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明老师
我,一个庸庸碌碌的机关公务员,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只是同周围的芸芸众生一样,打发着无聊的日子。我有家,有妻子和一个儿子,我的生活很平静。但是在暗地里,在我的大脑的朦胧处所,我还拥有一种不为人知,却总是隐隐地对我发生作用的生活。这种生活同我的恩师松明老师有关。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称他为恩师,我只是凭直觉说出我同他的关系的实质罢了。
松明老师是十五年前从我所毕业的大学退休的,那时我已经离开B城两年多了。我离开母校后,陆陆续续听到关于松明老师的情况。不知怎么,虽然我是松明老师最喜爱的学生,但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告别仪式,后来也不通信和电话。并不是我忘恩负义,而是我凭直觉感到,松明老师就喜欢这样。当然,我的境界还没到松明老师那一步,我仍然忍不住通过曲折的渠道打听老师的情况。从我多年中得到的信息来看,松明老师的个人生活正在每况愈下。据说他退休后不久就同他的夫人子女都分开了,自己独自一个人住进了一个条件不怎么好的老年公寓。虽是同家里分开了,他的工资仍然归老太婆掌握,她每月替他付公寓的费用,只给他一百元钱零用。有位同学告诉我说,松明老师住在老年公寓里头很快活,人也显得年轻了好多。在上学的时候,我印象中的松明老师总是一脸晦气,全身皱巴巴的,不到六十的人看上去有七十多了。那几年里头,我想象着松明老师“显得年轻”的模样,心中很感到欣慰,就好像我并没有离开他,仍然天天闻见他那不太洁净的、老年人的体味似的。我是个有洁癖的人,上学的时候向来对松明老师的不爱卫生不以为然,但离开他之后,却意外地想念起他身上的气味来。后来松明老师又离开了老年公寓,住进了他的老朋友的小小的单元房。他那老朋友是个老鳏夫,去国外定居去了。松明老师的夫人很高兴,因为这一来,又省下了房租钱。同学告诉我说,松明老师每天拎着搪瓷饭盒去附近的大食堂吃饭,那是造船厂的食堂。开饭的时候,一拥而入的青年工人将瘦小的松明老师推来推去的,有一回还弄得他的搪瓷饭盒掉到了地上,他的眼睛又近视得厉害,竟不知饭盒滚到哪里去了,找了老半天才有人告诉他在洗碗池的下面,其狼狈状可想而知。松明老师在那小单元房里住了几年后。他的老朋友居然从国外回来了,说是国外住不惯,还得回来住。于是松明老师只好另找住处。他的夫人不同意他再回老年公寓,说负担不起,她提议他去“半山坡”住。“半山坡”是大学里的一座小山,山坡上有个废弃了的尼姑庵,多年来,一些没有房子住的校役住在里头。松明老师接受了他夫人的提议,将他那几件破家具搬到了尼姑庵的一间朝东的小瓦房里。尼姑庵里有一个老女人替所有的单身汉做饭洗衣,松明老师一星期下山一次采购东西,好在他身体没什么病,所以还维持得下去。松明老师为人冷淡、严肃,与同事之间都很疏远。在他的那些学生们眼中,他是一个古怪的老头,虽然学问不错,却很难接近,再说也没有人愿意特别费心思去接近他。这样一个老头,退休之后就等于是从人群中消失了,或者说大家都对他视而不见了。据住在B城的同学说,他在“半山坡”的生活过得也不是太坏,还有人看见他在树林子里打太极拳呢。看来松明老师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只是由于长时期的独来独往,他更加无所顾忌了,身上那两件穿了几十年的衣服已辨不出颜色,头发胡子也很少去理发店剪一下,有时贸然从树林子里出来就像个野人,路人见了都吃一惊。每次他夫人去见他都不进他的屋,就站在外面同他讲话。至于他的子女,那态度就更极端,他们根本就不去见他了,就是在路上遇见他都要绕开。令人担忧的事发生在后来。松明老师在“半山坡”住了好多年之后,他的夫人突然发慈悲,要将他接回家去住。一开始我听到这个消息还挺高兴的,后来才知道她并不是发慈悲,而是因为子女成年后一个个都从那套大房子里搬走,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年老多病,需要人照顾了。家里虽请了个用人,却还忙不过来,这时她便想到了松明老师。松明老师乖乖地搬了回来,夫人将他安排在她那套单元房外面由过道改成的小房间里,让他把两个旧书架就摆在过道里。夫人吃饭也不同他一块,却同用人在餐厅里吃,将他的那一份让他自己端到他的小房里去吃。本来这样的生活也是可以维持的,但天有不测风云,夫人在厕所里跌坏了盆骨,从此便只能躺在床上了。这时松明老师的身份就由单纯的用人转换为兼做护理员的用人。他们的子女仍然都不回家,他们独立出去之后就同这个家无关了。由于夫人在家的日夜吵闹,端屎端尿的繁重劳动,还要跑采购,夜里几乎不能睡,松明老师很快就消瘦得不像个样子了。根据我的同学的观察,松明老师走路摇摇晃晃,因为头晕经常伏在路边的电线杆上休息,很显然身体已经崩溃。他的那位夫人,决不因为他的身体状况放松对他的折磨,其实松明老师身体的好坏根本不属于她考虑的范围。她总是躺在床上大叫:“来人啊!”听到这叫声,松明老师就变得出奇的灵敏,不用吩咐就知道哪里出了毛病,要如何处理。
那天是星期天早晨,我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心怀厌倦地想着种种的琐事。突然间电话铃响了,我本不想接,但那响声持续不断,显然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拿起听筒,电话线的那一端竟传来松明老师的声音,那声音很衰弱,又犹犹豫豫的,我的心立刻揪紧了。
“成锟啊,你怎么样?学习生活都好吗?找了女朋友没有?”
“老师、老师!我一切都好!说说您自己吧,您的身体怎么样?没出问题吧?我怎么听着您的声音像有病似的?我觉得我应该马上来看您,今天就来,您同意吗?”
我说完这句话,话筒的那边就没有声音了。我有种大事不好的感觉。
我急急忙忙起床,洗漱,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出发了。B城离我工作的地方要坐三个小时的火车。我心神不定地在靠窗口的位子上坐下,突然有种绝望的情绪压倒了我。十多年了,现在我才第一次搞清了松明老师在我生活中所占的位置。
大约二十年前,我进入那所大学的第一天,就在那栋大楼长长的、阴暗的走廊里遇见了松明老师。他站在那棵塑料冬青树旁边,双臂下垂,背部佝偻着,似乎是专门在那里等我的。他的声音很小、很嘶哑,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地面。走廊里人来人往,太阳在外面晒得很厉害,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浮躁。令我惊讶的是松明老师的心态。他似乎对周围的一切全无感觉;他处在一个我所无法抵达的境界里,但他又绝不是个心境平和的人;不如说他内心焦虑,只是那种焦虑是我们一般人难以理解的罢了。我不记得他是为了什么事找我谈话了,我也想不起我们谈了些什么,总之是些难以复述的话。当时我青春年少,对生活充满了无尽的渴求,所以当松明老师对我说他从我身上看见了他自己的影子时,我对眼前这个皱巴巴的老头子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觉得这是他又一层的古怪。
我不知道我内心的转变是怎样发生的,那个过程有点像“中邪”。起初我也同其他学生一样,上课吵吵闹闹,对功课采取应付的学习方法,可说是过得无忧无虑。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松明老师在我到校的第一天在那长长的走廊里同我进行的那场谈话就起作用了。我记得那是在深秋,我在操场上踢足球,满头大汗地跑动着,突然我停住了,因为我无意中瞟见了松明老师那瘦小的身影,他站在那棵洋槐树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觉得浑身发软,和同学们说了声抱歉就垂头丧气地走下了足球场,而这时松明老师早就从那棵树下消失了。第二天上历史课时我一直低着头,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松明老师根本就不注意我,他像往常一样,将目光停留在教室后面的那堵白墙上。表面上,我还同平常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只不过有的时候,我会突然发起愣来,就好像听觉全丧失了似的,进入一个轰轰作响的世界。我的这种表现被同学们嘲笑为“多愁善感”。我记得那个时候同学当中就盛传松明老师受到他夫人虐待的事,大家都把这当作笑话来讲。不知怎么,有一天我突然对大家的这种取笑愤怒起来。
事情发生在上午的最末一节课,当时松明老师的腹部又同往常一样发出了很响的肠鸣音,据说这是他夫人不让他吃早饭所致。那声音刚一响起,全班的男同学就如同约好了似的一齐吹起了口哨。松明老师的目光从那堵白墙上收回来,然后又犹疑不定地落在了我们脸上,他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了。
“猪!”
我站起来大吼一声,冲出教室去了。我听见身后已乱成了一团。
但我没地方可去。我身上没钱,去不了咖啡馆,只能沿着七弯八拐的小巷乱走起来。松明老师在后面叫住我时,我的肚子里也发出了响亮的肠鸣音。
“成锟,我们去吃一碗面吧。”
他的样子显得很羞怯。我跟着他进了路边的小面馆,他叫了两大碗肉丝面,我们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连汤也喝得精光。
松明老师从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脏手绢,一边擦着嘴巴一边眯细了眼睛,无限感慨地叹道:
“日月如梭呀!三十多年前,我和你师母在那个北方的小城里做梦一样地走到了一起。这种事你们是不能理解的,说出来你们也不相信。”
“人老了,就会慢慢改变的。”我小心翼翼地说道。
“改变?”他吃了一惊,“你怎么这样想,谁能改变历史?谁能改变手心的掌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没有你的师母,我也就不存在。她是一位伟大的女人。”
我看着他一脸恳切的样子,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就含糊地赞同了他几句。松明老师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态度,他沉浸在久远的、忧伤的回忆之中。这时面馆里进来了一些我的同学,他们在那些空桌边坐下,并不吃面,只是在那里朝我挤眉弄眼的。我很想马上离开面馆,但是看看松明老师伤感的表情,只好坐着不动。松明老师的目光茫然而空洞地落在那几个同学身上,似乎是没有认出他们。他移过身子挨近我,轻声说道:
“你师母只要用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掌握全局。”
那几个人都听到了松明老师的疯话,都在那里暗笑。我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松明老师,我们走吧。”
松明老师惭愧地红了脸,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跟在我后头像小孩一样嘀咕着:
“哪里去?你哪里去?”
同学们哄堂大笑,似乎将面馆的桌子都推翻了。
我加快脚步走着。
“成锟,你停下!”松明老师怒喝道。
他恢复了往日那种严肃的表情。我们站在街边,我和他之间隔着两米的距离,他阴沉地看着我。
“成锟,我告诉你,现实是逃避不了的。我今天本来是想将一段历史告诉你,你既然这样不耐烦,我也就改变了主意。我怎么能对一个轻佻的人说这么重大的事情呢?嘿,你、你先回去吧。”
虽然我并不知道他到底要讲什么,但我心里有种失落感。我回到寝室,同学们又围着我吵吵闹闹。有人称我为“政客”,问我同松明老师做成了什么交易。我当然不理会他们,我干脆躺在铺上用书盖住脸。这时他们感到无趣了,有人说了一句:“多么惆怅的一天啊!”然后他们就走掉了。
我独自躺在那里,盯着我的上铺的铺板,烦恼地想: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在生活中没有自己的位置?为什么大家,包括松明老师,心里都很清楚自己的行为,只有我一个人摇摆不定呢?我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轻佻”起来的呢?我这种反省当然无法进行下去,其原因是我不能理解松明老师。自从成为他的学生以来,我很少能够领悟他的思想,他的话总是让我捉摸不透。有时他把我叫到他家里去谈学习方面的事,我们坐在他那间不怎么干净的书房里,压低了声音说话,因为怕影响他夫人的休息。但我一次也没看到那位夫人出现过,倒是有几位神情忧郁的年轻人在家里走来走去,那是松明老师的儿女,也许还有侄儿什么的。书房的窗口正对着另一栋高楼的墙,之间的距离大约为一米,所以书房里白天也得开灯。我坐在他的书房里其实一次也没有谈过我的学业,谈的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松明老师最喜欢说的一件事是关于他退休后的“去向”问题。他说他和师母已经看好了一处地方,是邻省的一个少数民族居住地,那里有点像个世外桃源,师母的一个姨侄女嫁给了少数民族,今后他们俩就可以去投奔她。“到那时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们的踪影了。在那种大山里头,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啊。”在他的带动之下,我也说过一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比如我说起自己的盗窃经验,在宿舍、在车站、在商店等等地方,我作案前的侦察和作案时的那份紧张,以及作案后的沮丧。当我瞎编乱造时,松明老师就微微笑着,点着头,也不知他是赞赏我呢,还是在想他的世外桃源。
从面馆回来后我对自己和松明老师之间的关系想了很多,当然全都是瞎想,我在这种关系中找不出多少理性的成分。我想,如果那个闷热的夏天他在那条长长的走廊里喊住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学生,这种古怪的师生关系恐怕同样也会建立起来。我不得不承认的是,松明老师身上有种强烈的感染力,这种力量并不是促使你和他亲近,而是促使你在任何事情上都“置身事外”,这里不是指行动上的置身事外,指的是那种情绪上的。他究竟为什么选中了我做他的谈话对象呢?(我不敢说我是他的知心朋友,因为没这回事)我真的是他的“影子”吗?就我这方面来说,他是我所能想到的一个离我距离最远的人。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没有真正弄懂过;我的确受他的影响,可那全是被动的,有时还是很不情愿的。时常,我困惑地看着他匆匆走进教室,用他那一天比一天浑浊的目光瞪着教室后面那堵墙,我想不出他是怎样看待自己的这份工作的。在大家的心目中,他甚至是很敬业的,但他的工作同他内心的境界又有什么样的关联呢?我实在是想不出。当他的声音在课堂里响起时,我往往会想到那个“置身事外”的问题,经过对他的细细打量,又发现他全不像置身事外的样子,他显然在他的讲义中倾注了大量的热情。他,头发胡子稀稀拉拉,一脸灰暗地站在讲台上,下面的学生没有几个在认真听讲。松明老师并不在乎学生听与不听,他也不清楚谁学得好,谁学得不好。他的记性糟透了,只要一下课,他就认不出他的那些学生了,学生同他打招呼,他总是茫茫然然地看着对方,徒劳地回忆着。所以那一次学生嘲弄他,他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而我,真是白白地为他生那么大的气。我不得不承认,松明老师那洞窟似的书房是对我最有诱惑力的地方,在那几年无聊的学生生涯中,那地方有点像我灵魂里的一扇窗,坐在那一点也不舒服的硬沙发上,会有自由的风在我的面颊上吹拂而过。面对这位老人,我常常会把自己设想成一个下流无耻的歹徒。
我看着车窗外江南凄凉的田野,有点不安地想着要同松明老师会面的事。我怎么从松明老师打电话给我这一件事情上就确定他愿同我见面呢?很可能他根本不是要见我,只不过是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后来他不是不说话了吗?看来急于想见面的是我一个人。既然我已经动身了,这事就不去管它了。算一算,松明老师已经七十五岁了,七十五岁的松明老师,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我这样一想,松明老师身上那股老年人的气味就扑面而来,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这气味还是那么熟悉。我记得我毕业前一段时间他就同我疏远了,他再也没叫我去他家,就好像是无意中的冷淡一样,而我知道他是有意的。当时我想,他已经把他的那一套全教给我了,余下的路要靠我自己去走了。现在看起来也不完全是这样,可以说,他不过换了一个影响我的方式罢了,十多年里头,我不是从来没有忘记打听他的消息吗?每次听到松明老师的窘况,我就感到自己坠入了更深一层的黑暗里,也许我终将在那种地方发现生活的真相。
我一下火车就听见刘日在叫我。刘日是向我通报松明老师情况的那位同学。他在念书的时候是一个最冷漠的人,因为骄傲从不同大伙混在一起,即使是松明老师他也瞧不上,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这种人快要入土了。”然而就是他,在我毕业离开之后每年都从B城打电话告诉我关于松明老师生活中的变化,就好像这事是他的义务一般。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种事同他从前的冷淡联系起来。刘日成了个小老头,满脸的沧桑,我差点认不出他了。他不仅样子变了,连表情也完全不同往日了。在同我讲话时,他的一双小眼睛射出锥子般的光,空着的那只干巴巴的手掌不停地挥舞。他的浑身上下透出一种急切,好像非要抓住什么东西不可似的。
“是松明老师请你来的吗?”我问。
“除了他还有谁呢?”他的目光立刻黯淡了。
“他出事了?”
“出事?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好得很呢。他是有点病,风湿什么的,不过死不了。他不是那种容易死的人。”
他似乎急于撇开这个话题,转而同我谈起其他同学的近况来。我感到很奇怪,他在学校时从来不理人,现在怎么会变得这么热衷于同人保持联系的。
“你找到生活的乐趣了吗?”他问我。
我迷惑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说,你还在徘徊。我已经找到了。比如这次来同你会面,其乐无穷啊。你有点心事重重的,这不好,要放下包袱。”
我们到了松明老师家门口。十五年了,这栋老式房子显得颓败不堪,门口的几株老树都濒临枯死,松明老师家所在的二楼那几扇窗的玻璃坏了好几块,全都用塑料纸遮住。刘日停住了脚步,对我说:
“你一个人上去吧,我走了。”
“你不去吗?”我不解地问。
“我不喜欢听他说话,这你是知道的。”
时间刚过中午,这套房子里面却阴沉沉的。我敲了好久的门,松明老师才慌乱地从里面房间出来。他系着肮脏的围腰,镜片后面的眼睛似乎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的脸贴到我面前,嘴唇哆嗦了好一会,才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你是、是刘日吗?”
往日熟悉的氛围扑面而来,我差点感情冲动起来,但我控制住了自己。
“不,我是成锟。”
我扶住他,因为我觉得他快要跌倒了,事实上他已经绊倒了一只尿盆,里面的尿泼了一地,弄得满屋子臊气。我把行李放在屋外,想来帮他打扫,他却拖住了我,急切地说:
“不行不行,你们年轻人手脚重,吵醒了你师母就不好办了。刘日哪里去了?这个坏蛋,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我们拉拉扯扯地进了走廊上他那间卧房兼书房。我提醒松明老师屋里地上的尿还有待打扫,但他摆了摆手,说:
“一时半时你师母还不会发现的。”
松明老师坐在他的窄钢丝床上。床上的被子虽不太干净,倒也叠得整整齐齐,这是他一贯的风格。我呢,就坐在房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松明老师看上去比从前又缩小了好多,宽大的制服里的身子如同小孩子的一样。他用骨节很粗的手不住地将眼镜摘下来,放在身上的围腰上擦拭,那副眼镜还是他十几年前戴的,我怀疑早就不适用了。
“老师今天早上打电话给我,一定还有别的事吧?”
“别的事?什么事?”松明老师嘲弄地看我一眼,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表情。“没有。我不过是想试试我的权威。”
他说到“权威”两个字时似乎精神为之一振,挺直了驼着的背。这时里面房里传出了老女人愤怒的叫声,松明老师急忙向屋内冲去。我跟过去,看见他又在那只尿盆上绊了一下。他走到厅那头时,回转身,做了个命令我出去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地开了那间房的门,迅即又关上了。我只得退出来,回到他的小房里。
这间用走廊隔出的小房间里面摆了两个书架,还有三个摆不下,摆到了走廊上。书架上的书全都发黑了,大约是从前住在潮湿的地方生了霉变成了这个样子。可以看得出,松明老师根本就没有动过这些书,上面都罩了一层灰。我记得松明老师以前从不谈论书籍,他的意见是:“谁能看懂一本书?”从他的学问看起来也许他从前读过许多书。钢丝床侧面摆了一张小桌子,桌子上连盏台灯也没有,也没有书和笔之类,只有一个放大镜和一支温度计。我将整个房间细细看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一盏灯。我想象着松明老师在黑暗中度过漫长的夜晚的情形,也想象着我所不能理解的更为黑暗的老人的内心。我反问自己:难道不是从一开始,事情就是如此吗?这个没有灯的境界存在于我能够朦胧感到的处所已经有二十年了。我听见松明老师在屋里奔来奔去地忙碌着,我很想去帮他的忙,但是我知道他是绝不会答应的。他的夫人倒是安静了,没再发出那种刺耳的叫声。
就在我快要等得不耐烦了之际,松明老师将双手在围腰上擦着出来了。也许是刚刚运动过身体,他的皱巴巴的脸上竟显出微红。我问他说,家里原先不是有个保姆吗?松明老师听了很不高兴,似乎我不该问这种问题。
“刘日这个坏蛋,你不要听他造谣。”
提到刘日,他就微微笑了笑。
“刘日有点像一本书。”他用手指了指他的书架,补充道。
松明老师请我同他一道吃饭。他从里屋端出几个馒头,一碗咸菜,我和他一道将桌子移过来一点,他坐床我坐椅子,我们吃起了简陋的中餐。松明老师边吃边说,现在他感到自己就像个国王,当然还有他夫人在他之上,不过他夫人和他就是一个人,所以他是真正的国王。他是经历了十五年漫长的历程才爬到这个宝座上的。
“我和你师母天天厮守在一起,但又不在一起,因为她有手工活要做。有时我必须进行反叛,刘日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成了我的武器。”
“刘日?”
“是啊。这家伙不招自来,很快讨得了你师母的欢心。有一天早上你师母心情一好,竟然让刘日搀扶着下了楼!当时我就从这个窗口伸出头去,看见他俩并排站在那棵枯树下,笼罩在早晨的阳光之下,我就这样看呀看的,我完全看呆了!我想,多年前,北方那个小城里的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呢?刘日这家伙,真是个人物!”
松明老师一激动,饭也不吃了,他也没注意到我还没吃完,立刻就收拾碗筷,将它们端到厨房去洗。我打开窗子朝楼下看去,正好看见那棵枯树,我不无妒忌地想着松明老师是怎么利用刘日做武器的。这个刘日,和我同了四年学,同谁也不交往,在这点上他同松明老师也是很接近的。从这一点看,很可能他同松明老师的关系比我要深得多,只不过我没有发觉罢了,要不然他才不会每年向我通报松明老师的近况呢。松明老师不让我同他见面,却允许这个人随时到他家来,说不定还时刻盼他到来呢。我想着这件事的时候,窗外的天就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过了一会儿,那白茫茫之中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正急步朝这栋房子走过来,他走到枯树下头就停住了脚步。我高声叫道:
“刘日!”
他吃了一惊的样子,并不抬起头来看我,而是忽然又掉转身离开了这里。
我回转身来,看见了松明老师慈祥的目光,不过这目光显然是对下面那一位流露出来的,他也在看刘日。
“多么优秀的小伙子啊!你不该叫他,他习惯于独来独往。只有你师母可以叫住他,但你师母从来不开口。”
我们离开窗口,我问松明老师桌上的温度计是用来干什么的,松明老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告诉我说:
“这个小东西可以预测一切。比如你今天的到来。我这就挂起来给你看。”
他将温度计挂在墙上,我却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
“你什么都没看出来吧,问题就在这里。这些水银没有一刻是静止的,它们就如同人的念头一样。”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问松明老师:
“刘日的家住在哪里?我想去拜访他。”
“家?刘日没有家。从学校毕业后他没有去参加正式工作,到处打些零工,后来他找到一家健身器材店做仓库保管员,住在又黑又不通风的仓库里。要是天不下雨,你在深夜走进一条小巷子,就可以看见他的身影。你想去找他现在就去吧,从这里走到街口往左拐再往右拐。”
松明老师显出疲倦的神情,他显然是希望我快离开。我同他告别时,他好像没听见,他正在全神贯注倾听隔壁他夫人的动静,一只手紧紧抓住床上的枕头,太阳穴上青筋暴突。我提着我的行李悄然退出,下了楼。
我打算在B城待两天,所以首先要去找一个旅馆住下。我在街上转了一圈,然后住进了一家中档的旅馆。我放下行李后,先去一家饺子店饱吃了一顿,然后才去找刘日。那家健身器材店很显眼,我很快就找到了他所工作的仓库。仓库里的工作似乎很清闲,一个人也没有,刘日也不在。我只好又回到营业部去询问。商店里有个男孩倒是很热心,说要领我去刘日的住处,他拎着一大串钥匙叫我跟他走。进了仓库,我才知道这个仓库大得超出了想象,里面又没开灯,我只能像瞎子一样跟随他走。男孩用手里的钥匙开了一道门又开一道门,我们就如同一次次进入碉堡里的密室一样。不记得拐了多少个弯,我骤然看见一束光从一张门底下射出,男孩大叫起来:
“刘日!刘日!你这猪!你害得我耽误了工作!”
他喊完就从我身边跑掉了。
刘日开了门,垮着一副脸站在门口。
“他这么快就把你赶出来了?”他幸灾乐祸地说,然后朝房里一挥手,“你看,我就住在这么狭小的地方,这没关系,从没听说过房间能禁锢得了思想。”
他的房间比松明老师的还要小得多,房里仅仅放着一张窄床和一张小桌子,不同的是他的桌子上光溜溜的,什么都不放。靠近低矮屋顶的墙上有个小竹笼,里头关着一只不知名的麻色小鸟,小鸟跳来跳去的,并不叫。刘日从桌子下面抽出一张旧板凳请我坐。
“你刚才在干什么?”我问。
“躺着。回忆一些往事。你刚才也看见了,我的工作很好,是不是?一般来说是不会有事的,只有星期六下午忙一阵。这个商店啊,早落伍了,他们已经有两年什么都没卖出去了。”
他仰天躺在床上,他的整个形象给我一种全身没有骨头的印象。
“你住在这种地方,可真够隐蔽的。”
“你这样认为吗?等会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们要悄悄地行动,因为这个店里的人喜欢盯梢,他们整天闲着没事干吗。每到星期六,店里就要盘点,那时你来看吧,这些家伙啊,连我的床板都翻了过来细细地检查。他们背后议论说我在过着逍遥的日子。”
显然是因为终日躺在床上躺累了,他翻来覆去的总不舒服,可是又不肯下床。我想和他谈些学校里的往事,不论我说什么,他都一概回答:“不记得了。”这也难怪他,那个时候他不参加同学中的任何活动,当然也就很难留下记忆。他记得的是一些另外的事,他说那些事“可惜不能用语言传达给你。”我又试图同他谈松明老师,我一开口他就打断我,说:“你不要对他这样的人抱幻想。”我心里不快,只好沉默。我们默默地待了一阵,刘日忽然说:
“我们走吧。”
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了就知道了。于是他穿好鞋,披上一件风衣,转身就到了门外。只听“啪”的一声,他打开了过道右边的一张门,于是我和他一齐站在了外面的暮色之中。这是一条很长的小巷子,两边都是围墙,高高的梧桐树的树枝从墙上探出来,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在喧闹的B城住了好几年,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幽静的地方存在。刘日领着我在巷子里散步,他显得很得意。这一回是他开口提起松明老师一家人。他说多年前他同他们就是在这个地方邂逅的,当时他们是三个人:松明老师、师母、他们的大儿子。他们在这个不为人所知晓的地方散步,而他,那一天因为偷了父亲的钱被赶出家门,昏头昏脑地窜到了这里。当他垂着头想避开他们时,松明老师叫他站住,然后死缠不休地审问他,直到问出了原委。松明老师同情地听着他的诉说,最后给他开出的药方是:若无其事地回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下一次偷钱时加倍小心。整个谈话中师母没有插一句言,他们的儿子则害羞地走到一旁去了,好像偷钱的不是刘日,倒是他自己似的。这件事发生时刘日正在上高中,后来他就发奋努力,考上了松明老师任教的大学。
“但是你在学校时并没有同松明老师来往啊。”我不解地问。
“这是当然的,因为我有把柄被老头子抓在手中嘛。”刘日扑哧一笑。
“那你还报考这所大学?”
“难道不应该吗?”
刘日告诉我,他从未见过像师母那么厉害的女人,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厉害。听了他的话我就回想起松明老师所说的:“你师母只要用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掌握全局。”
“她那两只瞌睡沉沉的眼睛,可以看到你的心底。至于松明老师,他算个什么呢,他什么也不算,最多可以算是师母的传声筒吧。”
我问刘日师母长得什么样子,刘日说很普通的样子,又说看一个人不能光看外表,经常是那些外表毫不出色的人左右着我们大家的命运。我正在追问关于师母的情况,一条狗在巷子口朝着我们狂吠起来。
“松明老师来了,那是他的狗。”刘日说,显出厌恶的神情,将头部缩进风衣领子里头去。
松明老师并没有出现,那条狗叫了一阵之后,掉转身回到主人身边去了。这时天渐渐要黑了,刘日停住脚步,我也停下来,我们听到围墙的那边有猛烈的骚动,似乎是很多狗在那里打架,其间还夹有人的怒喝。我想听出个究竟来,刘日却扯着我走,一边用嘲弄的口气说,我一定是产生幻觉了,黄昏的时候到这条巷子里来的人都会产生幻觉,问题是怎样把握自己。
“松明老师还没有走呢。”他说。
“你怎么知道?”
“这是他的老习惯了。他待在前面的拐角上吸烟。”
我提出现在就去见松明老师,刘日做了个断然拒绝的手势,他的脸在路灯灯光下显得有点狰狞。我的脑海里出现一幅画面,画中的两个人各自躲在极其隐蔽的树丛里,观看者如果不仔细辨认,就会将他们看作那些树。我想请刘日去吃晚饭,刘日吃了一惊,连声说不行,因为松明老师还没有走呢。他现在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回他的房间。我为好奇心驱使,就同刘日一道回到他的小房间。他嘱咐我不要弄出响声,“以免刺激拐角上那个老头”。我说松明老师离得那么远,怎么会听得到呢?他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一进房间就脱鞋上床,又变成那个没有骨头的人了。他在床上翻腾着,抱怨说尾脊骨痛得厉害,他是吃不下饭了,我要吃的话自己去吃好了,不过不能从后门出去,要从我进来时的前门出去。我问他仓库里头这么黑,我要怎样才不会走错地方呢?他说不会走错的,除非我走到半路掉转头往回走。他将脸转向墙,不理我了。
我果然没走错。穿过黑咕隆咚的仓库,一会儿我就到了大门外。我走出仓库,看见店里的人还没下班,全都在紧张地忙碌着。这个商店的生意看起来很兴隆。刘日为什么要把它说成一个要倒闭的商店呢?我正想躲过这些人的注意,却看见那男孩如同从地下冒出的一般站在我面前了。
“他在店里等你很久了。”他说,“我看他一点也不像一位老师。”
我探头往灯火通明的店堂里一看,看见松明老师和刘日正在交谈,两人都显得心情很沉重的样子。刘日是怎么到了店堂里的呢?也许是他房间里还有一张门直接与商店相通吧,刘日的生活真是非同一般的复杂啊。我走上前去,他们俩同时一愣,然后脸上同时漾开笑容。
“成锟啊成锟,你真是百折不挠啊。”松明老师说,“你走了之后,你师母就起床了,她念叨着你,为你的前途发愁呢。她称你为‘说话带鼻音的人’。奇怪,我同你交往这么久了,怎么从未发现你说话带鼻音?还是旁观者清啊。”
松明老师对我讲这些话时,刘日脸上的笑容就变成了嘲弄的笑,他使劲朝我眨眼,暗示我不要听松明老师的胡说八道。我很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而他们两人都瞪着我,看我到底要说什么。我在脑子里搜了半天,才搜出一句话来,我说:
“刘日,你们店里生意很不错嘛。”
没料到我这句话逗得他俩哈哈大笑,他们竖起大拇指夸我雅谑,还说我的到来将他们心中的阴云一扫而光。大约是由于心里高兴,松明老师要请我和刘日去吃馄饨,刘日虽然老大不愿意,还是去了,一路上埋怨不休,不停地声明他是为了陪我才去的。
到了馄饨店里,刘日坚决不肯吃任何东西,说是肚子痛得厉害,恐怕要出事。松明老师帮我要了一大碗馄饨,他自己也不吃,因为在家里吃过饭了。我埋头吃馄饨时,刘日轻声对我说,最好是明天一早就离开,免得松明老师家出了事,自己被卷进去。我就偷眼打量松明老师,看见他果然是很焦虑的样子。到底是什么事情快要发生了呢?我还没吃完,松明老师就站起来了,他走到柜台那边,又走回来,似乎已烦躁得不行了。我连忙放了碗,大声说,“我们走吧!”
我们一出馄饨店刘日就不见了。松明老师对我说,他今天夜里要同我做伴,我说正好,我租的旅馆房间里面有两张床。但是松明老师说他不住旅馆,他要带我去“半山坡”看一看,那是个好地方,说不定将来我也会愿意住在那里呢。我问松明老师他夫人一个人在家没关系吗?松明老师说,就是因为我的到来打乱了她的生活规律,她心里烦,才命令他今天夜里离家到外面去,“给她一个宽松的环境休息一下疲惫的心灵。”我们说着话就走进了母校的校园。
校园里夜间鸦雀无声,不知怎么连路灯都没开。和松明老师走在那些一动不动的水杉树之间,我真有点胆战心惊。回头望望多年前我住过的学生宿舍,竟然也是黑乎乎的一片。松明老师告诉我,现在的学生不同于我们那个时候了,所有的人都是一吃过晚饭就上床睡觉。我问为什么,松明老师说是因为心里害怕、情绪低沉。我们在一个转弯处撞上了一个高大的黑影,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人连声道歉,说他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在外面散步。他为什么要说“这么晚了”呢,不过才八点多呀。
“松明老师要注意安全呀!”那人回过头来喊道,“有时危险就在你身边呀!”
松明老师对我说这个人真是太放肆了,不像话。我没料到学校里还会有人这么熟悉松明老师,在我的印象中,应该是所有的人都不记得他了,刘日也是这样说的。但情况好像并非如此,松明老师甚至熟悉学校里学生的思想情况,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得那些信息的。松明老师走得很快,他在校园里熟门熟路的。我呢,反正黑灯瞎火的也看不见路,就紧紧地跟着他,一步也不敢拉下。绕来绕去的绕了半天,我感到自己开始上坡了,松明老师也放慢了脚步。他的步子越来越慢,到后来干脆不走了。他在路边的一个石凳上坐下来,招呼我坐在他旁边。这时我听到了林涛的声音,但是空中却没有风。我想,这也许就是松明老师从前打太极拳的地方。
“离半山坡还有多远?”
“前面就是。现在那里已经不住人了,从前可是一个热闹的大家庭。我以为我会在那里住下去,可是命运还有更好的安排。”
我看不清松明老师的脸,但我感到他此刻心中充满了某种期盼。他已经七十五岁了,他还期盼什么呢?林涛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给这黑暗带来一种欢畅的味道。
“我同你师母相遇的事是在南方还是北方?那件事应该是发生在南方,潮湿的南方是爱情滋生的温床……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就会有人来询问我们的。”
那个人已经向我们走来了,他是一个小个子,一条腿有点瘸。他对于松明老师坐在这种地方一点都不吃惊,随随便便寒暄了两句就走开去了。松明老师说这人是一名校役,几乎每天夜里都到半山坡来巡视,几十年如一日。
“我忘了告诉你,房子已经早就拆掉了,里面的人流散四方。当然事情的实质并不因此有所改变。你刚才不是听见了林涛吗?这周围并没有树林。你要是在白天就可以看到,这里变成了一个光秃秃的土堆,南边已经开始炸山取石的工程。”
“松明老师,为什么您说我身上有您的影子呢?”我说出心中很久以来的疑问。
“那是由你来学校那天的一些小事决定的。”
“我琢磨不透您的意思。”
“努力琢磨吧。”
我们说话间那名校役又朝这边走过来了,我觉察到松明老师的激动,他有点坐立不安了。校役过去了,没有再同松明老师说话,但是松明老师坐不住了,他要我跟他去“废墟”。
我们继续走着上坡路,忽然松明老师发出“呀!”的一声惊叫,前方出现了一座房子的轮廓,房子里有一盏日光灯,一个男人的背影映在窗前。松明老师说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奇迹,因为房子早拆掉了,居然又有人在废墟上建起了这座新房。
“从那个地点,白天里可以鸟瞰学校的全景呢!”
松明老师激动得无法自已。我从未见过他这种样子。当我们走到那座房子面前时,松明老师叫我停下来,我和他站在墙根下,对面也站着一个人,是那个校役。松明老师嘱咐我不要动,我就不动。从窗口射出的光照在屋前的泥地上,在这暗夜里分外亮堂。我想起刘日所描述的、松明老师在此地度过的年月,也许那是他一生中最为自由自在的日子?但是这种判断对于松明老师来说不适合,松明老师的生活宗旨并不是自由自在。那么是否他每隔一段时光就要返回到过去呢?他是否实际上什么都不肯忘记?他要清算什么东西呢?我站在那里东想西想的,怎么也进入不了松明老师的境界,我觉得他同那校役倒是心心相印,两个人都盯着那窗口(也可能是我想象的,因为我看不见他们的脸),都关心着同一件事。
我们在房子外面站了很久,后来那校役就过来了,门没锁,他一声不响地推门进去了,松明老师推了我一下,我们也随后进去了。房里没人,也没家具,是一个空房间,我走进另一间房,打开灯,也是空的。我估计刚才那人上楼了,就沿着木楼梯爬上去,可是上面的两间房也是空空荡荡的。这时我听到松明老师在下面气急败坏地骂我,我连忙下楼。
松明老师和校役并排站在打开的窗前探出身子在观察什么,也许是在“鸟瞰学校的全景”。我也想去看一下,但他们两人将窗口塞得满满的,我只好走到门口去看。门口的角度不好,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见。这座房子的地势一定很高,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上了七八级阶梯呢。松明老师不准我上楼,也许是担心我在楼上朝外看,会看见些什么不应看见的东西吧。这个晚上松明老师的急躁和他的骂人的举动令我非常吃惊,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现在他和那校役正在热切地谈论什么事,他还劲头十足地不时提高嗓门。我回想起他在家中时那种衰弱的形象,还有刘日对他的描述,心里没法确定到底哪个他是假装的。房里崭新的墙上散发出石灰的味儿,地下没铺瓷砖,是毛坯水泥地。楼下的两间一模一样,楼上的两间也是如此,这样的结构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我估计松明老师绝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演戏呢?他从前可不是这样的,顶多有点神秘罢了。我企图将松明老师给我的矛盾印象统一起来,正在这时他叫我了。
校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掉了,松明老师已将窗户关上。
“你睡觉时喜欢关灯还是开灯?”松明老师问道。
“当然是关灯。”
我的话音一落,松明老师就把灯关了。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
“快到午夜了,好好睡一觉吧。你要是不抓紧时间就睡不成了。我已经将门全部闩牢了。下半夜有热闹好看。”
我隐约看见他已在墙根缩成一团。我在水泥地上躺下时脑子里萦绕着这个疑问:下半夜会发生什么事呢?水泥地上虽不好睡,我还是睡着了,其间也曾醒来几次,每次都听见林涛,还有伐木的声音,那些声音特别让人安心,所以我又睡着了。天亮时松明老师叫醒了我,我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根本没睡。他阴沉着脸,不管我开口问他什么他都愤愤地打断我。他打开门的时候,我看见刘日的背影飞跑着消失在山坡下。松明老师回过头冷笑着对我说:
“夜里他差点破门而入。”
下山的时候我看见了校园,校园里的足球场上站满了人,那些人全都仰着脸,向着一个方向看。只听见松明老师在嘀咕着:“行尸走肉啊。”走到山下,我看见一个施工场地,人们果然在那里炸山取石,看来这座小山包快要被消灭了。那座房子是怎么回事呢?我们走过工人们身边时,他们都停止了手里的工作,鄙夷地瞪着我们。我只想快点走过去,可是松明老师毫无觉察,竟然停下了脚步来对我说话。他终于说完了,工人们都散了开去,要炸山了。松明老师领着我往学校的围墙外跑,我们跑到了马路上,根本没听见爆炸的声音,但他还是一个劲跑,他像年轻人一样矫健了。我们就一直跑到他家里去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跑根本不是因为炸山,是他突然放心不下师母了。
松明老师把我安排在他那间过道房里,自己一个人进到屋里。他在房里老半天都不出来,我因为挡不住瞌睡的袭击,就一头倒在他的床上睡起来。睡了没一会儿就被他叫醒,他告诉我师母已经被刘日这混蛋“劫走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他捶着自己的太阳穴说,一下子老得不成个样子了。
“我们去找,总是可以找得到的,他们能上哪儿去呢?”我安慰松明老师说。
“能上哪儿去呢?”他痴呆地重复道。
“师母在城里有没有什么熟人朋友啊?”
“没有。我们怎么会去同人交朋友?”他茫然地瞪着那张门,眼里突然又闪烁出希望,说:“我倒忘了……父亲!刘日的父亲!刘日一定告诉过你了吧?”
“告诉我什么?”
“就是多年前的事,我们同他相识的事,他一定告诉过你了。其实呀。是他父亲赶他出门,造成了这个局面。这么多年里头,你师母一直念念不忘,说要找机会结识那位父亲。当时我们站在那条小巷子里,我仔细询问刘日,要他讲述被父亲殴打的情况,他刚讲完一遍,我又要他重复。我并不是要他讲给我听,那是讲给你师母听的。你的师母,她把什么都记得牢牢的。刘日这个冷血动物,居然这样来破坏我的生活!”
他又激动起来,搓着手浑身难受地站在那里。他眼里那种希望的光完全熄灭了,又变成我刚见到他时的那双瞎眼,眼球被重重的白内障掩盖着。
“她总会回来的吧?”
“回来?做梦!你师母最欣赏的就是那种有暴力倾向的男人。好久以来,我也怀疑过刘日这家伙,没想到他真做得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是我促成了这件事,我一直同刘日拉拉扯扯的,都是为了你师母的意愿,现在好了,他们如愿了,可为什么我这么不满呢?”
松明老师好像突然记起忘了什么东西,转身就进屋去了,接着他又招呼我也进去。
“我要让你参观一下她的老巢。”他说。我们就一前一后走进了师母的房间。我所看到的情景在我心里引起的情绪很难形容。
那是一个十平方米大的房间,房间靠墙放了一张儿童床,床上有点凌乱,房里还有几只儿童用的小板凳,一张低矮的桌子,桌子上也放着一支温度计和一个放大镜。这一切太离谱了,他和刘日都告诉过我,师母是一位胖大的女人,怎么会睡在这么狭小的床上?
“一个人所能发挥的能量并不同身体的大小成正比。”松明老师说,“她是慢慢地缩小的。从前我遇见她的时候啊,她的确是一位高大的年轻女子。”
房间的窗子开着,正对那株枯树,我意外地发现枯枝上头长出了一排新叶。我想,这么多年,师母寂寞地躺在这个床上,凝视着这棵枯树,现在终于出现奇迹了。我又回忆起昨天听到她在这间房里发出怒斥声,一个这么小的女人竟然有那么大的肺活量,简直整套房间都震动了。
松明老师抱着头坐在小床上,眼睛呆呆地盯着地上那双女式拖鞋,显然他一直在想那件想不通的事,要转移他的注意力是很难的。这世上有个别的人,他们的内心是一团火,那不熄的火焰要一直烧完他们的生命,松明老师和他的夫人就是这种人。对他们这类人来说,人生不存在老年。据说他们的生命是由一个偶然事件给予的,从那以后,一切的事件便都是偶然的了。比如现在,我对于他的生活只是一个看客,我还惦记着下午五点钟的火车,为了按时回到我工作的地方去;对松明老师而言,没有任何事是他要顾忌的。他抱着头坐在他夫人的床上,他的苦恼是真正的苦恼。一开始,他明明可以避免这件令他伤心的事,但他却尽全力促进这件事,现在他如愿以偿,看到结果了,这正是他一贯的风格。可以推测从一开始他就准备承担后果了,这不是一件短时期的工作,是一辈子专注的事。对于松明老师来说,任何进入他的视野的事都是一辈子的事,比如我,还有刘日同他的关系,但我们同他的相识又是偶然的。
当我站在房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松明老师已经打定主意了。这时我们听见了礼貌的敲门声。松明老师镇定地开了门,让进来一位脸色苍白的中年人。我认出来他是松明老师的儿子,就是从前在那条小巷子里为刘日的行为感到害臊的那一位。他脸上的表情很不耐烦,好像是迫不得已来到家里,立刻就要离开似的。
“母亲打算去刘日家安度晚年了吗?”他说这话时撇了撇嘴。
他说话的神气同松明老师如此相似,令我暗暗吃惊。
“看起来是这样。”
“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儿子虽然是在辱骂父亲,听起来又并不像辱骂,倒好像有点赞赏的味道,他甚至还伸出手来友好地拍了拍父亲的驼背。他的举动令我不由得想道:也许他是经常回家的吧。像松明老师这种有始有终的人,既然有两个儿女,当然不会让他们像影子一样消失掉。
松明老师丝毫不为儿子的感叹所动,他将儿子打量了好一阵,才开口说道:
“你母亲对你寄予的期望恐怕是落空了。”
儿子听了这话身子微微一颤,脸色白得更厉害了。他慢慢朝门口退去。
“我要走了,父亲。”
“你是该走了。”
儿子一下楼,松明老师就奔向窗口去看,但那儿子迟迟没有从楼里走出来。松明老师找出一只塑料编织袋,走进他那间房,将一些日用品放进编织袋里头,我猜想他是要去旅行了。编织袋塞满之后,他又到厨房去做饭了。他将饭放在煤气灶上煮,又将两株枯黄的白菜洗干净,切好。他做起家务来十分麻利,这都是多年里头练出来的吧。当他切好了最后一只辣椒,坐在厨房里的板凳上时,他才告诉我他的打算。
“你也猜出来了吧,我要出走了。这屋里太多的伤心事,真是往事如烟啊。我总想走得更远一些,但是你师母掌握了经济大权,我没法离开这个城市。再说这里有我的记忆,我一生的梦想,我怎么丢得开呢?事实是,我不能违背你师母的意愿,她永远不会同意我走得很远的,她对我放心不下。你现在一定要问我打算去哪里了,我告诉你吧,我就去半山坡,我们一起待过的那座房子里。现在那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不过我会将东西慢慢搬去的。到那时啊,刘日那小子就会来求我了,夜里是那家伙最难过的时候,他无处可待。”
“那座房子是工人们的工棚,你怎么能住在那里面呢?”
“我有办法。”他眨了眨眼说,“工人们都是些悲观厌世的人,他们很快就会变得离不开我的,我同他们相互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后来我们就在厨房里吃中饭,辣椒炒牛肉和白菜。松明老师将锅里的米饭吃得精光,一定是饿坏了。我看着他乱蓬蓬的白发,浑浊无光的小眼,心里想起他当年在台前讲课的样子。那时他也有点猥琐,但绝不是今天这个样子。我还记得他最爱说的一句话便是:“谁能改变历史?”随着时光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他这句话在我心里的分量也越来越重,到了今天,他这句话对我来说就成了一个陷阱。至今我也说不清松明老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这样一个老头,却有两个学生终身为他牵肠挂肚,将自己的一生同他系在一起。松明老师从来不试图要我理解他,他只是我行我素。当时他说我是他的影子,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含义,但从我这十几年的生活来看,恐怕的确是应了他这句话。我想不出一名先知会怎样生活,莫非就是像松明老师这样生活?
我就要同松明老师告别了,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还从未同他告过别,他肯定也不喜欢这一套。我还正在踌躇,他就说了:
“你今天走不成了。你就是到了火车站,刘日也不会放过你的。”
“怎么回事呢?”
“今天夜里有重大情况,你怎么能走?你是自愿到这里来的呀。谁也没有叫你来,不是吗?那么,既来之,则安之。今天你就住在我家里,打一个电话给你的领导,告诉他明天不能去上班。”
他将钥匙交给我就要走。我拦住他,有些冲动地说:
“老师,让我送您去吧,至少您得带床被子去啊。您年纪已经老了,怎么还能吃那种苦!”
松明老师很生气,他闷闷地甩开我的手,提着他的行李,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我坐在客厅里将这事的前后仔细想了一遍,还是没有结论。我站起来打量这套房子,回想十几年里头松明老师所经历的风风雨雨。这时我才注意到天花板很高的老式房子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很多布娃娃,为了防止蒙灰尘,每个娃娃都用玻璃纸包起来。这些娃娃的数量如此之多,连过道里都挂满了。我想,这一定是他夫人的爱好,她不是连睡的床都是儿童床吗?当我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看那些娃娃时,有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进来了,他是松明老师的儿子,我记起来他的名字是松永。松永一只手提一大瓶酒,一进来就喝酒。看来他刚才根本就没离开,大概这酒是在楼下那一家买的。他一仰脖子就喝下一杯,但他的脸还是白得像一张纸。
“来一杯吗?”他沉着脸问我。
“不。为什么你要这样喝?”
“我是一个酒鬼,这都是松明老师害的。这世上找不出比他更异想天开的人了,他,还有他夫人,他们俩简直是钢筋铁骨,怎么也垮不了。你知道我妹妹已经死了吗?不知道吧,这是一件违反常情的事。她准备去参加运动会,她的项目是跳远,我们全家人都去看。她那么年轻,那么高兴,忽然她从队伍里跑出来,跑到她妈妈身边,轻轻地说:‘我要死了’。然后她就慢慢倒下来,倒在母亲的脚下。你能明白这种事吗?没人能明白。可是只要在这个家里住上一个星期,他就会明白一切。你来一杯吗?”
“不,你喝醉了。”
“我并不想喝醉,不过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独立出去了,但我还是常往这里跑。至于理由嘛,和松明老师是一个。我们一家人的梦想都保留在这个家里。你过来看看窗户上的那些鸟儿,它们有多么凶残,就是大白天也在向这里进攻。小的时候我因为害怕不敢在房里睡,只好躲到走廊上去。但他们两人是不怕的,松明老师甚至敞开睡衣迎向那些恶鸟。”
他谈起他父亲来颇自豪的样子,我看出他只是怨恨,并不仇视他们。我又记起松明老师的夫人那歇斯底里的尖叫,真是不敢相信那种声音是这个摆弄布娃娃的女人发出的。松永还告诉我,他父亲搬出去的那些年,他很高兴,尽管他也偷偷给父亲送过两次东西,心里面是盼着他潦倒下去的。当时他还住在公司的集体宿舍里,听同事们议论说,半山坡上有个白发男鬼,每天清晨在林子里吃树叶,他听了就在肚子里暗笑。即使他回家很少,对于母亲的心思他也是很清楚的,所以他知道父亲回家只是迟早的问题。接下去母亲就跌坏了盆骨,谁知道她是不是有意的呢?还有刘日,他也在父亲回家的问题上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说起刘日,他第一次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小巷子里见到他时,就看出了这个少年的阴险,因为父母在场,他才没有对他破口大骂。后来他一步步侵入他们的生活,他的作为都同他母亲的授意有关。松永对他母亲的看法也同松明老师的看法一致,他们都认为这位女人是家中的主心骨、统帅、肇事者。松永喝完一瓶,又开始喝第二瓶。他的手抖得厉害,一下子就把酒瓶掉在地上打破了,看着流了一地的酒,他突然扑在桌上大哭起来。听着他悲悲切切的哭声,我心里也很难受,我就开了门去走廊上透一透气。走道上有个人在那里擦窗子,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大娘。她看见我出来,就放下抹布,急步走过来小声对我说:
“里面没出事吧?”她指了指房门,“这一家时常闹鬼,真是弄得四邻不安。他们家那老头子强占走道搭房间倒也罢了,还总站在窗台上做出要往下跳的样子,把楼里这些人都吓坏。如今是什么世道啊,难道还有活得不耐烦的人吗?”
我不想听她乱扯是非,就又要进屋去,老大娘抢先一步抓住门把手,又说:
“要是真出了事,就麻烦了!你不要推卸责任,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你得说个明白。”
“说什么?”
“昨天夜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住在对面,可听得清清楚楚的。”
“昨天夜里我不在。”
“我知道你不在,天大亮了你和那老头才赶回来,当时他跑上楼来,‘嘭’的一声踢开房门,像爆了一颗炸弹。要是不知道夜里的事,你们那么急赶回来干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问我,你可以问他们家儿子。”
“问那个酒鬼?亏你想得出!你又在推卸责任了。你们这种人,实在不像人,我发誓不管你们的事了!”
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将抹布摔在地上,咚咚咚地进了她自家的房门。
我回到屋里时,松永不见了。我就到那些房间里去找。
他躺在他母亲的床上,那床实在是太小了,他的腿都没法伸直,他只好像虾公一样曲着身子。他知道我进了房,但是他没动,只皱了皱眉头。
“松永,你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吗?”我试着同他交谈。
“刚好你猜错了,我不但有老婆,还有两个女儿。”
“那她们,也来这里吗?”
“为什么不来?松明老师住半山坡时,我女儿帮着他从她祖母这边偷东西过去,有时还偷钱,偷了她自己用。我的两个女儿道德品质都不好,这都是松明老师害的,就像他害我和我妹妹一样。现在他又到半山坡去了,我担心我女儿又要找到那种地方去。你以为他是在吃醋吗?你完全错了,我母亲出走到那老家伙家里就是松明老师在牵线搭桥,他最善于做这种事。”
这时楼下有人在吵吵闹闹,我从窗口往下看,看见刘日带着一个样子凶恶的老头往这边走,那人可能是他父亲。刚才我在楼道里碰见的老大娘挡在门口,不让他们进楼。听见那老大娘高声叫着:“要报警!”刘日愁眉苦脸地退到一旁,好像这事与他无关。老大娘冲上去推老者,老者只伸手一扫,就将老大娘扫到了一边,她跌倒了,一只脚踩在阴沟里面。
“刘日!刘日!”我喊道。
刘日头都不抬,和老头一起转过背,匆匆离开了。老大娘慢慢从阴沟边爬起,眼看着那两人走远了,才扯着喉咙高喊:“杀人啦!杀人啦!”一会儿楼里就出来了不少人。
我连忙关紧了窗子。
“像刘日这种锲而不舍的劲头同松明老师倒是蛮旗鼓相当的。”他说。
躺在床上的松永还是不动不挪,他什么都听见了,冷冷地笑着,那脸上的表情同松明老师一模一样。接着我就听见他向我讨钱,我说我没带多少钱,还要付旅馆费和买车票,他就说有多少给多少,还说我给他钱就等于是给了松明老师,这样我心里就不会觉得亏了。我只得给了他三百元,他坐起来就把钱藏进内口袋里去了,口里还说着:
“这种日子,没有酒维持得下去吗?我是我们家最没出息的,我为什么这么没出息啊!”他又哭起来了。他一哭,那老大娘就在外面踢门,高声发问:“里面是怎么回事?”我很惊奇那老大娘刚才还倒在阴沟边,怎么这么快又变得很有精神了,这些人全都像魔鬼一样。也许我应该强行离开?现在去赶五点的火车还来得及。我还没有动松永就止住了哭,冷冷地抛来一句话:
“你不能走,这是我父亲的命令。”
原来他是在装哭。这只能是装给我看的。这个苍白的幽灵比松明老师更为怪异,而且惹人不快,这一切都要归结于松明老师对他的教养,当然还要加上他那位神秘的母亲。
“你必须等到明天才可以走。”
他的口气缓和了一点。
“现在你一出门,对面的老女人会缠住你不放,除非你同她打一架,否则是脱不了身的。”
“她同你家是什么关系?”
“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想一想,以松明老师的影响力,什么人逃得过他的控制呢?”
“原来她是受你们家控制的。”
“这种控制不是你理解的那种。比如一个人养了一头豹,那豹野性未脱,时刻对他的生命造成威胁,这就是人对豹的控制。你明白了吗?”
我当然不明白,难道我应该相信一个酒鬼的话?不过那老大娘等在门外头倒是真的,我不愿同她打架也是真的,看来我一时走不成了更是真的。我暗暗埋怨道:松明老师啊,松明老师,你为什么总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呢?同时我又隐隐地觉得松明老师有点冤枉,因为他并没有干什么,是我们自己不顾一切地要把自己的命运同他绑在一起。就说这一次吧,我还不是不请自来?我又想到刘日,因为偷了父亲的钱差点走上绝路,后来被松明老师挽救,从此进入松明老师的生活。听起来像个陈腐故事,其实里头细节的因果关系根本无法理清。那种乱麻似的细节也许是由上一代,甚至几代以前的老祖宗决定的。刘日算得上一头豹吗?我还担心他活不了多久了呢。我在墙壁前徘徊,挨个细看那些布娃娃,我发现这些娃娃有个共同特征,那就是脸上一律都是那种苦命的样子,我从未见过这种表情的娃娃,不知道他们从哪里买来的。
“这些娃娃全都是我母亲制作的,她是这方面的专家。你看它们是不是同松明老师很相像?”
我摇了摇头,松永显得很失望,说我不愿仔细用心观察事物。但我的确用心观察过了,在我的印象中,松明老师一点都不是那种苦命的样子,而是,怎么说呢,有点像荆棘,像那种可怕的到处蔓延的草。我不知道他夫人做出来的这些死气沉沉的布娃娃表达的是什么情绪,她的世界比松明老师的更令我摸不着头脑。当我还在继续一遍遍看那些娃娃时,松永哭着在桌上睡着了。睡一阵他又轻轻抽泣一下,喊一句:“女儿!”
我决定要离开了。我蹑手蹑脚地将房门在身后关上,然后回过身,将松明老师桌上的放大镜和温度计揣进口袋,拔腿就下楼。还好,那位老大娘没有出来,我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想着自己刚才的举动。干吗要偷松明老师的东西?不这样就不足以表明我的成熟吗?我穿过院子到了马路上,看见刘日已经在前面的文物商店等着我了。他还是那副样子,脸上皱巴巴的,小眼射出锥子般的光,口里说些嘲弄的话,胳膊像柴棍一样挥舞。他开口就说我是“伪君子”,提出要送我去火车站。
我从旅馆退了房,刘日提着我的行李,我们一道去车站。
“松明老师的夫人在你父亲那里还好吗?”
“她根本没在我父亲那里,你不要听他瞎说。她这会儿在——”
“哪里?”
“她儿子家里。她正在教她的孙女做布娃娃呢。”
“我的天!”
“我和老父今天去她家,就是想去找她,她呀,却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同我们打架的老大娘,其实是她的心腹。平时她同我出来。总是拄着拐棍,但是有一天,我们走到无人的野地,她一下子甩开拐棍走得飞快!她是一位非常有活力的老前辈。你大概也研究过她的那些布娃娃了吧?多么了不起的杰作!”
他的一番话令我震惊。就在昨天早上,我怀着满腔的同情启程来见松明老师,在我的预感中,这也许是同他的最后一面了。我对他是多么的无知啊!在这个城市,除了几条原先熟悉的街道外,一切都变得认不出来了,就连母校的校园也是完全陌生的,夜里同松明老师穿过它时我那么害怕。是不是因为有了松明老师,一切就都变了样?校园里的那些学生全都被这位老人所感染了吗?他们又是通过何种方式受到感染的?
“你不要过于追根问底。”刘日看出我的心思,这样说。
在火车站附近有个街心花园,刘日提议我和他去坐一坐。于是我们就坐到了那脏兮兮的石凳上。离火车开还有一个多小时,刘日一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期盼着,他却不开口。他的脸在下午的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有点像山头苍老的岩石,那脸上偶尔掠过的表情却又苦巴巴的,同松明老师夫人制作的布娃娃的表情接近。
我和刘日坐在石凳上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一个小女孩向我们飞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工整的字迹,信是写给我的,纸上只有两行字:
“永远不要再回来,也不要理会刘日。”
小女孩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掩着嘴笑,我从她脸部的轮廓看出她是松明老师的孙女。
“你的样子很蠢。”她说,笑得更厉害了,弄得我有点难为情。
刘日也在看我,我困惑地想着信里头的话。
小女孩笑完后,直起腰来,牵着刘日的手对他说:
“我们不要同这个蠢人在一起了,走吧。”
刘日似乎正在努力摆脱某种记忆回到当下来,他低着头,有点愧疚似的随着女孩往马路上走,一会儿他们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又坐上了同一列火车。在经历了这两天的事之后,我还会不会来这个城市呢?松明老师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像他,还有他夫人这一类人应该归于哪一类?表面上,他们毫不显眼,像穴居的田鼠一样在隐蔽的处所忙忙碌碌,但正是他们决定了很多人的命运。他们是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同他们萍水相逢的人的。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袋里的那两样东西,一股激情从我的指尖传到心脏。黑暗寂静的校园,宿舍里双层床上痛苦辗转的学生们,光秃秃的小山上的空屋,样子怪异的守夜人,松明老师家墙上的苦命娃娃,他夫人的儿童床……这些景象不断在我脑子里重演起来。
原载于《花城》200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