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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就到了三伏天,炙热的阳光将地面烤得裂开了缝,墨河上蒸腾起一缕缕的白烟。赵少忠坐在门前的白果树下,汗水将身下的藤椅浸得湿乎乎的,翠婶从后院拎来一桶桶井水,泼在滚烫的地上,他感到一股热气朝他迎面扑来。
前些天来过的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在晌午的时候又来到了赵家大院,此刻他正坐在堂屋里吸着烟斗,他高大的人影静伏在门槛边的罗纹砖上,幽暗的门洞里飘散出一团团的烟雾。这个人看上去有些面熟,赵少忠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也许是在子午镇做工的外乡人,这个一言不发的年轻人第一次来到院里找赵虎的时候,赵少忠把他让进堂屋,给他沏了一杯茶,赵少忠自言自语似的跟他聊了几句,想打听他的来意,他一直缄默不语。
这段日子,常常有些陌生人来找赵虎,他不知道赵虎这些天在镇上又惹出了什么事,他的眼前闪现出几年前那三个扛着花圈的姑娘的身影,心头掠过一阵烦躁与不安。
现在,太阳已经偏西了,赵少忠呆呆地注视着空空荡荡的街面。邻居在屋前的篱笆边燃起一堆薄荷草熏蚊子,浓烟顺着微弱的东南风飘过来,呛得他直打喷嚏。他摇着蒲扇回到了屋里。被剪得光秃秃的树丛中找不到一处荫凉的地方,他绕过一排回廊,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后院的两扇侧门敞开着,井台边洗了一半的衣服搁在那儿,柳柳不知去了哪里。哑巴举着一杆连枷,噼噼啪啪地打着地上的豆筴,豌豆在他的身边跳荡着,他不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枕巾似的红布擦着脸上的汗水。
赵少忠坐在卧室的窗边,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一本本旧书,目光越过窗框,看着那个坐在堂屋的年轻人。陌生人在渐近的黄昏中离开了那里,赵少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走到了屋外,他看见翠婶手里捏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若有所失地朝后院走过来。到了近前,他才看清那是一把磨得锋利的匕首。
翠婶脸色灰暗,像是被什么事吓着了一样,重重地喘着粗气。
“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这玩艺儿?”赵少忠接过匕首,看了看。
“在堂屋的桌上,没准是那个年轻人留下的。”翠婶说。
赵少忠感到一阵晕眩。这些天,对于那些走马灯似的陌生人的来临,他虽然感到隐隐的不快,但他一直以为他们不过是为了几两银子,现在看来,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那个人走的时候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翠婶说。
“赵虎的身上会不会有人命?”过了半晌,翠婶又说。
“人命?不会吧?”
“去年冬天他从什么寨子逃回来的时候,我总感到有些什么事。”“偃林寨?”赵少忠愣了一下。
“他袖子上的血我用糯米汁洗了几遍都没洗掉。”
“今天来的这个小伙子不像是本镇人。”赵少忠说。
“哪儿呀,”翠婶笑了起来,“他就是镇上的王二毛,小时候为了跟人赌一块干馍还吃了一撮狗屎哩,你怎么全忘啦?”
“一转眼,那小子长这么大了。”赵少忠自语道。
“三天前来过的那个人倒像是外乡人。不过——”翠婶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都被搞糊涂了。”
“王二毛现在在镇上做什么?”
“听人说他在三老倌的一个铺子里做事,我也说不清到底做什么。”翠婶说。
赵少忠从桌边站起来,慢慢踱到门边,又转过身来:“你去渡口把赵虎找回来。”
翠婶急急地朝门外走了几步,赵少忠又叫住了她。
“还是我去吧。”
黄昏时分,赵少忠拄着一根拐棍,独自一人朝渡口走去,墨河的岸边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乘凉的老人,几个妇女手里拿着竹竿和绳子在河边的树丛里搭着帐篷,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午后炽烈的光线现在渐渐暗淡下来,天气变得凉爽了一些。街上正是人多的时刻,新鲜瓜果的清香中混杂着腐沤的烂叶的酸臭。
赵少忠来到渡口的时候,船工和几个木匠正在船头喝酒,太阳已经悬挂在河面一望无际的丘陵的草丛中,它的余晖将河水映得红艳艳的。看见赵少忠走过来,船主站起身来放下了跳板。船主是一个江北佬,头顶微谢,他春末的时候贩了一船生姜到子午镇来卖,在这里已经盘桓了几个月了。
“今天你怎么有空到河边来转转?”船主给他斟了一杯酒。
“赵虎怎么没在这儿?”赵少忠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停留在远处的河面上,那里一簇刨花被风越吹越远。
“他大概已经回去了吧。”船主说。
“他已经有好几个晚上没回家了。”
“他白天时常来这儿,晚上从来没在船上过过夜,大概在镇上找到相好的了吧?”
“我常看见他在镇上棉花房对面的酒店里喝酒。”一个船工说。
“你们这条船什么时候能修好?”赵少忠问了一句。
“快了,”船主说,“三天后就开船。”
在夕阳的最后一片亮光中,赵少忠悻悻往回走。这些年他很少出门,子午镇的那条旧街边又修了一条新街,看着那些店铺里出入的陌生面孔,他常有一种置身异乡的感觉。他穿过一片萝卜地,走到了长满松树的木桥边,隐约听见街上传来棉花弹弓嘭嘭的声响。
棉花铺子的四周飘满了纷纷扬扬的棉絮,对面酒店的门帘低垂着,他看见酒柜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不一会儿,柳柳脸上红扑扑地挑开门帘走了出来,酒店老板将头伸出窗外:“早上他还在这儿喝过酒,你再到别处看看吧。”
柳柳心事重重地走到赵少忠身边,脸色阴沉沉的。
“我把镇子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他的人影。”柳柳说。
赵少忠没有吱声,低着头往回走,那根包着铁皮的拐棍在碎碎的街面上发出“笃笃”的声音。他们走到那家肉铺边的一条弄堂口,柳柳从身后追了几步,走到他的跟前:“赵虎会不会在那座破庙里?”
赵少忠止住了脚步,他看见在那片浓密的树林背后空旷的田野上矗立着一座颓圮的破屋,屋前的池塘泛着白光。
“他去那座破庙干嘛?”赵少忠咕哝了一句。
柳柳已经拐进了那条狭窄的弄堂,朝那座房子走去,赵少忠远远地看着她。
那座房子原先是一个庙宇,一年夏天院墙被风刮倒了之后,再也没有人修葺过,庙里的和尚搬到南山去了,一个放牛娃几十年来一直住在那里,现在他的身体像摇摇欲坠的房子一样朽坏了。赵少忠常常看见他牵着一头黄牛在镇外的田野上四处转悠。
柳柳已经走到了那片池塘的边上,她的身影远远看上去就像灰蒙蒙的树木一样显得不真实。
“你在看什么?”一个挑着湿漉苇叶的人从他身边擦过。
赵少忠没有搭理他。
晚上,柳柳把满头草屑的赵虎领回赵家大院的时候,一种更大的不祥之感掠过赵少忠的意识深处,赵虎的暴躁和沉默不语加深了他的不安。既然赵虎宁愿栖息在破庙的草堆之中,一定有着难以言说的隐秘,他本来也许可以躲过三天的时光,然后随船北上,现在他无奈之中回到家里,使一切都变得更加尴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