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萧朗走了之后,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小米早就可以骑着火鸟回家的。看来萧朗的梦做得不是没道理。她一直在等他。不知道萧朗想没想到这一层,他虽然嘴上说小米不可能是刺客,可心里还是怀疑她。他这个人看起来谁都相信,婴野觉得他相信他,小米觉得他相信她,萧寒和子虎觉得他相信他们,我也经常觉得他相信我,可是也许他谁也不相信,他这人就是太聪明,总能找到不相信的理由。我不知道他相不相信自己,他看起来也像是相信自己的样子。
到了白天,我才知道为什么火鸟叫做火鸟,因为它们的周身是通红的,好像一边飞身上一边着起火来。萧朗已经走了,小米只能退而求其次,带着我去看绿洲。她这些天野得可以,终于见到一个人,即使不是萧朗,也没完没了地讲话,我终于知道有什么东西比断谷里的歌声更能让一个人的耳朵麻木,那就是一个女孩儿在你耳边不停地讲述自己的私藏。大虫啊,小乖啊,萧朗啊,她把她喜欢的东西当做是自己的私藏,每天讲个几十遍,同样的故事,同样的思念,每次讲起来都像是崭新的,不知道小米是不是真的记性坏掉了,还是她就是喜欢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挂在嘴边。萧朗成了她一个最主要的话题,她不停地向我打听这,打听那,后来我只能说,奶奶,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哪月哪日的哪个时候生的,你还是以后有机会,自己去问吧。我知道的东西和你差不多,他与众不同,没了。让我受不了的还有大虫的变化,大虫忽然变得很粘人,每天在我腿上蹭来蹭去,一点也没有过去的气节了,也许是重逢让它感到亲切,也许是每天和小米在一起,它比我早一步气馁了吧。
我看见了绿洲。
我和小米坐在小乖的身上,俯冲下去,停在一棵大树的顶巅。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差错,或者是脑袋出现了幻觉。一条亮晶晶的大河铺在谷底,尽头是一挂轰隆隆的瀑布,瀑布下面又是一条亮晶晶的大河,这一条却看不见尽头。树林里的树特别高大,似乎是从没人打扰,就由着自己的性子长开来,不讲道理。在大河的另一侧,秃了一片地,果真是一个火山口,冒着滚烫的热气,我心想怪不得火鸟是红的,原来每天都有一个大炉旁边烤着。大河从火山口的一侧流过来,带着巨大的冰块,渐渐变成碎块,变成冰碴。
我的脑袋忽然被这壮景弄得灵光了一点,在谷底,火山和冰河搞在一起,亲亲热热,弄得断谷上面雾气腾腾,而就在不远的崖上,一些人因为另一些人多长了一对翅膀,就要把这些人从大到小赶尽杀绝,我搞不清楚人是怎么回事,非得一些人坐在另一些人的尸体上,才觉得安全。萧朗是我的朋友,可我总有些难言之感,他若是坐在婴野的位置,也许比婴野还要冷血。他们都那么聪明,不用看就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可他们偏偏会把这个世界搞糟,他们对什么都没有悲悯,也没有一个时刻肯承认自己是软弱的,他们习惯于把别人摆在自己的棋盘上,你吃我的,我吃你的,输了的大不了掀翻棋盘,不玩了。就像萧朗,若是婴野真心赏他一个大将军做,他也许会做得很起劲呢。可我这种人又太无用,萧朗也许一直把我当做一个有力气、肯听话的可怜虫,我不能做主,若没有萧朗,我会一直当一个傻乎乎的苦劳役,直到有一天累死。有了萧朗,我便把脑袋系在他的身上,我的名字都是他给的,他若是不在,我就不知该如何是好,到底向东西南北哪里走去,或者干脆一动不动。世界上如果净是我这样的窝囊废,那是大大的不好,只能互相赖在一起,等着有其中一个突然开窍想出一个馊主意;如果净是萧朗那种人,也不好,斗来斗去,弄死好些人,眼也不眨,一天也不得安宁。可我变不成萧朗,萧朗也变不成我,他若沾了我的脾性,早早就死毬了,我若是沾了他的心术,我就会被自己折磨得发疯,每天被各种各样的欲念煎熬,又什么都不敢做。
世界上的人怎么弄才对呢?交给什么样的人来搞才对呢?若是我们翅鬼来搞,这些不能飞的雪国人也许也要通通整死,说实话,我看他们真觉得可恶,没有翅膀,腿又那么短,像老鼠一样招人心烦。那些欺负我的雪国兵,一个也不能放过,通通去做苦役,就是再修一座长城也行,累死这帮狗日的。想到后来,我一阵阵心寒,我从未想过自己心里有这么多恨,虽不敢像萧朗婴野一样在明面里打打杀杀,可若是给我掌了权,说不定我是最狠的那一个,对付一些没办法反抗的人,也许我更有一套呢。
本来以为自己的脑袋灵光了一些,想到后来又是一团糟,不过没关系,即使我知道这个世界该怎么搞,也没有人会听我的,所以还是不知道的好。萧朗虽然说话真真假假,可我确定这个大将军他马上就做到头了,他肯定是要逃跑的。我答应他帮他把火鸟埋伏在崖下,我不会食言,已经帮了他这么久,这最后的一次我用脚趾去想也是要帮的,只是不知道真到开战的那一天,我会不会吓得从小乖身上栽下去。
小米从早到晚玩得开心,大虫和小乖都和她好亲,每天围着她转。有时候我背着小米在谷底的绿洲寻觅,在河边,在树林里,都没有看到尸体,婴野嘴里的刺客到底存不存在,是不是小米,看来我是不可能搞清楚了。
在绿洲里玩耍的时光过得很快,虽然只有两天,但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两天。小米的唠叨和大虫的黏人都不是什么问题,这个被遗忘的世界给了我前所未有的自由,我的翅膀虽然是残的,无法飞行,可小乖帮我实现了飞翔的愿望,我理解了萧朗的话,原来每个翅鬼心中都有一个飞行的梦。当我趴在小乖的背上,在断谷间游荡,掠过树梢,大河,火山,看见各种各样能够飞翔的走兽,这断谷的野兽既能走,也有翅膀,大多长得面目可憎,可都和火鸟一样性格温顺,你只要一碰它们的身体,它们就仰面朝天躺下,在草丛里甜蜜地打滚。当我在空中看见这些,我发现自己似乎才成了自己,一个翅鬼,一个本应该能飞的人,自由,放肆,大声歌唱。我想,也许很快我就会死掉,被雪国人射死,被推下悬崖摔死,被萧朗抛弃在雪国,然后被婴野处死,每当想到这些,我会害怕得浑身发抖,可当我骑在小乖的脖子上,我就忘了这些毬事,去他娘的,只管飞吧。
看来,即使是两天的自由也能让人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