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经历
一个人生活中总有些这样那样的难以解释的事发生,这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一般人也不会去多想它的。前不久我的生活里就发生过这样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这件事谈不上意外,可也并不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三个多年前的老朋友最近不约而同地来我家看望我了。我从未曾想到过他们会来看我,尤其是一起来。不过这三个人从前都是我的老朋友,我们四个人年轻时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差不多可以说是情同手足。多年前除了老刘还留在原地之外,我们其余三个都各奔东西,为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所驱使,稀里糊涂地过了这么多年。由于有以前的这样一种关系,他们来看望我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见到他们,我才突然记起,我这些年来竟然连一次也没有想过同他们在一起时的那些往事,于是不由得惭愧起来。
他们不是一起来的,而是有先有后,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三个人就到齐了。见面之后,大家都相互惊叹说对方“老了”。然后是感慨一阵,拍拍对方的肩头。等所有的人全感叹完了,似乎没什么可感叹的了,大家就坐到沙发上去聊些各自的近况。似乎是,他们分手之后的个人生活都很顺利,没有什么大的波澜和挫折。他们轻描淡写,口气还有点厌倦,说到自己生活中的成功便用些空洞的大话来概括。这是那种常规的、毫无意义的闲聊。
如果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他们三个人脸上的表情与他们口中说的话完全不相符合,他们的表情都有些异样。我暗暗观察了好久之后将它们综合概括为:冷静中暗藏着焦虑,夸张的背后是无动于衷。由此我便联想到他们来看望我的动机,以及那些背后的策划。
很显然,他们是约好了到我家来的,可又为什么要装作是无意中撞到一起来的呢?他们的家都在外地,我和他们已多年失去联系了,失去联系的原因嘛,主要在我。因为我这个人一贯意志薄弱,时常陷入情绪的低谷,所以很难将对任何人的友谊维持下去,更不要说外地的朋友了。首先,拿笔写信就是件很不舒服的事,何况还得买邮票、寄信,这些郑重其事的工作于我的性情很不相宜。和别人相比,我的生活真是散漫得不成样子。很可能,他们三个人聚集到一起之后就谈起了我,我的冷淡激起了他们的公愤,所以他们来我家讨伐了。说心里话,偶尔,在那种寂静的夜半时分,我也想到过他们。在那种幼稚的幻想中,每次都是我长途跋涉去拜访他们,见面后又无端地激动,甚至痛哭流涕。所以在白天里,我是很讨厌那种幻想的。
那天他们在我家待得很晚,东拉西扯说些家常。因为他们待得晚,我就提议他们住下;又因为他们说第二天还要接着聊,聊很重要的事,我就更不好意思叫他们去住旅馆了。我和我妻子强打起精神,将他们安排在我家的主卧房睡下,我们自己则只好在客厅里开铺,为了这个,女儿又嘟嘟囔囔地大不高兴。
第二天他们起得很晚,也许是充分的休息恢复了他们的精神,三个人都显得气色很好。他们不动声色地吃完了我妻子为他们做的早餐,然后就靠到沙发上去,翻阅起近期的报纸来。房子里只听见报纸翻动的沙沙声,谁也不说话。我和妻子收拾好桌子,又在客厅里走了几个来回之后,他们还在看报。似乎他们要说的昨天全说完了,现在只剩下休息消闲这一件事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要告诉我一些什么重要的事呢?”
我的话使得他们三个人同时一愣,放下了手中的报纸,用谴责的表情看着我,那种样子像是在反问我:“我们说过要告诉你重要的事吗?我们怎么一点都记不起了呢?还是你在没话找话说呢?”
三个人像这种样子看了我一会,弄得我很窘之后,他们当中的老刘开口了:“句了(我)这个人是很执着的,从不放过任何事。可能我们昨天说了一句玩笑话,他就记在心里了,念念不忘,以前他一贯是这样,在他面前不可以乱说话的。可是既然我们说也说过了,只好对他来讲点什么。讲什么呢?就从我开始,讲点各自的经历吧,这也可以算得是重要的事,对吗?因为我们一别这许多年,我们生活中发生的那些事对朋友来说当然是重要的。”
“是啊,是啊。”老蒋和老于连连点头。
“啊,我非说不可了吗?似乎是这样。当然也可以不说,没关系,我还是说吧,说了也可以忘记的。”老刘在沙发上向后仰去,开始闭上双目沉思。
老刘的故事
我们四个从小山旁的那棵杨树下分手到现在,已经十年过去了,对不对?这十年里头,我都干了些什么呢?我坐在这个沙发上,竭力想让我这些年头的经历在脑海里头浮现出来,但是脑海已经不是脑海,而是一桶漆,我这样说话一定使句了不高兴了,可实情就是如此。有什么具体的事情或故事吗?没有,真是一点都没有。
十多年以前,我们在一起生活时,我老刘曾经以思维敏锐著称。我的分析能力使得敌人闻风丧胆,使得朋友为之骄傲。可是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请大家耐心地等待,我一定会从记忆的大漆桶里打捞出一点什么来的。喂,句了,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发黄啊?黄中带绿,也许是肝病困扰着你吧?你这个人,十分懒惰,吃饭又吃得多,吃饱了就整天在沙发上躺着,这样就加重了肝脏的负担。啊,我想起来了!我要给你们讲的是这样一件事,这件事看起来毫无意义,可我就如同心里有鬼似的,终于要对你们讲出来了。我刚才自告奋勇要第一个给大家讲我这些年来的经历,可是我脑子里并没有现成的题材呀,所有的具体的事全忘记了,我总是这样的。可是突然,这件事被我打捞出来了。
你们也许还记得,我曾经在山坡上种了一块蓖麻,还有一块向日葵,我的老父亲常常和我一块去那山坡上松土施肥。南方的太阳很厉害,晒得人身上要起痱子,我们两个人都干得很认真,很投入。干完活,父亲就肩着锄头下山。这时我则躺在一棵松树下歇凉,呼吸新鲜空气。回家的路要穿过一片茂密的小树林,父亲衰老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进入那片小枞树林,很快隐没了。可是过了好久,从那枞树林的上空传来他喑哑的声音:
“光儿,你在那种地方听鸟语吗?”
隔了这么远,那声音出乎意料的清晰。我霍地一下跳起来,将双手做成喇叭状,朝着父亲离去的方向高喊起来:
“喂……”
可是奇怪得很,我的声音像被一股风阻断了似的,根本传不到远方,而且音量细小,飘移不定。
我继续喊下去,声音越来越小,差不多没有了。我怀疑是我的幻觉,试了又试,却还是那样。
好多天之后,我还在想,为什么父亲的声音那么清晰,传播得那么远,而我的声音却这么小,甚至于没有呢?当然生活中的这种小事算不了什么,当每天繁忙的工作和劳动牵着我们的鼻子向前走的时候,这种事就可以抛之脑后。可是现在,我们丢开了日常事务到老朋友这里来度假,自然而然地,这件事就从记忆的大漆桶里浮了上来。
我的声音的事让我苦恼了好久。有时候,我坐在走廊上,看见父亲在院子里侍弄蔬菜。他聚精会神,一板一眼地锄着地,可是他的动作处处透出衰老的气息,棺木的气息。他很少抬起眼来看周围,我却知道他对周围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是一个方位感十分强的人。我问过他关于蓖麻地里所发生的那件事,那次询问没有什么结果,他似乎没有听懂我的问题,说了些题外的话。
一个人的声音,在某种特殊情况下会消失,这算不了什么惊人的事,有的人可能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于是我对自己说:忘了这事吧。
一天我和父亲在小山坡上收割向日葵。我心里有种预感,就一直紧张地注视着父亲。父亲从容不迫地干活,箩筐很快就满了,他的眼睛看着地下,挑起那一担向日葵就走。他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进入那片小枞树林,一会儿,在我的预料中,声音又传过来了:
“你在那儿听鸟语吗?”喑哑而清晰,和上次一模一样。
“父亲!父亲!您不要捉弄我啊!”我用力喊道。事实上,我的声音消失在空气里,也就是说,我什么都没喊。
山还是那座小山,树还是那些树,我躺在树底下,竭力要想出一个对策来。目前的处境对于我就如大难临头。我躺了好久,什么对策都没想出来,只是一味地在混乱的情绪里沉沦。不知怎么,我躺在松树下的时候,特别想要找到某种比喻,将我的处境形容出来。我的处境对我来说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呢?我仰头看着松枝如巨大的手掌一般在空中抓来抓去,听着鸟儿在树上唱歌,而我的全身是如此的绵软,必须用两只手用力支撑才可以坐起来。是的,再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了,我的确陷入了某种处境!但是怎样表达这种处境呢?
我想你们大家一定不会有类似的体验。我一直在盼望有一天我能将自己的体验说出来,现在我终于盼到了。可是我真的说出来了吗?我刚才说了些什么?我有点痛苦,又有点对自己开玩笑,还有点捉弄人——你们一定会这样看我。我假装说要谈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结果胡扯一气,对你们说了一件莫须有的事。可是我还要说,那件事是真实的!我无法证实,除非你们都回到故乡,到我种向日葵和蓖麻的小山坡上去,坐在那棵树底下,看着那些枝丫如手掌一样在空中抓来抓去。也许,就是那样也还是不可能证实。
后来我暂且将那种处境称为绝境,那种绝境又永远没法明确地表达出来,你们明白吗?当然不会有人真正明白,不然我就不会到窗台上去蹲着了。我还没有告诉你们,从很久以来,我就有了蹲在窗台上的习惯。我在窗玻璃旁边点燃一根烟,一边抽一边对自己说,如果我长久待在窗台上,事情会不会有所改变呢?当我蹲在窗台上时,父亲就说我有点像一只鸟,不过他说这话的口气并不那么诚恳,也许他的意思是,我在扮成一只鸟,我做得过火了。他的话使我沮丧。我受了打击,就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庭院里去看父亲给蔬菜浇水。微风将父亲身上的棺木气息吹到我的鼻孔里,我定睛看着他,差点要脱口而出:“父亲,您去墓地拾蘑菇了吧?”他挥动手中的木瓢,一瓢一瓢地将粪水浇在瓜棚下。他额头上的皱纹里蓄着汗水,老眼里目光空空洞洞的,手臂的每一下动作既像木偶又像僵尸。
“光儿,你这傻瓜,你为什么不模仿我呢?”父亲嘲笑地对我说,头也没回过来。
有几只大马蜂老是绕着他的头部飞旋,有时还撞在他的白发上,他一点也不在乎,倒是我为他在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你们一定认为我是在绕弯子,浪费你们的时间,这是因为我要对你们说的事情是很难表达出来的。你们当然都记得那块地,一切发生的都与那块地有关,所以我才对你们说,只有你们几个是知情者,或者说有可能知情的人。
经常有那样的早上,大雾笼罩着小山,我坐在那里,绵软的感觉在全身弥漫。我转动我的右脚,踝关节便发出“嘎嘎”的响声,在雾里的山坡上,这种声音让我惊讶不已,我将右脚旋了又旋,“嘎嘎”的声音响个不停。一会儿,我听到在那边有树枝被折断的声音,那是父亲,他将那一排小树的嫩枝一根一根地折断,他聚精会神地做这项工作。我听得见“咔嚓咔嚓”的响声,可是我看不到他。在家里的时候我问过他,他说将树枝一根一根地折断就如杀戮,会于不知不觉中产生快感。当我提出来想和他一块干时,他就很不高兴,回到他的房间将门关上。过了一会他又打开门对我说,山上的雾那么浓,我找不到他的。这不,我果然找不到他,我们清早一块出发,到了山上,他就往树丛里一钻,不见了。
我为什么总是说到我父亲呢?我并不是一天到晚和他在一起,不,我根本就没有和他在一起过,只不过是我记忆中的那些事里头总有他存在。我坐在那里,耳边响着树枝被折断的声音,雾是那么浓,我的头发很快就湿了。我不敢说话,因为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我只是无聊地坐在那里,张着嘴,像是发呆,又像是惊讶。啊,很可能我要说的事根本没法表达!我在那山坡上一直坐到中午,我看见一轮红日在我眼前跳荡着,雾慢慢散掉了。可是这个红红的太阳是多么乏味,多么令人无法忍受啊!看,雾没有了,小树和蓖麻全暴露出来,它们是多么可怜啊,像这样不好意思地在风中微微摇动着。太阳的光芒渐渐厉害起来,我感到周身发热,便站起身回家了。我回家也要经过那片枞树林,我想不出父亲的声音是如何穿过这些针叶在空中飘荡的。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总是这同样的情景发生,山还是那座山,树还是那些树,心中的怨恨却越积越多。
也许我这个人,天生性格阴沉,喜欢与周围的人和事物作对。我母亲生前常说,我将来一定会落得郁郁而死的下场。我心里有鬼,这就是我对你们讲述这一切的原因。可是我到底要向你们讲述一些什么呢?我跑到老朋友这里来,可又讲不出自己要讲的事,只不过饶了一通舌。我可不是一个善于聊天的人,而且也没有这个闲心了,那种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究竟为了什么我要告诉你们这一切呢?你们猜得出来吗?刚才我说是因为我心里有鬼,这并没有最后真正解释我的动机。
最近我又遇到难题了,这就是雨季已经开始了。雨季一开始,我和父亲就只能坐在家里。你们也知道,我们家只有两间房,我和父亲一人一间。我也对你们说过,我并不十分关心他。天好的时候我们每天工作,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在成天坐在家中无所事事,自己便无端地伤感起来。这事是由吃饭的问题引起的。我们有一个小厨房,小得只能站一个人。平时我和他都是各自做自己的饭,单独分开吃。每次我都让父亲先做,他做完了我再去做,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一天早上,外面“哗哗”地下着大雨,屋里黑蒙蒙的,我醒来时已经很晚了,一看钟,差不多九点了。我躺在床上,听见父亲在厨房里做饭,将锅盆弄得当当响,不由得第一次产生了好奇心:这些年,他都吃些什么呢?我偷偷摸摸地溜到厨房门口,看见他正背对我在锅里煮什么菜,我一瞅,原来那锅里煮的是蒿子秆。父亲为什么要吃这样的东西呢?蒿子秆味道苦涩,很少有人拿它当菜吃,再说他的牙齿差不多掉光了,怎么咬得动这种韧性很大的野菜呢?父亲种了很多蔬菜,他偏不吃,要去吃这种东西!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两只脚就仿佛被钉子钉在原地不能动了似的。父亲做完了饭,就端着他的东西回到他的房间去吃。他看见我站在厨房门口,开始有点惊奇,马上又镇定下来,进了他的房,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当我在厨房煮牛奶时,他打开自己的房门,伸出头来对我说:
“光儿,你在山上待那么久,有什么打算吗?”
我的手一颤,锅里的牛奶泼在了炉子上,一股焦煳的味道熏得我头发晕。等我定下神来,却看见他又关上了门。这一天我没吃早饭。
我坐在房里,雨水“哗哗”地溅在窗玻璃上,我仔细地倾听父亲那边房里的动静。整整一天我什么都没听到,老头子又一次捉弄了我。也可能他根本没有捉弄我,他连想都没有想到我,是我自己在想入非非。黄昏的时候父亲那边的房门“吱呀”一响,他上浴室里去了,一会儿自来水就“哗哗”地大响起来。我颓然倒在床上。
这就是我在下雨天里遇到的大难题,你们觉得我说清楚了吗?我想这是说不清的。幸亏很快就出太阳了,一出太阳,就不用再待在潮湿的家里,而是每天一早就各自上山,他干他的,我干我的。我们彼此不交谈,连看也不看一眼。
但是山上的这些小树是多么的脆弱啊!被父亲折断的那些枝丫垂挂着,有树浆从伤口流出来。在阳光里,在风中,它们是那样羞怯,细瘦的身子震颤不休,就好像再也维持不了自身的平衡似的。即使是我头顶这棵枝叶繁茂的大松树,主干那么强壮的家伙,它也一点都不能给我以稳定的感觉。它那手指似的枝丫在空中徒劳地乱抓,这本身就让人觉得不舒服。只有在劳动的时候,流着汗,我才会暂时忘记这些事,一旦停下来,我就像落进了一个圈套。而父亲从小树林那边传来的声音则几乎是致命的一击。
这就是我到句了这里来的原因。现在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了。这些年,我们彼此音信隔离,你们怎么能够想得到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呢?从前我们在一起劳动的时候,情况是完全不同的。我们在干活的时候喊着号子,唱着歌,我们的声音传到山下很远的地方,我们身边的那些树欢乐地摇摆着,而太阳,总是从雾里水淋淋地升上来!这个水淋淋的太阳在我们眼前跳跃着,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变成了金鱼,在深塘里游来游去。这就是我们从前的生活。然而我们从杨树下面分手之后,一切全改变了。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我并没有想要另外一种生活,我只是想要和你们讲一讲这里的变化。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这就是门上的小罗汉去向不明了。你们都知道,多年来我总是在我的房门上挂一个木制的小罗汉,当有人敲门时,小罗汉就“嗒嗒”地碰得门响,那时你们还认为我的此举很有点异想天开。有一天早上,我打开房门,发现罗汉不翼而飞了!拿走罗汉的人不太可能是父亲,因为他对我的事完全没有兴趣,也不喜欢干偷偷摸摸的勾当。当然我也不能肯定就不是他,大门关着,小偷进不来。到底是谁会对我有这种可怕的兴趣呢?如果是父亲,他为什么在多年后的今天对我有了这种反常的举动呢?因为罗汉失踪事件的骚扰,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有点失魂落魄的,我总忍不住观察父亲,可是父亲脸上总是那种不变的忧郁的神情,若无其事,而且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又发现,因为这件事,我在山上产生的那种恐怖感大大地减轻了!有好多天,我坐在那棵松树下,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了,因为脑子里一连串的假设和幻想使我再也看不见眼前之物。我甚至设想是一只猴子爬进家门,偷走了门上的罗汉,我这样设想时,脸上就露出甜蜜的微笑。我的这种好日子延续了不少日子,直到有一天,父亲毛骨悚然的声音将我从梦幻中叫醒。
父亲也许并不是叫我,他只是在很远的地方发出一种声音,这种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便听成了那句话,并且不由自主地瑟缩起来。周围的东西又开始压迫我,这些晃动的、稚气的小树,从河里吹过来的潮湿的风总是将它们扯得弯下腰去;这个乏味的太阳,它的热量总是窒息着我的幻想。周围的一切都向我紧逼过来。于是山坡上待不下去了。
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回家中,一眼看见父亲蹲在自来水池边上抽烟,他身后的菜土里,有一大片白菜被踩倒了,也许是他自己的所为。我走近他,闻见他身上的棺木气味,心中的恐怖就开始一点一点地减轻,那个关于罗汉的疑问又出现了。
“你为什么不学我呢?”他又在嘲弄地说这句话,忧郁的眼睛瞪着自来水的龙头。
我开始来郑重地考虑父亲的建议。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模仿他,真的。因为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的一切举动全在我的意料之外,使我不能习惯,当然更谈不上模仿了。父亲就是因为这个才嘲笑我吗?也不完全是,他只是随便说说,说过了就忘了,他的心思完全在别处。而我陷入惶惑之中。
啊,说来说去还是在说他!分手之后我究竟经历过一些什么呢?莫非所有的经历全发生在我和他之间?我昨天在路途上一直在盘算他的死期,他实在是太老了,而这种盘算又使我十分害怕。我在火车上对着窗口外面发呆,后来我发觉同座的乘客一个一个溜掉了,当时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十分凶恶的吧。
我来句了家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我记得一开始,我的确是有一个特殊的目的,可是说来说去的我把这件事全忘了。老蒋和老于,你们来的目的是什么呢?也许你们可以谈一谈。
老刘说完他的经历,显出完全精疲力竭的样子,在沙发上伸开双臂,将头部往后仰去。“你这个地方真是嘈杂不堪啊。”他向我抱怨道,“谁能理解我呢?说了也是白说。”
听了老刘的这番话,我的心情也无端地变得十分阴郁起来。如果他跑这么远到我家来,就是为了说这番话,那他真是不该来的。因为他说了这番话,心情反而更沉重,倒不如待在家里的好,免得抱希望。何况路途遥远,旅行的不方便难以忍受,到了我这里之后目的虽不明确,还是会有扑了个空的感觉,实在没有意思。我正想到这里,坐在我旁边的老蒋开口了:
“老刘说话过于武断了些,性格也过于自负了些。老实说,你说的那些对于我倒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你如此看重它们,将它们说成你独一无二的感觉,这倒是我没料到的。谁又能料到分手这么些年之后,你养成了这么一种狭隘封闭的个性呢?莫非就永远再也不会有人理解你了吗?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又说了这样一个故事,你的目的——即使你已经忘掉了它——难道不是试图哪怕找到一条模糊不清的理解的通道吗?也可能你要否认这一点,但是我,毫不夸张地说,我是有过你那种类似的经历的,只是我不愿意像你那样表达,你那种表达使我感到害羞。”老蒋说到这里就激动得站了起来,挥舞了一下双手,像是一名演讲者结束讲话的手势。他扫了我们大家一眼,突然窘得满脸通红,怏怏地坐了下去。
我连忙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再偷偷瞟视其余两人,发现他们也垂着头。因为大家都沉默着,老蒋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老蒋的故事
将我的话称为我的经历也好,故事也好都可以。我无法像老刘那样来表达自己,我觉得那样的话就太勉强我自己了,冷不防就会害起羞来。所以关于我自己的一切,我都只能用陈腐的方式来表达。我不得不采取这种方式,这也可能是我的痛苦,也可能根本不是什么痛苦,反倒乐在其中呢。
自从我们在那棵树下分手之后,我就到我舅舅家去了。这个舅舅并不是我的亲舅舅,只是我多年前结交的一个熟人,从那以后就一直保持联系,这一回是他同意我去他家长住。
他住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做着买卖外汇的黑生意,听说他这些年赚了些钱,我老早就想去找他,向他学习做那种生意,以便将来作为我谋生的手段。舅舅知道我的想法之后,便同意了我上他家去。“以便和我一道从事这种高尚的职业。”——他在信中写道。
我到了舅舅家里。那是低洼处的一套平房,房顶上长着很深的草,从朽烂的木门进去,里面是三间光线阴暗的小房间和一个窄窄的厨房,这种房子,白天都得点上电灯才看得清。舅舅有四个孩子和老婆,全靠他倒卖外汇的营生糊口。那天我一进他家,还未来得及歇口气,舅妈——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就将我拖到厨房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起来:
“现在你都看见了吧?你既然要来住,我也不想对你隐瞒了。我们都知道他这些年发了财,我们的一个邻居告诉我说,他的存款已达到几十万元了,可能还要多呢。可是你看看,我们全家老小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吃的是酸菜,穿的是破烂,还住在这种地洞似的处所。我的几个小孩都得了关节炎,可是我们没地方可去,只能待在这种潮湿的洞穴里。我的小儿子昨天去看病,医生说若再不改变环境,他就面临瘫痪的局面了!谁都知道他有钱,买套新房毫不成问题,可他就是这么狠毒,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从前他并不是这样的,他是一个心肠软,关心鸡毛蒜皮小事的人,早知道他会变成这样,倒不如当初不从事这种地下职业。我常听说一个人从事这种职业心就变黑了,果然如此啊。每次我提到钱,提到儿子的病,他就冲我恶吼,说我要抢劫他,置他于死地。你这个舅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可是她的眼神并不悲哀,反而还透出一股活泼劲。
当她在厨房诉说时,她的几个孩子就在外面怪叫,用脚踢厨房的门,说要进来吃好东西。她只好打开门,冲过去,手里扬起扫帚威胁一通。
“会好起来的,要不了几个月,都会好的吧。”我空泛地对女人说,眼珠子在屋里乱转。我怀疑这女人在夸大其词。
“真的吗?”女人取笑似的看着我,脸上做出的悲痛一下子全没有了。“真的吗?”她又问,这一次的口气带挑衅的意味了。
“我并不知道,我不熟悉你们家的情况。这种事,很复杂的。”我连忙打退堂鼓,心里说不出的厌恶。
“那就不要乱说。”她傲慢地看着我,“乱说一气,给别人希望,自己不承担任何责任,这种人最要不得了。你还不快去,你舅舅在叫你呢。”
因为我一进屋就在厨房里待了那么久,舅舅很生气,阴沉着脸将我安顿在他的两个小儿子的房间里。他一边收拾我的床铺一边痛心地指责我对他的工作缺乏应有的敬意,指责我随随便便,对自己的行为心里没有底。总之我来的这天他的情绪特别恶劣,他似乎都忘了是他邀请我来的了,而莫名其妙地就把我当成了一个在他家吃白食的人。我心里不服气得很,就顶他说:
“是您自己同意我来的嘛。”
“当然。我就是为这事生气嘛。否则你还能上哪里去呢?你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除了我这里还能给你提供栖身之地以外,你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吗?”他的怒气更大了,好像要跳起来把我吃了似的。
我的心往下一沉,眼前发黑。我开始产生要不要离开这里,另找一处地方谋生的念头。正好这时有个主顾来把舅舅叫走了。这间小房是三间里面最小的,又脏又乱,开了两张床以后更挤得不成个样子。舅舅的两个儿子从半开的门背后伸出头来,朝我做着威吓的手势,说:“滚!”舅妈则高傲地在前面房里走来走去,看都不往我所在的这间小房看一眼,可能她觉得早上的见面已经足够了,她已经完全看透我这个脓包了吧。要不要马上离开这里呢?我真的有必要马上离开吗?只因为舅舅对我表现出的不耐烦?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期望过他会以一种温和热情的态度来待我,他的职业就是尔虞我诈,我也领教过他的利害,然而我还是来了。因为只有他可以给我指点迷津,是的,在这茫茫的大海中只有他可以给我引路。这样一想,又慢慢平静下来,虽然那两个小家伙还在门外闹,但渐渐地瞌睡就来了,于是伏在被子上睡着了。
朦胧中看见舅舅走了进来,用力一睁眼,发现真是他来了,笑眯眯的,完全不同于早上那种不耐烦。
“在这种地方睡觉,会做出很多不切实际的梦来,而我正在为生活奔波。”他说。
于是我在心里猜测他赚了钱,一问他果然,数目还不小。他说他此刻心情特别好,想要我同他到外面去喝酒。一开始我有点犹豫,怕舅妈生气,就忸忸怩怩地不敢答应。舅舅大发脾气,一把抓了我的肩膀推出门外,像推犯人一样,我只好跟了他走。
我们来到一个小酒店,舅舅要了两瓶酒,几个菜,我们就喝了起来。
“你猜一猜我刚才赚了多少?”他得意扬扬地抿了一口。
“这个数?”我伸出一个指头。
“一万?不对,这个数。”他伸出三个指头,满脸潮红地笑。
然后他就从桌旁站起来破口大骂了,他骂的那些人里面有几个我也认识。似乎是那些人都得罪过他,要么就是他极端蔑视他们,可又不好当面骂他们,于是背后泄愤。舅舅骂起人来特别阴损,总是抓住别人见不得人之处极尽挖苦之能事。我想,如果被骂的那人站在他面前的话,一定哑口无言,恨不能有个地洞钻进去才好。我很少见到有人心中竟会积存了这么多的愤怒和仇恨,不由得大为吃惊。我从他的咒骂中看得出来,舅舅决不会当着那些人的面说出这些事,因为这个他内心特别痛苦,眼珠都快鼓出来了。最后,舅妈也进入他咒骂的人之列,并惹得他恨恨地跺脚。骂着骂着他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朝我喷着口中的酒气问道:
“你,不会去告密吧?你这个密探,我之所以收留你,其目的正是为了让你去向那些人告密!从今以后,你就会在我和他们之间来回跑,把鞋底都跑脱!这就是我收留你的唯一的原因。”我感到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霍地站起来要走,手臂却被舅舅铁钳一般的手抓住,挣脱不了。我满脸憋得通红。
“您是这个世界上的头号骗子,我要同您划清界限。”我嘶哑着喉咙说。
“你怎样同我划清界限呢?我倒想知道!”他摆出一副流氓嘴脸。“我已经向所有的熟人通报了你的事,包括我的老婆。自从你给我写信那天起,我就向他们介绍了你的为人,你的经历,现在城里面凡是与我们有关的人都很清楚你的老底了。不论你向谁去诉说,或者说我的坏话,都带有一种告密的性质,除非你闭口不开,可是我想你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你一定会要找一个人讲话。而一旦你开口,你就会情不自禁地开始告密——因为没别的话好说,也因为你要撇清你自己,做一个正人君子。而一旦开始了告密,就会有很多人知道你的身份,缠上你,要你出卖情报。而你,出于天生的惰性,从此就会干上这一行了!”
“这是怎么回事,您说很多人都要了解关于您的情报,莫非您在他们心目中是位极有权势的人物?还是他们把您看作黑帮中的大头目?”我口呆目瞪地问。
“哈,这种事你就不要问了。这个地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特别复杂,你还得好好学习才能精通人际关系这门学问。你不要因为自己的身份有丝毫的自卑情绪。你这种身份是相当微妙的,从今以后,你就成了我与周围人之间的沟通渠道,这是我经过长期深思熟虑之后想出的办法。我无法与他们有那种真实的关系,只好通过你来实现这种关系,你要是高兴,尽可以在他们面前吹吹牛什么的。”
舅舅说完这些话之后,突然变得情绪很低落,将酒杯扔到地下,垂下了头。我想问他几个问题,可是他一味地摇头,就仿佛已对我感到厌倦了似的。后来他又用双肘支在桌子上,捧着自己的头,很怨恨似的看着酒店那两个女招待,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开口。再后来女招待中矮胖的那一个过来收拾我们吃剩的盘子,舅舅就悄悄地伸出后脚一绊,将那女招待绊倒在地,手中的盘子全都稀里哗啦跌在地上打碎了,还弄了舅舅一裤腿的油迹。舅舅站了起来,口里喷着浓烈的酒气,叉着腰大骂起来。一会儿经理就来了,看到他裤腿上的油迹,就好言安慰,提出免掉我们的酒钱,并赔给舅舅一条新的裤子,派人送到舅舅家里去。那招待趁机溜走了。
“您是我们心中的楷模嘛,我们怎能怠慢您哪。”经理脸上堆出谄媚的假笑说,“自从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您踏进我们酒店的门庭以来,世界发生了多大的改变啊。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您那忧郁的神色,它时时刻刻印在我的心里。有时我坐在柜台后面,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顾客,真想跑出去,随便拉住一个人交谈起来,可是不行,我有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枯燥又乏味,长年累月和冷冰冰的数字打交道,还得处理各种顾客纠纷,生意清淡时又要想方设法改进自己的服务。每当业务刚刚有点起色,又会遇到强劲的竞争对手,自始至终以雄厚的资金压在我们头上。想到这一切,我的生活真是够令人沮丧的了,有时候,我都不相信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所以那一天,您一走进来,我就记住了您。”他垂下眼睛,仿佛要哭了。
舅舅起先憎恶地瞪着经理,但在经理说了这一番话之后,他的眼里就流露出深深的同情来。他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就走过去,和经理拥抱在一起,两个人你踩了我的脚,我踩了你的脚,越是小心越是踩在对方脚上。最后是舅舅一松手,用力往后一跳,跳得远远的。经理又重复了要将一条新裤子送到舅舅家去的诺言。而这时,那个打碎盘子的女招待正从一扇侧门探出身来,极度惊恐地看着我们,做了好几个哀求的手势。我瞟着舅舅,他脸上的表情高傲而冷淡,一会儿他就不耐烦了,推着我走出了酒店。一路上他都在诅咒,说今天遇上了倒霉的事,这都怨我,要不是我惹他生气,他的情绪哪里会变得这么坏呢?走着走着,他忽然朝我大声呵斥起来:
“你怎么还在跟着我?我叫了你来,就是要你一直跟着我吗?你这个没有头脑的家伙,我看见你就生气。”他撇下我,朝另一个方向拐进一条小道,不见了。
我觉得十分茫然,我是来同舅舅学习做外汇生意的,可是他,如此的喜怒无常,现在理都不愿意理我了,我在他家里又怎么待得下去呢?如果学不到做生意的真本事,住在他家又还要看他们一家人的脸色,被他老婆嫌弃(她并没邀我来),我还不如回家算了。我这样一想,立刻就记起家里那些漫长无聊的日子,那些近于空白的傍晚。我说近于空白,因为傍晚是最难熬的,没有一丁点儿事物引得起我的兴趣,我坐在窗前,瞪着落日之上那些岩石一般坚硬的灰云,常常因恐怖而发出尖叫。我不是发过“壮士一去不回头”之类的誓言吗?
我站在街旁,心里怎么也拿不定主意。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还来不及做任何的判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陷入了绝境。有人轻轻在我的肩头拍了两下,我回过头去,看见了酒店的女招待,女招待满脸都是沉痛的表情,一只手捧着一条西式男裤。她不好意思朝我看,始终看着地下,用一只脚尖在泥地上画小圈圈。
“您的老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她挨近我,轻声细语地说。“我们经理让我上门赔礼道歉,可是我是多么害怕啊!”这时她那两只小小的耳朵全都红了。“我已经观察出来了,他对女人兴趣不大,他是一个事业型的人,目光那么冷。想到这一点,我真是不敢上你们家去了。万一您的老师将我骂出门来,我会羞愧而死的!”她的样子楚楚动人,像只受伤的小鸡。
“不会的,您怎么这样看待他呢?他不是我的老师,而是我的舅舅,所以我对于他可说是十分了解的。他有些急躁,可是绝不粗暴,他的急躁是因为他工作的性质——他的工作需要高度集中的精力和过人的胆略——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是那种纠缠不清的人,他办事干脆,有魄力,也很能体谅别人的难处。要不然像我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舍弃家庭,跑到这里来投奔我舅舅呢?再说您不过是犯了点小小的错误,并不是有意要弄脏他的裤子,现在您上门道歉,还赔裤子,这已经足显出您的诚意,舅舅他肯定会十分感动的。”我在胡说八道,一味说些好话安慰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为舅舅说起话来了。
“真的吗?真的吗?您不会骗人吧?啊,您的话真使我感动!”她一下子容光焕发,还蹦了几蹦,显得又活泼又可爱了。“我要您答应我,保证他不生我的气。因为我的前途,全部系在他身上了,全部!”
“我答应您。”我心不在焉地说道,心里忽然对她的纠缠有点生厌了,思忖着要找一个借口走掉。可是我的意图立刻被她看出来了,她挽住我的膀子说:
“我们一块走吧,啊,要不是碰上了您,我还不敢上他家去呢,他是那么严肃的一个人!不过有一天,我会让他对我服服帖帖的。我,小小的一个招待员,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自言自语说出来的,说完之后还笑出了声。“我也要倒卖外汇,这个工作一定会适合于我,端盘子的工作我已经厌了,所以那天我才故意打碎盘子。我现在一坐下来就在想:最近外汇的比价有什么变化呢?这件事该是多么微妙啊。您的老师才是这方面的专家,神机妙算的赢家!”
她一高兴就跳得更高了,她的手臂还挽着我,将我扯得东倒西歪的。我很想骗她说我还要去一个地方办点事,暂不回去,可是她把我挽得那么紧,根本不听我的申辩,飞快地往舅舅家奔去,焦急得不得了,而且显然熟门熟路,我只好由着她了。
我和她钻进了那张低矮的木门,一进门她就丢下我,拥着舅妈到厨房里去了。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两个女人高兴的尖叫声。我站在外面这间大一点的房间里。这间房是餐厅,中间一张桌子,一个灯泡从天花板垂下来,灯泡上满是灰尘;右边还开着一个大床铺,舅舅的女儿们夜里就睡在这里,床上乱扔着女孩们用的东西。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了,舅舅的四个小孩——两男两女——也从街上玩耍回来了,四个人的脸上都是脏兮兮的,手里拿着一些枯树枝。他们一进屋就用那些树枝在桌上椅子上抽打起来,两个女孩还假装没注意到我在屋里,在我腿上抽了几下,痛得我弯下了腰。我知道他们心里一点也不欢迎我,只想要我马上就滚蛋,再也不上他们家来,因为我在屋里占去了他们的空间,弄得他们不自在。我想起舅舅的信,他在信上说他的孩子们对我朝思暮想,盼望我马上来家里和他们玩捉迷藏,打扑克牌什么的,不由得笑得嘴一歪,因为脚上又挨了一棍子。我站起来,用双手护住头部,打算躲到我睡的房间里去。我刚进房间,一个大黑影就挡住了我的视线,原来是舅舅坐在屋里,因为没开灯,我竟没发现他。他坐在床沿,显得分外苍老,分外无力,上半身倚在床架上。他掏出香烟盒,放在胸前摆弄了半天,才慢慢悠悠地点燃了一根烟,然后握着拳头冲外面房间扬了几下。四个小孩马上停止了闹腾,放下树枝,一个接一个地溜到父母房间里去了。这时我听见厨房里的谈话声已经停止了,两个女人穿梭般出来又进去,将一盘盘炒好的热气腾腾的菜放在外面这间房的大方桌上面。原来她们一边聊天一边就弄出了这么多菜。那招待员和他们家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呢?饭菜上了桌,舅妈朝后面房里吼了一声,四个小孩便跑出来了。
到了饭桌上,似乎大家都怀着很沉重的心思,只顾闷头吃饭,谁也不看谁一眼。连那四个小孩也变得瞌睡沉沉的,只机械地往嘴里扒饭,也不夹菜。也许是饭桌上的气氛过于沉闷,也许是什么别的原因,饭吃到一半,我突然听到一声啜泣,原来是招待员用双手蒙住脸在哭,她站起来,双肩耸动着,然后就推开椅子跑出门去了。她出去之后,舅舅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舅妈也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一下子就不自在起来。他们为什么都怀疑我呢?莫非我刚才对她说的那番话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吗?我正惶惑不解时,舅妈开口了:
“她也是想来和你舅舅学习做生意的。我就告诉她,那怎么行呢?因为她完全不具备这方面的条件,她太年轻了,很多方面的事情都不懂得,随便一张口就要学你舅舅的生意,那可不行,首先她得端正态度。你舅舅的生意又不是一年两年可以学得会的,他也不会同意随便就教给别人,他的本事可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连我,天天在他身边的人,也从来不过问他这方面的事,不但不过问,有时还要装作视而不见。”舅妈说了这些话,脸上泛出满足的红晕,越来越兴奋了。“在协助你舅舅工作方面我可以称得上是楷模,我从来不用庸俗的问题去妨碍他,因为我知道自己无法弄清他所思考的事。我每天都和他谈些别的事,扯散他那过于专注的心思,使他暂时忘记自己的工作。我在这方面做得非常成功,因为有好多次你的舅舅对我说,当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工作。而我却没有忘,我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人,一切都不用刻意追求,于谈笑之间目的就会达到。”
舅妈自负地昂着头,饭也不记得吃了。我记起刚进门的时候她对我发的那一通牢骚,怎么也弄不清他的真面目,总之舅舅家的一切都有种古怪的逻辑。舅妈和四个小孩的衣着都十分褴褛,面容也有点营养不良,可是看她现在说话的神气,早上那股晦气和可怜状一扫而光,而且突然那么骄傲,似乎凌驾于一切人之上了。我只能木头木脑地听她说,一句话也插不上。这时候的舅舅,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似的,起先在一个人想心事,想着想着就打起瞌睡来,把碗筷一放,伏在桌子边睡着了。而那四个小孩,已经溜回各自的床铺上去了。虽然只有我一个听众,舅妈的情绪还是那样高昂,充满了激情。
“她以为你舅舅做生意是件很容易的事,就凭她那资历也想来学这个,真要把我笑死了。刚才在厨房,她就是想从我这里探口风,打通关节,我表面上和她敷衍,装作答应她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对她鄙视到了极点!说实在的,她这算是怎么回事呢?自己跑了来,狮子张大口,这不是太滑稽了吗?就比如说你,是你舅舅亲自请来的,舅舅也没有打算将他的生意经传授给你啊。我刚才说过,那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果你想让他手把手教你,最好死了这条心。你舅舅早和我说过,他什么人都不教!我这样说,倒不是要你产生气馁情绪,你还年轻,要不停地钻研,见缝插针地抓紧时间学习,只有这样才有一线希望,否则不成了行尸走肉了吗?你要想到你既然住在我家就还有一线希望,刚才那女孩什么希望都没有,还死抓住一切借口不放,我敢打赌她过一阵子还要来纠缠的。像这种傻孩子,总是对自己的能力估计过高,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我现在要你当面告诉我,你是不是对学习生意的事已经丧失信心了?”
她像法官一样瞪着我的眼睛,弄得我很紧张。
“也、也许,有那么一点吧,不过我还要努力。”我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
她叹了口气,开始收拾碗筷,口里嘀咕道:
“你会走投无路的。”
她将碗筷都收到一堆,小心翼翼地生怕弄醒了舅舅。而舅舅,已经打起鼾来了。
那天夜里我在他们家睡得很不安稳,舅舅的两个儿子不断地在梦中咬牙切齿,发出威胁的声音,就仿佛心中有深仇大恨似的。每当我开了灯观察他们,他们又变得安安静静的了。就这样,我不断被他们惊醒,胆战心惊地开了灯又关,关了又开,折腾了一夜。
一大早舅舅就被人叫去了,听说是一笔大生意。他走的时候,我也想跟他走,可是被舅妈拖住了。舅妈一边用脚踢我一边说我不懂规矩。“你就和那酒店的女孩一样疯疯癫癫。”于是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舅舅与他的同伙消失在马路对面。这时舅舅的两个儿子也起来了,衣裳不整地挤到我面前,指责我夜里开灯睡觉,浪费了他们家的电。他们争先恐后地向他们母亲告状,说我是败家子,会要弄得他们全家上街讨饭。“真没想到他的饭量会这么大啊。”他们说。那两个女孩也趁机捣乱,我还没吃完早饭她们就把我的碗收掉了。
“莫非你是嫌弃我们家?”舅妈直逼我的眼睛问道,“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莫非你舅舅看错了人?要知道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我一直相信你的舅舅目光敏锐,考虑问题周全。但是例外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我被她的目光逼得浑身乱颤,我说我一点也不嫌他们家穷,能与他们生活在一起,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也是我终生的福气,别人想都想不到手的。当初我在来这里的旅途中,乘坐的车子遭到歹徒袭击,处于绝望的境地,要不是对舅舅的仰慕,早就回家去了。再说他们家只是表面上穷,实际上有的是钱,我就是喜欢他们这种风度。不像有的人,钱没赚到,到处摆阔佬架子乱吹牛,明明只赚了几千块,非说成几十万不可!
当我说到这里,舅妈就打断我问道:
“你这个家伙,你真的知道我们家的实情吗?你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的?你的话真使我吃惊!我担心我们家养了一条毒蛇呢。瞧!他什么全知道!这可不是好事!”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是一种明智的判断,这是新近才产生的。因为以舅舅的优秀才能,可说是要赚多少钱全不在话下,只是他们一家对钱财不屑一顾,他们为更高尚的事业而活着,所以外面才不知道他们家实际很富裕。
“瞧,他越说越神了。‘要赚多少钱全不在话下!’‘很富裕!’‘高尚!’原来他一直在一旁揣测!打着来学生意的牌子,谁知他心里装着什么鬼!”
舅妈愤怒地收了盘子和碗筷到厨房里去。我连忙站起来帮她抹桌子,摆好椅子。为了讨好她,我又冲到厨房去洗碗,可是她把我从洗涤槽前面推开了,她似乎很不喜欢我这种过分的表现,怀疑我是另有所图。我只好站在一旁看她收拾。她故意不耐烦地将盆碗摔得乱响,好像要显示她是多么的忙碌,而我又是多么懒惰,对他们家来说纯属多余的负担。她这些举动还表明,这并不等于我就可以离开他们回家去了,如果我现在离开,只会更加证实她的怀疑。我站在厨房里的半个小时里,心里完全明白,我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同时我又模模糊糊地记起,舅妈起先说过,希望还是有的,只要不停地钻研,见缝插针……
舅妈收拾完厨房,就对我说她要外出了。
“去协助你舅舅工作。当然并不是像你那样去打扰他,而是隔得远远地观察,等待。一旦他需要就跑过去,给他一种意外的感觉。如果你想去,就紧紧跟在我后面,但是绝对不要出声,要等我示意你时你才行动。如果你不能保持沉默,最好待在家里。”
我当然不愿意待在家中受这几个顽童的捉弄,现在他们正在向我做鬼脸,扔纸团,所以我连忙紧紧跟在舅妈的后面往外走。舅妈的步子迈得极快,见路口就拐弯,很快我就被她弄得晕头晕脑,不知我自己身处何处了。这时她碰见了几个熟人,她就站在马路当中,双臂交叉,高声大气地与她们聊起天来。在他们聊天时,那些熟人都瞪着我,将我看成一个外人,甚至认为我在偷听他们讲话。我红着脸,低着头踱到一边去,与他们隔开一点儿,可他们还是时不时瞟视着我。
我在那里越来越站不下去了,因为现在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讲话,一致转过头来看着我,像在动物园里看动物似的。幸好舅妈和他们的会晤结束了,走过来喊了我一同进入路边一家皮货店。皮货店里很干净,开着空调,铺着深色地毯,收银员正在柜台上打瞌睡。舅妈一把抓了我的手臂往里走,我没想到商店里头有这么深,拐了一个弯又拐一个弯,似乎周围全是堆满货物的房间,弥漫着皮货的气味。最后我们进入一条长长的、狭窄的过道,过道的顶上有两盏昏暗的电灯泡,但是一只在入口处,一只在尽头,所以中间是黑蒙蒙的。而舅妈恰好在中间的黑暗地带站住了。在她的面前有一扇门,她将整个身子靠在那扇门上,把我也拉过去和她并排站着。
“你的舅舅就在这间房里和人谈生意,”她悄悄对我说,“我们绝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他,否则他的生意会全盘砸了。我们只要安静地等在这里,就是对他莫大的帮助。”
我听了她的话,就一声不响地待在昏暗中。刚过了一会儿,舅妈就埋怨起来,说我的呼吸声太响,弄得她心神不宁。而我这时也不耐烦了,就怀疑地问她,舅舅是否真在这间房里呢?因为完全没有一点动静说明这一点。如果他根本不在这间房里,我们也就谈不上帮助他了。舅妈听了我的发问勃然大怒,小声地、恶狠狠地咒骂起我来。她说要是早知道我是如此粗鄙的一个人,她就犯不着带我到这里来了,做这件工作需要细致和灵敏,也需要一种超然的体验,而她现在看出这些我都不具备。舅舅显然是一时昏了头,选中了我这样一个人,我搅得她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她心里说不出的烦恼和沮丧。在往常,当她一个人站在此处时,脑海里真是浮想联翩,虽然隔着门,她总能听到里面舅舅说话的声音,她时常在生意谈判的关键时刻冲着门缝朝里面喊几句话,那几句话只有舅舅听得到,于是使他增强了信心,获得了最后的胜利。而他的对手总是莫明其妙地对他做出了让步。可是今天,因为有我这个外人在场,我的呼吸又这么响,她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就像傻瓜一样站在这里,完全体会不到那种灵感。
“我怎么会想起带你这么一个人到这种地方来的呢?”她懊恼不已,跺着脚放开我往外走去。出了店门,她就气冲冲地走在前面,望都不望我一眼。
我们在喧闹的菜市场边上走了不远,舅舅忽然出现了,他正被两个流氓追击,发疯地往我们这边跑,眼看他就要被追上了,他的脸已经发白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大把钞票,往后面撒去。那两个年轻人立即停止了追击,弯下腰去捡那些花花绿绿的外币。旁观的人也想捡,可是那两个人带着匕首,他们将匕首在人们眼前晃来晃去,看的人就缩回了脚步。舅舅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两个流氓捡完了钱,又点了点数,满意地放进口袋,吹着口哨离开了菜市场。我瞟了一眼旁边的舅妈,看见她已经看呆了,是的,她似乎陷入了沉思遐想之中,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对于眼前这悲剧的一幕,她脸上一点沉痛的表情都没有,她似乎远远地超脱于这一切之上了。我推了推她,她才回过神来,发现我还在她身边,于是高傲地昂着头,挺着胸往家里走。
回到家里,看见舅舅正坐在桌边抽烟,脸上也是舅妈刚才那种冥思遐想的表情。舅妈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我踮着脚走路,免得打扰了他。于是我踮着脚回到了我睡觉的地方。房间里,两个男孩正坐在他们床上玩扑克牌,地上满是瓜子壳。这两个男孩见我进来了就同时抬起头,朝我翻着白眼,还往地上吐痰。我只好面红耳赤地回到我床边。前面房里“嗡嗡嗡,嗡嗡嗡”地说个不停,后来舅舅就开始拍桌打椅,高声喊叫,但并不是和舅妈吵架,而是说一些自我陶醉的话,话里充满了空泛的形容词。他说自己马上就要成为百万富翁了,因为他的才能已“炉火纯青”;在他周围有很多眼红的人,比如刚才那两个小流氓就是一例,他们想要阻挡他的成功,只不过是“螳臂挡车”;这世界上,没有他达不到的目的。舅妈在旁边听着他吹,时不时地高声嚷嚷:“别忘了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啊!”也许是舅舅不愿承认她的功劳,舅妈就气呼呼地向我的房间走来,说要拉我去给她作证。她冲了进来,吵吵闹闹地说起皮货店里的事,说她计算了时间,一共在昏暗的过道里待了半个小时,那半个小时正是舅舅谈判的关键时刻,因为当时那两个流氓正在压他的价,而她就隔着门弄出了一些微妙的声响,使得流氓们害怕起来,不由自主地让了步。要不是她的协助,舅舅的生意能做得那么顺利吗?可是她说了这些也等于白说,因为我听见舅舅早就把前门用力一关,出去了。舅妈本来是说给他听的,说着说着把我当成她的对象了。
“今天非把这件事澄清不可。”她气得一脸发白,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抓住我不停地摇晃。“谁起了主要作用?谁是船上的舵手?你亲眼看到我工作的,不是吗?我排除了你的干扰,自始至终一心一意地工作。如果你不去,我可能工作得更好,但是你去了,你也就成了我的见证人,你将证明一切!”
“可是舅舅,他把钱都扔掉了啊。”我喃喃自语道。
“钱?你干吗要说钱?钱不过是身外之物。再说谁会去注意这种事情啊。如果你想找人说,你尽可以去宣扬,把这件事按你的理解说成一件丑事,讲得熟人里面人人皆知。因为你本来就只配做那种事。”她狠狠地损了我几句还不解气。“这些我都不干涉你,我关心的是你将如何证实我所做的工作,因为你总是不能正确地理解我的意图。你这个家伙,倒是很会信口开河,舅舅就是凭这点选中了你的吧。”
我就向她保证,说我一定要很好地证实她的工作。虽然我并不完全理解舅舅和她所做的事,但我成了这样一个见证人,所以特别高兴,我的志向正是要成为这种人。可是接下去舅妈又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的工作是告密,我就不高兴了。我一点也不想做告密者,舅舅这样安排我的身份,实在是让我想不通。因为一提起告密,我立刻想到那些钻来钻去的家伙,平时不动声色,一不留神就置人于死地。
“你舅舅的安排一般不会错。”舅妈微笑着说,“习惯了就好了。”
事情后来的发展嘛,可能你们已经预料到了,也可能没有。总之,我充当了告密者这个角色,我干得很好。我把舅舅的所作所为透露给酒店的女招待小围,也透露给门口的锁匠丁大,还透露给那两个小流氓,以及许多其他对舅舅感兴趣的人。后来我了解到这种人并不很少。我描述舅舅的行为时总是不惜用最挖苦的字眼,就好像他与我势不两立似的。话说回来,我并不是喜欢告密,相反,我时刻都想避免落入舅舅的圈套。可是我这个人有个致命的弱点:喜欢抱怨。舅舅正是抓住了我这个弱点。每当我开始与人接触时,我就开始了抱怨。而那些人,每次都极力挑唆,想激起我对舅舅的不满,结果是每次我都糊里糊涂地上了钩,将我在他们家中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一股脑都倾倒出来,在倾诉时就免不了要透露很多细节,而这些细节正是他们所需要的。随着他们的表情喜形于色,我才恍然大悟,可是已经迟了,说过的话想要收也收不回来了,我又一次背叛了舅舅一家人,充当了我最想避免充当的那种角色。舅舅明知我在败坏他们一家人的名声,(我想他是知道的)心里一点也不生气,还鼓励我多交朋友,敞开思想和人交流。要是我有几天因为厌倦闲在家里不和人来往,他就担心起来,时不时来询问,说某某人在问起我的近况呢,某某人约我去公园谈心呢,等等。有时我火冒三丈,就顶他说:“见鬼!您怎么这么急于要我来宣传您啊!”
他听了我的话还是一点都不生气,只是叹口气,仿佛无奈的样子说:“我这种工作就是需要人来宣传嘛。别人我都信不过,于是选择了你,再说你也是自愿选择了我啊。莫非你在我家里过得不愉快?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跑了来?”
我还能怎样呢?当然,我在舅舅家中待下去了。但是我想,我迟早要摆脱他们一家人的,我看见他们就别扭。这一家人,住在这种贫民窟里,父母神经兮兮,儿女疯疯癫癫,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啊?每天早上睁开眼,这个想法就很清晰地浮了出来。这时舅妈正在厨房里烟熏火燎地做早饭,她总是包揽一切家务,不让我干活。闻着厨房里飘过来的油烟味,我又想到我对舅舅的那些损害。我在他们家白吃,成天晃来晃去,和人聊天,还干着破坏他们家庭的勾当。他们家的几个小孩对我仇恨得要死,昨天我又没吃饱,因为那两个女孩不等我添饭就收走我的碗。怎样离开呢?即使要离开,也得首先为舅舅恢复名誉,将他的慷慨大方,他对工作与理想的执着,他的深刻的洞察力昭示于众人,而将所有那些鸡毛蒜皮小缺点一一掩盖,这样才能心安理得。我这样想好了之后,就觉得自己思想纯洁了,于是起床。可是在我把脚伸进鞋子时我感到有些不妙,是他家小儿子搞的恶作剧,一股尿臊味直冲鼻子而来。我压抑了自己的恶心,努力调整好了情绪。在饭桌上,我认为自己确实应该对这一家人生出几分温情,所以始终在和气地微笑。我还没吃完饭,舅舅就对我说:
“当你和别人谈起我时,少发些议论,讲出事实就可以了。你那种议论实在太幼稚了,关于我,你又知道些什么呢?”
舅舅的这几句话说得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却拍拍裤子出门了。
那一天我遇见了丁大,丁大打量着我说:
“你这么郁郁不乐的,我心里真同情你啊。我就想不通,那老家伙,你来这里和他学手艺,他不教你也罢了,怎么还要天天和你过不去?既然这样,还不如放你回家去,可他又留你住在他家。他这个人,真是阴险啊。这样会整人的家伙我还没见过呢。”
他这样一说,我当然本性难改地又加入了他的诽谤,你一句我一句的,把个舅舅抨击得体无完肤,两个人都觉得很痛快。丁大一高兴就请我在路边的小摊上吃了一碗凉粉,分手时恋恋不舍。回家的路上我才记起早上起床时的打算,于是又羞愧得无地自容,只好用拳头猛击自己的前额。
我说了这么多自己都厌烦了,就此打住吧。
老于的故事
我没有故事,因为我至今仍没有打定主意改变目前这种单调的生活方式。老刘所说的在山坡上听见人的说话声的事,我也听到过,只是我已经不想穷根究底了。为什么呢,就因为犹豫不决。我这个人,犹犹豫豫了一辈子啊。从小山旁那棵杨树下与你们分手到现在,这种状况一点也没有什么改善,反而更厉害了。
打个比方说吧,一天早上我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我来得早了一点,这时就听见里面有人在大声说话,于是我站住了。门里面正是那两个溜须拍马的家伙在说我的坏话。其中一个说到我在机关里简直是个白吃饭的废物,每天来上班都只是做做样子,见工作就躲,见担子就推,可是还要拿一份工资。另外一个就附和,说情况正是这样,上司也早就知道了这个情况,因为我在机关里工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上司最近正在商量一种办法,如何悄悄地将我从这个部门清理出去,安排到一个比较次要的部门。那第一个人又说,我在某年某月某日,另一位同事在场的情况下,曾经大发牢骚,用极其不恭敬的口气挖苦我们的上司,将上司说成是一个脓包,一个吸血鬼,一个引人憎恶的市侩。当时他和那位同事都大为惊讶,我怎么会对人存着这么歹毒的情绪。他们俩本想向上级举报,但考虑到与我多年的同事关系而打消了这个想法。于是他们郑重地指出我的错误,希望我会有所反思。其结果是他们做了对不起上司的事。第二个人接着说,怎么能期望我这种人会有什么反省呢?又说第一个人反映的这个情况很重要,他也许该去与上司谈一谈,让上司全面地了解我的情况,以便做出适当的安排。
当他们说到这里时,我就忍不住用脚将门“嘭”的一声踢开了。
他们俩一齐从桌边站起来,与我对视了一眼,那眼神里一点羞愧也没有,反而对我充满了谴责,似乎是说我不该来自己的办公室,尤其不该在他们谈私房话的时候冲进来,其中一个还冷笑了一声,那笑声使我心慌意乱。也不知怎么的,我就装作找东西的样子,低下头,打开抽屉,随便摸了一件办公用具就走了。我出门时还下意识地将门带关了,我注意到那两个人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样子,只是在那里不耐烦地等我离开。
就这样,我这个傻瓜将办公室留给那两个恶棍去聊天,而我,在外面徘徊着。我在走道里来回走了一会儿,上班的时间就到了,人们陆续走进各自的办公室。就在这时,我远远地看见上司那件灰色的风衣出现在走廊的尽头,因为他走得很快,风衣如一面旗一样展开,朝他的办公室飘来,他的办公室正在我站的地方。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幸好厕所在旁边,我连忙钻进了厕所。我在厕所里闷了好久才探出身去。糟糕,上司正站在走道里与那两个家伙谈话,他们背对着我,谈得很专注。我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老在厕所里待下去吧。于是我硬着头皮经过他们身旁往我的办公室走去。他们并没有叫住我,也许是他们的话题十分重大,顾不上注意我;也许他们已看见了我,但是觉得没必要叫我。后一种可能性更坏,因为那意味着我的噩运已经决定了。
办公室里,坐我对面桌上的卢女士已经来了,正低着头在抄一份报告。这位卢女士在机关里属于可有可无的那种角色,她的位置远不如我的重要,可是在办公室(这个办公室就我和她两人),她处处显出一种身居要职的优越感,决不允许任何人轻视她的工作。我与她的关系长期都很紧张,因为我平时总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冒犯了她,而她,也敏感地觉察到了我这种担心,于是对我生出几分鄙视来,和我说话的态度也更加趾高气扬,就好像我是她的车夫。她埋头抄报告,根本不打算和我打招呼的样子。她的举动很像已经听到了关于我的什么风声。我发了一会儿愣,正准备开始工作,忽然听见她在讲话:
“局长找了你好久,你居然躲避他老人家,这不是头脑发昏吗?局长有一个很重要的决定要向你宣布,我们都已经知道了那决定是什么,大概你也知道了。”
“我并不知道呀。”
“哼,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你不愿意睁开眼睛罢了。你这个人,始终保留着婴孩的习惯,把眼睛闭得死死的。早上的事我全都知道了。”她说到这里,傲慢地向我打了一个手势,禁止我向她提问。
在门外的走道里,局长还在与那两个人谈话,声音似乎比原先提高了很多,高声大气的,由于我的办公室门没有关,简直听得一清二楚。他们三个人都没有提到我的名字,但谈论的似乎都是关于我的工作。至于他们谈论的口气,又与早上那两个人之间谈论的口气有不同。总的来说,那口气是模棱两可的,既不是说好,也不是说坏,连中庸的评价都不是。但他们又的确是在评价我!那语调又严肃又郑重。比如局长说到某年某月我接受了对某项资产进行评估的任务,我用多长时间做完了评估,中途又因为什么原因停顿过几次等等。我伸长了耳朵听着,以为他最后总要谈到对我的工作的看法之类的,起码总会表现出他的满意和不满。但是没有!他只是一个劲郑重而严肃地说那些细节,语气时而严厉时而缓和,而旁边那两个家伙则在不断地补充插话。当我偷听时,卢女士就停止了抄报表,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这时我就觉得自己很可耻,可又不得不听,因为这是有关我命运的大事情。
听着听着,局长的语气又变化了,由严肃变为了调侃,言下之意好像是说,我做的这项工作并无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不过既然我如此勤奋、执着,他也只好偶然过问一下,用他的话说是“用眼角来照顾一下。”当然,过问也并不等于对这项工作的某种评价,只不过是他不忍心让他的下属过于劳累罢了。我觉得局长似乎在暗示我是一个愚不可及的家伙,这种暗示里又有某种欣赏的意味,可是那种欣赏又绝不是对我的欣赏,而是他本人的一种自我欣赏。这种欣赏的含义似乎是这样的:既然他将我看作了一个傻瓜,这个“傻瓜”二字的含义就决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含义了,这个傻瓜可以等同于装傻,也可以等同于超脱的心境等等。当然这都是他赋予我的行动的意义,我本人与这并无多大关系。有必要提及一下,局长谈论这些时仍没提及我的名字。
倾听局长的谈话真是累得要死而又一无所获,好在他们终于说完了,他们三个人经过我面前往局长办公室走去,局长走路时风衣又如大鸟的翅膀一样飞起来,一会儿三个人就进去了。我缩回脖子,掏出手绢来擦额头上的汗。这时对面的小卢女士就扑哧一笑。
“你这样自作多情有什么好处呢?一点好处都没有。”她说,“至于我的工作嘛,这可是另外一回事了。”说到“另外一回事”几个字,她骄傲地昂起了下巴。
现在我坐立不安了,我不断地起立又坐下,像在做操一样,惹得卢女士冷笑不止。听了局长的一番话之后,我打不定主意还要不要像以前那样努力工作了。原先我一直认为上司对我的看法是根据我的工作的好坏来决定的,现在看起来这点很成问题。有这样两种可能性:一是我越努力工作,上司对我的印象越坏;一是不管我努不努力,上司的看法始终如一。所以局长的话差不多是给了我致命的打击。因为工作,唯有工作,才是我与上司发生关系的唯一渠道。当然局长也没有全盘否定我的工作;他不是说到“偶尔过问”“用眼角来照顾一下”,等等吗?这都是由于我的勤奋与执着,我的傻劲啊。不过说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而又没有说出自己原来想说的话。
什么是我要说的话呢?是关于我那随心所欲的青年时代吗?
那个时候,我和你们在那棵树下分了手,随后便进入了现在工作的这所机关。我进机关的第一天,局长就亲自和我谈了话。从他那老年人含糊的、充满暗示的语言中,我猜出我的工作在机关里是十分重要的,简直可说是举足轻重的,而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又会随我的努力程度而增加。当时我就想,我的努力一定会与提升有关。我是一个很想往上爬的人,对金钱名誉都看得很重。但是局长的看法却完全不同,他暗示我说,我的工作的重要性与我的提升没什么大的关系,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可以说是成反比发展的。说到这里局长还怪样地笑了两声,又补充说,我现在还很年轻,有很多事还不可能懂得,先工作起来再说吧。局长的接见轰动了整个机关,同事们纷纷来向我祝贺。因为局长接见一个新雇员,这是很非同寻常的一件事,他们大家都不曾有过这样的荣幸。那段时间,我很是飘飘然了一阵子,工作起来也特别起劲,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是国家的栋梁。但是紧接着便是漫长的被人遗忘的日子开始了。整整十年,再也没有人来过问过我的工作,局长再也没有接见过我。我是怎样过来的呢?每天,在精疲力竭的工作之后回到我的单身汉宿舍,在沙发上坐下来,脑子里便如同电影镜头似的出现局长第一次接见我的情景,他慈祥地看着我说:“你的工作越重要,提升的可能性越小,有时差不多等于零。”我又想到我那些同事们,他们说上司一定是对我太放心了,才不来过问我所承担的重要工作,而他们自己的工作每年则要受到上级无数次检查,并且他们中很多人的工作部门远不如我的重要。虽然有了这些聊以自慰的方面,却并不能总是很高兴,原因是简单的:谁知道他们的态度是不是一种讥讽呢?莫非大家故意对我为机关所干出的成绩视而不见?还是局长对我个人有成见?在漫长的十年当中,我原先那种向上爬的野心渐渐被磨灭了,工作成了一种习惯。有时在半夜里从噩梦中惊醒,也想过找人表白一番什么的,天一亮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工作起来是很辛苦的,需要我付出全部的精力,排除一切杂念。
说了一通乏味的事,我想谈一谈我对老刘的故事的看法,不,不是什么看法,只是我也有相同的经历。我这样说,老刘一定吃惊了吧?
这件事总是发生在我下班回宿舍的路上。我的单身宿舍离机关比较远,途中要经过一条狭长的小巷子,这条巷子的两旁没有住人,全是一些仓库,高高的围墙隔出一条阴暗的小道,我每天就从这里经过。听说这里出过几次抢劫案,所以遇到天阴下雨,周围的昏暗和寂静常常使我心惊肉跳。这一天下着暴雨,我举着雨伞,在那些坑坑洼洼之间跳来跳去,样子很狼狈。这条路年久失修,有的坑里的水几乎可以没到膝盖,所以得非常小心。就在我这样跳着时,有人在我背上轻轻捏了一下,说:
“三哥,你也到这里来了啊?”
我听见了死去的妹妹的声音,几乎吓得魂飞魄丧!当然我不敢向后看,我连脚步都差不多迈不动了。妹妹在身后继续说话,说到多年前我们共有的一盒象棋,询问那象棋的下落。她说话时,那细爪子似的小手一直在我肩上轻轻捏着。似乎因为我不肯转过身来,她就赌气走了。我奔命似的奔到巷口拐弯处才停下,回过头来,只看见密密麻麻的雨点。
后来我还常常与我的妹妹相遇,总是在没人的时候,总是在那条巷子里。时间一长我倒也习惯了,有时独自一个走在巷子里,反而有点寂寞似的,心里盼着她来和我谈话,当然我从来不敢回头去看。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对话,每次都是她说几句,我听着,然后她就走了。最近的这次谈话使我很不舒服。那一天刮着北风,她的声音不是从背后,却是从前方传来。我觉得她在讲一件很重要的事,就夹着公文包飞快地朝那个方向走,我走了又走,声音还是在远方,而且越来越微弱了。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我是不是应该避开那条小巷子,绕道去上班呢?
老刘在山坡上听见他父亲说话,那缥缈的声音使他苦恼万分,这种情况我几天前体会到了。妹妹有好多次提到一盒象棋,那盒象棋是我们之间关系的象征,而我从来不记得它。可是我当真从来不记得那盒象棋的事吗?现在想起来也未必尽然,好像是在妹妹第三次和我说起象棋时,我脑子里的确浮出一个回忆的片断,这就是我把象棋收进一个旅行袋的画面。那么按照这个回忆的画面,象棋是实有其事了吧?这也很难确定,因为也有可能是妹妹反复地说,我就产生了幻觉。
昨天我偶然想了一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发觉这件事与我们的局长有关,我倒不是说局长与幽灵勾结,合伙来恫吓我。我是从时间上来判断这件事的。自从局长间接地表示了对我的工作的不满(或许可以这么说?),死去的妹妹就开始来找我,一次又一次地提起一盒子虚乌有的象棋。可以说局长在这件事中是一个决定性的人物,他和这件事的神秘关系到底是怎样的,不是我所判断得了的,也就是说我永远没法知道。我唯一能够知道的便是雨天里妹妹的说话声,还有她所提到的象棋。但是局长决不会是一个局外人,你想,他已有将近十年对我不闻不问,最近忽然亲自光临我的办公室,还通过他的一位下属来探问我的健康情况,这种举动本身就足以使我无所适从了。我这个人,心里不可能放得下很多事,因为最近局长对我的工作采取的暧昧态度,我成天昏头昏脑的。只是到了深夜,从睡梦里醒来,那个关于象棋是否存在的悬案才从脑海深处浮了出来。这种时候,我忽然清晰地看见了妹妹的幽灵和局长之间有根线牵着,而局长在线的一端那遥远的河边深不可测地微笑。
老刘认为我完全不能理解他,这一点我从他的表情上已看出来了。他一定是觉得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有更深的含义,而他本人,是一个比我更纯粹的人。我心里也同意老刘的看法,他的确比我纯粹,不过这并不等于我不理解他,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几乎可以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画等号。我没有像他那样痛苦,只不过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痛苦。为什么呢,只因为局长至今没有表明他对我的态度,而我又错过了去向他询问的机会。或者可以说,我在等下一轮的机会。
当老于讲完了他的故事时其他两位才睁开了眼睛。这三个人,只有自己讲话时才有精神,其他人一说话,他们就打瞌睡,丝毫也不感兴趣的样子。可以说他们三个人的故事只有我一个人是热心的听众,而他们对我又似乎是不大看得起的。这时我又想起他们到我这里来的初衷,他们的种种行迹使我对这一点越发迷惑了。他们为什么要约好一起来?什么样的冲动使得他们有这次行动的?当我询问他们的时候,他们懒洋洋地告诉我,他们到我家来并没有什么冲动,在这次来之前他们倒的确有过一次约会,不过是为了生意上的一件小事。在那次约会时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我,于是提议来我家看看。回去之后,三人都投入了繁忙的工作,工作之余,想起这件事,三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后悔,觉得也许不该来,可是他们又不愿违约,而且他们三个彼此都没记下对方的通讯地址,又都没有电话,所以即使要违约也无法通知另外两人,而不通知一声就违约,他们都认为这种行径是十分卑鄙的。于是他们只好各自后悔不迭,唉声叹气地挨过了两个月时间,在约定的那个日子踏上了旅途。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忘记我的住址,而这个住址又是间接地通过他们当中一个人的熟人弄到的。这件事也说明他们在生活中是极其严肃的人,责任心也很强。
“你们把自己的故事都说了出来,回去后会不会后悔呢?”我提出这个尖锐的问题。
“说过了就说过了,还去想它干什么。”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说。
老刘若有所思地搔了搔头皮,又补充道:
“半夜里醒来睡不着时,不是还可以好玩似的想一想自己的故事吗?”
现在三个人的眼皮又睁不开了,因为激情已经过去了。他们连连打着哈欠说,最好是靠着沙发打瞌睡,因为下午还要去赶火车,此刻他们都觉得自己“归心似箭”。老于一边进入梦乡一边还在含糊地嘀咕着,说他担心局长要在他休假的这两天里做出决定,将他调往一个形同虚设的部门。形同虚设的部门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他应该如何来看待这件事呢?说不定会是明降暗升,“柳暗花明又一村?”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倒希望局长快点做出这个决定……
原载于《江南》199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