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总批:写急事不得多用笔,盖多用笔则其事缓矣。独此书不然:写急事不肯少用笔,盖少用笔则其急亦遂解矣。如宋江、戴宗谋逆之人,决不待时,虽得黄孔目捱延五日,然至第六日已成水穷云尽之际,此时只须云“只等午时三刻,便要开刀”一句便过耳。乃此偏写出早辰先着地方打扫法场;饭后点士兵刀仗刽子;巳牌时分,狱官禀请监斩,孔目呈犯由牌,判“斩”字,又细细将贴犯由牌之芦席亦都描画出来。此一段是牢外众人打扮诸事,作第一段。
次又写扎宋江、戴宗,各将胶水刷头发,各绾作鹅梨角儿,又各插朵红绫纸花,青面大圣案前,各有“长休饭”、“永别酒”;然后六七十个狱卒,一齐推拥出来。此一段是牢里打扮宋、戴两人,作第二段。次又写押到十字路口,用枪棒团团围住;又细说一个面南背北,一个面北背南,纳坐在地,只等监斩官来。
此一段是宋、戴已到法场,只等监斩,作第三段。次又写众人看出人,为未见监斩官来,便去细看两个犯由牌:先看宋江,云犯人一名某人,如何如何,律斩;次看戴宗,犯人某人,如何如何,律斩。逡巡间,不觉知府已到,勒住马,只等午时三刻。此一段是监斩已到,只等时辰,作第四段。使读者乃自陡然见有“第六日”三字便吃惊起,此后读一句吓一句,读一字吓一字,直至两三页后,只是一个惊吓。吾尝言:读书之乐,第一莫乐于替人担忧。然若此篇者,亦殊恐得乐太过也。
此篇妙处,在来日便要处决,迅雷不及掩耳,此时即有人报知山泊,亦已缩地无法,又况更无有人得知他二人与山泊有情分也。今却在前回中,写吴用预先算出漏误,连忙授计众人下山。至于于路数日,则恰好是事发迟二日,黄孔目捱五日,三处各不相照,而时至事起,适然凑合,真是脱尽印板小说套子也。
写戴宗事发后,李逵、张顺二人杳然更不一见;不惟不见而已,又反写二番众人叫苦,以倒踢之,真令读者一路不胜闷闷。及读至“虎形黑大汉”一句,不觉毛骨都抖;至于张顺之来,则又做梦亦梦不到之奇文也。」
话说当时晁盖并众人听了,请问军师道:“这封书如何有脱卯处?”吴用说道:“早间戴院长将去的回书,是我一时不仔细,见不到处!才使的那个图书不是玉筋篆文‘翰林蔡京’四字?「篆体字文,前略此详,正妙。」只是这个图书便是教戴宗吃官司!”「奇谈。」金大坚便道:“小弟每每见蔡太师书缄并他的文章都是这样图书。今次雕得无纤毫差错,如何有破绽?”吴学究道:“你众位不知。如今江州蔡九知府是蔡太师儿子,如何父写书与儿子却使个讳字图书?「说得明快之极。」因此差了。是我见不到处!此人到江州必被盘诘。问出实情,却是利害!”晁盖道:“快使人去赶唤他回来别写,如何?”吴学究道:“如何赶得上。他作起‘神行法’来,这早晚已走过五百里了!「好。」只是事不宜迟,我们只得恁地,可救他两个。”晁盖道:“怎生去救?用何良策?”吴学究便向前与晁盖耳边说道:“这般这般。……如此如此。……主将便可暗传下号令与众人知道,只是如此动身,休要误了日期。”众多好汉得了将令,各各拴束行头,连夜下山,望江州来,不在话下。
且说戴宗扣著日期,「好。」回到江州,当厅下了回书,蔡九知府见了戴宗如期回来,好生欢喜;先取酒来赏了三钟,亲自接了回书,便道:“你曾见我太师么?”戴宗禀道:“小人只住得一夜,便回了,不曾见得恩相。”知府拆开封皮,看见前面说:「正经。」“信笼内许多物件,都收了。……”中间说:「次之。」“妖人宋江,今上自要他看,可令牢固陷车,盛载密切,差的当人员连夜解上京师。沿途休教失走……”书尾说:「带。」“黄文炳早晚奏过天子,必然自有除授。”蔡九知府看了,喜不自胜,叫取一锭二十五两花银赏了戴宗;一面分付教造陷军,商量差人解发起身。戴宗谢了,自回下处,买了些酒肉,来牢里看觑宋江,不在话下。
且说蔡九知府催并合成陷车,过得一二日,正要起程,只见门子来报道:“无为军黄通判特来相探。”「紧接。」蔡九知府叫请至后堂相见。又送些礼物,时新酒果。知府谢道:“累承厚意,何以得当。”黄文炳道:“村野微物,何足挂齿。”知府道:“恭喜早晚必有荣除之庆!”黄文炳道:“相公何以知之?”知府道:“昨日下书人已回。妖人宋江,教解京师。通判只在早晚奏过今上,升擢高任。家尊回书备说此事。”黄文炳道:“既是恁地,深感恩相主荐。那个人下书,真乃神行人也!”知府道:“通判如不信时,就教观看家书,显得下官不谬。”黄文炳道:“小生只恐家书,不敢擅看;如若相托,求借一观。”知府便道:“通判乃心腹之交,看有何妨。”便令从人取过家书递与黄文炳看。
黄文炳接书在手,从头尾读了一遍,卷过来看了封皮,只见图书新鲜。黄文炳摇头道:“这封书不是真的。”「贼。」知府道:“通判错矣;此是家尊亲手笔迹,真正字体,如何不是真的?”黄文炳道:“相公容覆:往常家书来时,曾有这个图书么?”「贼。」知府道:“往常来的家书却不曾有这个图书,只是随手写的。今番一定是图书匣在手边,就便印了这个图书在封皮上。”「反用一解妙。」黄文炳道:“相公休怪小生多言。这封书被人瞒过了相公!方今天下盛行苏,黄,米,蔡,四家字体,谁不习学得些?「书轻点过。」只是这个图书是令尊恩相做翰林学士时使出来,「贼。」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见。「贼。」如今升转太师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图书使出来?「贼。○此一段比前吴用所说,又另增出。」更兼亦是父寄书与子,须不当用讳字图书。令尊太师恩相是个识穷天下高明远见的人,安肯造次错用?「贼。○此一段与吴用所说同。」相公不信小生之言,可细细盘问下书人,曾见府里谁来。若说不对,便是假书。休怪小生多说,因蒙错爱至厚,方敢僭言。”蔡九知府听了说道:“这事不难;此人自来不曾到东京,「补一句。」一问便显虚实。”知府留住黄文炳在屏风背后坐地,随即升厅,叫唤戴宗,有委用的事。当下做公的领了钧旨,四散去寻。
且说戴宗自回到江州,先去牢里见了宋江,附耳低言,将前事说了,宋江心中暗喜,次日又有人请去酌杯。戴宗正在酒肆中吃酒,只见做公的四下来寻。当时把戴宗唤到厅上。蔡九知府问道:“前日有劳你走了一遭,真个办事,未曾重赏你。”戴宗答道:“小人是承恩相差使的人,如何敢怠慢。”知府道:“我正连日事忙,未曾问得你个仔细。你前日与我去京师,那座门入去?”戴宗道:“小人到东京时,那日天色已晚,不知唤做甚么门。”「东京帝都,人山人海,如何日晚,门都不知,写得好笑。」知府又道:“我家府里门前,谁接著你?留你在那里歇?”戴宗道:“小人到府前,寻见一个门子,「寻见二字好笑,写得如市之门,可张雀网。」接了书入去。少刻,「少刻又好笑,写得潭潭之府,跬步即尽。」门子出来,「又好笑,写得相府中,鬼亦更无别个。」交收了信笼,著小人自去寻客店里歇了。「写得相府中门房亦无一间,好笑。」次日早五更去府门前伺候时,「写得太师府前,如鸡声茅店、人迹板桥相似,好笑。」只见那门子「只是这个门子,如贫士仓头相似,好笑。」回书出来。小人怕误了日期,那里敢再问备细,「戴宗固不问,门子如何也不问,好笑。」慌忙一迳来了。”知府再问道:“你见我府里那个门子却是多少年纪?或是黑瘦也白净肥胖?长大也是矮小?有须的也是无须的?”戴宗道:“小人到府里时,天色黑了;「好笑。」次早回时,又是五更时候,天色昏暗,「好笑。○趁黑交出来,写得太师府前,如做鬼市,好笑。」不十分看得仔细,只觉不恁么长,中等身材。「中等二字好笑,长亦有之,短亦不远。」敢是有些髭须。”「反与知府商量髭须,好笑之极。」知府大怒,喝一声“拿下厅去!”傍边走过十数个狱卒牢子。将戴宗拖翻在当面。戴宗告道:“小人无罪!”知府喝道:“你这厮该死!我府里老门子王公,已死了数年,如今只是个小王看门,如何却道他年纪大,有髭须!况兼门子小王不能够入府堂里去,但有各处来的书信缄帖,必须经由府堂里张干办,方才去见李都管,然后递知里面,才收礼物!便要回书,也须得伺候三日!我这两笼东西,如何没个心腹的人出来问你个常便备细,就胡乱收了?我昨日一时间仓卒,被你这厮瞒过了!你如今好好招说,这封书那里得来!”戴宗道:“小人一时心慌,要赶程途,因此不曾看得分晓。”蔡九知府喝道:“胡说!这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左右!与我加力打这厮!”狱卒牢子情知不好,觑不得面皮,把戴宗困翻,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戴宗捱不过拷打,只得招道:“端的这封书是假的!”知府道:“你这厮怎地得这封假书来?”戴宗告道:“小人路经梁山泊过,走出那一伙强人来,把小人劫了,绑缚上山,要割腹剖心。「辩。」去小人身上搜出书信看了,把信笼都夺了,却饶了小人。情知回乡不得,只要山中乞死。他那里却写这封书,与小人回来脱身。「辩。」一时怕见罪责,小人瞒了恩相。”知府道:“是便是了,中间还有些胡说!眼见得你和梁山泊贼人通同造意,谋了我信笼物件,却如何说这话!再打那厮!”
戴宗由他拷讯,只不肯招和梁山泊通情。蔡九知府再把戴宗拷讯了一回,语言前后相同,说道:“不必问了!取具大枷枷了,下在牢里!”却退厅来称谢黄文炳道:“若非通判高见,下官险些儿误了大事!”黄文炳又道:“眼见得这人也结连梁山泊,通同造意,谋叛为党,若不早除,必为后患。”知府道:“便把这两个问成了招状,立了文案,押去市曹斩首,然后写表申奏。”黄文炳道:“相公高见极明。似此,一者,朝廷见喜,知道相公干这件大功;二者,免得梁山泊草寇来劫牢。”知府道:“通判高见甚远,下官自当动文书,亲自保举通判。”当日管待了黄文炳,送出府门,自回无为军去了。
次日,蔡九知府升厅,便唤当案孔自来分付道:“快教叠了文案,把这宋江,戴宗的供状招款黏连了;一面写了犯由牌,教来日押赴市曹斩首施行!自古‘谋逆之人,决不待时。’斩了宋江,戴宗,免致后患。”「作此疾语,令人吃惊。」当案却是黄孔目,本人与戴宗颇好,却无缘便救他,只替他叫得苦;「先写一句孔目无便救他,只叫得苦,反呼山泊诸公,妙甚。」当日禀道:“明日是个国家忌日,「妙。○空中结撰,有此奇文。○此止为梁山泊来不及作地耳,然在俗笔,定向知府边延挨下去,更不能先作骇疾语,次又另生出奇避孕药救之一了也。」后日又是七月十五日,--中元之节「妙。○生出许多枝节。」--皆不可行刑;大后日亦是国家景命;「妙,○看他亦是二字,勉强之极。」直至五日后,方可施行。”「一日是国忌,一日是中元,一日是景命,然则止是三日后耳,却云五日后,妙。」原来黄孔目也别无良策,只图与戴宗少延残喘,亦是平日之心。「又反呼山泊诸公,妙。」蔡九知府听罢,依准黄孔目之言,直待第六日「此五字中,暗伏无数事在内。」早辰,「早辰。」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扫了法场。「偏是急杀人事,偏要故意细细写出,以惊吓读者。盖读者惊吓,斯作者快活也。○读者曰不然,我亦以惊吓为快活,不惊吓处,亦便不快活也。」饭后「饭后。」点起士兵和刀仗刽子,「急病杀人事。」约有五百余人,都在大牢门前伺候,「闲中先叙士兵之多,为后出色。」巳牌时候,「已牌时候。」狱官禀了知府,亲自来做监斩官。「急杀人事。」黄孔目只得把犯由牌呈堂,当厅判了两个“斩”字,便将片芦席贴起来。「急杀人事。○急杀人事,偏又写得细。」江州府众多节级牢子虽然和戴宗,宋江过得好,却没做道理救得他,众人只替他两个叫苦。「再插一句众人无力相救只叫得苦,反呼山泊诸公,妙甚。○李逵两日不知在何处。○张顺两日一发不知在何处,急切中令人闷闷。」当时打扮已了,就牢里把宋江、戴宗两个抠扎起;「一发急杀人。」又将胶水刷了头发,网个鹅梨角儿,「偏要细写,恶极。」各插上一朵红绫子纸花;「偏要细写,恶极。」驱至青面圣者神案前,「偏要细写。」各与了一碗长休饭,永别酒。「偏要细写。」吃罢,辞了神案,漏转身来,搭上利子。「越急杀人。」六七十个狱卒「五百士兵,又加六七十狱卒,写得闹乱之极,为后作地。」早把宋江在前,戴宗在后,推拥出牢门前来。「越急杀人。」宋江和戴宗两个面面厮觑,各做声不得。宋江只把脚来跌,戴宗低了头只叹气。江州府看的人真乃压肩叠背,何止一二千人。「五百余士兵,六七十狱卒,又加二千看的人,写得闹动之极,为后作地。○李逵何在,张顺何在,急切中都不见了,令人闷绝。」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团团枪棒围住,「越急杀人。」把宋江面南背北,将戴宗面北背南,「偏听偏信细。」两个纳坐下,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到来开刀。「十八字句,真正急杀人。」众人仰面看那犯由牌,上写道:
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诗,忘造妖言,结连梁山泊强寇,通同造反,律斩。
犯人一名戴宗,与宋江暗递私书,勾结梁山泊强寇,通同谋反,律斩。
监斩官,江州府知府蔡某。「已到法场上,只等午时到矣,却不便接午时三刻四字,却反生出众人看犯由牌一段,如得恶梦,偏不便醒多挨一刻,即多吓一刻。吾常言写急事,须用缓笔,正此法也。」
那知府勒住马,只等报来。「上言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到,即便开刀。此又云监斩官已到,只等午时三刻,文情愈近愈急,真是地泳尽绝,天路不通,令人更无生情入想之处。」只见法场东边,一伙弄蛇的丐者,「奇文。○法场必在十字路口,故有东边、西边、南边、北边之文也。」强要挨入法场里看,众士兵赶打不退。正相闹间,只见法场西边,一伙使枪棒卖药的,「奇文。」也强挨将入来。士兵喝道:“你那伙人好不晓事!这是那里,强挨入来要看!”那伙使枪棒的说道:“你倒鸟村!我们冲州撞府,那里不曾去!到处看出人!便是京师天子杀人,也放人看,你这小去处,砍得两个人,闹动了世界,我们便挨出来看一看,打甚么鸟紧!”「东边略,西边详,各异。」正和士兵闹将起来。监斩官喝道:“且赶退去,休放过来!”闹犹未了,只见法场南边,一伙挑担的脚夫「奇文。」又要挨将入来。士兵喝道:“这里出入,你挑那里去!”那伙人说道:“我们挑东西送知府相公去的,你们如何敢阻当我!”士兵道:“便是相公衙里人,也只得去别处过一过!”那伙人就歇了担子,都掣了匾担,立在人丛里看。「第二段闹,第三段不闹,又各异。」只见法场北边,一伙客商推两辆车子过来,定要挨入法场上来。士兵喝道:“你那伙人那里去!”客人应道:“我们要赶路程,可放我们过去。”士兵道:“这里出人,如何肯放你!你要赶路程,从别路过去!”那伙客人笑道:“你倒说得好!俺们便是京师来的人,不认得你这里鸟路,只是从这大路走。”士兵那里肯放。那伙客人齐齐地挨定不动。「亦与上异。」--四下里吵闹不住。「再总束一句,极其精神。」这蔡九知府也禁治不得。又见这伙客人都盘在车子上,立定了看。
没多时,法场中间,人分开处,一个报,报道一声“午时三刻。”「写得急杀不可当。」监斩官便道:“斩讫报来!”「急杀不可当。」两势下刀棒刽子便去开枷;「急杀不可当。」行刑之人执定法刀在手。「急杀不可当。」说时迟,「说时迟那时快六字,固此书中奇话也,乃此处又作两半用,更奇绝。」那伙客人在车子上听得“斩”字,数内一个客人便向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立在车子上,当当地敲得两三声,四下里一齐动手;那时快,却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五十一字成一句,不得读断。○自拿翻戴宗后,便不复更见大哥,何意此时从天而降,读之令人身毛都竖。○要想他更无商量处,直是一副血性自做出来,可笑可爱。」手起斧落,早砍翻了两个行刑的刽子,「要着。○每言大哥粗卤,大哥辄不肯服,只如此处两斧,大哥真是不粗卤也。」便望监斩官马前砍将来。「更要着,妙绝。」众士兵急待把枪去搠时,那里拦得住。众人且簇拥蔡九知府逃命去了。
只见东边那伙弄蛇的丐者,「写如此匆忙事,偏板板下东西南北四字,却又偏板板用两遍,而又能不见其板板,偏见其匆忙,见其笔力过人处。」身边都掣出尖刀,看著士兵便杀;西边那伙使枪棒的「妙。」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一派杀倒士兵狱卒;「比前增狱卒字,便有变换。」南边那伙挑担的脚夫「妙。」轮起匾担,横七竖八,都打翻了士兵和那看的人;「比前又增看的人。」北边都伙客人「妙。」都跳下车来,推过车子,拦住了人。「写得妙。」两个客商钻将入来,一个背了宋江,「要着。」一个背了戴宗。「要着。」其余的人,也有取出弓箭来射的,也有取出石子来打的,也有取出标枪来标的,「写出纷纷杂杂,真使其事如画。」原来扮客商的这伙便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此五个人真像客商。」那伙扮使枪棒的便是燕顺、刘唐、杜迁、宋万;「此四个人真像使枪棒的。」扮挑担的便是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此四个人真像脚夫。」那伙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此四个人真像丐者。」这一行梁山泊共是十七个头领到来,带领小喽啰一百余人,四下里杀将起来。
只见那人丛里那个黑大汉,轮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晁盖等却不认得,「写黑大汉忽然欲明,忽然欲灭,笔势奇绝。○此处忽灭。」只见他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叙功疏中奇话。」晁盖猛省起来,“戴宗曾说一个黑旋风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个莽撞之人。”「此处忽明,闲中补出戴宗在山泊说琵琶亭饮酒事,如画。」晁盖便叫道:“前面那好汉莫不是黑旋风?”那汉那里肯应,火杂杂地抡著大斧只顾砍人。「此处又忽灭,妙绝。」晁盖便叫背宋江、戴宗的两个小喽啰,只顾跟著那黑大汉走。「晁盖极是。○只因极是,变出极不是来,奇想奇笔,出人意料。」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横遍地,血流成渠。推倒颠翻的,不计其数。众头领撇了车辆担仗,「细。」一行人尽跟了黑大汉,「妙绝。」直杀出来。背后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张弓箭,飞蝗般望后射来。那江州军民百姓谁敢近前。这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自在江边杀人。晁盖便挺朴刀,「四字写得义形于色。」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好晁盖。」那汉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又好黑大汉,真乃各成其事。」
约莫离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见尽是滔滔一派大江,却无了旱路。「偏要逼到险绝处,使读者受吓不少。」晁盖看见,只叫得苦。那黑大汉方才叫道:「方才二字,有僧由点睛之妙,忽然将他跳楼以后气忿不开口直写出来,并将他跳楼以前气忿不开口,亦直写出来。」“不要慌!且把哥哥背来庙里!”众人都到来看时,「合二语,活写出黑大汉在前,众人在后,好笑。」靠江边一所大庙。两扇门紧紧地闭著。黑大汉两斧砍开,「快事。」便抢入来。晁盖众人看时,两边都是老桧苍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额上,四个金书大字,写道:“白龙神庙。”
小喽啰把宋江,戴宗背到庙里歇下,宋江方才敢开眼,「宋江、戴宗开眼,不作一齐,好笔法。」见了晁盖等众人,哭道:“哥哥!莫不是梦中相会?”晁盖便劝道:“恩兄不肯在山,致有今日之苦。这个出力杀人的黑大汉是谁?”「黑大汉上加出力杀人四字,可作李大哥生时官名,死后谥号,妙绝妙绝。○写晁盖勤问李逵,非表晁盖关心,正表李逵骇目也。」宋江道:“这个便是叫做黑旋风李逵;「此处忽明。」他几番就要大牢里放了我,「补得妙绝。」却是我怕走不脱,不肯依他。”晁盖道:“却是难得这个人!出力最多,「四字评尽一生。」又不怕刀斧箭矢!”「六字画尽平生。」花荣便叫:“且将衣服与俺二位兄长穿了。”「问李逵是晁盖,定是大将。讨衣服是花荣,定是儒将。」
正相聚间,只见李逵提著双斧,从廊下走出来。「奇。」宋江便叫位道:“兄弟,那里去?”李逵应道:“寻那庙祝,一发杀了!叵耐那厮见神见鬼,白日把鸟庙门关上!我指望拿来祭门,却寻那厮不见!”「余波,一笑。」宋江道:“你且来,先我和哥哥头领相见。”李逵听了,丢了双斧,望著晁盖跪了一跪,「要知此跪非跪晁盖,正为宋江严命不敢不跪耳。○跪了一跪四字,不是写他肯跪,正是写他不肯拜也。与前文扑翻身躯便拜六字反对,妙绝。」说道:“大哥,休怪铁牛粗卤。”「杀得快活,便认粗卤,绝倒。」与众人都相见了,却认得朱贵是同乡人,两个大家欢喜。「遥作沂水杀虎之引。」花荣便道:“哥哥,你教众人只顾得著大哥走,如今来到这里,前面又是大江拦截住,断头路了!却又没有一只船接应,俏或城中官军赶杀出来,却怎生迎敌,将何接济?”李逵便道:“不要慌!「上云不要慌,是背入庙里;此又云不要慌,不审有何良策。陡然看到下句,不觉绝倒。」我与你们再杀入城去,「奇语。」和那个鸟蔡九知府,一发都砍了快活!”戴宗此时方苏醒,「然后戴宗苏醒。」便叫道:“兄弟!使不得莽性!城里有五七千军马,「下文城中追兵,遥望如何能定其数,先向无意中就戴宗口中点出一句,其法非人所知。」若杀入去,必然有失!”阮小七便道:“远望隔江那里有数只船在岸边,我兄弟三个赴水过去夺那几双船过来载众人,如何?”「若无下文张、李、穆、童船来,则并不写隔江有船矣。为有下文张、李、穆、童船来,故先以隔江有船作引也。」晁盖道:“此计是最上著。”
当时阮家三弟兄都脱剥了衣服,各人插把尖刀,便钻入水里去。约莫赴开得半里之际,「妙笔。○不是等船,又不是夺船。」只见江面上溜头流下三只桌船,吹风忽哨飞也似摇将来。「偏写得两耀,妙。」众人看时,那船上各有十数个人,都手里拿著军器,「两耀得妙。」众人却慌将起来。「妙。」宋江听得说了,便道:“我命里这般合苦也!”奔出庙前看时,「张顺不认众人,宋江又在庙内,叙事至此,几成两错,看他如此卸出笋口来,真有捻笔如花之乐。」只见当头那只船上坐著一条大汉,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叉,「只倒提二字,明明写出不是追兵,妙极。」头上挽个穿心红一点髯儿,下面拽起条白绢水,口里吹著忽哨。「可知。」宋江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张顺。宋江连忙便招手,叫道:“兄弟救我!”张顺等见是宋江,大叫道:“好了!”「写出心中无数又苦又急。」飞也似摇到岸边。三阮看见,退赴过来。金夹批:夺船一段乃引文,盖惟恐张顺来得突然,故先作一波折,今既迎入,便随笔放下。」一行众人都上岸来到庙前。
宋江看见「宋江看出,余人不认,都好。」张顺自引十数个壮汉「此一段乃独写张顺,故在当先船上,又独坐一只也。」在那只船头上;「张顺独作第一段。」张横引著穆弘、穆春、薛永,带十数个庄客,在一只船上;「揭阳镇一霸,浔阳江一霸,作第二队。」第三只船上,「倒一句,便觉文字变换。」李俊引著李立、童威、童猛,也带十数个卖盐火家,「揭阳岭一霸作第三队,忽然将上文无数长书,收在一处。布想立格,无不大奇。」都各执枪棒上岸来。张顺见了宋江,喜从天降,哭拜道:「喜从天降四字下,却接哭拜二字,直写出豪杰朋友神理来。俗笔如何能有一字。○真正大喜,未有不哭者,俗子安得知之,才子则知之耳。」“自从哥哥吃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无路可救!「补出数日中又苦又急。」近日又听得拿了戴院长、李大哥又不见面,「补出寻李逵不着又苦又急。○不惟补出张顺寻李逵,兼补出李逵自去行事,无一人与他商量,妙绝。」我只得去寻了我哥哥,「补出浔阳江心兄弟二人又苦又急。」引到穆太公庄上,「补出揭阳镇上穆、薛三人又苦又急。」叫了许多相识;「补出揭阳岭上四人又苦又急。」今日我们正要杀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正文是动法场,旁文又说劫牢,写一时人事,咄咄之极。」不想仁兄己有好汉们救出,来到这里。不敢拜问这伙豪杰,莫非是梁山泊义士晁天王么?”「是不曾相认语。」宋江指著上首立的「四字写出山泊体统。」道:“这个便是晁盖哥哥。你等众位都来庙里叙礼则个。”张顺等九人,晁盖等十七人,宋江、戴宗、李逵,共是二十九人,都入白龙庙聚会。──这个唤做“白龙庙小聚会。”「忽然一束,其笔如椽。○此一段为一部书之腰。」
当下二十九筹好汉各各讲礼已罢,只见喽啰慌慌忙忙入庙来报道:“江州城里,鸣锣擂鼓,整顿军马出城来追赶。远远望见旗蔽日,刀剑如麻,前面都是带甲马军,后面尽是擎枪兵将;大刀阔斧,杀奔白龙庙路上来!”李逵听了,大叫一声“杀将去!”「只三字,壮多少军威,笑铙歌之繁弱也。」提了双斧,便出庙门。晁盖叫道:“一不做,二不休!众好汉相助著晁某,直杀尽江州军马,方才回梁山泊去!”众英雄齐声应道:“愿依尊命!”一百四五十人一齐呐喊,杀奔江州岸上来。有分教:血染波红,尸如山积。直教:
跳浪苍龙喷毒火,爬山猛虎吼天风。
毕竟晁盖等众好汉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