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把自己的翅膀一点点地在我面前展开,真是一双硕大无比的翅膀,比我原来想象的还要宽,在井中无法展开。我没办法相信一只翅鬼真的可以用翅膀飞翔,可是眼前的萧朗和他的翅膀让我对此事信了几分。我问:
“你……飞过吗?”
他说:
“没有,在外面干活的时候大多时候都带着链子,而且就算是没有链子,你觉得我一边干着苦活一边练习飞翔会有好下场吗?”
我一时语塞,自己确实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他盯着自己的翅膀说:
“我相信我可以飞起来,它非常有劲,扇动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有种力量正在拖着我腾空而起,可是要想飞越大断谷,我需要时间练习。”
我终于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说:
“你的意思是让我帮你在我的井里打通一个通向大断谷的洞口,然后帮着你练习飞翔,然后看着你飞走?”
萧朗说:
“也许我能够带着你一起飞,但我不确定。我们不知道大断谷到底有多宽,我如果学会了飞翔,也有可能累死在半路,就算飞过了大断谷,那边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们谁也不知道,而且我们现在连洞口都没有打穿,有可能我们根本来不及打出洞口就被调开。所以,你可能选择帮我或者不帮我,如果你觉得我一直在利用你,不愿意继续和我做朋友,我可以把赚你的五蚕币还给你,你的名字就算是我送的吧,至少我们聊得还算挺投机的。”
我看着萧朗托在手中的五枚蚕币,认出来确实是原来属于我的那五枚,那是我平生的积蓄,已经被我的皮肤磨得发亮,上面留着我的汗味。我知道,萧朗带我飞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几乎和他一样强壮,他的翅膀即便再有力,带着两个萧朗的重量也不可能飞到多远的地方,而且从我到现在对萧朗的了解,他到时候也会说服我让他先飞走,如果他成功了的话,再回来把我接走,他不会为了我冒险,我在某种程度上是他的另一把钢钎而已,只不过我是负责把他拴住。
我伸出手把他的手推回去,说:
“名字已经在我胳膊上了,钱我不能拿回来,我一直想知道大断谷里的歌声到底是什么样的,到底是谁在唱歌,到时候,你飞你的,我听我的,干活吧。”
他笑了,笑容中有不出所料的意味,他把蚕币麻利地揣起来然后说:
“我白天挖,你晚上挖,晚上凉快点。”
大虫突然在旁边哼了一声,好像有话要说,它当然不能说话,可是它好像听懂了我们的交谈,毫不掩饰对萧朗的不满。我走过去拍拍它,说:
“从今往后,你负责把大块的石头咬碎,然后推进小溪里。”
它转头走掉,大虫一向讨厌我接触它的身体,到了晚上轮到我挖土的时候,才回来帮忙,它似乎真的能听懂我的话。
离春季轮井还有三个月,萧朗和我夜以继日地挖掘,南壁的石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松软,萧朗说,甚至比他原来的井下还要软。我是一个天生干活的料,雪季里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宣泄我的体力,这次这么大的工程让我完全陶醉在工作的辛劳里面,脑袋空空如也,反正成不成功都与我无关,他愿意飞就从洞口飞去吧,挖洞这个事我是不可能停下来的,之前干苦役的时候都是被雪弩指着,这次至少是为朋友干活。而且萧朗给了我选择的机会,我第一次自由地决定了自己的大事,心里升起一种做了自由人的错觉,这错觉很让人愉快,我愿意为之流汗。萧朗跳进我的井里,为了自己也帮了我。萧朗自然不知道我在这么枯燥的工作里品尝到了类似于自由的乐趣,他干得很辛苦,我发现他并不善于机械地劳动,他会经常把自己弄得很烦躁,会骂些脏话,我发现他有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有偷懒的念头,把钢钎耍得呼呼作响,没有前进一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是愚蠢的,这条丑陋曲折的洞是他一辈子的梦想所向,他要把命都压在这条洞的顶上,偷懒相当于一点点地把自己杀死。而且每当他溜号的时候,大虫都会在旁边焦躁地把身体摔到墙上,发出响声想要把我从睡梦中弄醒,让我看看自己交了一个什么朋友,萧朗就把钢钎在大虫面前挥一挥,说:
“再胡闹把你穿在钎子上烤了吃。”
大虫不屑地把后腿弓起,看起来随时要和萧朗玉石俱焚,可它自从上次和萧朗交手吃过亏之后,再没有和萧朗有过肢体冲突,它知道自己讨不到便宜。萧朗说话假亦真来真亦假,一旦斗输了,被他烤着吃了死状着实太惨,而且,我看起来也不是萧朗的对手。
不过大部分时间萧朗和我一样试图榨干自己的每一分力气。一个月过去,挖掘的进度异常迅速,有的时候挖出的石头太多,弄得我和萧朗没有辗转腾挪之处,而这么多的石头没法一下子在溪水中冲走,如果太过心急,把溪水弄得太浑或者干脆把溪水堵塞,下游的翅鬼发现了有可能惊动雪国人,只能等着大虫用牙齿把石块弄碎。我和萧朗也曾试着用石块砸向石块,让大石块变成碎石,可试了几次之后我们俩都承认我们看似有力的双臂没法和大虫的牙齿相比,它能在转瞬之间飞快地把半人高的石块变成石粉,锋利的牙齿像是被炉火淬过的利剑。估计萧朗也在暗自庆幸,如果当初没有防备被大虫在脖子上咬上一口,那他这次不速之访除了给我扔下一具难以处理的尸体之外,带给不了我任何东西。随着挖掘的日渐深入,我和萧朗的挖掘技巧日益精进,钢钎就像长在我们手上,我们手上磨出的厚厚茧子像手套一样使我们把钢钎抓得更加牢固。我俩本是臂力过人的翅鬼,又正值盛年,虽然越往大断谷靠近,石头颜色越深,也越是坚硬,可我们丝毫没有因为石头的变化影响我们的进度。挖掘过了两个月后,我和萧朗吃光了我这儿的雪梨,他便爬回自己的井下把他的雪梨搬过来,顺便又背过来一捆手指一般粗的麻绳,他说这是他帮着一些不识字的雪国兵写信,雪国兵赏给他的。
我问:
“我们翅鬼几乎都不识字,雪国人也只有望族才可进学堂读书认字,你怎么会认识字的?”
他一边把雪梨摆进洞口一边说:
“在十二岁之前,我和你一样,被生我们的雪国人豢养着,雪季的时候被牵着入井,春季的时候和牲口养在一起。但是我很早就学会了两件有用的本领,撒谎和偷东西,偷的东西很多,吃的,用的,玩的,后来我发现最有意思的东西是书,别的东西或吃或用或玩,一会就完事了,书能反复地看,有意思。”
我说:
“你偷的那些书后来都藏在哪了?”
他说:
“都被我吃了,留下太危险。”
我说:
“你吃的那些有意思的书,你能一边挖一边给我讲讲吗?或者,我挖的时候你讲你的书,你挖的时候我给你讲我遇见的好玩的事。”萧朗把钢钎丢在地上,说:
“默,干脆今天我们不挖了,讲故事吧。”我也把钢钎丢了,说:
“好,反正我也不会飞。”
他用溪水把脸和手洗干净,然后拿起一个雪梨坐在地上,咬了一口说:
“我看过一本书讲雪国人是从哪来的,你想听这段吗?”我说:
“就听这段吧。”
他把缺了一口的梨递给我说:
“书里说他们原本住在一个雪季很短、春季很长的地方,叫做云国,那没有井,只有一座一座房子,我们现在说的话、写的字都是他们从云国带过来的。”我咬了口梨问:
“那他们跑到这么冷的地方干吗?一年的大部分时候都得把自己关在井里。”他说:
“书上说他们是云国最勇敢的兵士,国君想要开疆拓土,想知道北海南面是不是有别的土地,就让他们作为先锋,坐上一艘他们国家最大的船,据说这艘船下水的时候,整个云国的男人都来帮忙。船上的兵士有三百人,每个人都由国君亲自挑选,并带上了一百个云国最美的女人,供他们消遣,他们发誓一定把好消息带回来。可是这艘船被推下水之后,就再没有能回来。因为驶入北海之后,冰山越来越多,为了躲避冰山,他们迷路了。可他们无不是开船的高手,一直化险为夷,当然书上还写了很多他们和各种各样水怪的搏斗,有时候还会遇到冰雹和风暴,这些东西如果我都讲给你,恐怕我们得耽误几天的进度。”我说:
“我也不想听,雪国人连下雪都害怕。”
他说:
“好。后来他们把船上的口粮吃得差不多,还吃了不少水怪,淡水也快没有了,这时候,他们看见了一块海岸,便想上岸找点吃的,结果船撞上了岸边的礁石,沉了,他们就哪也去不了了。就有了雪国。”
我把梨核递给他说:
“这故事真没意思,亏你还记了这么久。”
他看了看梨核,扔在洞里说:
“你没觉得这故事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
“我不识字,不知道书里写得怎么样,但是听你讲过之后觉得这故事唯一的问题就是没劲。”
他说:
“其实你刚才已经发现了问题,你说雪国人连下雪都怕,如果他们是云国最精良的士兵和最美丽的女人的后代,怎么可能会这么怕冷呢?他们可是从更北的北海一路拼过来的,如果像现在身体这么弱,应该早就冻死在海上了。”
我心里像是打开了一个大洞,对许多事情的笃信正从这个洞口向外流淌,我有些紧张地问:
“那你觉得雪国人是从哪来的?”他说:
“不只是雪国人,我觉得我们应该是从南面迁徙来的,那就只有两种可能,我们要么来自大断谷里面,要么来自大断谷南面的地方,如果大断谷南面确实有陆地的话。”
我说:
“所以你选择从谷底逃出去。”
他说:
“我只是觉得,如果有机会,我们应该试着回家,雪国人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很可能是他们故意忘记的,他们不想回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许那是我们的家呢。”
我愣住,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我都忘记了自己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了,可能是被送到井下的第一个晚上吧。萧朗说:
“你这是干什么?害怕了?”
我说:
“为什么我不会飞?”
他抓住我的胳膊:
“默,如果我能飞回去,我一定来接你。”
我抹了把眼泪:
“妈的,你说的话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我干活了,你去睡会儿。”
又挖了十几天之后,我和萧朗觉得离大断谷已经很近了,因为在夜里挖掘的时候,谷中的歌声震得我们快要聋掉。从洞中回到井里之后,我们看着对方嘴唇一张一合,听不见任何声音,过了一会才慢慢恢复。偶尔在洞中爬过的小虫,我们之前都没有见过,因为这些虫子都有细小的翅膀,它们虽然不能够平地飞起,但它们可以在不远的高低两点之间滑翔。石头变得像铁铸的一样,多亏雪国人造的钢钎坚硬非常,这些雪国人铸造的手艺真是一流,两把钢钎挖了这么许久看不出一点秃钝的痕迹,萧朗说:
“这和雪国当地的铁质很有关系,雪国人热衷于制造各种铁器,包括各种各样能够短瞬之间置人于死地的兵刃。除了雪弩,我还见过形状奇怪的刀剑,可惜,他们假想的敌人谷妖从未来犯,他们的兵器库其实是兵器的祠堂而已。”
我不得不佩服萧朗的渊博,自从他上次给我讲完雪国人来历的故事之后,他就停不下来,在他干活的时候,也扯住我,让我做他的听众,听他讲述雪国各种有趣的掌故和他从小到大的各种见识,最有趣的是他的品评,把雪国人刺得体无完肤。在他的口中,雪国人就是胆小低智,靠编造谎话哄自己开心的矮子。
终于,一天夜里,我的脑袋正顶在萧朗的屁股上听他讲为什么翅鬼二十五岁之后会突然衰老,他的理由是我们的身体本不属于这寒冷的鬼地方。这时一声巨响,刺骨的风吹进来,萧朗的身子被吹得向后撞来,我把两脚蹬在两边,像我小时候沿着井向上爬一样,然后用头把萧朗的屁股向前顶回,萧朗说了句什么,我听不见,歌声就像潮水一样和风一起涌进来,我才发现萧朗的脑袋已经从洞口伸出去,我再用力顶他的屁股他就要掉落下去。他着急地向我摆手,我想他是想让我们先退出去,我想得没错,我们一点点地退到井里,等到耳朵恢复正常之后,我问:
“看见是什么东西在唱歌了吗?”
萧朗揉揉屁股说:
“你的脑袋差点要了我的命。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伸手拿起麻绳,捆在腰间,把其余的部分交在我手里,然后又钻进洞口,我小心地爬在他后面,他对我喊:
“到了出口,我向外跳的时候,你就把绳子抛出来,拽紧,你的腿能蹬住吗?”
我说:
“我带着铁钎呢,你先别急着跳,我先给我的脚挖两个可以蹬住的坑。”
他说:
“好,你蹬住了之后就拍我的屁股。”
我说:
“你把屁股准备好吧,走。”
不一会到了出口,风又把萧朗吹过来。我顶住他,然后用铁钎在脚边挖了两个浅坑,确定脚蹬的牢靠之后,把身体向后撤出,这时萧朗已经用双手扒住了出口的外沿,不需要我的脑袋了。等我把自己摆出了一个弓形,腿在两侧,身体后仰,手中牵着麻绳,我发现我的手已经不可能碰到萧朗的屁股,便抓起一块刚刚挖下来的石头,用力扔在萧朗的屁股上,萧朗毫不犹豫地纵身向外跃出,我迅速地把绳子放松,等绳圈露出尾巴,我再用力把绳子钳住。漆黑中我感觉到萧朗的重量完全吃在绳子上,绳子偶尔摇摆几下,重量没有减少的迹象。我一边把绳子绕在手腕上,一边努力向出口外面看去,摄人心魄的歌声就在耳边,可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在唱歌。过了一会,我渐渐听出歌声应该是来自谷底,那片更加黑暗的区域。歌声从底下发出,然后盘旋而上,我不禁也唱起来,也当是为自己鼓劲,我感到自己的喉咙在震动,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我相信我唱得不错,因为没人从谷底下爬上来指责我唱得不对。这时候手上的绳子被猛地扯了一下,差点把我扯得滑出去,我心头一喜,也许萧朗已经开始飞了,可马上绳子被扯得更凶,我相信拉扯绳子的是一只焦急的手,便开始收起绳索,过了一会,我看见了萧朗的翅膀,他爬进来说:
“我的腰要断掉了,我们先回去。”
回到井里之后,我和萧朗都已经被汗水包住,萧朗马上瘫坐在地上,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峡谷的风沿着山洞吹进来,大虫兴奋地跳来跳去,不知是喜悦还是烦躁。我挣扎着站起,把萧朗抱到他的宿洞里,萧朗已经睡着了,大翅膀无力地摊在两边,我好不容易把他塞进去,也倒在地上睡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萧朗正在盯着大虫看,我问:
“昨天你飞起一点了吗?”
他说:
“一点也没有,我不知道怎么用力,翅膀根本不听我的使唤。”
我说:
“走吧,再练练。”
他说:
“先等等。默,你觉得大虫会飞吗?”
我说:
“我相信它的硬壳下有翅膀,因为我们挖洞时候看见的那些飞虫都和大虫长得很像。”
他说:
“我也这么觉得,我想让大虫做我的老师。”
我心头凉了半截,说:
“萧朗,不要告诉我你想把大虫从出口扔出去。”
萧朗说:
“不是扔出去,是放它出去玩,它肯定在井下待得很闷了,是不是,大虫?”
大虫冲着萧朗露出玉石俱焚的神情,我说:
“萧朗,别打大虫的主意了,我只说是它可能有翅膀,万一没有……”
萧朗说:
“好吧,我也是说说而已,再怎么说它是你的老朋友了。”
我怕他改主意,说:
“我们现在练吗?”
萧朗说:
“好,等我把衣服脱了,你把绳子拿过来。”
说着他把上衣脱下,翅鬼的衣服都是用最粗的麻布做的,又厚又糙又不透气。等我转身去拿绳子的时候,他突然用衣服把大虫罩住,夹在腋下,钻进洞口,等我反应过来他的腿已经没了进去。我赶紧也爬进山洞,伸出胳膊但是够不到他的脚了,大虫在他的腋下吱吱乱叫,一点动弹不得,我骂:
“萧朗,你敢把大虫扔出去我就把你推下去。”
萧朗一声不吭,像蛇一样爬得飞快,到了出口,他把衣服展开,大虫被顺势扔出洞口。正是白天,我从萧朗的肩膀上看见大虫惨叫着笔直地落下去,我喊:
“大虫,快飞!”
可大虫就这么落下去,没有动静了,我在后面拖住萧朗的脚踝,扑上去一口咬住他的小腿,我真想自己的牙齿和大虫一样锋利,撕下他一块肉来。
这时萧朗大叫了一声:
“哎呀,默,你快看。”
大虫竟然一点点地升起来了,伴着悦耳的嗡嗡声。它有四片翅膀,飞速地摆动着,让你觉得它有无数双翅膀,它的翅膀比它的身体还要宽一点,上面有彩色的斑点,扇动起来好像在身体画出两道彩虹。我松开了嘴,雪国已经没有飞禽,雪国人认为凡是有翅膀的东西都是妖孽,都要射死,飞禽渐渐全都灭绝。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东西用翅膀让自己自在地飞行,萧朗也看得入神,忘了小腿流了不少的血。我忽然有些内疚,萧朗是对的,大虫果然能飞,飞得还不赖,我却咬了他一口。大虫潇洒地在峡谷里盘旋了两圈,落在萧朗的面前,冲着萧朗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然后慢慢地爬向井里。
萧朗并没有记我的仇,即使他的小腿上永远留下来两排牙印。他的心思全在飞翔上,他还需要我做他的锚。他从此虚心称大虫为老师,每次练习都要恭敬地说:
“老师,您小心了,弟子要把您扔出去。”
大虫似乎并不吃这套,飞得十分应付,仅限于保命,不一会就飞回洞里。萧朗对大虫的恃才傲物并不生气,一直以弟子自居,仔细观察大虫短暂的飞行,把一些动作用钢钎刻在石头上研究,我看他画得不错,寥寥数笔,十分传神,看来当年凭记忆画井和长城不是吹牛。大虫渐渐飞得认真起来,可能开始的几天大虫对飞翔也有些生疏,后来才渐渐地找到了窍门,有时候还故意在萧朗眼前卖弄几个身法,萧朗都会喝一声彩,说:
“真美,弟子拜服。”
这么过了十几天,即使在井下,也能感觉到天气转暖,春天就要来了。一些勤勉的雪国人应该已经从井里钻出来,舒展身体,去山上打猎,长城上的驻兵也应该陆续就位了。萧朗呢,四个字,进步神速,我看他飞得越发自如,有的时候竟能和大虫在半空中盘旋。又过了几天,他就忘了大虫曾经是他的老师,在空中把大虫戏耍得十分狼狈,大虫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萧朗巨大的翅膀果然力大无比,有的时候他腾空而起,差点把我也扯上半空,但是我看出他的心意,不可能会带我飞走,对这事我也并不在意,反正从开始我也没什么奢望,只是陶醉于挖洞的喜悦,现在眼见要大功告成,倒有几分失落,不是因为不能像萧朗一样飞到遥远的地方去碰碰运气,而是因为就要失去一份能够打发掉所有时间的活计和一个从天而降的朋友,他又要回到天上去。但是时间仍然比我们想象的紧迫,萧朗虽然飞得日益娴熟,可还是不敢脱离绳索飞到太远的地方,我看出来他的心里对飞翔还十分陌生,在地上生活了二十几年,突然间要靠着双翅把自己带到想去的地方,而不是双脚,确实需要时间适应。可是马上就要轮井,地上的脚步声渐渐多起来,萧朗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不分昼夜地睡了两天,在一个晚上醒过来,往自己的衣服兜里塞了几只雪梨之后,对我说:
“默,就是今晚吧,再练也就是如此了。我一旦成了,马上回来找你。”
我摆摆手,说:
“你还需要绳子吗?”
他说:
“需要,等我觉得可以飞走了,就扯三下绳子,你松手就是了。”
大虫没有得到邀请,却也无趣地跟在我们俩后面。夜晚的歌声还是那么动人,萧朗熟练地拍打着翅膀从洞口飞出去,我轻轻地拽住绳子,我清楚我和绳子的存在更多是给萧朗的心中一点安稳,大虫也飞出去,嗡嗡然地飞在萧朗身旁,不知它是高兴还是悲伤。我在黑暗里感到绳子在向上翘起,萧朗就要飞走了,我伤心地唱起歌来,我想要把声音淹没在断谷底下传来的悠远的歌声里,等着萧朗扯三下绳子,就放我这个朋友,我唯一的朋友离去。这时我听见大虫发出了一种尖利的声音,这声音竟然能从山谷中排山倒海的声浪里突围传进我的耳朵,弄得我十分诧异,紧接着我手中的绳索突然下坠,差点把我拽出洞口,幸好我的双脚习惯性地踩在两侧的坑里。我奋力把绳子提上来,感到比之前萧朗的分量大得多,几乎是两个萧朗的分量,大虫翅膀胡乱地扑打着,率先飞回洞里。等我把萧朗拽上来,我惊得大喊一声,因为萧朗浑身是血,而且手里抱着一个人,这个人也长着一双巨大的翅膀。
这个人是一个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