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与鸭子的半夜狂欢丝毫没有减轻你的痛苦。当然,不可否认,在某个时刻,鸭子熟练的性技巧和超人的控制能力,的确把你推到了狂热的高峰。但到达高峰之后紧接着就是无情地坠落,一直落到了最深最黑的地方,这时,所有的痛苦便沉渣泛起,并以加倍的疯狂咬着你的心。你唤来马叔,把痛苦匀了一半给他。你想如果他爱你,他便会为了你的堕落而痛苦。你摆脱鸭子,冲出饭店。把痛苦转嫁他人,心中充满了瞬间的轻松和邪恶的快感。但当你趴在方向盘上时,却感到刚刚转嫁出的痛苦又变本加厉地还回来了。你无声地哭泣着,泪水涌流。我伸出双手,从后边抱住你,温柔地按摩着你的肿胀充血的双乳。你把头仰起来,用蓬乱的头发摩擦着我的脸。
你一定在耻笑我,对不对?
林岚,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咱们俩是谁跟谁?耻笑你就等于耻笑我自己。
我们为什么会落到了这步田地?我们到底错在什么地方?
林岚,我们没错。
既然我们没错,为什么要受到这么多的折磨?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什么是命运?
政治,政治就是命运。
你站在红树林外的高岗上,一手拤腰,一手举着望远镜,观察着海湾的全貌。海风吹拂头发,沐浴身体,让心旷,让神怡,不由得把胸脯挺得更高,你。海湾美景,尽收眼底:珠棚、红树、白鹭,都倒映在如镜的碧波里,与天上的白云叠印在一起,宛如神话境界。这时候坏运气还没光顾你,这时候多年前的痛苦还沉淀在心底,你雄心勃勃,春风得意,正在筹办首届珍珠节。你独出心裁地把珍珠节的开幕式设计在红树林边的这个高岗上。你计划在这里建设一座永久性的大舞台,蓝图已经成熟在你的心里,它应该拔地而起,凌空出世,宛如空中楼阁。你想利用珍珠节的机会把红树林开发成旅游区,你不仅想卖珍珠,你还想卖风景。珍珠节开幕式的夜晚,你想让中外来宾坐在大船与小船上,让它们在奇幻的红树间观看大舞台上的珍珠舞,看完了珍珠舞,你就让他们观看烟花。你曾经听说过关于南江卢家烟火厂制造“九重塔”的故事,你想把失传的绝技挖掘出来。你已经让人给爱国华侨卢南风先生发了传真,盛邀他回来参加珍珠节,在传真中你提到了卢家的绝技“九重塔”,希望他能提供有关技术资料。你与这个卢先生很对脾气,这是个童心强烈的老头子,虽然头如瓶胆,但是红光满面。他五年前回来投资兴建红树林小学时,头上还戴着假发套,他戴着假发套时简直就像个精力旺盛的中年人。其实他比你爸爸还要大一岁。他是你爸爸和马刚的老战友,当年的红树林游击队队副,毁家抗日的大公子。当他得知你就是林万森的女儿时,说:我的老天,你为什么给这个混蛋做女儿?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微笑着说:当然,“先有卢家堡,后有南江县”,“从广西,到广东,无人不知卢南风”!他长叹一声,说:你怎么不是我的女儿呢?你说:其实我就是你的女儿!他说:我当年可是当过叛徒的,你爹那个混蛋肯定对你说过了。你说:我想你一定是忍受不了日本人的严刑拷打才招了供。他说:闺女,你错了,日本人给我腿上压杠子,往我胸膛上搁烙铁,把我的十根手指上钉了竹扦子,我全都咬牙挺过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投降吗?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打听到我有洁癖,就硬往我身上抹大粪,还往我嘴里灌屎汤子……说着他就哇哇地吐起来。吐完了,他含着眼泪说:妈的,我这个叛徒当得真窝囊……
一个特别会说话的小局长在你的身后对着众人低声说:你们看,咱们林市长像不像个指挥若定的大将军?他的话引起了一片赞同声。你知道这些话都是特意说给你听的,而且明显地言过其实,但好话总是让人心情愉快。你咳嗽了一声,放下望远镜,回过头,问:说我什么坏话了?众人微笑不语。
你背对着大海,面向着远处的青山,向你的部下发表演说:同志们,我受市委、市政府的委托,来召开这个现场会。不用我多说大家也清楚,举办首届珍珠节,是我市今年的头等大事。现在离预定的会期只有五个多月,但各项准备工作还八字没有一撇,扯皮扯皮全是扯皮!针对这种情况,市里决定,调整珍珠节筹委会领导班子,由我来牵头。今后几个月内,我全力以赴抓这件事,你们跟我一样,把主要精力放到这边来,单位里的事,交给别人去做。诸位就算上了我的贼船了吧?哈哈哈!办好了珍珠节,大家脸上都好看,办不好珍珠节,大家脸上都无光。耽误了珍珠节的会期,我辞职;耽误了我的事,你辞职!咱先把丑话放在这里,别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嫌我不讲情面……关于珍珠节的主展厅,我看大家就不要争了,就建在人民广场旁边。华通商场碍事就拆掉它,管他总经理是谁的小舅子!人民广场更名为珍珠广场后,广场还是人民的,不要听那些闲言碎语。广场中心的雕塑,我看就用第一号设计方案,什么裸女呀,道德呀,虚伪嘛!什么老百姓有反映,屁话,雕塑还没竖起来,老百姓反映什么?不要把老百姓当成箭,更不要把老百姓当成挡箭牌。至于建筑工程,什么招标不招标,都是掩耳盗铃,糊弄老百姓。我们没时间扯皮,更不想招来些乱七八糟的建筑队,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让市建筑公司干。老李,你把公司所有的活儿都给我停了,把所有的精兵强将都给我拉上来,珍珠大厅建不好,你就不要回家睡觉。
李高潮说:我感到压力很大……
你说:你压力大,谁压力小?压力就是动力嘛!我把你们带到这里来,就是想让大家看看美景,听听潮声,减轻一点压力。
众人笑了。
你继续说:同志们,现在办节成风,什么啤酒节、豆腐节、风筝节、西瓜节、桂花节、牡丹节、石榴节,珍珠节已经有两个城市在办,我们既然要办,就一定要后来居上,而且我们有信心后来居上。我们的信心就建立在这片人间仙境上!
你突然转身,深情地望着碧波荡漾的海湾和色彩变幻的红树林。
三十年前你第一次看到红树林时真有点目瞪口呆。马叔,你看,你快看,真美丽!想不到我们南江还有这么美丽的风景!你激动地抓住他的手,大声嚷叫。他却麻木地说:有什么美丽的嘛,我看不出来。你推了他一把,说:你这根死木头!
那时候海比现在蓝,天比现在绿,空气比现在新鲜,人比现在少。那时候咱们南江市还不是市,那时候南江县是个十分贫穷的小县。从县城到红树林的五十里海边沙路上,几乎没有一辆机动车。铺路的白沙子干净又清爽,人在路上打几个滚也不感到脏。你的手腕擦破了,他笨拙地帮你包扎起来。他给你包扎时你的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受,你希望这个过程能够无限地延长,但这是不可能的。你们出现在红树林烈士陵园时,一条黄色的大狗从大门内蹿出来,好像一道黄色的闪电。你大吃一惊,躲在马叔身后,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腰。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大黄!
大黄狗就退到一边去了,它的嘴里还在呜呜着,但已经没有了敌意。
一个身高体瘦的中年人弓着腰从低矮的门房里钻出来。他裸着上身,肋条根根毕现,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长到膝盖的大裤头子,裤头的颜色很不好说,但布料很结实,基本上可以断定为是用一块废弃的篷布改造而成。他每走一步,裤裆里就发出帆布摩擦的声响。他身上最让你注意的绝不是他的裤头,而是他的右胸上那道紫红色的、崎岖不平的疤痕。看样子它曾经斩断过他的好几根肋条,很可能还伤及了他的内脏。他行动起来身子有些歪,这歪着的行动与疤痕简直是配合默契。这条疤痕让你感到惊心动魄。你感到这条疤痕比大黄狗可怕多了,但是你克制着自己没往马叔身后躲。他的目光锐利无比,像锥子一样刺人。他打量着你们,不说话。马叔不看他,也不看你,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这是我的同学,她要来看你……
他冷笑着问:你是谁?你贵姓?
我叫林岚。
我没问你。
你明白了马叔不愿带你来看他爹的原因了。
他盯着马叔乱糟糟的头顶说:伙计,不叫爹也可以,但总得打个招呼嘛,咱们都是男子汉,别这样黏黏糊糊的,从今之后你就叫我马刚,但绝对不许你跟我打马虎眼。
马叔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爹。
你说:马伯伯,我是林万森的女儿,我爸爸让我来看看您。
他说:我知道你是林万森的女儿,但你长得不像他,你像你的妈。
他转身往小屋走去。
你与马叔傻傻地站在那里,大黄狗好奇地打量着你们。
你戳了一下马叔,问:你为什么不叫爸爸?
马叔甩了一下胳膊,嘟哝着:你少管闲事!
他站在小屋门口,说: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进来!
你们进了他的小屋,黄狗也跟着进来。你嗅到一股米饭的香气。你看到墙角上用两块石头支起一个黑色的铁锅,锅下的炭火还没熄灭,几缕青白的烟雾慢悠悠地升起,有些呛眼,但燃烧木柴的气味很好闻。
饿了吧?他问。
你欢快地说:快要饿死了!
马叔不吭气。
他从窗台上拿下两个粗瓷大碗,碗里有一层灰尘。他用大手将灰尘擦去,将碗放在地上。他揭开锅盖,一股白气冲上去。白气渐渐散了,显出大半锅黏稠的米粥。他盛了两碗粥,折了几根树枝做成筷子,递给你们,指指地上的粥碗,说:吃吧!
你们俩端起大碗,用树枝搅着,树枝清苦的气息与粥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勾起了你的食欲。你喝了一口,感到满口都是纯正朴素的清香。
他从一个罐头瓶子里捏了几颗盐粒撒到你们的碗里,说:吃点盐,不吃盐骨头长不硬。你看到他的紧绷着的脸松开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慈爱的光芒。
你龇出白牙,讨好地问:马伯伯,您不吃吗?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坐到一个木墩子上,撕了一块旧报纸,从床头的铁盒子里捏出一撮烟末,卷了一支烟,用两根树枝夹了一块炭火,放到嘴边吹亮,点燃了烟。他抽着烟看你们喝粥,你喝着粥偷偷地看他的被烟雾笼罩着的脸。你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好骑白马的英雄,那个令小鬼子闻风丧胆、那个打掉了地委书记门牙的人。那时候其实他才四十岁多一点,但他的脸已经像老树皮一样。他们那茬人夸年纪,你爸爸也一样。你爸爸比他还小一岁,已经满头白发。但你爸爸的脸色是红的,他的脸色是黑的。他的头发也是黑的。他留着一个毛刷子头,头发粗壮,一根是一根,就像猪的鬃毛。你爸爸的头发就像绵羊的毛。他的头发是直竖着的,你爸爸的头发乖乖地贴着头皮,很顺溜。你想,幸亏他的胸膛上一个伤疤,如果没有这个疤,他就没有一点英雄气,这个疤证明了他的历史,这个疤是个光荣疤。
你们来干什么?
听您讲战斗故事。
他冷笑一声,好像要说什么难听的话,但终究没说。
你们俩继续喝粥。你喝了两碗,马叔喝了三碗。马叔喝粥时连头也不抬,喝出了很响的声音。呼呼呼,呼呼呼!你们俩把小锅喝得见了底。马叔伸出长舌,将碗舔得光光的,看样子还没喝饱。你问:马伯伯,我们把您的粥喝了,您怎么办?
这锅粥是特意给你们熬的。
您知道我们要来吗?
他没有回答。
这是你喝得最香的一次粥,几十年后你还能清楚地回忆起粥的味道。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扔给马叔,说:拿回去给你妈,让她注意身体。
您自己留着花吧,我们……
他站起来,从床上提起一件破褂子搭在肩上,说:你们自己在陵园里看看吧,看完了就回去。然后他就走了。他的大黄狗跟着他走了。
你问:马伯伯,您要到哪里去?能带我们去吗?
他没回答,连头都没回。
你望着他的背影,说:你爸爸真是个怪人。
马叔捡起那个纸包,装到口袋里。
你为什么不叫爸爸?
马叔停了一会儿,说:张不开口……
你喝粥怎么能张开口?呼呼呼,一气喝了三大碗!
马叔说:我正长身体呢,当然喝得多!
我敢保证你爸爸没吃饭。
饿不着他的,他到了红树林里就能找到好吃的东西。
红树林里有什么好吃的?
他说过,当年与鬼子打仗时,他们躲在红树林里,生吃螃蟹活吃虾,捉不到螃蟹和虾就吃沙虫。
你这家伙!
陵园很小,用了不到喝半碗粥的工夫,你们就转了一遍。烈士墓很朴素,一个个土馒头,周围种了几棵小松树。你们俩数了一遍,烈士陵园里有二十四个土馒头。每个土馒头前插着一个破旧的花圈,花圈上的纸花早给风吹雨打破。实际上每个烈士墓里并不一定埋着一个烈士,有的烈士墓里可能埋着一个半烈士,有的烈士墓里可能埋着半个烈士,有的烈士墓里可能埋着好几个烈士。解放初期人们将被日本人枪杀的游击队战士的尸骨从贝壳大堤那里起到这里时,正赶上天降大雨,谁也没有心思将尸骨分门别类,大概地扒扒堆就埋了。好在英雄气贯长虹,坟墓只不过是堆给活人看的。你们在陵园正中的纪念碑前站住,仰起头来,默读着半文半白的碑文。读完了碑文你们就趴在陵园的围墙上,观望着下面的红树林。陵园建在高岗上,海湾的风景一览无余,县城的情景也尽收眼底,只不过距离遥远,房屋都像火柴盒似的。县城里最高的那根烟囱是新建的火葬场的烟囱,它在你们眼里变成了一根冒烟的雪茄,似乎还冒着一缕青烟,谁死了?不知道。围墙只有一米高,随着地势起伏着,弯弯曲曲地将陵园包围起来,防止山羊与野兔进来啃烈士墓上的青草。
陵园左侧的洼地里,冷落地摆着一些海草盖顶的屋子,那就是红树林生产队。陈珍珠家的房子就在烈士陵园右侧的高地上,你站在岗上演说时,珍珠家的房子距离你只有二十米。你确定了大舞台的地址后,土地管理局的局长指着珍珠家的房子说:这栋房子碍事。你看着珍珠家的房子,脑子里一闪而过三十年前看到这栋房子时的印象。那时你并没有感到这房子低矮,现在你竟然想:难道这也叫房子?难道这样的房子也是可以住人的?你说:动员搬迁。然后仿佛有神指引着,你钻进房子,看到了在幽暗中闪闪发光的小海的眼睛。你模仿着政治家的把戏,弯着腰嘘寒问暖,但那个小黑孩一声不吭,他的眼睛里全是敌意。从此之后,这双满含敌意的眼睛经常在你梦中出现。你慷慨大度地对身后的干部下达指示:给他们点钱,帮助他们盖一栋房子,我们不能让老百姓吃亏,这是原则。
红树林外的沙滩上,放着两条小木船,其中一条翻了个底朝天。船底上坐着两个人,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他们的脸被正午的阳光照得光彩夺目,好像古老的铜器。潮水落下去的红树林里,黑色的泥土像膏药一样。一个妇人,背着一个孩子,在红树林里扒着什么。她用一个耙子,扒几下泥沙,就弯腰捡起什么,扔到脚边的竹篓里。你问:她在挖什么呢?
挖沙虫。
你怎么知道她在挖沙虫?
我敢肯定她在挖沙虫。
那两个坐在船上的人在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会不会是美蒋特务呢?
他摇摇头,说:特务?特务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们也许想破坏烈士墓。
他们为什么要破坏烈士墓?
他们恨烈士,所以就要破坏烈士墓,我们不是刚把大地主兼大资本家兼大军阀卢天罡家的墓全都扒了吗?
他家的墓真结实,全都是用钢筋水泥铸成的,一镐下去,溅出一串火星子。
无论他多么顽固,也挡不住我们。
传说他家有七十二头金牛,每头重两斤,是他儿子当省财政厅长兼税务局长、他女婿当警察局长时,他过七十二岁大寿时,全省各县送的寿礼。
这个我早就听我爸爸说过。我爸爸说土地改革时,几千个贫雇农把卢公馆挖地三尺,水都挖出来了,也没挖出一头金牛。我爸爸带头挖,你爸爸也参加了。
也许根本就没有金牛。
肯定有,我爸爸审问过他家的丫环,丫环说的的确确送了七十二头金牛,就摆在大厅的八仙桌上,让所有的人欣赏。
如果能把金牛挖出来,我们县就发了大财了。
挖出来县里也捞不到,必须上交国家。
金子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金子用处大着啦!飞机上的锅炉就是金子的,飞机上的锅炉必须是金子的,用别的金属不行。
我不相信。
这是金大川说的,他爸爸是空军参谋长。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你不服气吗?你不要不服气——你突然说:快看,你爸爸!
你们看到,马刚双手拤着腰,摇摇晃晃地向着那两个坐在船上的人走去。他的褂子搭在肩上,裸露的皮肤放出铜光。大黄狗跟随在后,狗毛闪闪,好像金子。
你爸爸是跟特务接头吧?
你爸爸才跟特务接头呢!
你不是恨他吗?怎么还护着他呢?
谁跟你说我恨他了?
你不恨他为什么不叫他?
我……我是不好意思张口……
真有意思,竟然不好意思叫自己的爸爸!
你真烦人!马叔转过身去,背靠着围墙。
生气了?你戳了他一下。
别动我!
嗨,真生气了,你说,快看,他们开始对暗号了!
你们看到,马刚站在那两个坐在船底上的人面前,举起一只手,指点着红树林和海湾,他的话断断续续地被海风传过来,好像一个出了故障的高音喇叭发出的声音。
他们好像在策划什么,你说。
策划什么?
你听!
你们侧耳倾听,但距离太远,听不清楚。
走,看看去!
我不去!
为什么?
我怕他揍我……
他揍过你?
没有……
他肯定揍过你!你兴奋地说,快告诉我,他怎么揍你?用鞭子吗?
他没有揍过我!
你撒谎,他肯定把你揍得鼻青脸肿了,他连地委书记都敢揍,难道还不敢揍自己的儿子?
你自己在这里待着吧,我走了!
马叔转身向烈士陵园外走去。
你站住,你站住嘛!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我保证不说你挨揍的事了……
我跟你说了,我没挨!
没挨就没挨吧,发什么火呢?你说,其实,挨爸爸的揍不算丑事,我爸爸就经常揍我。
马叔兴奋起来,眼睛发着亮,问:你是女孩,你爸爸还揍你?
揍,往死里揍。你说,他们这代人,三天不揍人手就发痒。
你爸爸怎么揍你?
用绳子,蘸着盐水抽屁股;用烧红的炉钩子烫肚皮;用枪筒子拧肋巴骨……
你爸爸比我爸爸还狠,马叔说,我爸爸顶多也就是用脚踢我的屁股。
你提着鞋子,赤着脚,踩着白沙滩,往那两条搁浅的破船靠拢。鞋旮旯里的臭气发散出来,你是汗脚。你问:闻到了臭味没有?他摇摇头,说:没闻到。你说:这就说明你对我有好感。他突然变得不自然起来,你也感到脸上发烧。你在沙滩上奔跑着,大叫着:呀——呀——!你感到赤脚踩在潮湿细腻的沙滩上舒服极了。呀——呀——呀——真舒服,真好玩!你把手里的鞋子扔到空中,然后翻了一个侧身跟头,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一串,最后跌在地上,趴着,看,白沙滩上有无数的小沙蟹在圆圆的小洞里出出进进着,嗖,嗖,根本就看不到它们的腿脚如何移动,让人眼花缭乱。他站在你身后,说:起来吧,我爹他们在看咱们哪!你说:怕什么?你又不是小媳妇,还怕人看?他嘟哝着:我怕什么,我是男的,我怕什么……你说:男的不怕看,女的就怕看吗?你这是什么逻辑!他说:我不跟你争辩,你知道我是争辩不过你的。
你们手拉着手往那两条破船走去,准确地说是你拉着他的手。他老想把手收回去,但你攥着他的手不放。你感到他的手心里流出了很多汗水。你侧目看到他的脸上汗水也流成了小溪,他的黑脸被汗水浸泡得发了白,你偷偷地笑了。你看到他的爹站在那条底儿朝天的破船后边,抬起一只手掌遮住眼睛,好像连环画里登高望远的孙悟空似的,往你们这边张望着。那两个坐在船底上的人也扭过头来看着你们。他用另外那只手使劲地攥住了你的手腕子,把他的那只被你攥住了的手挣出去了。
你们站在他们面前。他的爹对那两个坐在船底上的人说:我儿子,我女儿!他的话让你感到幸福。坐在船底上那个戴着一副眼镜的秃头男子赞叹地说:好一对金童玉女!他的赞美更让你感到幸福。他的脑袋秃得格外有趣:从两个额角一直秃进去,头上形成了三道毛,有一种小公鸡的头就是这个样子。另外一个人又黑又瘦,生着两只忧郁的大眼睛,额头上布满深刻的皱纹。他没说话,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令人伤感的善良。那时候你们不知道他就是珍珠的父亲陈三两,现在你们也不知道当年你们曾经见到过陈珍珠的父亲。你们还见过珍珠的母亲,她就是那个背着孩子在退潮后的红树林里挖沙虫的女人。她背着的那个孩子是珍珠的姐姐,这个女孩在你们见过她不久就生病死去了。
那天他们议论的话题是养殖珍珠。这个下午在我们南江市的珍珠养殖史上其实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甚至在中国的珍珠养殖史上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南江市的珍珠养殖场是中国的第一个珍珠养殖场。那个秃头男子——水产学院的熊仁教授——被贬回家乡劳动改造的右派——激动地说——他的嗓音尖细,像京剧里的小生道白:我们应该向县里汇报,请求他们拨款,建立珍珠养殖场!日本的珍珠养殖业每年创汇十亿美元!我们有如此优越的自然条件,如不利用,实在是太可惜了。
陈三两低沉地说:小日本早就看好了这地方……
马刚说:是啊,小日本早就看好了这地方,十几年前他们就在红树林海湾建起了珍珠养殖场,如果不是我们游击队的破坏,他们的养殖场早就闹大了!在这个海湾里,小鬼子丢了三十多条性命,当然我们也付出了代价:牺牲了二十七个队员,加上三十多个老百姓,两条命换一条命。
熊仁教授说:我斗胆说句反动的话,如果你们不袭击日本人,而是积极配合他们建设珍珠养殖场,那现在我们也就不必费这么大的劲了!
马刚说:你这是彻头彻尾的屁话!如果全国都像你这样想,配合鬼子修铁路,配合鬼子建矿山,中国早就亡了国!
熊仁教授说: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你何必这样激动?
马刚说:你可不要给我开这样的玩笑,只要一提起日本,我的心里就往外蹿火苗子!
既然小鬼子都看出了这是一块养殖珍珠的宝地,我们如果不利用,怎么能对得起牺牲的先烈和乡亲?熊仁教授说。
不管有多大困难,也要把珍珠养殖场建起来,马刚坚决地说。然后他盯着你问:你说对不对,闺女?你说我们该不该建立自己的珍珠养殖场,跟小日本斗个高低?
你说:对极了,不过,珍珠能养殖吗?
熊仁教授说:当然能养殖,我相信我们的技术比日本人还要先进。
马刚说:小岚子,待会儿帮我带封信给你爸爸,希望他能回红树林看看,你对他说,树不忘根,人不忘本,林万森不要忘记红树林!
红树林珍珠养殖场的建立,说起来还有你的一份大功劳。你把马刚的信和两颗珍珠交给了你爸爸。你爸爸看完信后久久没有说话。你从脸上表情看出他的内心很不平静。现在你当然知道人工养殖珍珠试验成功是一件大事,但当时你意识不到这件事情的意义。你爸爸嘟哝着:到底被他们搞成了……
你爸爸第二天就到了红树林,两个月后,红树林珍珠养殖场成立了。马刚被任命为场长,熊仁被任命为副场长,场部暂时就安在烈士陵园内。
三年之后,你们没有上山,但没逃脱下乡。南江一中的学生们大多数变成了红树林珍珠养殖场的临时工人,每月每人发十元钱,女工多发一元,每月每人二十四斤粮,虽然吃不饱,但也差不多,这在全国的上山下乡知青中,你们的运气已经好得不得了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北京非常需要珍珠,生产珍珠跟反帝反修的无产阶级革命大业联系在了一起。你们站在红树林,望到天安门,每产出一颗珍珠,就是向毛主席献出了一颗红心……
站在红树林的高岗上,往事历历涌上心头。你在珍珠养殖场当女工时,你爸爸已经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妈妈自缢身亡。马叔的妈妈也是自杀身亡,时间比你妈妈早一天,好像她们两个约好了一样。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你们非常兴奋。其实你们也不知道什么叫文化大革命。那一天你和马叔还在教室里编写诗歌批判“三家村”时,金大川虎虎地冲了进来。你们还在这里?他低头念着你们俩创作的诗歌:“邓拓吴晗廖沫沙,三人都是烂地瓜……”你们还写这些破诗,过时了,他鄙夷地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你们谦虚地问他:啥叫文化大革命?他抬起左臂,炫耀着臂上一个红色的袖标,说:看到了吧?红卫兵,毛主席的红卫兵,造反了!你们看着袖标上那三个黄色的漆写大字,心里感到激动不安。他的胳膊因为戴了这个袖标,显得格外沉重,每动一下仿佛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你小心翼翼地问:你这个袖标是谁发给的?他说:是毛主席发的!马叔问: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参加红卫兵呢?他吞吞吐吐地说:你们……谁知道呢?我可以帮你们跟我们团长说说去。——谁是团长?——张老师,张大眼!——他?他不是个调戏女生的大流氓吗?——那是迫害!
你们在金大川的介绍下参加了红卫兵,从张大眼那里领到了红袖标。张大眼说别人想参加他的红卫兵需要交五毛钱,你们俩是金大川介绍来的,就免交了。这件事使你们对金大川产生了一些好感。你们把红袖标别在左臂上,立刻就感到左臂上热量陡生,身体上的其他器官都变成了左臂的陪衬。然后就跟着他们去“破四旧”。你们砸掉了所有房屋上的瓦当,烧毁了市剧团的服装,剪掉了女人的脑后的发髻,有一些思想保守的不愿剪,不愿剪就追着剪,就按到地上剪,满大街的女人鼠奔狼窜,被按倒在地的女人发出怪叫,好像正被流氓强奸着一样。后来金大川那个家伙对人说,他在给女人强剪发辫时,下边的确硬得像铁,硬了又怕人看见说思想不好,就把手插在裤兜里偷偷地攥着,好像攥着一把鸡腿匣子枪。用了不到一个星期你们就把全城的女人通通剪成了二刀毛,这种发型还是抗日战争时期根据地的妇女们兴起来的,很多老年妇女被强剪了发髻不好意思上街,上街就用围巾把头包起来。然后你们就扫荡了所有的庙宇,从关帝庙到城隍庙到文庙。南江县历史上出过十八个进士,文庙气魄很大,庙里有一尊用紫檀木雕成的孔夫子像,是明朝时几个进士凑钱雕成的,用的那根大檀木是从泰国特意进口的,号称暹罗檀,连木头带运费花了好几千两银子。木头运回来后,十几个细木匠雕了整整一年,主持这项工程的师傅姓蒯,据说是北京金銮殿的设计者蒯通大师的后代。这尊木像要是放到现在,肯定可以算成重点文物,但却被你们点上火烧了,烧的时候,木像嗞嗞地往外冒油,火焰是紫红色的,散发出扑鼻的香气,把整座县城都香遍了。这件事很快就传成了神话,说烧孔夫子木像时,木像流了很多鲜血。还说木像在火焰中大声喊叫: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烧完了孔夫子,大家都闲得手痒,脸上挂着无聊至极的表情,不知道接下来该干点什么。一个胖小子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我姥姥家在红树林,红树林边上有一座珍珠娘娘庙!我们去把珍珠娘娘掀下海!众红卫兵齐齐地嗷了一声,兴奋的表情重新挂上了每个人的脸。张大眼发布命令:革命不能留死角!出发!于是一群人就如一窝狂蜂,嗡嗡叫着往城外跑。县城到红树林有五十里路,跑了不到十里,就有人一屁股坐在路边,张口喘着粗气,湿脸上沾满了尘土,说啥也不跑了。张大眼用毛泽东的话鼓励他们,他们鼓起劲儿站起来,往前走几步,再次坐下,这次是任你把嘴说破也不动了。但还是有一批意志坚强的革命者跟着张大眼往前跑,跑了一段就把跑变成了走,而且是越走越慢,越走队伍拉得越长。你们看到张大眼的长脸上也是灰一道土一道的,知道他也累得很。其实他比你们还要累,你们都是最愣的年纪,他可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何况他还生过肺结核。生肺结核的人性欲特别强烈,这是他调戏女生后你听班里的林莉说的,林莉的妈妈在结核病防治院工作,自然是权威。你们听到张大眼的喉咙里发出像小公鸡打鸣的声音,看到他的嘴唇青紫、舌头发蓝、牙龈出血,嗅到他呼出的气息里有股甜滋滋的血腥气。你们都经过体育锻炼,参加过运动会,在奔跑方面有特长,所以你们并不感到特别累,如果你们也感到累得要死时,张大眼早就死了二十次了。
张大眼看着你们,心里的事清清楚楚地挂在脸上。他想找个借口回去,但一时又找不到,这时谁要提出回去,他马上就会借坡下驴。但你们是坚定的革命派,是从小在革命的家庭里用战斗的故事喂大了小英雄,做梦都想着革命,哪能半道上当逃兵?何况革命就是砸庙放火,又痛快又刺激,如果不是革命,谁要放一把火,马上就被公安局里的人给收拾了。
你们终于挨到了红树林。在那个胖小子的带领下找到了珍珠娘娘庙。你们推开破裂的庙门冲进去。你看到了珍珠娘娘的脸。这是一张圆圆的脸,眼睛细眯,眉毛吊梢,鼻子小巧,下巴丰满,像个娃娃。张大眼端详着珍珠娘娘,脸上的颜色越变越黄,终于变得像黄金一样。他问:这就是珍珠娘娘?那个小胖子说:这就是珍珠娘娘。张大眼说:你们把她抬出去吧。但这时,一群渔民手持着棍棒冲了过来,其中就有那个小胖子的爹娘。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低声地念叨着:罪过哇,罪过!小胖子的爹抡起手中的棍子向他的屁股打去。张大眼吐了一口血,将身体靠在珍珠娘娘的神座上。你发现他的黄金一样的脸上挂了一层绿锈,模样恐怖极了。他抬起手,对你们挥舞着,不知是命令你们退去呢,还是让你们上前。你们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珍珠娘娘的脸上,你仿佛感到她的脸上突然绽开了凄惨的笑容,然后,整个塑像就四分五裂,将张大眼砸在了地上。娘娘的头紧靠着张大眼的头,一个脸粉白,一个脸葱绿。张大眼嘴里喷出的鲜血把娘娘的粉脸都污染了。在腾起的灰尘中,你看到渔民们纷纷跪在地上,磕头不止,嘴里齐声祈祷着:娘娘恕罪吧,娘娘恕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