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愁诗四首 并序
【题解】
《四愁诗》四首,《消寒诗话》谓“盖以东西南北分也。东泰山,南桂林,西汉阳,北雁门。时东汉天下渐乱,其以‘四方’分‘四愁’,即诗人‘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之意”。始载于《文选》,诗前有短序,谓诗作于张衡为河间王相时。据王观国《学林》、吴景旭《历代诗话》等考证,短序并非张衡所为,而是后人所作。按诗写欲追随四方所慕之人并报答他们的赐予而不得的忧愁,若目为怀人之作,自不无道理,但不免失之浮浅。以此之故,若依短序之意,以为欲报“时君,而惧谗邪不得以通”,似也并无不可,唯不可过于拘泥,失之穿凿。要之,诗借写怀人愁思抒发了伤时忧世之情,从中不难窥见诗人的政治理想和人生抱负。在艺术上深受屈原《离骚》影响,并继承了《诗经》民歌重章叠句、反复咏唱的手法,读来缠绵悱恻,凄切感人。《艺苑卮言》誉为“千古绝唱”,对后来《七哀》《行路难》等抒情之作及七言诗的形成发展产生了一定影响。
【原文】
张衡不乐久处机密¹,阳嘉中²,出为河间相³。时国王骄奢,不遵法度,又多豪右并兼之家⁴。衡下车⁵,治威严⁶,能内察属县,奸滑行巧劫⁷,皆密知名,下吏收捕⁸,尽服擒。诸豪侠游客⁹,悉惶惧逃出境。郡中大治,争讼息¹⁰,狱无系囚¹¹。时天下渐弊¹²,郁郁不得志¹³,为《四愁诗》。屈原以美人为君子¹⁴,以珍宝为仁义,以水深雪雰为小人¹⁵。思以道术相报¹⁶,贻于时君¹⁷,而惧谗邪不得以通。其辞曰:
【注释】
¹机密:本指机要的职务、部门。这里指张衡所任的太史令职。太史令掌管天文地理,探讨天机秘密,故称。
²阳嘉:汉顺帝年号(132—135)。据《后汉书·张衡传》,张衡出为河间相在顺帝永和(136—141)初,此云“阳嘉中”,误。
³河间:王国名。治乐成县,故城址在今河北献县东南。相:即国相,官名。汉沿袭秦朝实行郡县制,但又以部分郡县分封王侯,时人称为郡国。被封的王只能享受封区内的赋税收入,没有行政权力,行政权力掌握在国相手里。国相由中央政府直接委派,相当于郡太守,秩二千石。
⁴豪右:豪强大族。并兼:即兼并,指并吞别人的土地、财产。
⁵下车:到任。
⁶威严:严厉。
⁷滑:通“猾”。
⁸收捕:逮捕。
⁹豪侠:强横任侠的人。游客:游手好闲、不遵纪守法的人。
¹⁰争讼:争端诉讼,打官司。
¹¹系囚:在押的囚犯。
¹²弊:凋敝,衰败。刘良注:“谓政教衰,礼义薄,小人在位,君子在野。”
¹³郁郁:忧闷不舒貌。
¹⁴屈原以美人为君子:据胡克家《文选考异》,“屈原”前应有一“依”字,译文从之。
¹⁵雰(fēn):同“氛”,雾气。
¹⁶道术:道德学术。报:报效。
¹⁷贻(yí):赠送。这里是贡献的意思。
【译文】
张衡不愿意长期担任太史令的职务,便在阳嘉年间离京到河间做了国相。当时河间国王骄横奢侈,不遵守法规制度,境内还有不少恣意兼并贫弱的豪强大族。张衡到任后,采取了严厉的治理措施,充分调查了解了下属各县的情况,奸诈狡猾、巧取豪夺的人,都被暗中掌握了姓名,然后下令官吏予以逮捕,这些人无不低头服罪,束手就擒。其余豪强任侠、四处游荡为非作歹的人,一个个都害了怕,纷纷逃出了河间国。国中局势顿时大为改观,争端诉讼消失,狱中没有了在押的囚犯。当时国家已逐渐趋于衰败,张衡郁郁不得志,于是写了《四愁诗》。仿照屈原手法,以美人比君子,以珍宝比仁义,以水深雪氛比小人。打算以自己的道德学术报效君王,贡献给君王,但担心谗邪之人从中作梗,不能上达此意。其辞写道:
【原文】
一思曰:
我所思兮在太山¹,欲往从之梁父艰²。
侧身东望涕沾翰³。美人赠我金错刀⁴,
何以报之英琼瑶⁵。路远莫致倚逍遥⁶,
何为怀忧心烦劳⁷?
二思曰:
我所思兮在桂林⁸,欲往从之湘水深⁹。
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金琅玕¹⁰,
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
何为怀忧心烦伤?
三思曰:
我所思兮在汉阳¹¹,欲往从之陇阪长¹²。
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¹³,
何以报之明月珠¹⁴。路远莫致倚踟蹰¹⁵,
何为怀忧心烦纡¹⁶?
四思曰:
我所思兮在雁门¹⁷,欲往从之雪纷纷。
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¹⁸,
何以报之青玉案¹⁹。路远莫致倚增叹,
何为怀忧心烦惋²⁰?
【注释】
¹所思:指所思念的人,即下文的“美人”。太山:即泰山,在今山东泰安北。
²从:追随。梁父:又作“梁甫”,泰山下小山名。在泰安东南。李善注:“太山以喻时君,梁父以喻小人也。”
³翰:衣襟。
⁴金错刀:一说指刀环或刀把用黄金镀过的刀,一说指王莽铸的一种刀币。李善注引谢承《后汉书》:“诏赐应奉金错把刀。”作为馈赠的珍贵礼品,以前说为胜。错,镀金。
⁵英:通“瑛”,玉的光。琼、瑶:都是美玉。《诗经·卫风·木瓜》:“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⁶致:送达。倚:通“猗”,叹词。犹今口语“呀”“啊”。下同。逍遥:这里义同“彷徨”“徘徊”,谓心情不安。
⁷烦劳:烦恼。劳,忧。
⁸桂林:秦郡名。约在今广西境内,汉改置为郁林郡。
⁹湘水:源于广西,经湖南流入洞庭。李善注:“《海南经》:‘湘水出零陵,舜死苍梧,葬九疑。’故思明君。”
¹⁰金琅玕(láng gān):用金叶镶着的美玉,即所谓“金镶玉”。琅玕,似玉的美石。
¹¹汉阳:郡名。本西汉天水郡,东汉明帝时改为汉阳郡,郡治在今甘肃甘谷南。
¹²陇阪:即陇山,在今陕西陇县西北,绵亘于陇县、宝鸡和甘肃的镇原、清水、秦安、静宁等县,长一百多公里。在古代以迂回险阻著名。
¹³貂襜褕(chān yú):直襟的貂皮袍子。貂,形似黄鼠狼,其皮毛极珍贵。
¹⁴明月珠:宝珠名。《后汉书·西域传》说产于大秦国(罗马帝国)。
¹⁵踟蹰:徘徊貌。
¹⁶纡:弯曲,曲折,指心情烦乱不舒畅。
¹⁷雁门:郡名。在今山西西北部之地。
¹⁸锦绣段:成匹的锦绣。段,与“端”同义。一说,段同“缎”。
¹⁹案:放食器的托盘。
²⁰惋:怨。
【译文】
一思为:
我所思慕的人啊在东边泰山,想要前去追随他梁父太艰险。
侧身往东望不觉泪下湿衣衫。美人赠给我黄金镀边的佩刀,
以何还报呢就用那美玉琼瑶。路太遥远没法送到啊好彷徨,
为何要这般愁肠满腹心烦恼?
二思为:
我所思慕的人啊在南边桂林,想要前去追随他湘水又太深。
侧身往南望不觉泪下湿衣襟。美人赠给我金叶镶着的美玉,
以何还报呢就用那一对玉盘。路太遥远没法送到啊好惆怅,
为何要这般愁肠满腹心忧烦?
三思为:
我所思慕的人啊在西边汉阳,想要前去追随他陇阪太漫长。
侧身往西望不觉泪下湿衣裳。美人赠给我貂皮做的直襟衫,
以何还报呢就用那明月宝珠。路太遥远没法送到啊好踟蹰,
为何要这般愁肠满腹心不舒?
四思为:
我所思慕的人啊在北边雁门,想要前去追随他大雪正纷纷。
侧身往北望不觉泪下湿衣巾。美人赠给我成匹的绫罗绸缎,
以何还报呢就用那青玉托盘。路太遥远没法送到啊增叹息,
为何要这般愁肠满腹心烦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