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很快,母亲又进入了昏迷阶段。这次是深度昏迷,母亲开始梦呓。有一天,母亲竟哼出曲调,曲调断断续续,不成旋律,不过夏生很快辨认出来,是父亲编的《奔月》。这个唱段因为母亲的传播已是越剧的经典段落。在越剧风靡的年代,广播和收音机经常会播放这个唱段,很多戏迷都能随口就唱。这是母亲的代表作,一出让母亲大放异彩的戏。不过对这个家来说这出戏也许不是什么好事,谁能说得清呢。

几天以后,母亲昏睡过去,变得无声无息,只有各种插在母亲身上的医疗仪器在嘀嘀嘀地鸣叫。母亲没让任何人来打扰她。她在昏过去前交代秋生,她的亲朋好友来看她的话,都要拒绝。母亲爱美,她不想让自己不堪的一面示人。在昏睡的中途,母亲的眼角突然流出泪珠,她仰面躺着,使得流出的泪珠像是从一口深井中冒出来。母亲再一次开口说话了,不过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秋生和夏生听清了父亲的名字,也听清了秋生、夏生、冬好的名字。这是母亲第一次完整说出三个孩子的名字。母亲一直在重复一个句子,听了好久,夏生才听清楚,那句子是:原谅妈妈。

夏生流下泪来。秋生习惯性地把目光转向窗外。天气晴朗,那原本蓝色的天幕在夕阳映照下霞光四射,就好像天国降临了一样。

永城越剧团新排的戏广受欢迎,演出一直在继续,可能要连续演一个月。因为要演出,晚上夏生就不再去医院。那天演出结束,夏生去了庄凌凌家。好久没有亲热了,夏生对庄凌凌都有了陌生感。要不是庄凌凌主动,他可能不会上床。他现在没有欲望。夏生同庄凌凌讲起昏迷中的母亲唱《奔月》的唱段及叫唤父亲的名字。庄凌凌陷入沉思。夏生问庄凌凌在想什么。庄凌凌说:“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关于你父亲的。”夏生愣了一会儿,看着庄凌凌。庄凌凌说:“说到这儿了,还是说了吧。”夏生不响。庄凌凌说:“你记得吧?有一段日子,我去省城找你妈学戏。”夏生当然记得。庄凌凌又说:“《奔月》公演那天,你爸喝醉了酒回到家,当着我面大吼大叫。你爸是个文弱的人,我从来没见他这么疯过。他把我当成了你妈,他抱着我,伏在我怀里泣不成声。你爸说,他看见了那个官员欺负你母亲,可他一直忍着,无能为力,现在戏终于公演了,他已经受够了……那天他很狂躁也很软弱……我好不容易把你爸推开,你爸酒醒了,认出是我,我忘不了他当时的表情。”夏生听了相当吃惊,他没想到和庄凌凌处这么久,她竟瞒着他这么重要的事。庄凌凌说:“你爸就是那天晚上离开了省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其实我知道你妈的事,一直以为你爸不知道呢。后来我一直想,你妈当然是你爸最大的心病,可是他那天在我这儿失态是不是也是导致了他离家出走的原因呢?你爸失踪后我还内疚了好一阵子。唉,你们家的人只有秋生像你妈,有韧劲,你和冬好像你爸,脆弱。”有好长时间,夏生不知道如何反应。夏生这会儿想着父亲。太久了,他已没办法想象父亲现在的样子,死了还是活着,两者都想象不出来。应该是不在人世了吧。

夏生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秋生来电。秋生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哽噎,好像在哭,但又克制着。秋生说,妈走了。夏生猛然从床上坐起来,说,我马上过来。庄凌凌知道发生了什么,要和夏生一起去。“我总归算是她的学生。”她说。


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