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清虚庵始建于唐朝,相传那时殿堂广大,尼僧众多,香火旺盛倒胜过孕璜寺的。到了明成化年间,关中地震,倒坍了一半屋舍,自此一蹶不振,再有修缮也只在剩余的一半地盘上。“文化大革命”动乱年月,更是惨不忍睹,屋舍被周围的工厂抢占了大半,三十多个尼僧一尽散失,直到了宗教恢复正常,四处搜寻当年的尼僧,才知死亡的死亡,还俗的还俗,唯有五个虾腰鸡皮的老尼还散居在西京三个郊县五个村子。动员了抖抖索索重返庵来,一进山门,见佛像毁塌,殿舍崩漏,满地荒草,几十只野鸽子扑扑棱棱从那供桌下飞出,一层鸽粪就撒在身上,五个师姐师妹抱头痛哭。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们自感佛心未泯,大难不死也必是佛的旨意要她们来守护这座庵的,遂剃了已灰白的枯发,穿了那黛色斜襟僧服,虽无甚多善男信女布施贡献,但靠得市民族事务委员会的一点拨款,总算是清虚庵早晚又响了幽幽的钟声。数年过去,即使复修了大雄殿,彩塑了观音菩萨,翻盖了东西禅房客舍,却无力修建大雄殿后的圣母殿,庵的前院左边右边,侵占地盘的工厂和市民依然未搬出去,使庵院成了一个倒放的葫芦状。而这些老尼更是衰迈了,且没一个能识文断句,终日只会烧香磕头,所背诵当年背诵过的经卷,已遗节忘章不能完全,被孕璜寺、卧龙寺、棣花寺的僧人取笑。当佛教协会从终南山千佛寺调下几个年轻尼姑补充到庵里来的时候,也就是慧明佛学院毕业挂单在孕璜寺的日子。慧明到了孕璜寺,见这是和尚尼姑共存的大寺,真人高僧自是不少,就谋算一日要去清虚庵。只因初来乍到,不知那边底细,佛协征询她的意见,意欲她去,她只是回绝。但却开始张罗清虚庵的事情,帮忙起草收复占地、申请拨款的报告,只到一切摆布顺当,且有了相当影响,她便要求去了那边。在清虚庵,慧明并不立即任当家人,先是尊那老尼出头她作助手,偏故意让老尼出丑,显出窝囊无能来,自己便不久博得众尼姑信任,拥戴她取代老尼。慧明从此施展浑身解数,上蹿下跳,广泛社交,竟也争取大批专款,极快速度修建了圣母殿,彩绘了廊房。因那些侵占户一时难以搬迁,她翻阅了西京府志,竟查得记载清虚庵的文字中有一句“相传杨玉环曾在这里出家”,便如获至宝,复印了十多份分别寄至省市民委、佛协;又托孟云房写了一份报告,大谈杨玉环出家过的寺院于宗教史上是如何重要的古迹,且振兴西京,发展文化旅游,这里修复了旧貌会怎样成为旅游热点。于是惊动了市长,召开民委、佛协和侵占清虚庵地盘的工厂、单位和房管局等部门会议,要求腾出占地,愈快愈好。结果除了那一幢五层居民大楼无法搬迁外,占地全部收回。慧明功绩昭著,就又修了山门,虽不是往昔木雕石刻的牌楼,却也不亚于孕璜寺的气派。庵里众尼欢呼,佛教系统上下佩服,这慧明自然顺风扬花,上下活动,争得了监院身份,要选定黄道吉日来升座了。
庄之蝶与唐宛儿一夜狂欢,起来已是八点,两人全都面目浮肿,相互按摩了一气,匆匆去吃了回民坊里的肉丸糊辣汤,一块扮作才赶来的样子,直到清虚庵山门外的栅栏下坐了说话。栅栏里是崭新的山门;山门檐前挂了红绸横额:“清虚庵监院升座典礼”。檐下宽大台阶上安了桌子,白桌布包了,放着红布裹扎的麦克风。两边各有两排五行十个硬座直背椅子。高大的门柱上是一幅对联:佛理如云,云在山头,登上山头云更远;教义似月,月在水中,拨开水面月更深。台阶下的土场上已拥了许多人,有着青袍的和尚,也有束发的道士,更多的是一些来客和派出所维持秩序的人。栅栏外停了一片小车,庄之蝶看了看号,有一辆车号竟是市长的专车,倒惊叹慧明真有能耐。而来往行人已得知今日庵里过事,只是没有请帖和出入证不得入内,齐趴在栅栏上往里张望。各种卖吃食、卖香表蜡烛的小贩就摆摊儿在巷道那边一声声叫卖。庄之蝶瞧了人窝里并不见孟云房,也不知他还请了什么人,就去了卖冰糖葫芦小贩前要买一串来吃。唐宛儿说那不卫生,要吃镜儿糕。镜儿糕是多年不曾上过市,两人走近去,卖主是一个老汉,正高高坐在糕灶前。灶是包装了一个三轮车却看不出是三轮车,上边搭了凉棚,如是固定摊点。凉棚上有一横板,墨笔写着“镜糕张”。两边的小木杆上,一边是:原米原汁原手艺;一边是:老户老人老字号。庄之蝶说:“好!”老汉早揭了镜片儿大的笼子,用竹棍插了两个糕。庄之蝶说:“只要一个,我不吃的。”
老汉说:“噢,不是恋人和情人?请原谅。那就你妻一个吃了。”唐宛儿看了一下庄之蝶,两人一笑。庄之蝶问道:“镜糕还有什么讲法?”老汉说:“镜糕镜糕,不仅大小如镜,还有个圆满之意。唐朝时这糕是歌妓楼上专用食品,旧社会也是在剧院门口、游乐场外卖的。现在不讲究这了,可它像抽签一样,凡是一对男女来吃,只买一个,那女的必是妻子、同志、熟人;俩人买两个,不是恋人就是情人。没有不准的。”庄之蝶又问:“这就错了,圆满应该是妻子,夫妻两个才称圆满的。”老汉说:“一点没错。古人说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现在的夫妻十个有九个是凑合着过日子的。说笑了,说笑了。”两人走开来,唐宛儿说:“你为什么就不买一个吃吃,看样子咱们不长久吗?”庄之蝶说:“那老汉贫嘴说笑揽生意的,怎么信他?要依他说,买一个的是夫妻,那就预兆咱们要做了夫妻的!”说得唐宛儿高兴起来。就听见有人叫道:“好呀,你们两个在这儿轧马路呀!”唐宛儿吓了一跳,回头看也不看,就往路旁走,似乎是陌生的路人。庄之蝶回头见是孟云房,说:“你怎么现在才来?刚才在十字路口碰上了唐宛儿,我说快去叫周敏来,今日你孟老师请咱去看监院升座的。她说周敏不在,她也不来的。我就把她强留下。”
就喊:“唐宛儿,唐宛儿,你问问你孟老师邀请你了没有?”唐宛儿立即会意,笑着说:“我不信的,孟老师会邀请了我?”孟云房说:“邀请的。我要哄你,让我这么大年岁的人是狗哩!”不一会儿,杂志社的李洪文、苟大海,作协搞书评的戴尚田,都骑车来了,众人互作介绍问候了,就由孟云房领着去栅栏入口,给守门的派出所人说了几句话,全都进了去。孟云房对这里熟悉,一边走一边讲说,那山门外的两根旗杆如何是宋时物件,这山门是直对了城墙朱雀门的,又如何的好风水。过了山门,是一个很大的场地,中间蓄一水池,池上有假山,山上有喷水。有许多人就拿了分币在水面上放,嚷道能放住的就吉利。唐宛儿先挤进去瞧热闹,放了几枚,枚枚都落下池底,气得还在口袋里掏分币,分币没有了。扭身看看池后又是旗杆,却只一根,上悬黄幡,幡两边飘两根彩带一直拖地,庄之蝶站在那里在读,就过去要庄之蝶给她些分币。庄之蝶正眼看着黄幡,双手又擦火柴点烟,让唐宛儿在他裤子兜儿掏,唐宛儿掏着几枚分币了,手却不出来,隔兜子握住了一根肉。庄之蝶忙说:“你贼胆大!这是佛地!”唐宛儿偏又握了握,竟硬起来,说:“你正经,你起来干啥?!”笑着把分币拿走了。孟云房过来说:“那没甚读的,是我拟的词儿。”拉了庄之蝶又往后边走去。唐宛儿在水池里终于放住了一枚分币,却没有一个熟人在旁边喝彩,噘了嘴儿也走开来,却兴奋了两边廊房下的各类塑像,认得是菩萨,却说不出是何种菩萨,个个面如满月,飞眉秀眼,甚是好看。孟云房就喊:“唐宛儿是看那菩萨长得好,还是要和菩萨比着谁美?”唐宛儿就恼了脸,跑过来,却又噗地笑了。孟云房就说:“恼了脸还像个菩萨,这一笑太媚,就不像了!”
唐宛儿说:“孟老师什么地方也胡说,对佛不恭的。”孟云房说:“佛教的事我比你知得多。古时大法师就说了,佛是什么,是死橛子!”说话间,庄之蝶只探头往那一排经堂和僧舍里看,李洪文就问:“那里是尼姑睡的地方吗?是一个人睡,还是打对儿睡?”孟云房说:“你管人家怎么睡!快先到后院接待处登个记。”李洪文又问庄之蝶:“尼姑合铺儿睡,有没有同性恋?”庄之蝶没言语,前面正过来一个尼姑,穿得一身灰布长衫,光了头,却眉目清秀。李洪文就吐吐舌头,直叹尼姑剃了头好漂亮的。庄之蝶说:“过会儿见到监院,你怕要叫出声儿的!”到了登记处,那里拥了一堆人,一张桌子后坐了一个老尼姑,面前放着笔墨和宣纸册页。孟云房就去介绍了庄之蝶,只惊得老尼和旁边几个和尚都念起阿弥陀佛,便见慧明从旁边小圆门里迎出来,李洪文果然叫了一声。庄之蝶就手伸出来握手,慧明也行了佛礼,迎进小圆门里。原来又是一个极干净的小院,北边有两间厅房,便在厅房里让坐了,立即有人捧了茶来。慧明说:“庄先生能来,实在是山门有幸,我真怕请不动你的。”庄之蝶说:“清虚庵这么大的事,我怎能不来呢?恭贺你了!”慧明便说:“你见见省市领导吧,他们也来了!”庄之蝶探问领导来的是谁,但慧明已拉了他走到西边套间里。套间里是一圈黑色直式坐椅,椅上套有杏黄坐垫,中间是黑漆茶几,上嵌了蓝田山水纹玉石板,香烟零乱,茶水狼藉。慧明便说:“各位领导,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著名作家庄之蝶!”众领导就说:“都知道的。”一一伸手来握。庄之蝶认得是省民委主任、民政局长,还有黄德复,还有一个就是市委的那个秘书长。庄之蝶与前边的握过手了,走到黄德复面前,只问:“市长没来吗?”黄德复说:“市长去开个重要会,让我代表他来的。”庄之蝶说:“我刚才看见车号还以为是市长来了,今日这阵势大,把你们请来这么多的。”黄德复说:“这算清虚庵第一个大事嘛!”旁边的秘书长说:“作家近期有什么大作?”庄之蝶假装没听见,只对黄德复说:“身体还好吧?”黄德复也说:“你怎么样,脚好了?听说是一个野大夫治的?”庄之蝶说:“治得不错,两张膏药就没事了!”偏回过头来,那秘书长又欠了身伸手来握,庄之蝶却仍装着没看见,又给黄德复说了一句什么,回坐在椅上端杯吃茶,眼角余光里瞧见秘书长还站在那里,手一时收不回去,却慢慢弯了指头,对旁边人说:“今日是星期三,明日是星期四,后天是星期五了嘛……”
这时候,孟云房在门口招手,庄之蝶出来,孟云房说:“慧明今日忙,说她顾不得一一招呼,让我替她照看好你和大家,还给了六张餐票,要大家典礼完在这里用餐。庵里虽是素菜,却极有特点,你不妨吃吃。”庄之蝶说:“今日人多,乱哄哄的,吃什么呀,不如出去后吃浆水面去,大热天也败火。”孟云房说:“那好。我让他们去看那些恭贺的字画了,现在快到了典礼时间,咱去看不看?你是要上台和领导们坐一起的。”庄之蝶说:“那个秘书长也来了,我刚才没有理他,如果要坐台上,再见他不理就说不过去。典礼怎么个举行法?”孟云房说:“先在山门口开个简单会,无非是吹号放鞭炮,由法门寺来的祥云大法师宣读慧明为清虚庵监院,再是领导讲话,各寺院代表讲话,各宗教别系的代表讲话,然后才进行佛教上的一套监院升座仪式。”庄之蝶说:“开会就不去了,举行仪式时看看。”孟云房说:“那我对他们说去,自由活动,最后在山门口集合。你先去圣母殿那儿等着,我领你去看一个东西,保管你爱的。”
庄之蝶先去了圣母殿看了塑像,那殿前有一个大环锅,里边全是香灰。环锅前是一个焊成的四米长的铁架,铁架上每隔四寸钻有一小孔。成群的男女在那里烧香点烛,烛插满了小孔,嫩红的蜡油淋得到处都是。庄之蝶觉得空气呛人,就出来看见殿东西两边各有小亭,先去东边亭里看了。亭中树一石碑,上书了杨玉环入宫之前怎样在此出家,唐玄宗又如何到这庵里拜佛烧香的云云。知道尽是孟云房的杜撰之辞,笑了笑,又走过来看西边亭里是什么。孟云房就来了,还有唐宛儿,妇人一脸热汗,颜色愈发娇艳,说她把每个殿都看了,问尼姑庵里怎么那么多和尚,而且还有乐队,乐队一律是和尚、尼姑,和尚尼姑还会乐器吗?孟云房说:“庵里是十三个尼姑,过这么大的事,人数哪里够,都是从别的寺里请来的。那乐队是我请的阮知非的乐团演奏员,为了庄严,穿的是佛家衣裳。若按你的想法,尼姑庵里这么多和尚,不是‘寺’都是‘事’了!”庄之蝶说:“老孟,那亭子里的碑文是不是你的大作?你简直是说谎嘛!唐玄宗来烧过香你有什么证据?”孟云房说:“你又有什么证据说唐玄宗没有来烧过香?”就拉庄之蝶到了西边亭中,说:“你看看这个,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庵里曾出过一个绝代大美人的正经尼姑哩!”庄之蝶看时,是一块并不大的碑,就读起来,碑文是:
大燕圣武观女尼马凌虚墓志铭
刑部侍郎李史鱼撰
布衣刘太和书
黄冠之淑女曰凌虚,姓马氏,渭南人也。鲜肤秀质,有独立之姿;环意蕙心,体至柔之性。光彩可鉴,芬芳若兰。至于七盘长袖之能,三日遗音之妙,挥弦而鹤舞,吹竹而龙吟。度曲虽本师资,余妍特禀于天与。吴妹心媿,韩娥色沮。岂唯专美东夏,驰声南国而已。与物推移,冥心逝止。厌世斯举,乃策名于仙官;悦已可容,亦托身于君子。天宝十三祀,隶于开元庵。圣武月正初,归我独孤氏独孤公。贞玉回扣,青松自孤。溯敏如神,机鉴洞物。事或未惬,三年徒窥。心有所可,一顾而重。笑语晏晏,琴瑟友之。未盈一旬,不疾而殁。君子曰:“华而不实,痛矣夫!”春秋廿有三。父光谦,歙州休宁县尉。积善之庆,钟于淑人。见托菲词,纪兹丽色。其铭曰:
帷此淑人兮,秾华如春。岂与兹殊色兮,而夺兹芳辰。为巫山之云兮,为洛水之神兮。余不知其所之,将欲问诸苍。
圣武元年正月廿二日建
庄之蝶读毕,不禁叫道:“这真是美文!描绘的这位马氏令人神往。当年我去洛水岸边,看见那河就想起《洛神赋》,不能自已,临风而泣;今日此碑,倒好像我是见过她的,人宛然就在眼前。可怜她这般玉容花貌,命途多舛,让人伤情!”唐宛儿见庄之蝶一时感情冲动,双目微红,心里就有了那么一番滋味,当下嗔笑道:“庄老师这段话像莎士比亚的诗一样的!可惜庄老师不能与她同一时代,要不她该是我的师母了!”庄之蝶便还痴痴地说:“娶得娶不得,但我肯定是要会会她的。”竟去买了一炷香来,在那碑前插了。唐宛儿更是有了妒意,说道:“庄老师真是情种之人,马氏有灵,也不亏生时做人,死后为鬼了。但天下好女人实在太多,古时有,现在有,将来还有。只是庄老师不能生于古时,也不能寿于将来。即使现在的女子,也美人如云,老师倒不知该爱哪一个了!”说得庄之蝶脸红起来,方知自己一时陷于情思之中,话说得多了。这时节听得前边乐声大作,圣母殿前的香客游人一齐往前跑去,便有女子锐声喊:“娘快呀,监院升座了!”三人就往前去,不知慧明先是从僧堂里怎样出的场,但见一肥头大耳和尚身穿了大红袈裟,手持了玉板,口中唱诺不已走到前边;随后是一个尼姑捧了佛像,一个尼姑敲了木鱼,又是四个小尼分做两排手持了莲花吊灯;慧明就在其后,身披金箔袈裟,足登深面起跟皂履,一脸庄重,更显得明目皓齿,粉腮玉颈,冉冉而行,如仙飘然;再后又是八个和尚奏乐和四个尼姑随从,一队儿辉煌灿烂往圣母殿走来。李洪文正在围观的人群里,跑动着看那慧明。唐宛儿就附了庄之蝶耳边,说:“你看那慧明是不是马氏?”庄之蝶说:“或许就是,清虚庵真是个好地方。”唐宛儿就说:“那我将来也来这里的。”庄之蝶暗中捅了一下她,说:“你能在这里待住?!”
升座仪队一进圣母殿,围观者潮水般围在殿门口,庄之蝶他们挤不进去,只听得乐声更响,唱诺不绝。孟云房说:“我去找人说说,咱们进去看。”才去门口交涉,人群却闪出一条道来。原来仪队是参拜了圣母,正式升座还在大雄殿,仪队就先绕东西两亭去烧香跪拜了,又去前边廊房拜列位菩萨,就往大殿去。这时有人已领了一群领导先入了大雄殿,在两边墙角坐了观赏。孟云房拉庄之蝶也加入领导之列,庄之蝶不去,迟疑间仪队也进了大殿,门口又是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见了。庄之蝶说:“算了,进去看了也看不明白。”孟云房说:“那往哪里去?坐也没个坐的。”庄之蝶说:“不如去咱那单元房间坐了吃酒去。”孟云房拍手道:“好主意!”就四处寻了李洪文、苟大海、戴尚田,出了山门,绕了几绕,从一条小巷进去,直到了五楼十三号房间。
孟云房是在路上便给众人说了房间的情况,还在思谋要给起个什么名儿的。开了门后,却见厅室的正面墙上,庄之蝶已悬挂了玻璃镜框里边装着两个大字:求缺。便随机应变,大声叫道:“这里就是我们的沙龙,我们称它是‘求缺屋’!”众人听了,连声称好,说“求缺”既雅又有深意。李洪文就说:“有这么个好地方,以后杂志社请了作者来改稿子就可以借用了。”庄之蝶说:“这可不行,我们有我们的活动。将来七天十天聚会一次,也是谢绝外人的。今日大家跑得累了,才领了来,千万不要声张,免得人人知道了又没有个清静去处了。”就将在楼下买的一瓶酒、两包花生米打开,要求众人不分宾主,坐列无序,随意而来。孟云房说:“来这儿是可以带吃食,但来了却一定要谈文学艺术,今日一边喝酒一边谈着,现在开始吧。”苟大海说:“谈文学艺术又不是谈生意,说开始就开始?还是一边吃喝一边乱聊,聊着聊着主题就转换了。”便把酒瓶启开,没有酒盅,以瓶盖为盅,转流着喝了一遍。唐宛儿却没有在沙发上坐,坐在那张床上,说:“我不喝的。”孟云房说:“你怎么不喝,来彩儿啦?”唐宛儿说:“鬼!我不是作家、编辑,我谈不了文学艺术。”手就去整理床上的枕头,忽发见了一根长发,吓了一跳,忙用手捏了。孟云房说:“你谈不了文学艺术,你就是艺术,让我们谈你。”唐宛儿说:“你开口就能闻见臭的,我不叫你老师!”庄之蝶说:“那这样吧,咱每个人都来说故事,说完了,大家评议,认为有水平的就不喝酒,认为不行的就罚三盅!”孟云房说:“我知道你,又是想听我们谈了你就可以有创作素材了!”
苟大海说:“这又怎么的,蒲松龄就是开了个聊斋。”孟云房说:“蒲松龄还没之蝶手快,他那小说的三分之一题材都是我提供的,倒不给我付稿酬!但我今日还是要再说一个的,却明码标价,之蝶,你付不付?”庄之蝶说:“一会儿喝完酒,去吃浆水面,我包了!”孟云房就说:“这是个真事:德功门那一块低洼地你们知道吗?那里是河南籍人居住的地方。解放前黄河泛滥,河南人逃难到西京就在那里搭窝棚住下了,一住再不走,越来人越多,这就是德功门那个区为什么叫河南特区。现在他们的窝棚是不多了,也盖了一些平房,但因为地方小,却是一家一间,左边是窗右边是门,故事就发生了。这一天,新搬来了夫妻两个,这女的长得能一指头弹出水儿来,那男的就爱她不够。晚上爱过几次,白天还要爱一次,声响传出来,隔壁人就害心慌。注意,这隔壁住的是个光棍。第二天晚上,他们自然又爱了,爱了后,女的要尿,女人喜欢这个时候尿。”唐宛儿说:“你讲的时候口里放着卫生球。”孟云房说:“好,那就插个雅的故事。说是一家医院收了个阑尾炎病人,手术前需要刮净下边的毛的,先是由一个老护士去刮,正刮着,电话铃响了,要的偏巧是老护士,老护士就让一个年轻的小护士去刮。后来就刮完了,一小一老两个护士在池子里洗手,老护士就说:现在社会上小伙子们时髦文身,可那病人怪,竟在那么个地方上也文了‘一流’两个字!小护士却说:哪里是文了两个字,是七个字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众人一时倒没听明白,唐宛儿过来直拿拳头打孟云房。戴尚田还在糊涂,说:“那是怎么回事,一个看是两个字,一个就看成七个字?”
孟云房说:“真笨!唐宛儿一听就知道了。若是你我,永远看都是两个字,唐宛儿要是去,那立即就是七个字了!”众人恍然大悟,哗地就笑了。庄之蝶说:“接了前边的说。”孟云房说:“插叙的这个故事当然不收钱的。那女人出去尿了就往回走,因为天黑,房子都一模一样,女的迷迷瞪瞪推门就进来了,进来了就直直去床上睡下。但是坏了,她走到了右边那光棍房里去了。光棍睡不稳,刚才听到女的在外边尿,就躁得不行,突然见女的到了他的床上,知道她走错了,心想:送上门的好东西儿,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二话不说就抱紧了干起来。女的说:你好厉害,才干毕了又行了?!光棍还是不言语,气儿出得像老牛一样。女的一听,这出气声怎么不对?伸手摸摸那头,头上没头发,哎呀一声,翻下床就走。这回走进的是自己的房子。男的问,你尿长江了吗?这么久的!女的哽咽了,说她对不起丈夫,如此这般说了。这男的怒从肝起,就冲出门来,不想竟走到左边房里来了。噢,我忘了交代,夏天睡觉为了通风,都是不关了门的。这房里住的是个老头,男的不容分说拉起老头一顿好打!完了。”李洪文便问:“完了?那最后呢?”孟云房说:“那当然闹起来,官司让派出所去判了。这一片居民为此反映到市长那里,说再不解决这里居民住房困难,那丢西京人的事就还要多呀!这不,现在不是到处改造低洼区吗?!”
众人说:“这故事有意思,你可以不喝酒了。”李洪文说:“老孟说啥都离不开性,我说个唐宛儿能听的。我是老西京户,七姑八姨的亲戚多啦。现在社会上兴各种网,有山头网、集团网、同学网、乡党网、秘书网,什么网都顶用的,就这亲戚网屁事不中,而且趋势是农村包围城市。城里的大小领导干部都是从乡下奋斗了上来的,老西京户却几乎没人在哪个单位负个责儿的。我家十八户亲戚共有儿女三十六个,一半倒去了外县调不回城,剩下的又尽是底层人士,孩子入个托儿所也没个后门能靠了他们。可逢年过节,还得去送他们的礼。今年春节,我买了一盒点心。老婆说,亲戚这么多,一盒给谁送?我说我有办法。大年初一早晨,我把这盒点心送了我舅;下午我大姨让孩子就给我送了一盒点心;我又去送了二姨。如此人送来我再去送人,一个大年里走马灯似的,吃不好,睡不好。走亲戚是交代差事,放下点心就走。到了初八已上班了,晚上我的‘一挑子’来了送我点心,他是最后一个亲戚,点心放下不等我回来就走了。我回家一看,这点心盒这么熟悉的,上边是有个三元三角五的数字的,那是我买时记下的价钱,他竟又送回来了!有意思吧,这可是报告文学。”众人说:“有点意思,也没意思,你得喝酒了!”李洪文把酒喝了,说:“这还没意思?好,我认了,瞧你们怎么说!”轮到戴尚田,戴尚田说:“我不会说的,我喝酒吧。”庄之蝶说:“你搞书评,看问题自比我们高的,你得说一段。”戴尚田说:“我单位没房,我老婆在银行,我住房是她的家属。这楼房太高,要爬十层,我常常是上气不接下气爬到十层上了,一摸钥匙,才忘记车子忘了上锁,而钥匙还在自行车锁孔儿。补充一下,我家门钥匙是和自行车钥匙拴在一起的。”大家还在听着,他却不说了,问:“说呀!”他说:“完了。”
唐宛儿说:“这不行的,你再来一个!”戴尚田就说:“我常想,西京城里这么多人,可我经常打交道的不外乎四五个。在家里我是父母的儿子,是老婆的丈夫,是儿子的父亲;在外是你们的朋友,是单位的职工。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呢?真正的属于我的只是我的名字。可是,名字是我的,我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都是别人在叫。”孟云房说:“你喝酒吧,这哪儿是故事?”庄之蝶说:“他说得我心里也酸酸的,不能惩他。大海,到你了。”苟大海说:“我这不算故事,也不敢证实真实性,是听说的。现在市面上假冒商品多,我只说领导不受其害的,但上一礼拜天,我姐姐给我说,西京市一位老领导宴请几个老战友,为了显示威风,他没在家请客,到一家高级宾馆摆酒席。要喝茅台,宾馆经理就取出茅台来,一尝,是假的,又取了一瓶,一尝还是假的。连取了三瓶都是假的,经理脸上不是了颜色。这位老领导就说了:你这高级宾馆是怎么搞的?让秘书去他家取酒去。秘书到他家拿了一瓶茅台,打开每人一杯,不仅是假的,根本装的不是酒,是自来水。”孟云房说:“这一定是谁贿赂他的,送这么好的酒,谁送得起?可不送又办不了事。赵京五说他就这么干过。大海说的这事人人都知道,也想得来。今日这酒却是真的,你得喝了。”苟大海红着脸说:“我声明不是故事,只给大家提供个写作细节的。”把酒还是喝了。李洪文也说:“我刚才说的大家不满意,但总有闪光的内涵。我还得声明,我已经在一篇文章中用过了,之蝶你就不要用,你用了,名气大,是你抄袭了我的,读者反倒会说是我抄袭了你。”庄之蝶说:“我还真没看上呢。我说一个,刚才在清虚庵我去上厕所,一进去,人那么多,蹲坑全占了,旁边还有等候的。有一个蹲坑的就给我笑,我想,这是谁呀,也是文学爱好者?或者听过我的报告?在书上看过我的照片?就走过去,那人却没有理。原来他是拉大便使劲,一用劲脸上就好像是笑了。”大家哄地笑了一片,唐宛儿说:“你这是在骂我们了,让我们一笑,我们就都是在大便了!可你也在作践你自己哩,一个大作家说这笑话?!”庄之蝶说:“自我作践着好。世上这事儿是,要想别人不难堪,也想自己不尴尬,最好的办法就是自我作践,一声乐就完了。以前照相时,为了让照相人笑,总是要让说‘茄’,往后照相,不如就说‘努屎’!这细节怎么样,这是专利,谁也不许用啊!”孟云房说:“那不行,今日讲的,谁都可以用。沙龙嘛,就是要互通信息,启发灵感,促进创作嘛!”唐宛儿就说:“我现在知道怎么当作家了!原来文章就是这么你用我的、我用你的,一个玻璃缸的水养一群鱼,你吐了我吃,我吐了你吃,这水成了臭水,鱼也成了臭鱼!”一句话说得大家都闷不做声起来。孟云房笑了笑,说:“唐宛儿厉害,把我们这些人身上的作家皮一下子全剥了!所以我主张想办法突破,原本要叫慧明来这里讲讲禅的,她现在忙,以后再说。如果大家有兴趣,我可以讲讲气功方面的知识,那《邵子神数》……”庄之蝶说:“老孟,别讲你那神数,唐宛儿不是作家编辑,但她的感觉比咱们在座的都好,她又是局外人,看咱们比咱们自己看得清,你让她多说说。”唐宛儿说:“我还那么有能耐?”孟云房说:“你是要说的。你说了,咱该吃饭了哩。”唐宛儿就说:“要听素的还是要听荤的?”李洪文说:“你还这么多?听荤的!”唐宛儿看看大家,噗地笑了,说:“一说讲荤的,瞧你们多来精气神儿!可惜我讲不了荤的。我是从小地方来的,大城市知道不多,却听了一段词儿,我唱唱怎么样?”庄之蝶说:“好!”唐宛儿就唱了:
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人民乱吼秦腔。捞一碗长面喜气洋洋。没调辣子嘟嘟囔囔。
唱毕,众人齐鼓掌,说:“这就是陕西人,更是西京人画像嘛!唐宛儿,你哪儿听到的?!”庄之蝶就端了酒盅说:“今日最有意思的不是咱们这些文人,倒让唐宛儿高咱一着,词儿好,唱得也好。我提议不惩她酒,还要奖她三盅,然后谁还要喝,把酒带上,我请大家去吃浆水面!”大伙儿就站起,要唐宛儿喝,唐宛儿满面春风,笑个不止,喝了一盅,却说下来二盅喝不了的,庄老师你代喝一盅,咱们碰个响儿吧。庄之蝶就端了酒瓶与她的盅儿碰了一下,唐宛儿先仰脖喝了,脸更艳若桃花。
牛月清跑了几趟副食商场,大包小包的东西塞满了冰柜,算算日期还早,再不敢买那水产的鱼虾,往街上为庄之蝶买那红衬衣红衬裤。女人心细,先去南大街百货大楼上选了半日,选不中,又往城隍庙商场来。城隍庙是宋时的建筑,庙门还在,进去却改造成一条愈走愈凹下去的小街道。街道两边相对着又向里斜着是小巷,巷的门面对门面,活脱脱呈现着一个偌大的像化了汁水只剩下脉络网的柳叶儿。这些门面里,一个店铺专售一样货品,全是些针头线脑、扣子系带、小脚鞋、毡礼帽、麻将、痰盂、便盆等乱七八糟的小么杂碎。近年里又开设了六条巷,都是出售市民有旧风俗用品的店铺,如寒食节给亡灵上供的蜡烛、焚烧的草纸,婚事闹洞房要挂红果的三尺红丝绳,婴儿的裹被,死了人孝子贤孙头扎的孝巾,中年人生日逢凶化吉的红衣红裤红腰带,四月八日东城区过会蒸枣糕用的竹笼,烙饼按花纹用的木模,老太太穿的小脚雨鞋,带玻璃泡儿的黑绒发罩,西城区腊月节要用木炭火烘煨稠酒的空心细腰大肚铁皮壶。牛月清在那店铺里挑红衣红裤,又问有没有纯棉布做的,有没有在背心处印有“蛀”字的。然后就嫌这件针脚太粗,那件合缝不牢,亏得售货员软脾气儿,倒是她看着满柜台都是翻抖开的衣裤,说句:“我是挑皇帝登基的龙袍哩!”自己也把自己逗笑了。
出了巷子,到了小街,不想迎面撞着龚靖元。龚靖元胖得肚子腆起来,一见面就嗬嗬地笑,说:“妹子你咋这么年轻?身子还是姑娘家的身子,叫人怎么不恨我那兄弟!你要快些难看哩,这样我心里才平衡啊!”就啪啪地用手拍自己肚皮,叫苦走不到人前去了。牛月清也拿手去拍了那肚皮,说人到这个年岁有个小肚子才有魅力的,乐得龚靖元直叫那我就不悲观了!两人寒暄说笑,龚靖元就看见了她拿的红衣红裤,又作践还要俏啊,穿这么艳的衣服?牛月清说:“碰上了就好,也用不着给你去上门通知。你兄弟星期三生日,要你过来热闹的。”龚靖元说:“吓!这是好事儿,到时候我带副麻将去,哥儿兄弟玩上一天一夜的!你没叫了那阮老板,让他来时带几个戏子娃吗?要闹就闹大些,要不要我领个厨师,不管哪个宾馆我一句话保准去的!”牛月清说:“什么也不用领,来了什么也不要拿,只带一张嘴就是,若行旧规矩,我就要恼了!要玩麻将你就携上,我家可没有一副好的。”龚靖元说:“你猜我来干啥的,就是买副好麻将的。”两人又说了一阵笑话,分了手。牛月清回来天就擦黑,柳月把饭菜已摆上桌,桌边坐着干表姐夫,沙发边放了带来的一袋洋芋、两个南瓜、一手帕新摘的鲜金针菜,他还没有吃饭,专等着庄之蝶和牛月清的。招呼过了,牛月清说:“之蝶出外浪了几天了,现在不回来,晚饭必是又在外边吃了,不等他了!”话刚说毕,庄之蝶就推门进来。干表姐夫说:“城里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庄之蝶也一脸热情,问:“好长时间不见你来了!听说你是承包了窑场了,发了吧?”干表姐夫说:“挣钱不出力,出力不挣钱,烧一夜砖抵不住一个标点符号的。可就这,一天也忙得鬼吹火!接到妹子口信,说要办事,我对你表姐说了,就是挖出了金窖也不挖了,一定得去的!就带了些菜来了。”庄之蝶倒莫名其妙,说:“我也不开公司,不盖房子,有什么事的,是你妹子想见你们了,让你们来逛逛的。”干表姐夫说:“这你就不如月清朴实了,你是怕我们乡里人来吃饭吗?你瞒我,我还是来的,那一日我家数口,还有老姑的一干子老亲世故都来呀!”庄之蝶见他说得认真,就问牛月清:“咱办什么事?”牛月清偏笑而不语。柳月说:“你只在外逛,家里什么事操过心,连自己生日都忘了!”庄之蝶抖了那红衣红裤,脸上沉下来,说:“七十八十了?给娘都没过生日,我过的什么?”就对干表姐夫说:“别听月清说的,没事找事。你吃饭吧,我是在外边吃了的。”就走到书房去。
干表姐夫原本还要在饭桌上给庄之蝶说话的,见庄之蝶脸面不好,便给牛月清低声说起来。原来干表姐拿了那让生儿子的药回去吃了,遵嘱必须在一月之内怀上胎的,但她偏感冒了三天,感冒才好了,窑上的一批欠款别人要不回来,又需他出外索账,他一去又是半月,回来怀孕期就过了,能否再向那街坊的老婆婆讨服药来吃。牛月清听了,心里有些生气,想这一服药要数百元的,你那欠款又能是多少,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怎么能这般地不经心?!但事到如今,又是亲戚,依靠的又是人家,难听的话说不出口,就说:“我再去求求那老婆婆去,这药可不是轻易敢糟踏了的,光那沉香我就花了五百元哩。”干表姐夫说:“下个月我打死都不到哪儿去,一口酒也不喝了。”牛月清又压低了声音说:“这事你们可要保密,谁也不能说的,孩子怀上了,就给我来说一声,我买了滋养品去看她。你什么都要禁言,不要让她干重活,不敢吵嘴怄气,到时间了,我在城里医院找熟人说好,用车去接她就是了。”干表姐夫点了头说:“这是自然。”牛月清又说:“重吃药的事不要对之蝶提说。”就去了书房,对庄之蝶说:“你不吃饭,陪干表姐夫喝些酒吧,我去街上给干表姐买双凉鞋的,立时就回来。”庄之蝶拿了酒出来。出来到客厅了脸上才笑。
牛月清出门急急去了一趟王婆婆家,掏了五百元钱又讨得了一服药,再去鞋店给干表姐买了一双凉鞋回来,干表姐夫和庄之蝶已喝了半瓶酒不喝了。牛月清把鞋和药装在一个塑料包里了,对干表姐夫说:“鞋在里边,路上拿好。”拿眼睛示意,干表姐夫明白意思,说:“我经心着的。”便告辞要回去。庄之蝶见干表姐夫这么快就走,也觉得不必给亲戚难看,后悔刚才说话硬了,要送他到巷口。等客走远,心里总是对牛月清的私自安排不满,顺路去西门外的城河公园听了一会儿那里的自乐班唱的秦腔戏文。回来时一辆出租车从巷口拐出来,似乎觉得车里坐的是龚靖元的儿子,进门就问牛月清:“是不是龚靖元的儿子来过?”牛月清说:“来过。都说那小子抽大烟土,果然脸像土布袋摔了一般。他说他爹突然有事明日一早去兰州,要他先送了礼来。让喝水他也不喝,鼻流涎水的,怕是烟瘾又要犯了,不知要去哪里吸去。唉,这小子前世是什么变的,要来败老龚的家当呀!”庄之蝶看时,桌上一盒大寿糕和一个包装精美的写着“豪华锦缎被面”的纸袋儿,就说:“你给龚靖元也通知了?”牛月清说:“下午我在街上撞见他,随便说的,人家拿来了,你能不收?”庄之蝶说:“我已经说了不过的,你还收人家什么礼?你那么逞能,不给我说一声就通知这个邀请那个,我是当了皇帝还是得了儿子啦!景雪荫闹成那个阵势,我还不嫌丢人,现在乌烟瘴气地在家待客,让更多人捂了嘴用屁眼笑我吗?你通知谁了,你去回退;你若不回退,我那日就不在家!”一席话说得牛月清痴在那里。
老太太就从卧室出来,说:“我本来不管你们的事,可话说得那么不中入耳?!我刚才就有一肚子气的,一家人盼你回来吃饭,盼回来了,瞧你对你干表姐夫的言语,你是给我的亲戚伤脸吗?月清给你张罗过生日,要说有意见的是我。你爹今早儿来还笑话我女儿不孝的,我劝了他,说我老了就活儿女的,这个家还不是靠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之蝶要当一个儿两个儿用的。我不说你们什么,你倒嫌招了亲戚来乌烟瘴气的,你是嫌弃我的穷亲世故了?这门庭里也是出过名人的,如果西京城里没有自来水,水局也是衙门一样的威风的!”庄之蝶赶紧扶了老太太去卧室,让柳月沏了一杯橘子粉汤来,说:“娘,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是嫌月清自作主张,全不理解我的烦处。”牛月清听了,在客厅说:“你烦,我是你老婆,我能不也是烦?正是觉得今年晦气事多才想着过生日冲一冲,热脸换了冷沟子!你开口直戳戳往人心里捅刀子,这些我忍了,习惯了,可你当着干表姐夫的面让我下不了台,我在亲戚伙里还有什么体面?你在外有说有笑的,回到家来就吊下个脸,这半年越发是换了个人似的,你是心上不来我了还是怎的?人都说我在家享福哩,可谁知道我当的不是你的老婆,是保姆,是奴才!”柳月在厨房刷锅,听到这里,说:“大姐,保姆就是保姆,可不是奴才的,大姐平日是把我当奴才看的?”牛月清说:“这不干你事!”柳月说:“骂人没好口,我不计较。可这事你就少说几句好了。你是好心,庄老师也说的有道理,要过生日冲一冲,叫几个相好的朋友来聊聊,喝顿酒也就罢了。你却贪大求红火,甭说地方小,大热天的人受罪,张扬出去,以为庄老师要怎么啦!”庄之蝶说:“你听听,柳月都比你见识高!”牛月清气正没处泄,听了柳月的话,又受庄之蝶这么一揶揄,也上了火:“我不如柳月嘛,柳月是怕做饭了,家里没一个人吃饭柳月就高兴了!”柳月说:“我一上午跑了三个菜市,我是嫌脚小跑大了吗?我是保姆,命里就是给人做饭的,我哪儿是怕做饭了?”平日柳月是顺从着牛月清的,待她这般说了,牛月清倒觉得自己宠惯得她这么大,这般和她说话,气更不打一处来,就说道:“那你就是两面派,商量的时候你怎么说的,这阵人家不同意,你就翻了脸儿向着他,他是你老师,是名人嘛!人常说,丈夫一旦把老婆不当人了,满天下的人都会来把你不当个人待的,这话真是对的!柳月你见识高,你说这事咋办呀?你说呀!你说呀!”噎得柳月就哭起来。庄之蝶一直坐在那里,气得脸色发青,见着柳月哭起来,一是觉得她毕竟是外人,二也有心要气牛月清,就一拍桌子说道:“柳月,你哭什么,要折腾让她折腾,到那一日你跟我去文联大院那边,你只给你我做饭吃!”牛月清说:“好啊,你能挣钱雇保姆么,你们要怎么就怎么去,这是合伙在整我么!丈夫丈夫不敢说,保姆保姆不敢说,我活的是什么份儿?我羞了我的先人嘛!”也放声哭起来。庄之蝶一时火更凶,正要发作,老太太颤颤巍巍又走出来,柳月忙去扶她,她推了柳月,手指着庄之蝶,嘴却哆嗦着说不出来。庄之蝶转身拉开门走出去,夜里歇到文联大院的房子去了。
庄之蝶在那边不回来,这边牛月清也不过去,两人较上劲儿,生日却是不再过了。柳月自那日吵闹,与牛月清有隙,心里倒多少生出幸灾之意,要看她的笑话,故每日十分讲究起收拾。逢有一帮文学爱好者来访,不卑不亢,也能自如应酬。末了,将要办之事,如重要来信、各报刊编辑部约稿函、有关社会活动的请柬,一一整理了,对牛月清说:“大姐,这些得及时交给庄老师的,你送过去呀还是让我去送?”牛月清心里惊讶:她倒有这份心性,能耐真要比我还强?!就说:“我不见他!”柳月就去了文联大院这边。庄之蝶见柳月来了,自然高兴。又见得各类函件整理得清清楚楚,身上的衣着穿着得这么艳,妆化得这么好,拉了她的手就说许多话,还要她做了饭再过去。这样,柳月自此两边跑动。牛月清虽是生庄之蝶的气,但庄之蝶毕竟是丈夫,见柳月如此穿梭,不说让去的话,也不说不要去。倒是常买些好吃的来,不做声儿放在篮子里,柳月就提了过去。
这期间唐宛儿来文联大院了几次,连门房的韦老婆子也记得了一个眼睛媚媚的爱笑的女人,问过庄之蝶那女的是不是个演员?庄之蝶就不再约她到这边多来,只去“求缺屋”。这一日落了一阵儿白雨,太阳又照出红来,空气潮潮的越发闷热。庄之蝶在“求缺屋”里等唐宛儿。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拿了前几日两人为在这里观赏市容而买的望远镜看对面楼上的动静。那楼是一家刺绣厂的女工宿舍,一帮眼睛和牙齿都极好的年轻女子,八人一个宿舍,怕是下班才回来,都端了水盆擦洗。庄之蝶举镜看了看,女孩子都是穿了短裤,上衣也脱了,只是个乳罩,为着一件什么事儿,三个人搅成一团儿嬉闹。正看得有兴,那窗口就挂出一张报纸,上边用墨笔写了三个大字:“没意思!”庄之蝶也脸上愧起来,忙走回房间来,把窗帘也放下了。这当儿才发现门道的一边有一个小小字条,捡起看了,竟是唐宛儿一早就塞进来的,而自己开门时未发现。字条上写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周敏说,管文化的那个副省长下台了,宣传部长在那份声明拟文上批了‘由厅里决定’,杂志社才坚持要所拟的这份声明刊登。景雪荫不同意,钟唯贤就说:不同意,咱也不刊登了!所以现在第二期杂志上就没刊登。”下边又一行是:“我今日不能来了,周敏的一个朋友从潼关来了,为我们传递老家的情况,我和周敏得做饭招待人家,我是借了买菜的空儿来给你打招呼的,你原谅我。”庄之蝶长出了一口气,管文化的副省长倒了,真倒的是时候。牛月清要过生日来冲晦气,过生日就能冲了晦气?如今不过,好事不也就来了吗?!只遗憾唐宛儿不能来,要不与她在这里要好好吃些酒的,就不觉作想了吃了酒后他们要做些什么事情来的,想入非非,身下勃动,于是剥了衣服,竟自个动作起来……一时神魂癫迷,出了许多秽物出来,用那字条儿来擦,却发现字条儿背面又是一句话:“再告诉你个不好消息,听周敏说,孟老师的一只眼睛瞎了。”登时吓了一跳,整好衣服,洗了脸面,急急往孟云房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