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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图书馆工作没几天聂倩就换了打扮，牛仔裤老爹鞋，硬生生又穿年轻了几岁。她不咯噔咯噔走路，周太太却觉得这清汤寡水的样子，也莫名地叫人想要与她多纠缠两眼。

书库的两侧分别安排有古籍编目室、修复室和整理室。编目室和整理室常年不开，如同摆设，只有修复室偶尔开一下。整个馆里的破损古籍都可以送到这里来修复，学校花大钱买了纸浆补书机、冷光工作台、超声波清洗仪之类的修复设备，也聘了两位古籍修复专业的研究员定期来一次。那些痼疾缠身的书籍，不论是鼠啮虫蛀，还是水渍发霉，到了这里，都能重获新生。在修复室工作的两个博士，恰好都姓王，年纪大一点的叫大王，小一点的叫小王。聂倩没来的时候，大王小王都不怎么来，聂倩来了之后，大小王肉眼可见地大频率来。

周太太倒是觉得兴味盎然。经常站在修复室门口和他们打趣，有时捎带把聂倩也塞进来，但聂倩总不那么配合，往往在字与字的间距中溜回她自己的世界，疏林远树，平淡幽深，老有一种傲气，好像只有她活在山巅。周太太不忿——不也是个图书管理员么，有什么傲的？

自打来了古籍馆，聂倩明白周太太的眼睛就没从她颅顶剥脱过。她早已习惯了身上粘着许多只眼睛，自己沉甸甸的像一只凹凸不平的蟾蜍。从前她和丛睿下楼扔垃圾，都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现在反而要手拖着手，扔给大家看。有几次他们手拖手一起出入金辉小苑二号楼，对上周太太，对方总含着笑，仿若拥有一百种的乐趣。

不管周太太是不是隔三差五去上班，聂倩是天天都要去的。有一阵大小王也天天去，说是暑假到了，在家也没事，还不如来馆里吹免费空调。

我看你们是不想帮忙看孩子。周太太说，还是馆内的文气养人，进来就心旷神怡。

聂倩不搭茬，冷着脸坐在架子后面，见着他们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大王识趣，过阵子就不来了，小王反应慢，有一天就在馆里挨了骂：放着一两岁的孩子不看天天跑四库捣什么乱，这儿是查阅资料的地儿，不是聊天室。聂倩把笔记本合扣下，边起身边冲身边的小王说。当着周太太的面。

我跟你讲，我年轻那会儿，可比你横多了。小王走后，周太太说。她站起来，从桌子后面走到桌子的腰间。她还是和聂倩保持一定的距离，不会走到她的鼻子上去。

聂倩从自己的书上抬起头，微笑着看她。这种微笑让周太太感到不适。她想伸手拽下来聂倩的假笑，那不是有礼貌，而是一种隐藏的又故意不愿意隐藏的鄙夷。她总是会在这种鄙夷之下沉不住气。

我见过的美女多了，真的是标准版的大美女，就拿我同学王玉静来说，年轻的时候……好多话周太太一说就多，又常常在自己的话的分叉里迷失方向，说到后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要说什么了。但总得回家不是，快到五点钟的时候，所有的话头就会有一个急匆匆的收梢：

懂了吧？她说，你不能这么横。懂了吧？等你过两年再看看。懂了吧？你现在是年轻。懂了吧？

聂倩客客气气地听，看上去又似乎没在听。

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呢。你也过了三十了，看你还能撑多久。周太太闷气地想。

话跟人，和周太太待得时间久了，聂倩回家这话也还跟在她身上。有一天她正做饭，拎着一只汤勺站在琥珀色玻璃锅前和丛睿聊天。

啊，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丛睿说，叶欣要结婚了。

在哪结？国外吗？

应该是国内。

和一个男的？

不然呢，难道会和一个女的么？

怎么不会？你得尊重性向和信念跟你有差别的人。懂了吧？

这三个字一出，聂倩惊得跳脚，慌忙把玻璃盖子盖好，仿佛不盖上就会有更多个这样的话如锅里蒸腾的气体一般轰地冒出来。

这年春天刚冒头，丛睿得到了去法国交流一年的机会。机会难得，大家各显神通，丛睿险胜一个老公在校办的女博士，拿到了名额。秋天走，到第二年的九月再回来。聂倩忙着给他置办行李，从六月买到八月，6.18、8.18，每一个淘宝打折季都赶着买，结果收行李时也装不了几件。聂倩弓着身子往下压箱子，丛睿手指抠着行李箱沿，一点一点往里塞跑出来的真空压缩袋的边角。聂倩脸色通红，满头是汗。夏天已经过去了，可仍热得难受，老式的橱柜桌子都在身后柔和地燃烧，还没等她开始流眼泪，丛睿倒先哭了。聂倩开箱又拿出两条夏天的短裤，说夏天她去的时候再给他带上，反正现在也用不到。这么说的时候，她觉得拂过心头的一点悲伤又转瞬隐去。

九月份丛睿刚走，聂倩就先后不断收到大小王的微信轰炸。大小王个性不同。大王直接，小王暧昧。大王外向，小王含蓄。不管哪种，聂倩一概不理。

时间久了，周太太和聂倩说话也放松起来。她说，你是不是觉得大小王长得不好？聂倩说，和长相没关系。周太太说，都是因为你现在还是好年纪，挑得厉害。如同被刺了一下，聂倩眼睛忽然一跳，从下眼眶跃上眉底，直视周太太，目光里多了几分不常有的不耐。乍看之下，周太太吃了一惊，这眼神太熟悉了，有一阵子达利也是这么看她的。她不自在地别过了自己的头，把几本工读生整理好的古籍又重摆了一遍，指头在书脊上摩挲着，布纹触感粗糙，她的指头顺着条纹慢慢往下滑，听到聂倩在身后声音陡峭，很严肃地说并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自己，也不享受。周太太热笑里夹着冷笑，说你这是因为大小王质量不高，搔不到痒处。聂倩不再吭声，垂头继续看自己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