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诗一首
【题解】
曹丕即帝位后，诸侯王一律去到自己封国。曹植其时为临淄侯，去临淄（在今山东淄博）。黄初二年（221），因被有司诬枉治罪，贬爵安乡侯，同年改封鄄城侯。三年（222），立为鄄城王。四年（223），徙封雍丘王。太和元年（227），徙封浚仪（在今河南开封）。二年（228），复还雍丘（在今河南杞县）。三年（229），徙封东阿（今属山东）。五年（231），改封陈王。《三国志·魏书》本传称其“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这首诗即作于藩国，既表达了对于故国先人和至亲兄弟的思念之情，也抒写了对“蓬转”生活、闲居境遇、怀抱忠诚而不被理解、怀抱利器而无所施展的怨愤。关于具体写作时间，由于诗中感情跳跃、多用比兴，有隐而未显之处，因而历来颇多歧说。刘履《选诗补注》认为作于黄初四年（223）徙封雍丘时，王尧衢《古唐诗合解》认为作于徙封东阿后，黄节《曹子建诗注》认为作于黄初六年（225）在雍丘时，余冠英《三曹诗选》认为作于太和二年（228）从浚仪复还雍丘时，赵幼文《曹植集校注》认为或作于建安二十二年（217）后。从诗中“昔我初迁”“今我旋止”“载离寒暑”等语看来，以余冠英说为近是，可从。诗篇感情炽烈，托意深远，回环曲折，如泣如诉。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评云：“此诗比兴之意，蔼然情长，不袭风人之语，而最为神似。”张玉谷《古诗赏析》评云：“正喻间出，虚实相生，奥衍离奇，不易领略……真乃有美必臻，无懈可击。”
【原文】
仰彼朔风¹，用怀魏都²。愿骋代马³，倏忽北徂⁴。
凯风永至⁵，思彼蛮方⁶。愿随越鸟⁷，翻飞南翔。
四气代谢⁸，悬景运周⁹。别如俯仰¹⁰，脱若三秋¹¹。
昔我初迁，朱华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飞¹²。
俯降千仞，仰登天阻¹³。风飘蓬飞¹⁴，载离寒暑¹⁵。
千仞易陟¹⁶，天阻可越。昔我同袍¹⁷，今永乖别¹⁸。
子好芳草¹⁹，岂忘尔贻²⁰？繁华将茂，秋霜悴之²¹。
君不垂眷²²，岂云其诚²³？秋兰可喻，桂树冬荣²⁴。
弦歌荡思²⁵，谁与消忧？临川暮思²⁶，何为泛舟²⁷？
岂无和乐？游非我邻²⁸。谁忘泛舟？愧无榜人²⁹。
【注释】
¹朔风：北风。
²用：因。魏都：指魏的故都邺城（在今河北临漳西南）。曹丕迁都洛阳后，邺仍为魏都之一，曹操的陵墓在此。
³骋：驰。代马：代郡（在今山西北部）出产的骏马。
⁴倏忽：迅急貌。徂：往。
⁵凯风：《诗经·邶风·凯风》：“凯风自南。”毛传：“南风谓之凯风。”永：远。
⁶蛮方：《礼记·王制》：“南方曰蛮。”这里指吴国。思蛮方，是欲南征吴国以求自试之意。即作者《杂诗》所云：“仆夫早严驾，吾将远行游。远游欲何之？吴国为我仇。”
⁷越鸟：越国（在今江浙一带）所产的鸟。《古诗》：“越鸟巢南枝。”
⁸四气：四季的气候。犹言四时。代谢：依次更替。
⁹悬景：指日月。景，同“影”。运周：运行周而复始。
¹⁰俯仰：喻时间的短暂。《庄子·在宥》：“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
¹¹脱：离别。三秋：三季，九个月。《诗经·王风·采葛》：“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¹²“昔我”几句：《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初迁，指太和元年（227）从雍丘徙封浚仪时。朱华，红花。或即指荷花。作者《公宴诗》：“朱华冒绿池。”希，同“稀”。旋止，归来，指回到雍丘。止，语气助词。素雪，白雪。云，语气助词。
¹³“俯降”二句：与作者《吁嗟篇》中“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泉”两句同意。千仞，指深溪。《吕氏春秋·适威》：“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仞，长度单位，古代以八尺或七尺为一仞。天阻，天险，指高山。
¹⁴蓬：草名。也叫飞蓬，菊科植物，叶子像柳叶，开小白花，秋后干枯，遇风即拔，随地飞转。
¹⁵载离寒暑：语出《诗经·小雅·小明》。载，犹“则”。离，同“罹”，经历。寒暑，指一年。
¹⁶陟（zhì）：一般指登山或登高。这里犹言跋涉。
¹⁷同袍：指最亲近的人或战友。《诗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里指兄弟，即生离的曹彪和死别的曹彰。
¹⁸乖：离。
¹⁹子：指魏明帝曹叡。下“尔”“君”同此。芳草：喻自己忠诚的志节。
²⁰贻：赠予。
²¹“繁华”二句：《文子·上德》：“丛兰欲修，秋风败之。”语意与此相似。秋霜，比小人。悴（cuì），伤。
²²眷：顾念。
²³云：义同“旋”，转回。李善注：“言君虽不垂眷，己则岂得不言其诚？”作者《求通亲亲表》：“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终向之者诚也。臣窃自比葵藿。”意与此相类。
²⁴“秋兰”二句：李善注：“兰以秋馥，可以喻言。桂以冬荣，可以喻性。”两句以兰、桂象征美好的品德。《楚辞·九歌·少司命》：“秋兰兮青青。”又《楚辞·九叹·远游》：“丽桂树之冬荣。”荣，茂盛。
²⁵荡思：荡涤忧思。
²⁶暮思：李善注：“言临川日暮，而又相思。”
²⁷何为：即谁为。
²⁸“岂无”二句：李善注：“言岂无和乐以荡思乎？为游非我邻，故不奏也。”作者《求通亲亲表》：“每四节之会，块然独处，左右唯仆隶，所对惟妻子，高谈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未尝不闻乐而拊心，临觞而叹息也。”即说明了这种心境。和乐，指弦歌。邻，指志同道合的人。《论语·里仁》：“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²⁹“谁忘”二句：李善注：“言岂忘泛舟以相从乎？愧无榜人，所以不济也。”榜人，驾船的人。
【译文】
抬头面对着寒冷的北风，不由得怀念起魏国故都。我愿骑上一匹代郡骏马，飞快地踏上北归的路途。
南风从远处呼呼地吹来，使我想起了荒蛮的南方。我愿跟着那越国的飞鸟，翩翩地一直向南方飞翔。
春夏秋冬四季依次更替，日月流转运行周而复始。离别时间其实十分短暂，却像度过了漫长的三季。
过去刚奉命迁徙的时候，春天的红花还没有凋谢。今天我再奉命迁徙回来，白雪纷纷扬扬下个不止。
一会低头走下万丈深渊，一会抬头爬上天险高山。就像蓬草随着狂风飘荡，一去一来转眼就是一年。
万丈深渊我可以走过去，天险高山我也可以逾越。可悲的是我至亲的兄弟，从此却永远痛苦地离别。
你喜欢清新高雅的芳草，我岂会忘了把芳草相赠？可芳草正长得繁茂之时，秋霜却将它们摧残殆尽。
你对我虽并不顾念爱怜，我岂会改变自己的忠诚？我像秋兰永远不改其芳，又像桂树冬天仍然茂盛。
弦歌可以荡涤心中愁思，但有谁能同我一起消忧？傍晚对着河水苦苦思念，但有谁来为我摆渡泛舟？
难道没人一道弦歌相和？但这些人都非我的知心。谁能忘了划船渡过河去？惭愧的是没有划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