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雪季来了。我的井底除了我就是正在腐烂的雪梨,我的腿和我的脚都被雪梨压在底下,伸展不开,每个雪季我都是这么过来的,和发臭的雪梨睡在一起,因为给我们翅鬼的井实在是太小了。
当我刚刚十二岁,被送入井下的时候,已经感到井的狭小,那时候我二十二岁,比十二岁的时候健壮了三圈,即使在春季的时候,我的腿也得蜷着,胳膊靠在井壁上,一觉醒来浑身都是麻的,我就把两腿蹬在井壁上,沿着井壁向上爬。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能够爬得越来越高,但是翅鬼的井比雪国人的井要深得多,我向上爬了成千上万次,从来没有看见过井盖和井锁,爬得最高的一次差不多看见了井盖的栏条透过的太阳的形状,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圆圈。因为上去的时候我用尽了所有力气,所以我几乎是沿着井壁摔下来的,砸烂了好多的雪梨,那一个月我都在贴着井底,舔舐梨浆,舌头几乎磨出了茧子。所以说,我是翅鬼里相对健康的一个。我讨厌无趣,我会想方设法和自己做游戏,聊天,猜谜,攀爬,或者唱歌,而大多数翅鬼二十出头就玩完了。翅鬼过了二十五岁会突然衰老,也许是四周的井壁压坏了他们的身体和心,加上经常要做没完没了的苦力,还有吃这些雪国人扔掉的烂雪梨。大多数翅鬼只求能死得体面点,几乎每个翅鬼都会祈求能够死在地上而不是井下,如果在干苦力的时候累死,至少还能被人看见,找个地方埋掉,如果在雪季死在井底下,就会和雪梨一起被虫子吃掉。尤其是像我这样住在长城边上,接近大断谷的翅鬼,最害怕的就是奇大无比的虫子趁我睡觉的时候咬我一口。大断谷附近的虫子比雪国其他地方的虫子大得多,甲壳也坚硬得多,而且如果你在我的井里捉一只虫子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它是有牙的,锋利的两排,其他地方的虫子吃东西靠的是用舌头舔来舔去,我这儿的虫子会撕咬。所以从我下井那天起,一直在和虫子搏斗,不让它们咬我,不让它们吃梨。我杀了不计其数的虫子,让它们在我的井下横尸遍野,虫子也吃了我不计其数的雪梨,让我经常要饿着肚子出井干活。
在我二十岁的一天,我看见了一只我所见过的最大的虫子,它大得像一只山上飞跑的鼠,体积至少大过了我的脚,六只粗腿,黑色的甲壳借着从上面下来的微弱阳光闪闪发亮,我不知道它的壳下是不是有翅膀,看来它应该是能飞的。我拿起准备好的石块想把它拍扁,我心想,这么大个儿的虫子,不知道要拍上多少下才能把它拍扁。如果它扑过来,我就把石头塞进它的嘴里,然后把它摔到墙上去。虫子也盯着我看,看起来没有要冲过来的意思,我听见它的肚子咕噜噜地叫,看见它的眼睛一直在偷看我身边的挑拣出来的比较光滑完整的雪梨。我想,你长这么大不容易,在我们翅鬼的井下乱窜估计一直没有好果子吃,如果你不是想吃我,只是想吃口梨,我可以接受。我从身边拿起一只看起来不错的雪梨,扔到它的面前,它看也不看就把雪梨撕碎,然后一点点地舔到嘴里。从那以后,它经常到我这里要梨吃,我会经常从自己的口粮里扣出一点留给它。别说我好心,我并不想饿着肚子,养个宠物。自从这只大虫认了我这个朋友之后,任何偷吃我雪梨的虫子被它发现,都要咬死,后来,吃梨的就只剩下我和它,我一点也没吃亏,还小赚了一点。
可自从见到萧朗之后,我不像之前那么善于自娱自乐。我会想起我的名字:默。天底下只有我和萧朗知道我有个名字。我时常抚摸自己的右臂,虽然我不认识字,我相信这个默字即使有几处笔误,一个识字的人还是会把它认出来的。可是井底下只有我一个人,有时候还有一只大虫子,我们都不识字,它不但不识字,还无法说话,无法称呼我,弄得我十分沮丧。我曾经想出一个办法,就是给大虫起一个名字,我可以称呼它。我想了好多名字,到头来觉得都无法与萧朗给我起的名字相比,他张口就给我起了一个好名字,我想了好多天,想出来诸如六脚、黑皮、馋鼠、胖子等蹩脚的名字,最后决定还是叫它大虫。
总体来说,我的日子还说得过去,大虫时常来陪我,我把雪梨抛向空中,大虫后腿蹬出像射出的弩箭一样击中空中的雪梨,放在我脚边。我一直好奇大虫到底能不能飞,有时候我把雪梨向上扔起,使足全身的力气,雪梨向上飞去,变成了一个小点,大虫和我一样,仰望着升空的雪梨,我催它:
“大虫,叼来给我。”
大虫分明听见了。它气定神闲地等到雪梨落下来,张嘴接住,放在我脚边,我通常会失望地饿上它一顿。
除了有大虫陪我,每夜我能听见大断谷里的歌声,听得久了就能听出一些分别,有的时候像是一个物体发出的声音,清晰高亢,有的时候像是和声,震耳欲聋,有的时候是此起彼伏的互相附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绵延不绝。听得久了,我发现我的喉咙也能发出类似于断谷歌声的声音,我便反复练习,反正有的是时间,唱得渐渐和断谷歌声相似,只不过我听见的歌声穿过了厚厚的石壁,不知道如果身在谷中听见的歌声是不是大不相同。
想到身在谷中,身上不自觉地一凉,在雪国人眼里,那可是炼狱之门。
不过后来有了些奇怪的事,墙壁里传来的声音除了歌声之外,传来了零星的凿掘之声,只不过凿掘之声来自东侧,不是靠近断谷的一侧。我开始怀疑是自己在井下久了,幻觉找上我,幻想有人穿过石壁来救自己出去,是翅鬼典型的幻想症,很多翅鬼发疯都是从这个念头开始的。后来我认定不是幻觉,因为我堵上耳朵便听不见,而且这凿掘之声是时断时续的,并向我靠近,幻觉不会这么有道理。我把怀疑指向了大虫,我问它是不是它的同伙,和它一般大的虫子在墙里搞什么鬼,原来你这个黑皮六脚的丑东西是个奸细。大虫用无辜的大眼看着我,自己躲到井的一角生闷气,我扔给它几个漂亮的雪梨它也无动于衷,除了把雪梨吃了个干净,没有丝毫原谅我的意思。大虫一向老实,再者如果是虫子想爬进我的井中,只需要沿着溪水就可以,所以在墙中向我爬来的一定是一个大家伙。我严阵以待,自从认识了大虫之后,我相信在大断谷周围出现多么可怕的生灵都不奇怪,我也相信不是每个生灵都能像大虫这样成为我的朋友。我从溪水中拾捡了几块趁手的石头放在手边,大虫显得更加烦躁,不时地跳来跳去,用身体撞向发出响声的墙壁发出响声,似乎想对来者施以警告。凿掘声越来越近,终于一天好像就凿在我的耳朵里一样,我把石头抓紧,对大虫说:
“我说上,你就咬断它的喉咙。”
大虫在地上摆出一个起跑的姿势,我想,搏命的时候,我能看见你的翅膀吗?这时候,墙上的石头和土开始掉下来,当年造井时候用的黏土和硬泥也掉下来,不一会露出一个洞,一个脑袋从洞中伸出来。大虫不等我的命令,向头颅扑去,就像扑向雪梨一样,那个头颅灵巧地一躲,洞中伸出一只手把大虫打得仰面飞出,然后整个人钻出来,我看见挂满了小石块和泥土的一双硕大的翅膀,大虫又跳起来朝来者扑去,我喊:
“别去,我认识这个东西。”
大虫在半空中一个急转弯撞在墙上。萧朗一边打落身上的泥土一边说:
“你说谁是东西呢,默?”
在狭小的井下,我和萧朗相向而立,鼻子几乎就要贴上,萧朗说:
“别问问题,先把雪梨放进洞里,这样能宽敞点,你的小朋友是晕了还是死了?”
大虫应声而起,落地一个踉跄,只好靠在井壁上喘气,眼睛盯着萧朗。把梨放进洞里之后,身体顿时舒展了。萧朗递给我一把钢钎,他自己手上还有一把,说:
“看我怎么挖。”
他在北侧的井壁上上下画了两个大圈,在西侧的井壁上画了一个小圈。他用钢钎沿着北侧上面那个圈的边缘插了一遍,找准一个最深的孔把钢钎再次用力插进去,使劲撬起,圈中便掉下一大块土,之后就集中在圈中猛挖,不多久就掏出了一个可容一人的小洞。然后他把钢钎递给我,我学着他的样子在北壁和西壁上掏出一大一小两个洞。萧朗把掘下的土一点点地冲入溪水中,眼见井下一点点地暗了下来,终于黑了,萧朗说:
“咱俩就睡在北壁这两个洞里吧,你的小朋友叫什么?”
我说:
“大虫。”
萧朗说:
“你起名字的本领真不怎么样,大虫你就睡在小洞里吧。”
说着拿起来一只雪梨扔进小洞里,大虫没有反应,仍然气鼓鼓地看着他。萧朗笑着说:
“你不愿意睡在墙里也可以,以后我和默干活的时候踩断你的脚,可不要说我没有提醒你。”
大虫还是不动,看来萧朗彻底把它得罪了,要不是碍于我的面子,它势必要奋不顾身地在萧朗的脖子上咬上一口。萧朗说完便把身子塞进北壁上面的洞里,他的大翅膀很碍事,可他控制得很好,翅膀紧紧贴着躯干,只像是穿了一件臃肿的上衣。我也学着他的样子钻进洞里,看着萧朗露出的一片头发,我忍不住问:
“萧朗……”
他发出如雷的鼾声,不论他的鼾声是真是假,意思都是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大虫睡在自己的小洞里,仰面朝天,十分舒服,萧朗已经拿着钢钎蹲在井中,原来我是被他吵醒的。萧朗看我醒过来,说:
“从今天起我们俩只有一个人能睡觉。你清醒一下,我给你讲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从洞里跳出来,说:
“你这么吵,我早就清醒了,只是想多躺一会,好久没有把腿伸直睡一觉了。说吧,你是谁?”
萧朗说:
“今天不耍贫嘴,说正事。上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住在长城边上了,你的胳膊很粗,身体看起来很强壮,而且你很机灵,我想,要是你住在长城中间的井下就好了,准确地说,是住在从东向西第三百六十二个井,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是邻居,我住在第三百六十一个井,去年春季搬进来的。井是我选的,翅鬼里能选井的不多,但是你应该相信我能做到。”
我自然地嗯了一声。萧朗点点头继续讲:
“按照我原来的推算,第三百六十一个井是雪国离大断谷最近的井,而且南侧的石头是最易挖掘的。”
我说:
“你怎么推算出来的?”
他说:
“自从我搬到这边来,我就用力记住所有井的位置,七百二十五个井,我记了六十几天,然后凭记忆在墙上画了一张分布图,再把长城和大断谷沿着井的分布图画出来,自然就会发现哪个井离大断谷最近。你住在长城边上这么久,我想你没有发现,长城看起来牢固,可是其中一段已经有了些问题。”
我问:
“什么问题,长了青苔?”
他笑:
“你是我见过最乐观的翅鬼,不是青苔,是弩台,在三百五十井和三百七十井中间的这座弩台比其他的弩台低一点。我听见雪国兵之间的谈话,修长城的时候七十几个弩台是一样高的,当时还传为佳话,雪国人向来认为自己是能工巧匠。可是过了二十几年,其中一个弩台就低了下来,你说是怎么回事?”
我想了想说:
“应该是地基出了问题。”
他说:
“说得对,那就说明这个弩台底下的泥土是长城一线中最软的,所以我就选择了第三百六十一个井搬进来,这井按理说应该离断谷最近,上面又正对着弩台,南壁的石头最软。可是我在见到你之前,在我自己井下的南壁挖了四个月,进度很慢,我的计划在雪季结束之前不可能实现,到时候我们又要进行每年的轮井,那我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不知道哪年才能轮回长城边上的井,即使轮到是不是还能选井,即使能够选井,我的体力不知道还能不能支撑我挖下去。你知道,在雪国,没有一个翅鬼能活过三十岁,我现在二十五岁,身体处在最鼎盛的时候,过了今年,我就会像其他翅鬼一样迅速地衰老,所以这个长城下的雪季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萧朗的描述里,他说的事情好像是上古的传说,不像是能够发生在我面前。而萧朗手中的钢钎和他叙述的语气证明这事情正在发生,并且似乎我也要参与其中。萧朗知道我在入神地听,讲得更加平静:
“那次修井的苦役我见到你之后,我确定你是一个可靠的帮手,所以……”
“所以你过来和我套近乎。”
我脱口而出。
萧朗说:
“对,但是和你聊完天之后,我确定你不但是个好帮手,而且是个好朋友,所以我宁愿花一蚕币让你吸一袋谷草。”
我说:
“呸,你还骗了我六蚕币给我起了个破名字,你赚了五蚕币。”
他说:
“我帮你刻在手臂上,这怎么说也值一蚕币。”
我说:
“你刻得乱七八糟,应该赔我一蚕币。先不讲这些,你拿着钢钎打飞我的朋友,跑到我的井里干什么?”
他说:
“我先得确定你是否可靠,我们刚刚相识,你就允许我给你起名字,并且把名字刻在你的手臂上,说明你不但相信我,而且心地淳朴。”
我哼了一声,心里很受用。
他继续讲:
“你告诉我你的溪水里时不时会有拳头大的黑色石头,那些石头是我从墙里挖出来的,你肯定在我的下游,我挖出来的时候石头就有那么大小,那你应该离我不远,否则按照这种石头的硬度,稍微跌宕久一点,就会破损碎裂。于是,我就赌一把你是我的邻居,住在第三百六十二个井下,如果我赌输了,钻出来见到一个陌生的翅鬼,即使那个翅鬼不向雪国兵报告,我也要用钢钎自杀。以我的性格,如果逃不出去,还是趁早死掉算了。”
我说:
“我现在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的钢钎从哪来的?”
他说:
“好问题,雪国兵的雪弩用的弩箭通体是纯钢锻造的,我住在北海一边井下的时候,有一次服苦役,没到休息的时候我故意向自己的井口跑过去,雪国兵当然要射我,和我想的一样,他射中了我的腿,可我没想到他射了两箭,都射在我的小腿上。中箭之后我顺势掉进井里,雪国兵以为我死了,过了几天把别的翅鬼调入我的井下,发现我还活着,就把我调到最苦的长城这边来。趁出去干活的时候我偷偷捡回一些树枝和藤条,把弩箭的箭身裹住,就成了两把钢钎。”
我说:
“你不怕他射死你?”
萧朗说:
“我相信如果他射向我的要害,我能够躲开。”
我说:
“翅鬼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弩箭,这就是为什么雪国人发明了弩箭。不管怎么说,你算是得手了。第二个问题,即使我们俩不停地挖啊挖,终于挖开了一个出口,这个出口也是在大断谷的半腰,你知道从来没有人进入过大断谷,里面也许全是些长着两个脑袋八只胳膊的谷妖。好吧,就算没有谷妖,你,怎么从大断谷里出去呢?”
他说:
“我可以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