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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之九
种树郭橐驼传
柳宗元
郭橐驼¹,不知始何名。病瘘²,隆然伏行³,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⁴。”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⁵,凡长安豪家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⁶,皆争迎取养⁷。视驼所种树,或移徙⁸,无不活,且硕茂⁹蚤实以蕃¹⁰。他植者虽窥伺效慕¹¹,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¹²,能顺木之天¹³,以致其性焉尔¹⁴。凡植木之性¹⁵,其本欲舒¹⁶,其培欲平¹⁷,其土欲故¹⁸,其筑欲密¹⁹。既然已²⁰,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²¹,其置也若弃²²,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²³,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²⁴。苟有能反是者²⁵,则又爱之太殷²⁶,忧之太勤²⁷,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²⁸,摇其本以观其疏密²⁹,而木之性日以离矣³⁰。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³¹,故不我若也³²。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³³,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³⁴,若甚怜焉³⁵,而卒以祸³⁶。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³⁷,勖尔植³⁸,督尔获³⁹,蚤缫而绪⁴⁰,蚤织而缕⁴¹,字而幼孩⁴²,遂而鸡豚⁴³。’鸣鼓而聚之⁴⁴,击木而召之⁴⁵。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⁴⁶,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邪⁴⁷?故病且怠⁴⁸。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⁴⁹?”
问者嘻曰⁵⁰:“不亦善夫⁵¹!吾问养树,得养人术⁵²。”传其事以为官戒也⁵³。
¹橐(tuó)驼:骆驼,此处指驼背。
²病瘘:得了脊柱弯曲之病。
³隆然伏行:后背隆起,俯伏着身子走路。
⁴名我固当:这样来称呼我非常合适。
⁵业种树:以种树为职业。
⁶观游:参观游览,即园林。卖果:栽种以及贩卖水果。
⁷争迎取养:争抢着迎接他、雇用他。
⁸移徙:移栽。
⁹硕茂:长得高大茂盛。
¹⁰蚤实以蕃:结果实又早又多。
¹¹窥伺效慕:暗中观察仿效。
¹²寿且孳:寿命长久而且生长得快。
¹³顺木之天:顺应树木自然天性的生长规律。
¹⁴以致其性:来顺应实现其自身的习性。
¹⁵植木之性:移植树木的本性。
¹⁶本欲舒:树根要舒展开。本:树根。
¹⁷培欲平:培土要均匀,不多不少。
¹⁸土欲故:土要旧土。
¹⁹筑欲密:捣土要细密,不能漏风。
²⁰既然已:已经这样做完之后。
²¹其莳也若子:移栽的时候要像对待婴儿那样精心呵护。
²²其置也若弃:移栽完后就要像放弃一样。
²³根拳:树根蜷曲窝着。土易:土又换新的。
²⁴其培句:意为培的土不是过多或者就是过少。
²⁵苟有句:即使有能不这样做的。
²⁶爱之太殷:爱得太深了。指溺爱。
²⁷忧之太勤:忧患关心得太勤苦。
²⁸爪其肤:用手指甲抠破树皮看看是否活了。
²⁹摇其本:摇摇树干看看树根土培得如何。
³⁰日以离:一天天丧失了。
³¹仇之:以之为仇。
³²不我若:不如我,赶不上我。
³³道:指栽树经验。官理:当官治理百姓。
³⁴长人者:地方官。好烦其令:爱好频繁发布政令。
³⁵若甚怜焉:好像很爱护怜惜百姓。
³⁶卒以祸:最终带来祸害。卒:最终。
³⁷促尔耕:督促你们耕种。
³⁸勖尔植:鼓励你们种植。
³⁹督尔获:督促你们收获。
⁴⁰早缫(sāo)而绪:早点抽好你们的蚕丝。缫:煮茧抽丝。
⁴¹蚤织而缕:早点织好你们的布。缕:本义是线,此处是用线织布。
⁴²字而幼孩:养育好你们的小孩儿。字:养育。
⁴³遂而鸡豚:喂养大你们的鸡和猪。遂:成熟,此处指养大。
⁴⁴鸣鼓而聚:敲鼓把百姓聚集起来。
⁴⁵击木而召:敲击梆子把百姓召集起来。
⁴⁶辍飧饔:停止吃饭,即顾不上吃饭。以劳吏:来招待官吏。
⁴⁷蕃吾生:使我们得到繁衍。蕃:同“繁”。安吾性:使我们安居乐业。
⁴⁸病且怠:很困苦而且疲倦。
⁴⁹有类:有类似的地方。
⁵⁰嘻:感叹词。
⁵¹不亦善夫:不也很好吗?
⁵²养人术:治民养育百姓的办法。
⁵³官戒:官吏的借鉴。
【译文】
郭橐驼,不知道他起初叫什么名字。他患了脊背弯曲的病,脊背突起而弯腰行走,就像骆驼一样,所以乡里人称呼他叫“橐驼”。橐驼听说后,说:“这个名字很好啊,这样称呼我确实恰当。”于是舍弃原来的名字,也自称起“橐驼”来。
他的家乡叫丰乐乡,在长安城西边。郭橐驼以种树为职业,凡是长安城里的富豪人家,从事园林游览和做水果买卖的人,都争着迎接他,雇用他。观察橐驼种的树,即使是移植来的,也没有不活的;而且长得高大茂盛,结果实早而且多。其他种树的人即使暗中观察,羡慕效仿,也没有谁能比得上。
有人问他种树种得好的原因,他回答说:“橐驼我不是能够使树木活得长久而且长得很快,只不过能够顺应树木的天性,来实现其自身的习性罢了。但凡种树的方法,树根要舒展,培土要平匀,土要用原来的旧土,捣土要密实。已经这样做了,就不要再动,不要再忧虑它,离开它而不再回顾。栽种时要像对待孩子一样细心,栽好后置于一旁要像抛弃它们一样,那么树木的天性就得以保全,它的习性就得以实现。所以我只不过不妨害它的生长罢了,并不能使它长得高大茂盛的办法;只不过不抑制、减少它的结果罢了,也并不能使它果实结得早而又多。其他种树人却不是这样,树根拳曲又换了生土;培土的时候,不是过多就是过少。如果有能够和这种做法相反的人,就又爱得太过分,关心得过了头。早晨去看看,晚上又去摸摸,已经离开,又回头看看。更严重的,甚至掐破树皮来观察它是死是活,摇晃树干来看它是否栽结实了。这样树木的天性就一天天远去了。虽然说是喜爱它,实际上是害了它,虽说是担心它,这实际上是仇恨它。所以他们都不如我。我又能做什么呢?”
问的人说:“把你种树的方法,转用到做官治民上,可行吗?”橐驼说:“我只知道种树罢了,做官治民不是我的职业。但我住在乡里,看见那些官吏喜欢不断地发号施令,好像是很怜爱百姓,但百姓最终却受到祸害。早早晚晚那些小吏跑来呼喊:‘长官命令:催促你们耕地,勉励你们种植,督促你们收获,早些煮茧抽丝,早些织你们的布,养育你们的小孩儿,喂大你们的鸡和猪。’一会儿打鼓招聚大家,一会儿敲梆子召集大家,我们这些小百姓停止吃饭去慰劳那些小吏尚且不得空暇,又怎能使我们繁衍生息,民心安定呢?所以我们既困苦又疲乏,像这样,与我种树的行当大概也有相似的地方吧?”
问的人说:“不也是很好吗?我问种树的方法,得到了治民的方法。”我记录这件事把它作为官吏们的鉴戒。
【评析】
本文名为人物传记,实际是寓言性说理文——通过记述郭橐驼种树之法,揭示为官治民的道理;从这个意义上,又可说是政论,论述无论种树还是治民,都应摸清事物发展规律,做到“顺天致性”,而不能“好烦其令”,骚扰人民。
作者不仅在思想主旨方面继承、应用了庄子的观点,而且,在写作技巧上,也学习、借鉴了庄子的艺术表现手法:借传立说,大胆创新,别开生面;塑造畸形残疾的主人公形象,丑外慧中,独有风致;以记言为主,记言中穿插描写、叙事,错落有致;寓理于事,语言生动,亦庄亦谐,引人入胜。类比之法,贯穿全篇,叙事说理,极其高明。以种树类比治民,用“顺木之天,以至其性”类比与民生息,用“其莳也若子”类比爱护关心百姓,用“其置也若弃”类比不扰民,都极其生动形象,增强了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