塞进嘴巴,嗞嗞地嘬着。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怎么样?味道怎么样?鲜不鲜?香不香?
大虎说:鲜极了!香极了!味道好极了!
服务小姐揿了遥控机关,女郎又缓缓地转动起来。
大虎兴趣盎然地问面团:王子王子,接下来呢?
卢面团瞪着一大一小两只眼,不解地问:什么接下来?
大虎道:你小子就装糊涂吧!我问你接下来吃什么?你总不能光让我们空嘬奶头吧?
卢面团笑道:看来林大哥是第一次吃风流宴。
二虎三虎道:别说林大哥,这样的宴席,我们哥俩也是第一次见识。
卢面团冷笑道:你们俩就不要按摩小姐啃黄瓜,冒充小保姆了吧?咱这南江市的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难道还有你们两位大爷没经过的?
二虎道:面团大哥,您这话完全是胡说八道了!我们哥俩前几年的确游手好闲整日在歌厅酒楼鬼混,但自从和林大哥创建珍珠总公司之后,我们就脱胎换骨、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现在我们哥俩脑子里每天想的都是工作、事业、理想、前途,连这样的光溜溜美人门户大开摆在面前,我们俩的小弟弟还是俄罗斯卢布——疲软得很哪!
卢面团说:你们哥俩也不要太谦虚了,你们如果是俄罗斯卢布,我们是什么?
三虎说:你们是美元,坚挺着呢!
卢面团说:咱拿出小弟弟来验明正身怎么样?让这几个D妹妹作证!
几个D姐羞答答地说:我们都是卖艺不卖身的,谁给你们去做这种证人?
三虎道:你们的艺就是两腿劈开,一丝不挂,把“小弟弟”吞下!
D姐戳戳林大虎,说:林总,您也不管管您的部下,让他说话文明点。
大虎就半真半假地批评三虎:不许胡说八道,注意语言美。
三虎道:难道我的语言还不够美?连我的语言你们都嫌不美,这个世界上就找不到美丽的语言了。
大虎说:别岔话儿,刚才是说什么了?对,说吃,我的肚子可是咕咕地叫唤了,王子!
看把咱大哥急的,刚才那道菜,是给您老人家开胃的,真货还没上来呢!面团就对服务小姐说:快点上菜,大哥饿了。
小姐摘下挂在墙壁上的话筒,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几分钟之后,就听到墙壁外边隆隆的一阵响,暗门开启,一辆不锈钢小车推了进来。车子的平盘上,放着一片热气腾腾的大椰子。小姐首先把一个大椰子端到大虎面前,报道:椰奶鱼翅汤。
大虎低头嗅了嗅,一股浓郁的香气直冲鼻子,口水立即满了嘴。
接下来就是一片啜吸之声。
间隙里卢面团问:怎么样,林大哥?
大虎将一口热汤咽下去,幸福地说:这才是真奶哩!
卢面团道:但是如果没有前面的清蒸奶头开了胃,后面的奶也就不会这样香。
大虎大笑一阵,点了一支烟吸着,侧目看看两边。只见二虎三虎和卢面团的两个马崽都卷着舌头吸食那亮晶晶的鱼翅,根本就顾不上说话。那四个D姐也把刚才的文雅和矜持丢到了九霄云外,四颗大小不一的脑袋,几乎全都趴在了那椰子盅上,喝得一片嘴响汤响。大虎的心里,突然产生了对这四个贪食D姐的厌恶,但他毕竟是宅心宽厚的人,不会像三虎那样用尖酸恶语去刺激她们,便低下脑袋,将那些乳白色的浓香汁液,一勺勺地往嘴里送。但他总感到有些别扭,好像把什么要事遗忘了似的。他抬起头,猛然明白了。他看到躺在转盘上的那个裸体美人正在定定地盯着自己,嘴唇微启,露着一点舌尖,分明是贪馋的样子。而且在那一瞬间,她的脸上根本就没有那甜蜜的微笑,只有当大虎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突然相碰时,那惯常的微笑才又罩住了她的脸。大虎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对着转盘上的美人说:对不起小姐,我们只顾自己吃,把您给忘了。美人的脸缓缓地就转了过去,但那目光却追随着大虎的脸,仿佛在表示对他的关切的感谢。大虎回头对站在墙边的服务小姐说:小姐,再上个椰奶鱼翅汤!
小姐看看做东的卢面团,露出一副不敢做主的样子。大虎恼怒地说:我让你上椰奶鱼翅汤,听到了没有?!
卢面团看大虎动了怒,就对小姐说:快打电话,再要一个椰奶鱼翅汤!
小姐拿起墙壁上的话筒,低声说了几句,然后走过来,小心翼翼对大虎说:对不起先生,椰奶鱼翅汤要等三个小时。
大虎道:三个小时?三个小时我都飞到北京了。
一个D姐道:林大哥,我这里还有半盅,您先吃了?
大虎一下子动了怒,将汤勺往桌子上一拍,骂道:去你妈的!你把老子看成什么了?让老子喝你的残汤剩羹?
卢面团一见大虎动怒,马上就拉下脸来骂那D姐:臭婊子,反了你了!
三虎大骂道:狗娘养的,你个骚货,你以为你是谁?敢让我们大哥喝你的刷×水,我看你是活够了!
大虎听三虎说得不堪入耳,就说:三虎,你个混蛋,你是在骂谁呢?
三虎委屈地说:大哥,我这可是帮你出气呢!
二虎说:算了吧,你个傻瓜蛋,帮忙也不是你这个帮法。
面团对那个闯了祸的D姐说:去,把你们的妈咪叫来!
那个D姐吓坏了,双手抓住大虎的手,哀求道:大哥,饶了俺吧,饶了俺吧……
卢面团道:今天饶了你,明天你还不骑在林大哥头上拉屎?
大虎道:你们这些坏蛋,说出来的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是帮我呢还是骂我呢?
卢面团笑道:大哥别生气,我们被这个小婊子气糊涂了,也就顾不上咬文嚼字了,但我们的本意是好的,你说对不对,李兄?
三虎道:那还用说?我们三兄弟是新桃园三结义,一块儿烧香磕头拜过关老爷的。
大虎道:你就少说两句吧,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的。
三虎道:好好好,我闭嘴了,但是这个臭婊子的确是狗胆包了天,今天不好好教训她,赶明儿她还不知怎么样子地猖狂呢!
那个闯祸的D姐一腚坐在大虎的腿上,双手搂住大虎的脖子,撒娇撒痴地说:大哥,大哥,俺年轻不懂事,不会说话,您大人海量,别跟俺一般见识,饶了俺吧,待会儿俺好生侍候你……
大虎问:你怎么侍候我?
D姐道:那就由着您了,俺是您手里的一支蜡,您想怎么点就怎么点呗!
D姐有一口破碎的耗子牙,说话时就将一股泔水气味直喷到大虎的脸上。他突然感到恶心,就将腿上的D姐推了下去。
D姐问:大哥原谅我啦?
大虎道: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D姐撅着嘴说:人家小嘛,不懂事嘛!
二虎道:中国的妓女,社会地位实在是太高了。一天到晚吃着不花钱的山珍海味,唱着不花钱的卡拉OK,挣着大把的不费劲的钱,国家跟什么人都敢征税,就是对你们这些鸡特别厚爱,一分钱的税也不跟你们要,你们自己说说,做一个中国妓女是多么幸福?
二虎正说得来劲儿,坐在他身边的那个D姐呼地站了起来,青着脸说:既然当妓女这样幸福,那你为什么不让你的姐姐妹妹出来当?
二虎被顶得张口结舌,半天没翻上腔来。
那D姐也是个愣头青,不识进退,见把二虎憋了个大歪脖,愈发撒了泼,指点着二虎的鼻子说:你如果没有姐姐妹妹,让你老婆和你妈妈出来干也可以,如此幸福的职业,不干白不干。
二虎终于醒过神来,骂道:婊子,你真是老鼠舔弄猫腚眼,大了胆了!老子今天不教训教训你,你就不知道马王爷生着三只眼。
二虎站起来,扇了那大胆D姐一个耳光。
耳光响亮,把在座的人都惊呆了。
那个D姐捂着脸静了片刻,突然就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起来。她从餐桌上抄起一把叉子,朝着二虎刺去。二虎闪身躲过,掐住D姐的后脖梗子就将她按倒在地,然后就搬起一把椅子猛地按在她的屁股上,椅子的四条腿儿正好将她的屁股卡住,二虎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那D姐在椅子下边破口大骂,满口的家乡土话。
二虎抓过一个酒瓶子,气呼呼地往嘴里灌着酒,说:骂吧骂吧,骂人听不懂,就是骂自家。
大虎看到在椅子下挣扎的D姐,心中有些不忍,就对二虎说:算了,算了,让她起来吧!
算了?没那么容易!二虎道,老子今日学雷锋做好事,替国家扫黄了!说着话,还将屁股抬起来,然后又猛地坐下去,蹾得那椅子下的D姐鬼哭狼嚎。二虎说,骂吧。放开嗓门骂。老子就喜欢听婊子骂街。
D姐的骂声越来越弱,渐渐地只剩下抽泣之声。
妈的,怎么不骂了?二虎低下头问,又把屁股狠狠地蹾了几下子。
卢面团低下头去看了看D姐的模样,对二虎使了一个眼色,说:李兄,您就把她当成一个屁放了吧,凭咱们兄弟的身份,跟这种货色较真就小了。何况,万一……
二虎蛮性上来,瞪着眼说:何况什么?万一什么?老子今天晚上就是要坐死她,这样的害虫,腐蚀老干部,破坏新家庭,传播艾滋病,留着干什么?
大虎说:行了,二虎,别闹了,再闹就过分了。
二虎说:她让我妈妈出来当妓女呢,你难道没听到?
另外三个D姐看看事情不好,就一齐跪了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替椅子下的D姐求情:大哥,您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大哥,我们的小费不要了,无私奉献一晚上……大哥,我们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大虎气呼呼地说:你妈的二虎,别闹了,借个坡就下驴吧!
看在我大哥的面子上,老子饶了你们,二虎欠起屁股,把椅子搬开,对着那大胆D姐的屁股踢了一脚,说:滚起来吧!
那D姐爬起来,头发凌乱,满脸灰泥,简直不像个人了。她低声哭着,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小皮包,一瘸一拐地向暗门走去。那两个一直站在墙边看景的服务小姐揿了一下机关,暗门无声而开,D姐闪身出去,暗门随即合上了。
面团对服务小姐丧声丧气地说:快点上菜!
小姐不敢怠慢,抓起话筒,大声催菜。
二虎对三个D姐说:老子今天是杀鸡给猴看,让你们长长见识。你们要注意呢,别以为当了鸡就高人一等,就自高自大、目中无人、六亲不认、只认金钱。别人越是尊敬你们,你们越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我的话你们记住了没有?
那三个D姐齐声道:记住了记住了我们记住了。
大虎哭笑不得地说:你他妈的,说了些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二虎道:我给她们上课呢,人之初,性本善,狗不教,猫不念,烟袋锅子炒鸡蛋,先生吃,学生看,这个先生真混蛋。
三个D姐咧开嘴笑了。
大虎说:你就是天下第一的大混蛋。
三虎说:二哥果然不简单。
大虎道:你们这一瞎胡闹,让我把正事都给忘了。
三虎问:大哥有啥事?小弟愿意代劳。
你歇一会儿吧,大虎说,D姐无功受禄,跟着我们喝椰奶鱼翅汤,可转盘上这个小姐,奉献最多,却什么都捞不到,你们说公道不公道?咱们吃了人家的奶,不能不思报答,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你们说对不对?说着话他就盛了一勺椰奶鱼翅汤,站起来,往前探着身体,将汤勺送到那个裸体女郎嘴边。
机灵的服务小姐立即就把转盘停了。
卢面团鼓着掌说:林大哥果然是个多情的种,我猜您十有八九是贾宝玉转世投胎。
大虎被卢面团一捧,愈发来了劲。他满脸堆着笑,用铜勺的边逗弄着女郎的红嘴,柔声细气地说:喝吧,好妹妹,鱼翅椰奶,都是美容的好东西。
女郎张开嘴,把勺子里的汤喝了。
众人一齐鼓起掌来。
三虎说:贾宝玉算什么东西?弄来弄去也是个假的嘛,俺大哥才是真的宝玉。
二虎道:你这家伙,整个一个文盲,你知道贾宝玉是哪里人?
三虎道:想考我是不是?你说贾宝玉是哪里人?贾宝玉是《红楼梦》里人,是大观园里的妇女主任!
众人嬉笑不止,一边听着二虎和三虎斗嘴,一边看着大虎给那裸体女郎喂汤,都把刚才那点不愉快忘到了脑后边。
正在这时,服务小姐推进来一大盘烤乳猪,每人面前分放了一碟,然后把一碗面酱端起来,看着卢面团,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先生,是不是按服务程序办?
卢面团说:当然,难道这也需要问?
服务小姐意味深长地笑笑,不再说什么,转身从车下抽出一张新鲜荷叶,铺在女郎平展展的肚皮上。
大虎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卢面团微笑着说:“江南采莲,荷叶田田”呢。
大虎问:什么意思?
卢面团说:他们只管这样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服务小姐在女郎肚皮上铺好了荷叶,就把那碗甜面酱扣在了荷叶上。
大虎笑道:真他妈的天才,能想出这样的鬼点子。
二虎道:没劲没劲,隔着一层荷叶,什么滋味也尝不到。
大虎道:点到为止,点到为止,真要把一碗黄酱扣在这位大妹妹的肚皮上,那也没劲。
卢面团夹起一块脆猪皮,放到女郎肚皮上蘸了蘸,说:来吧来吧,尝尝荷叶酱。
大虎夹起一块乳猪,蘸了面酱,却没往自己嘴里塞。他对众人说:这回说什么也不能忘了喂美人。他将那块乳猪送到女郎嘴边,说:亲亲的大妹妹,第一块你先尝。
女郎紧绷着嘴唇,微微地摇摇头。
大虎诚恳地说:你如果不吃,我们怎么好意思动嘴?
女郎还是摇头。
二虎不耐烦起来,粗声粗气地说:嗨嗨嗨,拿起架子来了!我刚才教育她们的话也是对你说的!我们大哥金枝玉叶,放下架子来侍候你,你她妈的别大黄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卢面团也劝说女郎:姑娘,不要辜负了林总一片美意!
大虎道:你们这些家伙怎么这般粗野?强扭的瓜不甜,对不对?大妹妹,如果你不吃,我们的心里就过意不去,我看你还是吃了吧!
于是那女郎就张开口把那片乳猪叼去吃了。
吃完了乳猪,紧接着上了龙虾船。龙虾船是塞到了女郎的两条大腿之间,虾头还活着,两根坚硬的虾须就像京戏演员头上戴的雉尾一样,从女郎的大腿根儿直竖起来。大虎夹了一块透明的虾肉,蘸了绿芥末,塞进了女郎的嘴里。但他分明是把芥末蘸多了,那女郎一块虾肉没咽下去,眼泪就汪汪地涌了出来。
大虎打着自己的手背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死,我该死!说着,就用餐巾纸去沾了女郎的眼泪。
三虎对那三个早就一声也不敢吭了的D姐说:看到了没有?你们将来要找丈夫,就照着我大哥这样子的找。
那个染了金毛的D姐小声说:看着也没用,林大哥这样子的男人,百里也挑不出一个,身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名门淑女排队等着嫁呢,哪里会轮得上我们?
三虎道:你们不要丧失信心嘛,我大哥办事是最没有准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他高了兴,还真来找个D姐结婚。
金毛D姐说:这么说吧,如果林大哥真的要我,我也不敢争当正房,能做个二房三房的也就知足了。
二虎道:你们说她有多么精?当正房有什么意思?正房是摆着看的,偏房才是抱着玩的。
正说得热闹,又一道菜推了进来。服务小姐把女郎大腿间的龙虾船撤了。二虎突发奇想,从船中捏出一块冰,举着问:你们猜猜,我想干什么?
众人有的说猜不到,有的微笑不语。
三虎道:我猜到了,二哥嘴里发热,想吃块冰降降温。
二虎道:去你的,我的嘴里凉爽得很。
三虎道:那我就猜不出来了。
二虎等到转盘转到他的面前时,劈开女郎的双腿,捏着那块冰就要往那里塞。女郎紧紧地夹着双腿,坚决地抵抗着。二虎说:我怕她的里边臭了,放上块冰冰着。
大虎怒道:二虎,你他妈的干什么?
二虎说:闹着玩呗!
大虎说:这么高雅的宴会,你恶作什么剧呢?简直是混蛋!
服务小姐端上了一大盘青黄瓜,一大盘红萝卜,对众人说:老虎菜!
卢面团诡秘地笑着说:这里的老虎菜跟东北的老虎菜吃法大不一样,我先给你们做个示范。
卢面团选了一个光滑细长的红萝卜,对着女郎的大腿间就要塞进去——
众人正看得入迷,就听到身后一声巨响。急急回头,看到一个脑袋活像冬瓜的彪形大汉,一脚踢开暗门,提着两个油锤般的大拳头,弓着腰钻了进来。进门后他的腰渐渐挺直,挺直,最后猛地一挺,脑袋就几乎顶着了天花板。跟在他的身后进来的,就是方才那个受了委屈的D姐。紧跟着D姐,又进来一个大嘴巴深眼窝、皮肤黢黑的女人。大虎认出了这个女人,知道她是南江有名的三大妈咪之一,在黑白两道上都很玩得转。大虎预感到事情不妙,就站起来跟那个著名的大妈咪打招呼:胡大姐,好久不见了。但那妈咪装出根本就不认识他的样子,严肃地问:你们哪个大胆,打了我的小姐?
二虎挺身而出,说:是老子打的,怎么啦?
姓胡的妈咪问:你凭什么打她?
二虎说:她不懂规矩,该打!
胡妈咪冷笑道:即便她不懂规矩,也轮不到你来打!
二虎道:打了就是打了,你说怎么办吧!
胡妈咪说:我们也不能怎么着你,不过是替我们的小姐讨个公道罢了!
胡妈咪对着大汉使了个眼色,大汉便虎虎地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捏住了二虎的脖子,就像拔大葱似的提了起来。二虎当然不甘心就擒,举起双手去掰大汉的手,但如何掰得开?大汉拎着他的脖子转了几圈,一松手就扔了出去。二虎碰到墙上,团着身体跌下来,嘴里发出一片惨叫。
三虎从腰里抽出一把刮刀,嚷叫着:孙子哎,你敢打我二哥,老子跟你拼了!
三虎挺着刮刀就向大汉冲来,大汉身体庞大,但却意想不到的灵活。他轻轻地一侧身,就让三虎扑了个空。然后他将拳头猛地往三虎的肩上一砸,就像铁锤砸钉似的,把三虎砸歪在地上。
大虎见情形危急,急忙起身,给胡妈咪作了一个大揖,说:胡大姐,今日的事是我挑起的,不怨我的两个兄弟,如果要打,就让汉子打我。如果打也不行——他弯腰捡起三虎那把刮刀,递给胡妈咪,说:那就请胡大姐亲自动手发落吧,我林大虎要是眨一下眼皮就是大闺女养的!
卢面团道:胡妈咪,今日是我做东请客,有什么事该我兜着。再说,您的小姐也有很不对的地方。
胡妈咪说:有什么侍候不到、言语不周的地方,也是在所难免,她们都是些孩子,你们应该多担待。实在要打,也是我打,怎么着也轮不到你们动手。干我们这一行的,下贱是下贱了点,但我们也是人,我们也有人的尊严,你说对不对?我的小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胡妈咪指着那个挨过打的D姐问:你们知道她给谁坐过台吗?说出来吓你个半死……
哟哈!这是怎么啦?田大姐人没进房话语先进了房:这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