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崔立之书
立之字斯立，贞元四年进士。唐进士礼部既登第后，吏部试之，中其程度，然后命之官。公贞元八年第进士，至是三试吏部不售，斯立以书勉之，而公以书答之也。〔补注〕曾国藩曰：韩公命世之英，自位不在文中所称五子下，其试于吏部礼部，盖深用为耻。立之乃以献玉再进相勖，所谓“鹪鹩已翔乎寥廓，而罗犹倚夫薮泽”也。文前半述已隐忍就试之由，中段鸣其悲愤，后幅写其怀抱，视世绝卑，自负绝大，极用意之作。张裕钊曰：此文及与孟尚书 柳中丞诸书，皆是直抒胸臆，信笔写出，自然郁勃雄劲，真气动人。作家所以不磨灭者，实在于此。
【原文】
斯立足下：仆见险不能止，动不得时，颠顿狼狈，失其所操持，困不知变，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悯笑¹， 天下之所背而驰者也²。足下犹复以为可教，贬损道德，乃至手笔以问之，扳援古昔³，辞义高远，且进且劝，足下之于故旧之道得矣⁴。虽仆亦固望于吾子，不敢望于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晓者。非故欲发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⁵！不能默默，聊复自明⁶。
【注释】
¹〔 补注〕曾国藩曰：此言人人悯笑，无分君子小人也。
²或无“也”字。
³“扳”，音“攀”。“援”，于元切。
⁴“之于”上，或无“之”字。“得”下，或有“之”字。
⁵或无“之”字。
⁶“自明”，或作“明白”。
【原文】
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¹。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²，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州县求举。有司者好恶出于其心³，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辞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术，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私怪其故，然犹乐其名，因又诣州府求举，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书，虽不得仕，人或谓之能焉。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⁴，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⁵；既已为之，则欲有所成就⁶，书所谓耻过作非者也。因复求举，亦无幸焉，乃复自疑，以为所试与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观之，余亦无甚愧焉。夫所谓博学者，岂今之所谓者乎？夫所谓宏辞者，岂今之所谓者乎？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 孟轲 司马迁 相如 扬雄之徒进于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⁷；设使与夫今之善进取者竞于蒙昧之中⁸，仆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于今之世⁹，其道虽不显于天下，其自负何如哉！肯与夫斗筲者决得失于一夫之目而为之忧乐哉¹⁰！故凡仆之汲汲于进者，其小得盖欲以具裘葛、养穷孤¹¹， 其大得盖欲以同吾之所乐于人耳；其他可否自计已熟，诚不待人而后知。今足下乃复比之献玉者，以为必俟工人之剖¹²，然后见知于天下，虽两刖足不为病¹³，且无使勍者再克¹⁴；诚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进者岂舍此而无门哉？足下谓我必待是而后进者，尤非相悉之辞也¹⁵。仆之玉固未尝献，而足固未尝刖，足下无为为我戚戚也¹⁶。
【注释】
¹〔 补注〕何焯曰：“为人”，致君泽民也。
²“赋诗”，或作“诗赋”。
³“司”下，或无“者”字。
⁴“退”下，或有“因”字。“类于”，或作“类乎”。
⁵“忸”，音衄；“怩”，女夷切。
⁶“所成”，或无此二字，或无“所”字。
⁷或无“相如”二字。〔补注〕曾国藩曰：怀惭之极，至于自甘终不进取而后已。
⁸或无“进”、“者”二字。
⁹“五”，或作“数”。“生”，或作“出”。
¹⁰〔补注〕曾国藩曰：博学宏辞，美称也。惟公足以当之，而顾不能中选；甚羞与今世之中选者比伦，而又不能不隐忍与之同试；甚愿与屈、孟五子同志，而又不能效其不与斗筲者决得失；心所耻而行不能从，己所耻而人不能谅，层层感愤，迸露纸上。张裕钊曰：“自负”句已透下一段意，所谓文字脉络。又曰数层顿挫，跌出段末一句，笔力绝劲，与孟简书中段同。
¹¹“具”，或作“完”。“穷孤”，或作“孤穷”。
¹²“工人”，或作“良工”。
¹³卞和献玉刖足事，见韩非子。“刖足”下，或有“而”字。
¹⁴或作“刖”，下同。“勍”，渠京切。
¹⁵“后进”，或作“后振”；“尤非”，或作“非尤”，非是。
¹⁶或无“足下”字；或无复出“为”字；或并无二“为”字：非是。
【原文】
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及于古者，边境尚有被甲执兵者¹， 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其得失²，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³；若都不可得，犹将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⁴，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将必有一可⁵。足下以为仆之玉凡几献，而足凡几刖也；又所谓勍者果谁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⁶？士固信于知己，微足下无以发吾之狂言⁷。愈再拜。
【注释】
¹“ 境”，或作“地”，或无“境”字。
²或无“其”字。
³见西汉：武帝时，匈奴求和亲，博士狄山语。
⁴“终”上，或有“所”字。
⁵〔补注〕曾国藩曰：极自负语，公盖奴视一世人。张裕钊曰：此段纯以雄直之气行之，而曲折及控勒处要自遒劲。
⁶“刑”，或作“形”。
⁷“信”，或作“伸”。“吾”下，或无“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