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给事诔一首 并序
【题解】
阳给事,即阳瓒,给事是给事中官职的省称。《宋书》载,宋武帝永初三年(422)十月,北魏跖跋嗣亲率大军进犯滑台城,当时主持滑台防守军务的是宁远将军东郡太守王景度,阳瓒为其司马。十一月,滑台城东北崩坏,王景度出奔,阳瓒坚守不动,众溃,瓒抗节不降,被杀。后来追赠为给事中。本文热烈赞扬了阳瓒临危不惧、勇赴国难、敢于牺牲的可贵精神。
【原文】
惟永初三年¹,十一月十一日,宋故宁远司马濮阳太守彭城阳君卒²。呜呼哀哉!瓒少禀志节,资性忠果³。奉上以诚,率下有方。朝嘉其能,故授以边事。永初之末,佐守滑台⁴。值国祸荐臻,王略中否⁵。獯虏间衅⁶,剥司兖⁷。幽并骑弩⁸,屯逼巩洛⁹。列营缘戍¹⁰,相望屠溃¹¹。瓒奋其猛锐,志不违难。立乎将卒之间,以缉华裔之众¹²。罢困相保¹³,坚守四旬。上下力屈,受陷勍寇¹⁴。士师奔扰¹⁵,弃军争免。而瓒誓命沉城¹⁶,佻身飞镞¹⁷,兵尽器竭,毙于旗下。非夫贞壮之气¹⁸,勇烈之志,岂能临敌引义,以死徇节者哉!景平之元¹⁹,朝廷闻而伤之,有诏曰:“故宁远司马濮阳太守阳瓒,滑台之逼²⁰,厉诚固守²¹,投命徇节,在危无挠²²。古之烈士,无以加之²³。可赠给事中,振恤遗孤²⁴,以慰存亡²⁵。”追宠既彰²⁶,人知慕节,河汴之间²⁷,有义风矣。逮元嘉廓祚²⁸,圣神纪物²⁹,光昭茂绪³⁰,旌录旧勋³¹,苟有概于贞孝者³²,实事感于仁明³³。末臣蒙固³⁴,侧闻至训³⁵,敢询诸前典³⁶,而为之诔,其辞曰:
【注释】
¹永初:宋武帝刘裕年号。其年五月宋武帝逝世,少帝即位,仍其年号而已。
²濮阳:郡名。辖境相当于今河南滑县、濮阳、范县,山东郓城、鄄城等地。彭城:今江苏徐州。
³忠果:忠诚,果断。
⁴佐:辅助。滑台:即今河南滑县。刘宋时为兖州东郡治所,是当时的军事要地。
⁵“值国祸”二句:谓武帝去世、北魏犯境等事件接连发生,少帝即位,未及料理边防事务。荐臻,接连到来。王略,国家大计。此指治边谋略。中否,中断。
⁶獯(xūn)虏:指北魏鲜卑族人。间:伺间,等待空子之意。
⁷剥:摧残伤害。司兖:司州和兖州。司州辖境在今河南洛阳东北一带,兖州相当于现在山东西南一带。
⁸幽并:幽州、并州。幽州指今河北北部及辽宁一带东北,并州相当于今山西、河北和内蒙古交界一带,当时均系北魏领地。骑弩:骑兵,弓箭手。
⁹巩洛:今河南巩义和洛阳,刘宋时为邻接北魏之边地。
¹⁰列营缘戍:沿着边境列营防卫。
¹¹屠溃:屠杀,溃逃。
¹²缉:会聚。
¹³罢(pí):疲劳,衰弱。
¹⁴勍(qíng)寇:强大的敌人。勍,强有力。
¹⁵士师:古代掌禁令、刑罚之官。此指军官。
¹⁶誓命沉城:立誓为保卫城池而献出生命。
¹⁷佻身飞镞:谓轻身出射敌人。佻,轻。
¹⁸贞壮:忠贞坚强。
¹⁹景平:宋少帝年号。
²⁰逼:危急。
²¹厉:奋发。
²²挠:曲。
²³加:超过。
²⁴振恤:赈济抚恤。振,同“赈”。遗孤:遗下的孤儿。指阳瓒之子。
²⁵存亡:生者和死者,指阳瓒的家属和阳瓒。
²⁶追宠:追赠的恩宠。彰:显扬。
²⁷河汴:黄河和汴河。
²⁸元嘉:宋文帝年号。廓:开。祚:福,谓国运。按,宋少帝荒淫失政,在位二年即废,文帝即位,故云重开国运。
²⁹圣神:谓文帝圣明如神。纪:理。
³⁰光昭茂绪:事业兴旺发达,充满光明。昭,明。绪,业。
³¹旌录:旌表,载录。旧勋:以往的勋臣。
³²概:节概,即气节。
³³仁明:仁慈、圣明。谓文帝。
³⁴蒙固:蒙昧、顽冥。
³⁵侧闻:侧耳聆听,作者自谓恭听皇上训教的样子。至训:至上的训教,指文帝关于表彰功臣的命令。
³⁶前典:以前的典章制度。
【译文】
永初三年十一月十一日,宋原宁远司马濮阳太守彭城阳君逝世。多么悲痛啊!阳瓒年少时就具有志向节操,天性忠贞果断。对待朝廷一片忠诚,领导下属很有方法。朝廷称许他的才能,因此委任他担任边防事务。永初末年,他奉命辅助守卫滑台。那时国家接连遭到灾祸,朝廷治理边防的谋略中间停顿了下来。北虏瞅准了这个空子,发兵进犯残害司州、兖州地区。从幽州、并州来的敌人骑兵和弓箭手,聚集逼近了巩洛一带。我方虽沿边安扎军营防守,但眼睁睁看着被消灭击溃了。阳瓒却奋发勇猛的斗志,下定决心不逃离国难。他挺立于军官和士兵中间,聚集起一支由中华人组成的队伍。他们为了保卫滑台,战斗得疲惫困乏,这样坚持了四十天。将领和士兵都耗尽了最后的精力,终于被强大的敌人攻破了城池。维持军纪的军官惊吓奔跑,丢下军队逃命而去。而阳瓒却誓死献身于这沦陷了的城市,他轻装出战,飞箭射击敌人,直到箭用完,牺牲在战旗之下。如果没有忠贞豪迈的气概,勇猛壮烈的斗志,怎能面对强敌而大义凛然,以死殉节呢?景平元年,皇上听到阳瓒的事迹后十分哀痛,下达诏书说:“原宁远司马濮阳太守阳瓒,在滑台处于危急中时,奋发忠诚坚守城池,献身殉节,危难中毫不屈服。古代的节烈之士,也没有超过他的。可以追赠他为给事中,并赈济抚恤他遗留下的孤儿,以此慰藉阳瓒及他的家属。”追赠阳瓒的殊荣传扬开后,人们都知道爱慕节操了,在黄河、汴河地区,有了崇尚节义的风气。及至元嘉时重开国运,圣明天子亲理政务,国业又呈现出兴旺发达的光明景象,皇上命令记载、表彰以往的功臣,如果其事迹属于忠贞、孝道等有关节操的,就能使皇上仁慈圣明之心受到感动。末臣我虽然蒙昧浅学,但恭听皇上训诲后,冒昧地以从前的典章为依据,为阳瓒作诔文,这样写道:
【原文】
贞不常祐,义有必甄¹。处父勤君,怨在登贤²。苫夷致果,题子行间³。忠壮之烈,宜自尔先⁴。旧勋虽废,邑氏遂传⁵。惟邑及氏,自温徂阳⁶。狐续既降,晋族弗昌⁷。之子之生⁸,立绩宋皇。拳猛沉毅,温敏肃良⁹。如彼竹柏,负雪怀霜;如彼驷,配服骖衡¹⁰。边兵丧律¹¹,王略未恢¹²。函陕堙阻¹³,瀍洛蒿莱¹⁴。朔马东骛,胡风南埃¹⁵。路无归¹⁶,野有委骸¹⁷。帝图斯艰¹⁸,简兵授才¹⁹。寔命阳子²⁰,佐师危台²¹。
【注释】
¹“贞不常祐”二句:是说正直之人也并非都能得到老天保佑,对此应表彰使之显明才合于道义。“正直之人”指下二句所说的阳处父。作者以阳处父为阳瓒的先人,故先颂赞。贞,正。甄,表明。
²“处父勤君”二句:是说阳处父勤勉于君王之事,在选任贤者问题上与人结下仇怨而遭杀害。处父,阳处父,春秋时晋大夫。《春秋穀梁传·文公六年》曰:“晋将与狄战,使狐夜姑(人名。或作“狐射姑”)为将军,赵盾佐之。阳处父曰:‘不可。古者君之使臣也,使仁者佐贤者,不使贤者佐仁者。今赵盾贤,夜姑仁,其不可乎。’襄公曰:‘诺。’谓夜姑曰:‘吾始使盾佐女,今女佐盾矣。’夜姑曰:‘敬诺。’襄公死,处父主竟上之事,夜姑使人杀之,君漏言也。”
³“苫(shān)夷致果”二句:是说勇敢刚毅的苫夷是阳姓的祖先。按,阳州并不姓阳,此作者误也。苫夷,春秋时鲁国大夫季孙氏的家臣。致,极。果,果断、刚毅。题子,给儿子命名。行间,谓行阵之间。《春秋左传》记载,苫越(苫夷)生了儿子,打算以一件有纪念意义的事为之命名,后来在阳州之役中取胜了,取名为“阳州”。
⁴“忠壮之烈”二句:谓像阳处父、苫夷那样忠贞、壮勇的烈士,当然是阳瓒的先人。
⁵“旧勋虽废”二句:是说虽然阳处父、苫夷的功业子孙后代没有承袭延绵,姓氏却流传下来。邑氏,古人以封地、封邑为氏,发展成为后来的姓。
⁶自温徂阳:吕向注:“晋封处父于温,后改封阳。”徂,往。
⁷“狐续既降”二句:是自狐射姑指使续鞠居杀阳处父之后,阳氏在晋之族就不昌盛了。狐、续,狐射姑和续鞠居。
⁸之子:犹此人,谓阳瓒。
⁹“拳猛沉毅”二句:是赞美阳瓒的品质的,指他勇猛果断、沉着镇定,温和达理、恭敬奉上。
¹⁰、服、骖:古代驾车之马,中间的叫服,两旁的叫或骖。驷:一车套四马称为驷。衡:车辕头上的横木。
¹¹律:军法。
¹²恢:宏大。
¹³函陕:指今陕西一带地区。函,指函谷关。堙(yīn):塞。
¹⁴瀍(chán)洛:瀍河和洛河,均在河南,代指河南一带。
¹⁵“朔马东骛”二句:谓北魏入侵中原。朔马,北马。骛,马奔驰。
¹⁶(wèi):通“槥”,小而薄的棺材。李善注:“高祖令曰:‘士卒从军死者,为槥归其县。’”
¹⁷委骸:委弃的尸骸。
¹⁸帝图:朝廷的图谋。指治边谋划。
¹⁹简:选。
²⁰寔:犹惟,语首词。
²¹危台:危急的滑台城。
【译文】
忠正之人并非总能得到老天保佑,对他们进行彰扬乃是道义所在。阳处父勤勉于君王之事,为选任贤者而招致怨恨。苫夷是位果断刚毅的壮士,为儿子命名也要选行军作战之事。像这样的忠贞壮烈之士,当然是您的先人。您祖先的勋业虽未绵延,但姓氏却世代流传下来。你们由封邑而来的姓氏,其源头要追溯到阳处父从温改封到阳的时候。自从狐射姑指使续鞠居杀害了阳处父后,阳氏在晋国就不昌盛了。到了您出生后,又建立功绩于宋皇之世。您勇猛果断、沉着镇定,温和达理、恭敬奉上。像那竹柏一样,经霜雪而不凋零;像那驾车的边马,是朝廷忠诚的辅臣。边防军队失去了法纪约束,王朝治边的谋略不能施展。关陕地区遭兵乱阻塞不通,瀍洛地区长满野草田畴荒芜。北魏军队朝东南进犯,战马奔驰尘埃四起。路上见不到装载我方阵亡战士的灵车归来,他们的尸骨委弃于旷野。皇帝的谋略实施起来也真艰难,朝廷挑选精兵委任良才。任命您为宁远司马,辅助守卫危险的滑台。
【原文】
憬彼危台¹,在滑之坰²。周卫是交,郑翟是争³。昔惟华国⁴,今实边亭⁵。凭结关⁶,负河萦城。金柝夜击⁷,和门昼扃⁸。料敌厌难⁹,时惟阳生。凉冬气劲,塞外草衰。逷矣獯虏¹⁰,乘障犯威¹¹,鸣骥横厉¹²,霜镝高翚¹³。轶我河县¹⁴,俘我洛畿¹⁵。攒锋成林¹⁶,投鞍为围¹⁷。翳翳穷垒,嗷嗷群悲¹⁸。师老变形,地孤援阔¹⁹。卒无半菽²⁰,马实拑秣²¹。守未焚冲,攻已濡褐²²。烈烈阳子,在困弥达²³。勉慰痍伤²⁴,拊巡饥渴²⁵。力虽可穷,气不可夺²⁶。义立边疆,身终锋栝²⁷。呜呼哀哉!贲父殒节²⁸,鲁人是志。汧督效贞²⁹,晋策攸记³⁰。皇上嘉悼,思存宠异³¹。于以赠之³²,言登给事。疏爵纪庸³³,恤孤表嗣³⁴。嗟尔义士,没有余喜³⁵。呜呼哀哉!
【注释】
¹憬:悟,文中意思为“遥想”。
²滑:这里指周代国名。坰(jiōng):遥远的郊野。
³“周卫是交”二句:言滑地自古就有战争。周、卫、郑、翟,皆周代国名。《史记·郑世家》曰:“秋,郑入滑,滑听命,已而反与卫(后来背叛郑而与卫国交好),于是郑伐滑。周襄王使伯犕(bèi)请滑。郑文公……不听襄王请而囚伯犕。王怒,与翟人伐郑,不克。”
⁴昔惟华国:言滑原为中原之国。
⁵边亭:犹边城。谓滑地当时为北魏与宋边境。
⁶凭(yǎn)结关:依凭山势设下关口。,山,山顶。
⁷金柝:即刁斗,行军时用来煮饭,夜晚用来击更。
⁸和门:古代军队的营门。扃(jiōng):关闭。
⁹厌难:定乱。厌,通“压”。
¹⁰逷(tì):远。
¹¹障:小城。
¹²横厉:恣意奔驰。厉,迅疾。
¹³霜镝:时在冬天,故称霜镝。镝,箭。翚(huī):犹飞。
¹⁴轶:侵犯。河县:谓黄河岸边之县。
¹⁵俘:掳掠。洛畿:洛阳多次为京都,故称。
¹⁶攒:聚。锋:谓刀剑等兵器。
¹⁷投鞍为围:把马鞍放在一起,可以堆成城墙一般。
¹⁸“翳翳穷垒”二句:言滑台被众多敌兵包围掩蔽,城中一片悲哭之声。翳翳,遮蔽。
¹⁹“师老变形”二句:言军队被围既久,孤单无援,形势发生了变化。老,久。阔,远。
²⁰卒无半菽:士卒没有半粒豆子可食。是说没有粮食了。
²¹马实拑(qián)秣:用木横塞于马口中。是说连马料也没有了。
²²“守未焚冲”二句:是说守城者还未来得及用火焚烧敌人攻城的战车,对方已经用水打湿了马衣。谓其早已有备。冲,古代攻城用来冲撞城墙的战车。濡,用水沾湿。褐,指用粗麻布做成的马衣。
²³达:通达,谓不以危困为意。
²⁴痍(yí)伤:创伤。
²⁵拊巡:抚慰巡视。拊,同“抚”。
²⁶气:指志气。
²⁷锋栝(guā):犹言刀箭。栝,箭末扣弦处,代指箭。
²⁸贲父:县贲父。
²⁹汧督:马敦。
³⁰策:皇上对臣下封土、授免官爵之语,记于简册曰策。攸:所。
³¹宠异:特殊的恩宠。
³²于以赠之:用以赠之。于,犹取。
³³疏爵纪庸:分赠爵位,记录功绩。疏,分。庸,功。
³⁴恤孤表嗣:抚恤,表彰其后代。
³⁵没有余喜:言其身虽死而有余荫庇护后人。没,死。
【译文】
遥想这孤危的滑台,周代时它在滑国的郊野。周国、卫国为了它而与郑国交战,郑国、翟国为了它而发生战争。往昔它本是中原之国,而今却成了边城。它依凭山势设下关防,又有河流环绕城池。夜里刁斗之声不断,白天营门也紧紧关闭。认真分析敌情以平定战乱,那就要数您了。当时正值寒冬,寒气逼人,塞外野草一派枯萎。本在僻远北方的胡虏,乘我边界城小而冒犯大宋国威,战马鸣叫着恣意横行,羽箭高飞。侵入我黄河沿岸的县境,甚至掳掠到了我洛阳地区。敌人众多,刀剑戈矛聚集如同森林,马鞍堆放在一起可以像城墙一样。众多敌人包围遮蔽了孤危的滑台,城中百姓悲号连天。军队被围既久,日渐疲惫,滑台被切断了与后方的联系,没有救援。士兵们没有半点粮食充饥,连马也绝了草料,只好用木头横塞在马口中。敌人用冲车来冲撞城墙,守卫的士兵们还没有来得及用火焚烧敌人的车辆,敌方已用水打湿了车马。气概凛然的阳君呵,您在困危中越加显得乐观。您勉励安慰伤员,抚慰巡视饥渴的战士。您虽有精疲力竭之时,但永远不改变忠贞志气。您大义凛然立于边疆,最后死在敌人刀箭之下。多么悲壮啊!县贲父以身殉节,鲁国人因此纪念他。马汧督忠贞报国,晋皇下令表彰他。现在我皇嘉赞、哀悼您,想赐予您特殊的恩宠。于是追赠您为给事中,对您赠爵纪功,并抚恤、表彰您的后代。啊,像您这样的义士,虽然身死,也能含笑九泉了!我们沉痛地哀悼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