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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忽明忽暗的长街上,赵虎跟着自己瘦长的影子慢慢往前走,在寂静的夜晚他第一次感到这样轻松自在,凉爽的风挟带着浓浓的水气从墨河边的林子里吹过来,他闻到了空气中被焚烧的薄荷叶的清香。
在子午镇蛰居的这个漫长的春夏曾经带给他一连串的不愉快。现在他内心潜藏着的不安在微微的醉意中化为乌有,那条木船在黄昏的时候就修好了,明天一早他就将离开这儿。想象着翌日的夜晚他将躺在凉飕飕的船舷上,在满天的星斗下静静远去……两岸的芦苇中水鸟咕咕地叫着,它们黑色的剪影在水面上交喙……他乡异域的那些漂亮的渔婆晃荡着两肋沉甸甸的乳房在深夜的船上走来走去,那对像是装着果浆的东西仿佛在晚上才具有了某种生命,带给他渴望已久的安宁。
街面上闲坐着几个纳凉的老人,今天是七月十五,他们摇着蒲扇,漫不经心地谈论着那些早已死去的人,说话的声音像是被黑夜吮吸掉了一部分,耳语般的对话听上去显得断断续续的。
街道上半明半暗的事物一如往昔的样子,它宁静的外表正如一个熟睡的女婴。远处田野上的池塘被灯笼的光亮映得橙红,隐隐传来的女人招魂的哭声并没有使赵虎感到不快。在他的印象里,赵家的人一直生活在某种不经意的郁闷之中,父亲的那张枯瘦的脸上镌刻着的焦灼与惶恐,像一块发了霉的朽木。他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柳柳在那座破庙里找到他时的情景:她站在屋前的碌碡旁,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的两腮滚落下来。“柳柳,柳柳……”他从墙角的草垫上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柳柳擦了擦泪水:“我听翠婶说有人……”赵虎笑了一下:“我过几天就要走了,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赵虎想着这句话,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猪肉铺子的边上。在一阵刺鼻的香气中,他看见一个年老的女人蹲在沿街的一张木桌边卖花。那些湿漉漉的白色花朵在盛满水的蓝边碗里盛开着。她喉管里发出的喑哑的吆喝声在深巷中回荡着。在舂米房的门口,一个无腿的老头双手撑着地面坐在蒲团上挪到了他的跟前,朝他摊开了双手,赵虎从衣袋里摸出一枚铜板扔给他,铜板在地上叮叮当当地跳了几下,沿着阴沟滚出了很远。
刚才在船上的时候,那个头顶微谢的江北佬告诉他:明天早上鸡叫头遍的时候就开船,你是不是就在船上过一夜?赵虎趁着醉意在船舱的竹席上躺了下来。月亮从东边的树林中升起来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前些天柳柳为他打好的一个蓝布包裹还搁在卧房里,他决定回家去取来,何况,临出门之前总得跟父亲说一声。
现在,赵虎已经走到了墨河岸边的柳荫道上,他看见树丛中烧纸化钱的火光闪闪烁烁,墨河两边堆着的高高的草垛在水面上布下伞形的阴影。几个洗衣服的女人从水码头的石阶上走了上来,端着脚盆渐渐走远。赵虎来到离子午桥不远的地方,听到了南山寺庙里传来的钟声,河边的小鸟突然停止了喧闹的鸣叫,仿佛在谛听它沉闷的声响。透过稀疏的树木,赵虎已经看得见赵家大院高大的门楼,山墙上的一扇木栅栏窗户里亮着灯光,翠婶的身影在灶屋里若隐若现。哑巴站在门口的白果树下,正在石槽边喂狗。
赵虎在洒满露水的草丛中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感到鞋子里有一粒石子硌得他的脚板底有些疼,他踮着脚,脱下鞋子抖了抖,这时,他感到背后有个人在他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