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强化革命专政和政治分层的细密化(1953一1956)
1953年后,伴随国家快速进入社会主义,”阶级出身论”进一步转化为制度层面的措施。1953年是新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分水岭,在这一年毛泽东废止了新民主主义的路线,宣布向社会主义过渡。在社会大环境方面,由于国家开始了大规模的经济建设,在社会大众尤其是青年学生和工人中间,充满一种高昂的理想主义热情,全国上下有一种向上攀升的精神气氛;但是在另一方面,国家对经济和社会生活的控制日益加强,计划经济体制也初步确定,在政治和意识形态领域,各类批判运动接踵而至。其高潮是1955年的”反胡风运动”和继之在全国范围内展开的”肃反运动”,使得社会上某种压抑的氛围也在逐步聚集。所有这些转变及其批判运动,它的基本动力都是通过政治分层来实现社会动员。
新民主主义阶段的终结使党在国家政治和社会中所起的领导作用更加突出,加强党的思想和组织建设成了重中之重,换言之,在执政党内部实行了更为严格的”纯化”政策。1955-1956年,全国党政机关、军队和学校又开展了一场”肃反”运动,在”内层”和”中层”中又清洗出一批”异己份子”,其中包括那些在建国初期,隐瞒自己的阶级出身,”混入”党内和政府机关内的”嫌疑”人员。仅1955年一年就对机关、军队、企业的220万人进行了审查,”查清了每一个人的过去,他的联系和情绪”,在这批人群中,有将近5%的人被视为是”不可靠份子(国民党的侦察人员、外国间谍、反革命份子、流氓)[[65]]。
在新干部的任用提拨和选派留苏生工作中,家庭出身问题成为首要考察条件,从工、农、解放军中选拔优秀份子进入大专院校学习(调干生)、虽未达到像挑选留苏生那样极端重视家庭出身的程度但调干生的主体多为工农家庭出身。
1953年后,决策层初步形成一个基本判断,这就是随着加速向社会主义的转变,敌对阶级的反抗、破坏一定加剧。1955年6月,上海市公安局局长许建国在政协上海市常务委员会第二次会议上讲话中提到,计划在5年内再镇压若干数目的反革命份子和各种犯罪分子,由于数目惊人,引起上海市工商界、知识界人士的异议[[66]]。对于当时是否在敌对阶级的大规模的反抗和破坏,现有资料无从证实,但根据各种资料反映,1953年后推出的”统购统销”、”农业合作化运动”、”反胡风运动”、”肃反运动”等确实造成了部分城乡人民和一部分知识界人士的强烈不满。
1953年11月初,天津市实行面粉统销计划,立即”遭到天津市部分资本家和反革命份子的讽刺和漫骂”,泰明鞋店资本家说”毛主席强,但全国没有粮食吃””总路线一公布,和军事管制一样”[[67]] 。河北省的一些党员干部也为农民”抱不平””喊冤”,说”政府对农民太苛刻了””对农民又一次下手”[[68]]。1956年,历史学家、全国人大代表剪伯赞回湖南省常德老家视察,家乡的父老向他哭诉有三分之一的人没有饭吃,只吃树皮、野菜、菜饼[[69]]。毛和领导层或许就是将这种不满言论视为是敌对阶级的反抗和破坏,所采取的反击措施还是强化阶级斗争,其具体方法就是将政治分层进一步细密化,把前一阶段出于策略考虑而暂时未于触动的人员也划入敌对阶级范畴。
1953年后”敌对阶级”范围较前有了新的扩大,在原先的地主、反革命、反动会道门、土匪等之外,又增加了富农。1954年江苏省一些农村吸收富农子弟入团,被批评为”阶级意识模糊”,”阶级立场不稳”[[70]]。”反革命”的种类也有了新的增加,历史上有一般的反共行为,和旧社会联系较多的人员,如中下级国民党军政人员、保甲长等,也被划入”历史反革命”之列。
此外,在知识份子人群中又划分了新的类别:1953年后,在文教系统开始流行一种新的政治分类法,即”人民”与”国民”的区别。人民者,历史清白者;国民者,与旧社会联系密切,历史及社会关系复杂人群也[[71]]。
但是由於这种区分过于模糊,没能体现”阶级分析”的观点,不久就被弃置不用,而将知识份子总体归入”旧知识份子”的范畴,所谓”旧知识份子”具体指,1949年前在国民党统治区域的大专学校培养出的知识份子,他们被整体视为”不纯”阶层,其主要依据是,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并曾为旧社会服务。在这群人中,”历史不清份子”和”不纯份子”占有相当的比例。
”历史不清份子”和”不纯份子”都是50年代初出现的指涉特定人群的概念,”历史不清份子”一般指”历史复杂”,参加过反动组织、或曾在旧政权重要机构服务,有一般的”反动”行为,或有”反动”嫌疑但查无明显证据者,例如:原国民党军公教系统人员,反革命份子的家属(称为”反属”),被镇压、被管制份子的家属等等。在阶级斗争激化时期,这个人群被视为是”反动阶级的社会基础”。所谓”不纯份子”是一个动态概念,随不同的历史时期而不断扩大,在50年代有相对的稳定性,所指多为和旧社会有较多联系的人员,即在”革命群众”和”敌人”之间比较靠近右边者,例如:原国民党一般党员,三青团员,旧军队士兵(统指为”兵痞”),资本家,有海外关系者或仍与海外有联系者,1949年后去过港、澳又返回的人,散布”反动言论”的城市底层人民,例如沈阳市南市区三轮车夫胡某期盼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他说”来个痛快,换换空气也不错,再不然老百姓实在没活路了!”他被定性为”讲反动话的三轮车夫”[[72]] ,(因三轮车夫在1949前和三教九流熟识,故也”不纯”)。
在50年代社会改造的洪流中,1949年前的市场就业方式已彻底改变,党政机关,重要的文教单位,大型国有企业都建立了严格的人事审查制度,在历次运动中受冲击被处分的那些和旧社会有较多联系的人员根本无法进入,”历史不清份子””不纯份子”只能集中在社会的一些底层行业或以出卖劳动力为主的行业谋生,这些行业计有:
城市图书出租行业:1955年国务院通令整顿1949 年前出版的文字书籍,有关部门对天津从事个体图书出租的从业人员开展了调查,天津市共有740个图书出租户,其中出租小人书的674户,出租文字书的66户,后者拥有的旧书共5万3千册,而需清理淘汰的书籍共4万册。天津市该行业的”不纯”份子共171人,占该行业人数总数的24%。1955年,沈阳市从业人员共有551户,其中有”政治历史问题”的占从业人口的24%设为首页 加入收藏 联系我们 爱思想首页 法学 经济学 政治学 国际关系 社会学 新闻学 文学 历史学 哲学 思想库 笔会 专题 排行 导航 名站热文 高华:阶级身份和差异——1949-1965年中国社会的政治分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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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人力板车运输、骡马运输行业:1954年,南京市搬运公司共有4000多工人,其中4%为前国民党官兵,包括少校、连长、工兵[[74]]。
城市建筑行业:据不完全统计,1953年广州市建筑工程系统700多干部中,有反动会道门份子40人,国民党员81人,三青团员23人。武汉市建筑工程局980个干部中,有四百多人有政治历史问题。湖南省建筑系统共有干部1300余人,但”阶级异己份子”占全部干部总数的33%。郑州市4300建筑工人中,有一千多人有政治历史问题[[75]]。
城市废品收购行业、誊印社、和城市私人补习学校行业:这三个行业也相对集中了较多的”不纯份子”,50年代中期后,国家实现了教育资源的全部国有化管理,私人补习学校全部取消,部分人员转入小学担任教师或勤杂人员,或转往城市中的煤炭店(煤球厂)砸煤基、送煤球。
由于政治分层决定了一个人及其家庭在社会上的政治地位,有”历史问题”的人都对”阶级敌人”的标签避之不及,在这些人群中,有一部分人极力想改换自身的政治面貌。1953年为迎接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召开,各地开始选民登记工作,成都市的一些”敌对阶级”份子”千方百计想争夺选举权”:他们中的一些”大地主”,凡是直接或间接地与党在历史上发生过统战关系的,便以此一律自封为”开明人士”;中小地主则称自己为”小土地出租者”;曾任”伪县长”的”地主份子”周仲青”竟无耻地伪造列宁的话说’县长是其他职业者’”,向政府要求选举权利;而当过”伪省田粮处处长”的地主胡连,竟说自己”当官也是劳动”,硬要选民证[[76]]。
为了贯彻落实”阶级路线”,”纯化”社会环境,执政者在50年代中期将几个大城市的”不纯份子”迁往西北等边远地区。1952年,一些华东地区的”不纯份子”被迁往新疆。当年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共有1161名学员被调往新疆,其中一百四十多人为严重”不纯份子”,这批人在一年后仍未予以安置,主要原因是新疆各机关不愿接收。因为这批人中90%以上为国民党中统、军统特务,其中12人曾分别担任过国民党政府内政部次长、国防部最高委员会参事、上海财政局副局长;有9人是省参议员和国民党集团军党部书记等;还有37人是荐任科长[[77]]。1955年10月,北京市将”不纯份子“628户,共2 696人迁往宁夏自治区各县。在这批人中,真正的”阶级敌人”只有15人,其余是”说书的”;”打花鼓的”;”旧职员”;”伪官吏及家属”;”钱庄老板”;”袁世凯的六姨太及孙辈”等[[78]]。
新政权在初建时期,高度重视对”旧知识份子” 和民族资产阶级的改造,在开展了一系列针对知识份子的政治运动的同时,各地还创造出一些专门针对知识份子和资本家的改造形式和新词汇,”思想剥皮”就是1955年内蒙创造的经验,即对知识份子和资本家的阶级背景和现实表现进行更深入的调查,”对重点人逐个全面分析,具体对待”[[79]]。1955年,对上海资方人员335人调查的结果是:”不纯”份子占百分之八十[[80]]。1954年之前,上海城市基层组织居民委员会主任一职许多是由资本家的家属担任,但在这之后,已基本由工人家属担任。在这一时期,对于1949年后在校的大学生的态度总的来说是较为宽和的,认为他们虽然多为非无产阶级出身,但接受的是新社会的教育,历史经历清楚,经过长期的思想改造还是有可能转变世界观的。但是这并不能保证在执行”阶级路线”时各地不会出现极端化的情况。如四川大学团委组织了对”反动”、”落后”学生的孤立打击行动,从1951年3月”镇反运动”开始,被”孤立”的学生达418人,占全校学生总数的14%以上。这些人大都曾参加过反动党团,社会关系和个人历史复杂。”孤立”的方法有:不让他们与其他同学接近,经常组织开他们的斗争会[[81]]。
对社会各阶层的政治分层,在50年代中期就己获得明显的效应,社会上普遍对资本家知识份子和”不纯份子”产生了警觉意识和否定性评价。资本家普遍认为自己是即将被消灭的阶级,言行格外小心。哈尔滨市某区在1955年4月连续发生私营企业工人”打资本家”的事情[[82]]。上海私营企业工人在公私合营前 “经常殴打资本家”。对资本家的称谓也改成了”臭资本家”。在新环境下,上海一些资本家为了表现自己的”政治觉悟”,甚至提出”应该肃反再肃反,搞第二次反动党团登记”[[83]]。
在”越左越革命”的氛围下,部分地区将工厂的技术人员视为”废物利用”,技术人员大多战战兢兢,生怕发生技术事故,因为一出事故,将被翻出过去的历史,被怀疑为进行”破坏”。许多技术人员自喻为”废品”,甚至不敢与其他知识份子来往,怕被说成是”反革命集团[[84]]”。有些单位甚至不让技术人员单独外出工作,”总派党团员同他们一起去”[[85]]。高级知识份子在政治上则普遍受到怀疑,山西省有些干部甚至列了一个简单公式:”高级知识份子等于地主、资产阶级和顽伪人员”[[86]]。
相比于城市,农村中的”左”的情绪更加严重,1953年后,农村中小教师,尤其是小学教师,普遍得不到尊重,运动一来就成为批判斗争的对象。”一般干部都认为知识份子是地主、富农和资产阶级出身,历史复杂,不可信任”[[87]]。一些县区经常随意开中小学教师的斗争会,江苏省溧水县文教科长甚至随意下令将被斗争的教师”用镣铐起来”[[88]]。江苏省许多县”宁左勿右”,给中小学教师”排队”后发现有问题者高达教师总数的40%-60%,远远超过中央规定的5%的比例。个别人甚至认为一个人”只要识了字就坏了” [[89]]。江苏省赣榆县个别干部甚至斥骂:”小学教师,他们是什么东西!”江苏省邳县有二百多小学教师没有选举权。江苏省六合县一区委书记甚至不准小学教师进区政府大门。该省”有些地方谈到知识份子,先问成份,如是地主富农成份,等于罪加一等”[[90]]。
为了加速向社会主义过渡,实现”一化三改造”,执政党采取的是依靠工人阶级强化阶级斗争的方针,然而,这并不表明城市中的工人一概都被视为是党的依靠对象,对工人也得进行”阶级分析”,换言之,作为个体的工人并不就是”工人阶级”,在工人中也需落实”阶级路线”。
50年代初中期,开展了对全国职工状况调查,各级党组织对所属企业的工人的历史状况进行了普遍的”清理”以”摸清”工人的政治历史情况,具体办法是:1、让工人填写登记表;2、由单位党委与工人住地派出所配合,将派出所掌握的资料添入登记表;3、由单位进行进一步审查[[91]],北京石景山钢铁厂1952-1953年新招工人4857人,有政治历史问题或成份复杂者582人[[92]],据全国总工会1953年对上海私营工厂工人状况的调查,”过高的生活水平已使一些工人腐化起来。大隆机器厂工人不愿听共产主义的道理;大沪制铁厂百分之五十的工人嫖赌”,”有不少工人还讨了小老婆”,”有些厂的工人还和资本家结成’统一战线’,欺骗政府”[[93]]。萍乡煤矿1万职工中有1 200人被认为”不纯”,其中工人有903人[[94]];1955年初,鞍山钢铁公司有5万职工,其中”不纯”份子有5000人,占职工总数的10%[[95]]。
”排队摸底”不仅限于调查工人中的”不纯份子”,它也也括对工人的思想状态进行分类排队,即区分出工人中的先进层,中间层和落后层。一般而言,”先进工人”多指老工人,对老工人也要根据他的阶级意识与现实表现来判断他是否”先进”。萍乡煤矿工人解放后娶的老婆,成份不好者达到10%以上,这样的老工人一般就被认为是”落后”工人[[96]]。如果老工人注意奖金、工资一类,则会被认为是 “经济主义思想严重”,”思想觉悟不高”,也不会被划入”先进”工人行列[[97]]。”落后工人”则指青年工人,所谓”落后”是指青年工人受到”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怕苦怕累追求享受)的影响。1954年,无锡市庆丰纱厂团员女青年毛某某执意要和资本家结婚,团组织加以劝阻,毛某某却说:”大家都不和资本家结婚,资本家怎么讨到老婆呢?”她被认为是”追求享乐”,”政治觉悟很低”[[98]]。对於工人中的政治历史和思想背景的差异,党的领导层十分了解,邓小平在1957年的整风报告中说,占65%的新工人中,农民、学生、城市贫民出身占一半以上,还有3%新工人是地、富、资产阶级伪军警和游民份子,他提出,这些人的剥削阶级意识和坏习气尚未得到应有的改造[[99]]。
政治分层造成一种新的身份制度,它与经济收入之间并不一定存在着必然的连带关系。1953年,城市中的资本家旧知识份子的中上层已被普遍视为是”不纯”份子,但他们的经济状况仍是比较优越的。但城市中的下层,”不纯”份子,如原国民党低级军政人员和中小学教师中的”不纯”份子,他们的经济状况则相对较差。青海省有些小学教师工资低于工友[[100]]。江苏省扬州中学老师的平均月工资是30元,江苏省阜宁县将1949年前毕业的小学老师一律降薪至80%。有的人一个月只有几元工资。在徐州、盐城工作的一些原籍南方的教师,因工资低缺少路费,几年不能回家,以至於有人要求转业到政府机关食堂当炊事员[[101]]。
有关资料显示,50年代中期,全国范围内的失业现象仍然存在,据调查,至1955年3月底为止,北京市有15万青年没有职业[[102]]。上海市失业登记人员达304977人,其中”不纯”份子占很大比重[[103]]。广州市失业人数较少,仅为4万多[[104]]。其中一些为”不纯”份子。在集中”不纯份子”较多的行业中,除建筑部门的技术或重体力工种外,一般从业人员的收入都较低。毛泽东用区别对待的方式,分化敌对阶级和”不纯”份子,用金钱来剥夺城市资本家和知识份子的政治地位,但对底层”不纯份子”则辅之以经济收入的限制。
正因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1955年又搞出大批反革命,加之1956年”三大改造”取得胜利,毛泽东的信心大大增强,1955年中共八大宣布大规模的阶级斗争已经过去。同年对知识份子的政策作出重大调整,其中重要一环是出身非无产阶级家庭的高级知识份子也可以入党。此举具有重大意义,由此,将具有命定论色彩的”阶级出身论”打开了一个缺口。1955 年12月,清华大学刘仙洲教授入党,为建国后著名高级知识份子入党第一人。而在这之前,党组织的大门对高级知识份子基本是关闭的。据统计,自1949-1955年,南京市九所高校,没有吸取一位教授入党[[105]]。陕西省八所高校共308名教授、副教授中,也没有发展一名党员[[106]],云南大学的情况也是如此[[107]]。刘仙洲的入党在知识份子中带来很大的影响,因为现在转变阶级出身已有可能。刘仙洲入党后,全国高级知识份子中出现了踊跃申请入党的热潮。四川西南师范学院某教授甚至写了九万字的入党申请书,详尽地交代了自己的历史和思想。
概而言之,毛泽东在领导进行深刻的社会改造过程中,采取一系列措施推动”阶级出身论”的制度化,但又在具体落实中注意掌握分寸,进行适时的调整,这种有张有弛,刚中有柔的情况在1957年”反右运动”后发生了彻底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