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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达利在德国一共待了九年。三年的本科,他读了五年才拿下来。五年里他有过无数次想要放弃的念头,甚至有一次,在旅行中他差点跳下了一条河。
起初,他尚存希望,希望自己重新回到国内。那时候他还在西部一个小镇读语言,一切还来得及。他常常这样想,如果,人生需要在某个时刻坚持自我,那么一定是那时候,十八岁,一切都还来得及。
镇子坐落在一座小山上,连买床被子的商店都没有。从山顶上走到山下的火车站需要半个小时,如果去大一点的城市,要倒好几趟巴士。一天中往返车辆非常有限,最后一班车是下午六点钟,如果赶不上,就只能外宿。山间很美,云雾总是浮在人的眼前。山下有大片的田野,春天秋天都是黄黄绿绿的一片。他在那里待了整整八个月,但他从未享受过这美感。
你爸爸当年只用了一年就拿下了博士,你凭什么喊苦喊累?母亲说。
我小时候我父母可没有这样管过我。如果我有你这样的机会,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年轻的时候不吃一点苦怎么成?她还这么说。
傍晚之后,山村就陷入了宁静,达利总喜欢爬上山道,去山顶上看看。日落总是令人不安,无论它是绚丽抑或是贫乏。他可以看到山下的教堂,他俯瞰着它们,万物矗立,唯有他想要将自己的脚拔出土地。太阳最后的闪耀使原野生锈,地平线上再也留不下斜阳的喧嚣与自负。他拍下了很多这样的照片,存在手机里,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那些照片全部象征着他想要死亡的瞬间,它们形成了一个结界,将他牢牢锁死在其中。要抓住这紧张而奇异的光有多难,那是个幻象,人类对黑暗的一致恐惧把它强加在空间之上。想要纵身跃入一个深渊的念头就是那时候诞生的。
困难最初来源于洁癖,他不能和室友们一同生活,他觉得他们脏。房间里到处都是蟑螂,他每个月都要灭一次,但是挡不住他们照旧把没吃完的饭放在餐桌上发酵,一周都不扔垃圾。清理公共空间似乎变成了他的责任,最初他做了这些,后来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做。如果他可以忍受打开砂糖就会发现一层蚂蚁,或者蟑螂从餐桌的边缘施施然地爬过,他也就不必做。但是他不行。干净的习惯是周太太帮他养成的,从小他就懂得规整自己的东西,如果不知道,反倒好了。有时候他也这么想。因为知道脏,所以就更不能接受脏,最后的结果就是他成了一屋子人的免费佣人。
有一天他在整理冰箱时翻出一盒已经拆封半个多月的鲜牛奶,奶已经发酵,冰箱里有一股恶臭。他把牛奶放到垃圾桶旁,傍晚的时候听到一声尖叫,有一个人高喊:是谁把我的牛奶扔了!怎么可以随便扔别人的东西!这句话让达利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他想缩在房间里,就像一只蚌牢牢关上自己的壳。但是那叫声不肯休止,他听到另外两个室友走了出来,都为自己做了辩解,于是质疑变成了声讨。他明白他们高声说话的理由。他明白,只有等他走出去,才能让那些音量降低。但是他仍然选择了沉默。这是一种懦弱。他一直都知道的懦弱。周太太喜欢他变成一个懦弱的人。当然她并不认为这是懦弱,而是有教养。什么是有教养呢?就是永远不要和吵闹的孩子争辩。小时候如果和邻居的谁起了争执,为着一本书或者一个游戏机什么的,周太太永远会戴上自己骄傲又平和的面容牵起他的手离开。他们不争辩。
你有你自己捍卫权利的能力。有一次他听到一个父亲在对他的孩子说。他们争着玩一台从德国买回来的遥控飞机,几个孩子扭打在了一起。那一次他只是看客,实际上后来他常常是看客。看客的同义就是边缘化。他看到那个父亲站在孩子的身后,教他的小孩用肢体夺回属于自己的权益。成年以后,纵使似乎有了自己的思想,他也无法判断哪一种教化更为合理,人的存在与发展都像是无数个偶然。
稍晚一些时候,他走出房门,向那个室友说明了理由。室友脸上写满严肃:你应该提前和我说一声,怎么可以随便扔别人的东西呢?达利解释说牛奶已经过期,但是自己确实有不当之处。他平静地、微笑着对着那个人讲话,他明白了周太太所说的教养,它的本质是忍耐与精神制胜。“我觉得你下次不要乱动别人的私人物品。”室友轻易地击碎了他努力营造的高贵。达利感觉到了一种欺辱,这之后他更加沉默,沉默着做一切因他人而产生却要因他而结尾的事件,然而这样的付出并未能够为他赢得友谊,反而使他与众人格格不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喜欢针对他。他感受到了孤独与无限孤独。
谁不孤独呢?周太太说。达利每一次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都加深了内在的无助。从小到大,所有他不能够做到的事,她总是逼迫他去做,他满足了她的要求,按照她的意见来,然而他们从来没有成功过,一次都没有,反而失败来得迅速又凶猛。
咱们高中一定要上三中。她说。
那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完全不合理的规划。他的成绩,在班里勉强排得上中等,想要去全省最好的中学,简直是痴人说梦。他母亲不止是痴,还爱梦。
没有考上三中的暑假,周太太以泪洗面。后来他们托关系上了师大附中,又强行安排进了重点班,从那时起他就开始了垫底的人生。考上大学几乎是无望的,周太太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没有人捅破,她对外人说,原本就是要大学在国外念的。果然如此,高中二年级开始,他们着手出国事宜,连换新房的机会也放弃了。多少年过去,周太太还把这些事挂在嘴角。
读完语言之后他去了科隆,最初选了机械制造专业,但是他完全跟不上课程,语言像是白学了一般,课堂上的内容录了音,回去也仍然听不懂。第一个学年他的主修专业课挂了两门,到第二个学年补考了三次都没有通过。至此全德范围内的机械制造专业他都没有办法再念,只能换专业。然而换专业又面临着专业匹配的问题。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已然面临退学或者无学可上的局面。
周先生飞了一趟德国,把他从科隆带到慕尼黑。周先生的学位就是在那里拿到的,在和旧日校友几经联系之后,达利改学文学,英德双语授课。
2016年年初,他在《欧洲时报》上看到一个男生因为学业压力大而在吕根岛自杀的消息时,竟然对自己生出了鄙夷。他一无是处,甚至连自裁的勇气也没有。
那几年,母亲说她似乎得了抑郁症。他感到好笑。明明遭受这一切重创的是自己,为什么会有人说,都是因为你让我崩溃。因为迟迟不能毕业,她的同事见了面就问了又问。她以他为耻。这些话她没有明着说,但是他知道。他知道自己天分有限,即便是狠狠读书,也难得跟得上。当她在他的深夜打电话来的时候,他常常假装没有听到。好多天之后,她问他,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他会说自己在做作业。
她很想到欧洲来,做一次母子间的旅行。但是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了。
一号楼刘阿姨家的小虎在英国留学,他带着他妈妈游玩了半个多月。
她总会提到那对母子,先是从博士楼说起。原来博士楼里都住着些什么人,现在什么人都能住进来。刘阿姨一家不过都是工勤人员,怎么也能住到这里,这里可是博士楼啊,住的满当当的都是留洋回来的教授和家眷们。又说,你看一个后勤和一个校医院的护士生出的孩子都能如何如何,你怎么就连毕业也不行?
他自惭形秽,因为在他念了五年大学终于可以毕业之际,刘阿姨的儿子已经申请到了博士学位。
最后,他母亲会说,你和你父亲是一样的冷血动物,那时候他就不让我去欧洲,现在你也不让我去。
本科毕业之前,他说想要回国,周先生周太太都坚决反对。说这么多年搞回来,就是个一般大学的本科,这让大家的脸往哪里放,更何况回来干什么呢?工作也难找。于是他咬着牙又申请了本校的硕士。这许多年了,他也已然适应了环境,或者也适应了绝望。
他从来没有谈过女朋友,初中时他曾经对一个女性有过好感,唯一的,短暂的。那时他们排一个英文短片,女孩子演爱丽丝,他演柴郡猫。他实在爱极了这个角色,想出现的时候就出现,想消失的时候就消失。出现的时候他要转到一面,露出道具服的一侧,消失的时候要转到另一面,和背景色融为一体。排练时都好好的,但是上了台他大脑里一片空白,转错了所有出现消失的瞬间。下面的人乱哄哄笑个不停。下了戏,所有人都宽慰他说反而这样带了许多意料之外的喜感,包括那个女孩子,她第一次同他说额外多的话,她说达利这个名字很有趣。还没等他回话,就看到周太太找来了。她站在小小的后台更衣室的中间,问:哪个是导演。嘈杂声渐渐沉寂,爱丽丝站了起来。
达利英文拿过全国少儿口语大赛的优秀奖,你们谁拿过,为什么不让他演主角要演一只猫?她说。
那一刻,什么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