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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柳柳像往常一样在空空荡荡的卧房里做完了针线,正要吹灯入睡,突然听见楼下梅梅的房间里传来什么东西被撕碎的声音。她屏住呼吸,侧耳聆听了一会儿,从床上坐了起来。
梅梅出嫁以后,她的卧房一直空着,柳柳躺在阁楼上,常常感到房屋在风中像树一样地摇晃起来,一连好几个晚上,她总是被屋外的各种声音弄得难以入睡。有时檐下一只筑巢的小鸟的聆叫或者一只在瓦楞上行走的花猫都会使她从梦中醒过来。
现在,她又一次听到了那种声音,在夜深人寂的晚上,它听上去像是一匹布被撕碎了。不一会儿,楼下传来椅子被碰翻的响动。柳柳从床上爬起来,举着那盏罩子灯,拉开门走到屋外的廊下。
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满天的星斗闪闪烁烁,像是洒在一面绒毡上的数不清的金粉。父亲和翠婶的房间漆黑一片,月光中间或传来一两声山羊的啼叫。院中高大的树木显得影影绰绰的。
她走下楼梯来到梅梅的卧房跟前,那声音突然停息了,她蹑手蹑脚走到窗下,房间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使她的心房突突地跳起来。她将灯举到窗台上,看见哑巴惊慌失措地坐在梅梅的床边,张大嘴呆呆地看着她,他的头上、肩上落满了布屑。
哑巴用一只手挡住窗口射进去的光亮,另一只手将撕得破破烂烂的花布衫藏到身后。
柳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耳根一阵燥热,哑巴抖抖索索地坐在床沿上有些不知所措。柳柳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走到门边,朝他做了个手势,哑巴像一阵风似地从门洞中窜了出去,消失在院子的树丛里,他的胳膊碰到柳柳的肩膀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个外乡人总是勾起她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躲躲藏藏的目光像是包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柳柳懂事的时候,耳边常常掠过一些有关他的荒诞不经的传闻,这些令人心悸的闲言越发加深了她的深深的厌恶感。梅梅对这个聋哑人出人意料的同情与宽容使她感到隐隐的担忧,她似乎觉得这个外乡人的聋哑是装出来的,她害怕有一天他会突然说出一两句什么话来。
柳柳在院中的廊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肩上依然残留着一阵麻酥酥的感觉,她举着罩子灯走到楼梯口,又止住了脚步。她看见晦暗的楼梯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只死鼠。她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她已经不止一次在楼梯上看见死鼠了,它的雪白的牙齿龇在外面,灰色的皮毛上沾满了露水。前些天,她在院中刨番瓜时,曾跟翠婶提起过这件事。
“这一带最近闹起了瘟病,镇上的鸡都死得差不多了,没准老鼠也得了那种病。”翠婶说。
“可它们怎么老是死在楼梯上,会不会……”
“说不定楼道口有一个鼠穴。”翠婶说。
“会不会有人……”
“你总是疑神疑鬼的。”翠婶笑了一下,“树影动一下也会吓你一身汗。”
柳柳没有再说什么,当天下午,她在楼梯口的阴沟边、瓜藤中找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没发现鼠穴。第二天,翠婶从镇上的药店里买来了一些药粉,撒在那座阁楼的四周,院子里立刻飘满了一股刺鼻的气息。那天晚上,柳柳在卧室听见父亲被药味呛得直打喷嚏。
“哪来的一股药味。”父亲在院子里说道。
“我从镇上买了一些药粉,这些天,家里到处都是老鼠。”翠婶说,“它们常常爬到我的床上来。”
夜渐渐地深了,树林中刮过来的风使她微微感到有些凉意,柳柳伫立在楼道口,感到心头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听见背后的一扇门打开了,她转过身,看见赵虎的卧房里亮起了灯光,赵虎披着一件单衣从门口探出头来朝这边张望。
“你在找什么?”赵虎说。
“没什么。”柳柳说,她不由自主地朝赵虎走过去,不时地回过头朝楼梯上看。
“你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吧?”
“没有。”
“你的样子看上去像得了一场热病似的。”赵虎说。
柳柳笑了一下。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
“睡不着,我到楼下来转转。”柳柳说。
“这些天我老是看见你三更半夜在院子里晃荡。”
柳柳走进了赵虎的卧房,赵虎捻亮了桌上的灯,从床下抽出一张糙纸卷了一支烟,慢慢地吸着,在烟草的香气中,柳柳松了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
“我刚才上楼的时候看见楼梯上有一只死鼠。”柳柳说。
“一只老鼠有什么可怕的?”赵虎看了她一眼,“我真担心你会被吓出病来。”
柳柳正想说什么,看见赵虎的枕边放着一把闪亮的尖刀,她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
“过些天我就要跟船到江北去了。”赵虎说。
“什么时候走?”
“那条船的货舱朽坏了,村里的几个木匠正在修。”
“什么时候回来?”
“没准。”赵虎说。
油灯的火苗在风中扑闪着,赵虎长满胡茬的脸在火光中显得疲惫而苍老。屋外敲更的竹梆的声音在深巷中回荡。
“你要不就在我的床上躺一会儿吧。”赵虎说。
“不了。”柳柳说。
她站起来朝门外走,赵虎跟着她来到屋外。柳柳想起小时候母亲死的那一天,她和赵虎缩在床上的被窝里在灵堂里隐隐的哭声中守候天明的情景。她仿佛感到母亲憔悴的身影躲藏在树木的阴影中,几十年来一直没有离开过这座院子。
她走到楼梯的边缘停了下来,赵虎举着灯朝上走了几步,俯身将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提了起来,柳柳侧过身,眼睛不敢朝那边看。
“一段烂草绳。”赵虎嘿嘿地笑了两声,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了墙外。
柳柳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天快亮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独自一人在黄昏的时候走进了一片桃林,淙淙的流水顺着树根一直流到她的两腿之间。她看见水边栖息着一群白鹤一般巨大的苍蝇,它们在水里搓洗着细长的脚蹼,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掉了她的衣裙,衣服的布屑远远地挂在树枝上,那些成熟的桃子扑簌簌掉在地上,桃子晃动着细长的尾巴朝她蔓延过来,爬到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赤身裸体躺在青草上,一个她熟悉的人影来到她身边,他喃喃自语着,用粗糙的手掌摩蹭她光光的肚皮。她的腹部渐渐隆起,像气泡一样慢慢膨胀,最后“嘭”的一声爆裂了……
柳柳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高了,桌上的那盏油灯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听见父亲在院中咳嗽着,像是用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地修剪着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