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新梅出院那天下着毛毛细雨,大姑去向李义泰借了辆三轮车。李义泰把三轮车从装卸队推出来,人就坐到垫子上不肯下来了,他非要去医院接新梅。大姑说,不用你去,新竹早跟小杭说好了,让小杭骑三轮。李义泰说,小杭小杭,我骑三轮时他还在他娘肚子里,不,他还在他姥姥肚子里呢。大姑说,你这个人说什么话都不中听。她上前去拉李义泰,李义泰就火了,他说,你要不要三轮了?你不让我骑三轮也不借你。大姑被这驴脾气的人弄得没办法,结果李义泰也去了。所以那天去接新梅的人不少,一堆人欢欢喜喜地把新梅扶上三轮车。新梅却阴沉着脸,大姑看她的脸色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悄悄问新竹,佩生怎么还没来?他不是说要来的吗?新竹那丫头一点涵养也没有,她冲着大姑说,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半路上碰到了佩生。佩生穿了一件破雨衣,自行车后架上绑着一只鸡,是一只活鸡,车一停它就咯咯地叫起来了。佩生看见这一群人,一时没了主意,他好像是对自己说,接出来了?我就知道佩生今天要倒霉,他不张嘴还没什么,一张嘴就让新竹骂了一顿。新竹说,你以为你不来她就出不了院了?这会儿还来干什么?你回家睡觉去。佩生一向有点怕新竹,他讪讪地跟着三轮车,他对大姑说,我去大庙巷买鸡了。大姑说,你也不看看什么日子,今天怎么去那儿买鸡?佩生说,不是你让我去买只鸡吗?大姑说,我是让你买鸡,可谁让你跑大庙巷去买了?多耽误工夫。你这孩子看上去不傻不笨,怎么做点事情总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佩生说,现在鸡很贵,那帮鸡贩子乱敲竹杠,只有大庙巷便宜一点。佩生不说清楚还没什么,他一说清楚就又让新竹骂了一顿。新竹说,杨佩生,你也算个男人?这儿贵那儿便宜的,你还好意思说,告诉你,这只鸡我回去就扔掉,我非要让你买一只贵的给我姐吃!佩生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么大,他想骂脏话,但这次他算聪明,脏话没出口就咽回去了。他说,你有神经病呀?我们家的事不要你管。新竹说,谁跟你是一家?我姐跟你是一家?那我问你,她在医院里这么多天你来过几次?我给你记着呢,三次,就他妈三次,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怕传染,你算什么男人?自己老婆,你还怕传染,你还戴了个大口罩!新竹骂得来了精神,要不是新梅突然哭起来,她还会骂下去。但是新梅突然哭起来了,她不想让别人听见她的哭声,她用毯子蒙住头。可她怎么不想想,你用毯子蒙着头哭,别人就会更注意你嘛。
好端端的一件事情就让佩生那只鸡搞坏了。那只鸡还在佩生的自行车上咯咯地叫,李义泰腾出一只手去打鸡,他说,你还叫,你还叫,都是你弄出来的事,你还不老实点。李义泰朝小杭挤着眼睛,小杭想笑又不敢笑,他捂着嘴说,判它五年徒刑。小杭这句话又把新竹惹怒了,她狠狠地瞪着小杭说,耍什么贫嘴?你不说话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大姑满面绯红,一路上我看就数她手忙脚乱的,她要让所有的人闭上嘴巴。她的手指一会儿去戳新竹,一会儿去捅佩生,她说,不准在大街上闹,你们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就不怕别人笑话?可是她自己的嘴巴也不肯闲着,我听她一路上说了一箩筐废话。她说,新竹,你不该对小杭这么说话。她说,小杭,你也不该乱开玩笑呀。她说,李义泰你蹬你的车行不行?她说,佩生,新梅哭成这样你也不管她?等佩生往新梅靠近时,她又一把拉住他,她说,你别管她,这会儿她在气头上,你别给她火上浇油。最后她把斗争大方向转移到鸡贩子身上去了,她说,那贩子缺德呀,佩生,你不看看他给你的什么鸡,这不是草鸡,是三黄鸡呀,三黄鸡烧汤一点鲜味也没有!
毛毛细雨淋湿了佩生脑门上的一圈稀疏的头发,他鼻尖上的水滴不知是雨水还是汗珠,出汗不奇怪,他走在我家人里面就像一个犯罪分子要接受批判嘛。我看见他的雨衣裂了一个口子,露出里面的油腻的蓝色工作服,我突然就觉得新梅他们对佩生太过分了,不管怎样,佩生至少是把鸡的事当大事办的,你看他连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嘛。你们别以为我是个糊涂父母,是有那种糊涂父母,自己的孩子偷了别人的东西他们还管销赃,我不是那种父母,我实事求是,谁错就骂谁,我不给自己的孩子护短。在今天这件事情上我就觉得佩生三分错,我家里人却是七分错,所以一路上我很不耐烦新梅的哭声,她把毯子蒙在头上的行为我尤其不能原谅,她怎么不知道你不看别人别人要看你呀,你看一路上行人都回头盯着她看,人家才不管你家一只鸡的事,人家以为你得了天花得了麻风病见不得人。
到了香椿树街,大姑猛地揭掉了新梅头上的毯子,说,绍兴奶奶看着你呢不能哭了,她跟美仙在咬耳朵呢,明天不知编出什么话来呢。我看见新梅眼泪汪汪的样子又不耐烦了,为个什么屁事你就哭成这样?你要是碰到我那些委屈,那些伤心事,你的眼睛不哭瞎了才怪!药店门口确实站着几个妇女,绍兴奶奶这个人,也不是我说她,这把年纪她不在家里呆着,偏偏要出来像一棵消息树一样站在街上,也没看见她抓到几个特务间谍什么的,她尽管别人的闲事了,你听她问佩生的那话就知道她有多糊涂多讨厌了。她大声问,佩生呀,你媳妇生啦?生个男的还是女的?她也不管大姑他们朝她翻眼睛,她只管说她的,佩生呀,现在是新社会了,男女各占半边天,你可不能嫌弃女儿呀。绍兴奶奶跟大多数香椿树街人一样,不主动与我家人搭话,可你知道佩生当时正没好气,他就把气撒到绍兴奶奶头上,他恶狠狠地对她说,你眼睛呢?她什么时候大肚子了?肚子不大怎么生孩子?绍兴奶奶被抢白了一顿,照理说也该罢休了,她偏偏还要给自己下台阶,她说,佩生,这你就不懂了,有人是扁肚子,八个月你都看不出来呀。这下佩生的话就混账了,他竟然对绍兴奶奶说,你才扁肚子呢,你爱生自己怎么不去生?
后来有人传话来,说那天绍兴奶奶差点让佩生气得心肌梗塞,我知道邻居们喜欢在这种事情上添油加醋,他们巴不得你听了这话也吓出个心肌梗塞。这些事我没兴趣说它,还是说新梅出院那天的事。我们家的队伍走到红旗小学那里新菊也来了,独虎也来了,这支队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上去就像在向邻居炫耀华家的威风呢,这支队伍走得好好的,突然就出了问题。问题出在佩生家门口,是李义泰把三轮车停在那里,李义泰没有错,他以为新梅是应该回这里来的,佩生也没有错,他以为新梅闹别扭闹到了头,她应该回他们两个人的家,佩生冲到前面去开门,可他刚拿出钥匙就听见新梅刺耳的叫声,不去他家,回我家!佩生傻眼了,他看看新梅,又看看大姑,他等着大姑处理这尴尬的局面。可我这妹妹也够糊涂的,她朝李义泰翻了个白眼,好像李义泰做错了什么事,她说,回家也好,好好调理几天再说。
佩生傻眼了,也不怪他会发傻,你听新梅那些话,什么他家我家的,女孩子嘛,嫁到谁家那就是她的家了,她不能说这话的。你也不能怪佩生后来生这么大的气,佩生后来把气撒在那只倒霉的鸡上,他抓住鸡的两条腿高高地举起来,然后重重地砸到地上,你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呢?好好的一只鸡,花钱买来的鸡,就这样让佩生活活地摔死了。
我告诉你,鸡血飞溅的时候,我的心在往下沉,我当时就知道新梅和佩生的婚姻也像那只鸡一样出了血。小夫妻闹别扭跟孩子们踢球一样呀,你尽管踢球,你不能往人家裤裆里踢,你不能总是犯规。我就觉得新梅犯了规,新梅犯了规自己还不明白,回到家她往床上一躺,她还满腹委屈呢。大姑进来说,佩生,佩生气得不轻。新梅一下就哭了,她说,谁气谁?这种人跟他怎么过?不过了,我跟他离婚!
这回轮到我生气了,我对我的大女儿叫喊道,你给我闭嘴,才结了几天的婚,就想离婚?我们华家不兴这一套,别说佩生,你就是嫁一块石头也不准离婚,嫁了谁就是谁,过不下去也得过。我说的当然是气话,我还不至于封建到那种程度嘛,我只是生新梅的气,气她不讲理,气她的小心眼,我说过什么事都要讲个道理,佩生不偷不抢,佩生不嫖不赌,佩生也不像我们厂猪宝那样用香烟头烫老婆,他不过是有点小家子气,你就为了这跟人离婚?说到哪儿也说不通嘛,别人会说你欺人太甚呢,别人会怀疑你心里有鬼呢,别人在背后把你骂得狗血喷头也是活该,你没有道理嘛。
我那妹妹在这件事上还不算糊涂,她捧着一杯水盯着新梅看,好像在判断她的话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她紧张地眨着眼睛,嘴里像患了牙疼病似的倒吸着气,我和大姑到底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在这种事情上我们好像是合用了一张嘴。大姑说,你这孩子,可不敢随便说那事,你们结婚才几天呀?佩生虽说不太懂事,可他不偷不抢不嫖不赌的,他也不像小虎那样,你没看见他把珍珍的脸打成个柿饼了吗,比起珍珍你也该知足了。
谁跟她比?新梅说,我没她那么贱。
珍珍是有点贱,她斗鸡眼嘛,哪儿比得上你?可她本分,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为一点小事你跟人离婚,街坊邻居会怎么说你,他们会说你这山看着那山高,说你没良心呢。
新梅说,我才不管他们说什么,只当他们在放屁。
他们是喜欢放屁,他们要放你也不能把他们的屁眼塞住,你捂着鼻子也没用,闷屁也惹你一身臭。大姑说,孩子呀,你不能得理不让人,再说佩生也是苦命的孩子,人家没爹没娘的,你去欺负他伤德呀!
谁欺负他了?新梅把一只枕头扔在了地上,她尖叫起来,你别给我乱扣帽子,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听不懂。
大姑说,好,我乱七八糟,我是乱七八糟,我没有文化可我懂道理,你不乱七八糟,你有文化,你能说会道,那我问你到了法庭怎么说,人家问你为什么离婚,你怎么说?你能说出个道理来吗?
新梅说,那还不好说?性格不合。性格不合就离婚。
大姑皱起眉头说,什么不合?什么新格旧格的,你少用什么新名词来骗我,性格不合?你骗谁去,一男一女,一凤一凰,怎么不合了?这种鬼话你骗自己去吧。
新梅要把大姑赶到外面去,她说,我不跟你说,跟你这种封建脑瓜,说什么也白搭。你吵死人了,你再不出去我出去,我回医院去,我告诉医生,我肝炎刚好又染上了大脑炎。
我看着我妹妹和大女儿扭在一起,你想新梅那点力气怎么能把大姑推出去?大姑像个女金刚站在床边,她也气坏了,她的鼻孔就像拉风箱一样呼啦啦地响着,她没办法了,最后就威胁新梅说,好,好,我不跟你说,我有大脑炎,还跟你说什么?我不说有人来跟你说,让佩生他爹妈的魂灵来跟你说,你看他们怎么说!让你爹妈的魂灵来跟你说,你看他们怎么说!大姑突然呼天抢地地叫起来,亲哥哥亲嫂嫂呀,你们在哪里呀,你们的儿女无法无天,你们怎么不来管一管?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生气呢。我知道我怎么管孩子们也不会听我的,所以我就更生气。你知道我这脾气,气极了我就喜欢掼纱帽,所以我就对大姑吼道,别来问我,她这种臭脾气全是你惯出来的,你还有什么脸来问我?结婚的时候不来问我,离婚倒想起来问我了?我对大姑吼道,别问我,去问她妈,孩子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她把绳子往脖子上一套就想一了百了,什么事也不管?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在天上大发雷霆,大姑在地上浑身颤抖,我想想不忍心,就说了一句,不能离。也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了消失已久的凤凰的声音。凤凰不知躲在哪儿,像跟屁虫似的回应着,不能离,不能离。
不能离。大姑后来嘴里一直念叨着我的命令,我的命令不是儿戏,大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淘了半天的米,淘出几粒沙子最后全让她放回去了。我看见她的眼睛眨得像北斗星似的,就知道她在动脑筋。不瞒你说,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动出什么脑筋来。大姑的手指上粘着一些米粒,对着墙壁指指点点的,她的嘴一张一合的,好像在教训谁。我想她总不会去教训那堵墙吧,墙又不闹离婚,墙又没惹她生气。我看见她那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的模样,心里说,妹妹呀,不是我小看你,你的脑筋都让柴米油盐塞满了,你的脑筋生锈了,能有什么锦囊妙计去对付新梅呢?
我不信对付不了你。大姑这气话明显是针对新梅的,我听着却像是跟我赌气呢。我说,你别赌气,赌气没有用,妹妹呀,不是我小看你,你的威信不行嘛,你做的饭他们爱吃,你说的话他们不爱听,你掏心掏肺,你把舌头说出泡来也没用,他们把你的话当耳旁风呢。
大姑把米倒进锅里,对新菊说,看着锅,别让饭糊了,我要出去。新菊说,你要到哪里去?大姑说,你们别来管我,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新菊听大姑的口气不对,就凑近了看大姑的脸,她说,是谁又惹你生气了?大姑气呼呼地说,谁,你们全家人!
大姑风风火火地走过黄昏的香椿树街,在佩生家门口她停下了。她低头看着地上的几滴鸡血和几根鸡毛,随手拿起隔壁陈家的破扫帚,把鸡毛都扫到对面李家那儿去了。然后大姑把门推开了一半,头探进去观察佩生的动静。这一看把大姑吓得不轻,她恰好看见佩生坐在凳子上磨菜刀。
佩生,你在干什么?大姑冲进去就抢佩生手里的菜刀,她说,你疯了?你磨刀想干什么呀?
你才疯了呢,刀子太钝,我磨一下好杀鸡。佩生仍然斜着眼睛,说,我又不是傻子,你们当我会把鸡扔了?杀了鸡我自己吃。
大姑看了眼地上的那只死鸡,她知道自己神经过敏了。我看见她捂着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你这孩子,杀个鸡也用不着这样凶神恶煞的,你放手,让我来,我还想跟你谈一谈呢。
谈什么?佩生说,我午饭都没吃,你没听见我的肚子叫得像青蛙似的?人家都说我的媳妇是白娶了,媳妇娶回家,娶个空锅空被窝,娶媳妇干什么?
谁跟你嚼这舌头让他烂了舌根子。大姑说,这是什么话?新梅天天住在医院里,难道还要她回来做给你吃陪你睡?佩生,你要是个人就不该说这种话。
她没病的时候也一样,做一顿饭就像立了一场大功,又喊腰酸又是背疼的。佩生说,她还总是嫌我脚臭,夜里睡觉她要我在脚上包一块毛巾睡,你知道不知道?
那是她的不对了。大姑想笑又没笑出来,她已经开始给鸡拔毛了。她说,去拿只篮子来,这些鸡毛晒干了卖到收购站去,记住别晒到街上去,有人专门顺手牵羊偷鸡毛的。佩生拿了篮子过来,大姑一下就切入了正题,说,佩生,我拿你当自己的孩子,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告诉你吧,新梅的脑子里有个坏念头。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想离婚?没那么便宜。佩生冷冷地说。
你这种态度不行。大姑说,我把你当自己的孩子才来给你敲警钟呢,你要把大姑当自己人,就听我一句话,你要收住她的心呀。
怎么个收法?佩生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你这孩子死心眼。大姑说,你要摸新梅的脾气,你要顺着她,你这孩子不会当男人,天下还有比男人更好当的吗?一个月交一次工资,家里油瓶倒了你都不用扶呀,当男人就是当神仙,你怎么就不会当,婆婆妈妈的事你都要管,管它干什么?
我不管,她今天给独虎买一双皮鞋,明天给他买一套西装,她这么给娘家当运输大队长,我们还过不过日子?
大姑被佩生说得一时语塞,大概是多少有点理亏。她干笑了一声,说,咳,什么皮鞋西装的,都是小事,夫妻感情才是大事,佩生,你得听我一句话,你得下点功夫,打消新梅脑子里那怪念头,你们得要个孩子呀,你不懂女人,有了孩子女人的心就收住了。
你说得轻巧,孩子又不能从石缝里蹦出来,这事你自己去问她,你问她,我们结婚这些日子来了几次?她不愿意我有什么办法?我跟她来硬的她就扯着嗓子尖叫,她故意要让邻居听见。
这种事情不能硬来,你抓不住她的心就抓不住她的人。大姑说,现在的女人不比以前,男人反过来要讨好女人,怎么个讨好法?这还不容易,她说往东你别往西,大事小事你顺着她,你别怕丢面子,你像个奴才那样伺候她,不怕抓不住她的心,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知道个好坏?
我才不做她的奴才呢,佩生说,凭什么?她又不是皇帝家的千金公主。
她不是千金公主你就是个达官贵人了?大姑有点生气了,把一堆鸡肠子狠狠地扔在脸盆里,说,你这孩子死脑筋,我不过是举个例子,谁真让你做她的奴才了?好了,我跟你说什么也说不通,那你们就准备去法院离吧。
放屁。佩生情急之下脱口骂了一句。
你这孩子嘴臭,嘴臭我不计较。大姑说,你说我放屁,那都是好屁呀,你要是还愿意听听大姑的屁,大姑就再放几个给你听听,你要不愿离得有个实际行动。什么叫个实际行动?这只鸡就叫实际行动,熬了鸡汤给她送去就叫实际行动。
鸡本来就是为她买的,我吃东西从来都让着她,就说吃鸡,从来就是她吃鸡腿我吃鸡屁股,你去问问她自己,我有没有撒谎,他妈的,我对她还不好啊?
鸡屁股也不是坏东西,有人天生喜欢吃鸡屁股呢。大姑皱紧眉头看着佩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死脑筋的孩子,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是宰相遇到兵了,我不跟你说什么道理了,我给你下命令,我命令你晚上把鸡汤给新梅送去,用破棉袄包好不会冷,小心别洒了,这是第一道命令。第二道命令,咳,第二道命令就难了,我给你下了命令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执行好呀?
佩生嗤地一笑,说,你要下命令?你是哪方面军的?我不知道你要下什么命令嘛。
你给我谦虚点,你要不想跟新梅散就得听我的命令。大姑声色俱厉地说,你有没有听过那档评书,叫个什么什么计的?你今天就得去跟新梅唱那个计。
什么计?佩生说,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我们的事跟评书有什么关系?我从来不听评书。
大姑努力地回想着她听过的那档评书,她捏着脑门,终于把它捏出来了,对了,叫个苦肉计嘛,大姑突然叫起来,就是苦肉计,你今天得去跟新梅唱一场苦肉计。
什么苦肉计?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我为什么要给她唱苦肉计?
我说你死脑筋嘛,你跟新梅做的什么夫妻?你到现在不知道她的脾性,她这人吃软不吃硬,你别看她嘴凶,其实心肠最软啦!你要拿住她不能动手,要动脑子,你要吓住她靠别的不行,你得像评书里的张公子一样,得用苦肉计。张公子不是用假上吊吓住了李小姐吗?你也该来一次假上吊,假上吊,你懂不懂?你别把眼睛瞪那么大,没让你真上吊,是让你把她吓住,我知道新梅那孩子,你得来这一手才能拿住她呀!
这算什么计?佩生大声说,不离就是不离,我才不跟她来什么假上吊呢,万一真吊死了怎么办?
你这孩子死脑筋,不就是做给她看的吗?真要死人还叫什么苦肉计?大姑说着有点生气了,她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瞪着我,好像我是来害你的。反正是你们夫妻的事,你要不愿意我不逼你,就当第二道命令是个屁,你不是说我放屁吗,就当是个屁吧。反正是新社会了,结婚自由,离婚自由,我做长辈的也管不了那么多,随你们去吧。
大姑就是有这种本事,嘴里说着话手里的事情也就做完了。她把弄干净的光鸡放进砂锅,加好了水,即使是怒火万丈,她宰的鸡也是雪白雪白的不带一丝杂毛,她煮鸡汤绝不会忘记放几片生姜。大姑做完了所有的事绷着脸向外面走,佩生跟在她身后。大姑突然回头怒喝道,你跟着我干什么?你不怕我害你?我要你去上吊嘛。佩生却嘿地一笑,他说,我小时候玩过假上吊的,那滋味可不好受,尿都憋出来了。大姑仍然没给他好脸色,说,尿憋点出来算什么?她是你媳妇呀!
我事先绝对没想到大姑会在新梅他们之间搅出这件事来,也亏她想得出来,什么苦肉计?这是在自作聪明呢。你知道为什么大姑这苦肉计让我害怕吗?我是想起了凤凰的死,多少年来我一直见不得绳子,看见绳子我就像见到了毒蛇,就像见到了阎王。我想我妹妹是让那些无事生非的评书灌了迷魂汤了,你一定要来苦肉计就来苦肉计吧,为什么偏偏要假上吊呢?你不是存心让我难受吗?
天底下的糊涂虫都聚到我华家来了。佩生一向不听大姑的话,该听她话的时候他不听,这次不该听她的他却听了。我知道他也是没办法了,可是我还是从心眼里瞧不上他,你堂堂男子汉,不为三斗米折腰,怎么能为了媳妇做这种装死卖疯的事?大姑没文化,她脑子里一盆糨糊,糨糊里长不出诸葛亮的计谋算盘,你怎么跟大姑一般见识呢?你要觉得上吊好玩你就去吊吧,你要是假戏真做送了命也是活该!
我说的当然是气话。那天夜里,我看见大姑和佩生在新梅面前唱双簧。大姑像个将军一样指挥佩生演他们的苦肉计,大姑对佩生说,佩生你这死脑筋呀,这天气怎么能把被子晒外面?被子淋湿了怎么睡?今天就睡这儿吧。佩生说,我没晒被子。佩生把话说了一半就咽回去了,他看看大姑的眼色说,就是,睡湿被子明天长一身痱子。新梅说,谁让他在这儿睡?你这种人,睡了湿被子才知道干被子的好。你能听出来吧,我女儿的口气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凶了,看来那锅鸡汤她没有白喝,你也能看出来吧,别看新梅那么凶,其实她也很好哄的,鸡汤喝下去她的心肠就软了。大姑就像气象台一样知道新梅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天晴,她知道新梅天晴了,就得意了。她朝佩生挥了挥手,说,快洗脚去,把你那臭脚好好洗洗。
佩生在外面洗脚的时候,我看见大姑从一只木箱里拿了一条麻绳出来,我看见她把绳子一圈圈地绕在手上,不知怎么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我突然觉得那只缠着麻绳的手不是我妹妹的手,是阎王爷的一只手。我失声对她大叫起来,扔掉绳子,快把绳子扔掉!你知道我妹妹常常能听见我的声音,可这次她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哥哥嫂子呀,我不是存心要吓新梅,我是没办法了,我是为他们好,我不能让他们离婚,这是苦肉计呀。
扔掉绳子,让你的苦肉计见鬼去。我怎么嚷嚷都不能阻止大姑的苦肉计。她走到佩生身边轻声地说,我教你那番话都记住了?记住别插门,到时候我就进来了。你千万记住,要把手垫在脖子上,千万别松手。我想这真是见鬼了,好像华家的人都是上吊钻绳套的行家,她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呢。我看见佩生咽了一口唾沫,他这会儿的模样看上去有点可怜。他说,我这么闹真的有用?她就不敢提离婚了?大姑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敢了,我最知道她,几个孩子,其实就数她心肠软。
我没脸细说那天半夜里的事情。反正半夜里我家突然鸡飞狗跳的,我女婿根本就不想死,可他很利索地把一条绳子挂到了房梁上。他根本不懂死是怎么回事,可他把自己的脑袋伸进了绳套里。事前大姑教他的那番话他记了一半,还有一半他没记住,他就记得要假上吊了。他说,你要是敢跟我离婚,我就上吊,跟你妈一样。这最后一句话是他自己说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咧嘴笑了起来,所以新梅就给了他一个耳光。新梅刚刚准备原谅他,他的臭嘴里却冒出这句缺德的话,这个耳光打得好。新梅说,我就跟你离,凭什么我要跟你这种人过一辈子?新梅一提离婚的事他就急了,他急匆匆地搬了张凳子去上吊,所以新梅一眼看穿了他的把戏,说,你会上吊,狗就不吃屎了。新梅这话说得不应该,也不在理,那是她不知道狗急跳墙的道理。佩生站在凳子上说,操他妈的,你不信,我偏偏要让你信。佩生说着就把绳套拴到脖子上。我觉得那天的事情中了邪气了,我似乎再次看见了那只恶魔的手,一只青紫色的闪烁着刺眼的光芒的手,就是那只手把我和凤凰从人世间带走,把我的二十岁的花一般的女儿新兰从人世间带走,现在它又来了。我敢打赌是那只手搬走了佩生脚下的凳子,我看见佩生的双脚突然就悬空了。
我不能告诉你们佩生那天阴差阳错的悲剧,你替我想想,我怎么忍心看我的女婿上吊的细节,我知道那是假的,可我就是不敢睁眼呀。我想难道我华家的人脖子天生是为绳套长出来的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见佩生在拼命地拍打自己的屁股,他的嘴里呜噜呜噜地狂叫着,我猜那会儿他是后悔了,他知道那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了,我猜那会儿他在痛骂糊涂的大姑为他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或者他在向新梅求救,说他喘不过气来了,说绳套和凳子都出了问题。我听见了新梅如梦初醒的尖叫声,这尖叫声把一家人都引来了。大姑刚刚进来的时候,还是不慌不忙的,她还对新梅说,都是你呀,你要跟他离婚才惹出来的事,你们还傻站着,快把他放下来呀!大姑扑上去抱住佩生的腿,直到这时她才失声叫起来,不好了,快去叫救护车,他怎么尿了一裤子呀!
不是我男尊女卑,在这种人命关天的紧要关头,女的没有一点屁用,她们就会鬼喊鬼叫的,一个个都乱了方寸。只有我儿子独虎临危不乱,他像个医生一样翻开佩生的眼皮,观察了他的瞳孔,还用手搭了搭佩生的脉搏,说,很危险,要人工呼吸。说完他就对着佩生的嘴里吹气,两只手一上一下地挤压佩生的肚子。独虎一点也不嫌佩生的嘴臭,所以我常说看人要看他的本质,这种紧要关头你就看出我儿子的本质来了吧,他的本质还是好的。独虎后来总是对他姐夫说,是我救了你的命。那也不是没来由的,要不是独虎的人工呼吸,佩生兴许真的就没命了。
佩生命大,他的狗命保住了,但从此就落下了后遗症。不是什么头疼脑热的后遗症,这后遗症来得蹊跷,也不知怎么搞的,佩生从医院里出来就不能走路了。你知道他的一条腿本来就有毛病,现在整个右半边身子都不能动了。医生说是脑血栓,医生总是拣好听的词说。我心里明白,什么脑血栓,这不就是瘫痪了吗?
我说的这些事别人听了都不敢相信,有人说了怎么天底下的不幸都让你们家碰上了呢?你要这么问我,我还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呀,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还要问你呢,为什么你们都活得好好的,我们家的人就活得这么苦?为什么?你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你不要去听我妹妹的胡言乱语。她那天抓着新梅的手,哭着闹着要新梅打她的耳光,她说,是我搅出来的事,我是狐狸精我是扫帚星,我就会害人,这下害你们一辈子了,你不打我老天不答应呀。新梅被她逼得没办法,就打了她一下。大姑仍然抓住她的手不放,说,不疼呀,打一下不行,还得打,把我脸打肿了我才放开你的手。新梅怎么下得了手,虽说她对大姑一肚子怨气,可这会儿她只能抱住大姑嘤嘤地哭,她说,你别再逼我了,我打你的耳光天理难容,老天会让我的手指都烂掉的。大姑不听别人说,她只顾自己胡言乱语,我是扫帚星,我们村里的三奶奶没说错,我一生下来她就说了,我是天下最命贱的扫帚星,我害了哥嫂,害了新兰,现在又害了你和佩生,你就打我这一下不行,老天不答应,你该替你爹妈打,替你妹妹打,替你男人打,打呀,用力打,你得把我的脸打肿了我才放你的手。
然后我就看见我那可怜的妹妹咬牙切齿地抓着新梅的手,一次次地举起来,噼噼啪啪扇她自己的脸。我看着她的脸一点一点地红起来肿起来,起初我对她说,打吧,你这个糊涂女人是该打,你还算有自知之明,你还知道自己是个扫帚星呢,你不是扫帚星谁是扫帚星?可是看着看着我就心疼了,我听着那噼噼啪啪的声音,像鞭子似的抽打着我的心。我想大姑不能这么糟蹋自己,我想我们家的事不是什么扫帚星的问题,要说有扫帚星我们家肯定不止大姑这一颗,我们华家是一窝扫帚星呀,怎么能怪到大姑一个人头上?我对大姑说,好妹妹,别打了,你要打就来打我的耳光吧,你要追究责任就该追究我的责任,老天本来不要我们这个家,是我不听他的话,是我胆大包天在香椿树街搭起了这个家,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们把手都举起来,都举起来打我的耳光吧!
说起来也奇怪,一件坏事反过来也会变成好事,就像新梅和佩生的婚姻一样,佩生瘫痪以后他们这小家庭就安定下来了,我女儿从此再也没提离婚那两个字。你知道新梅那孩子的心就好了,不是我吹牛,她的德行你们都比不上呀。有哪个女孩子心甘情愿一辈子伺候一个瘫痪男人?你们做不到,我女儿就能做到。我女儿就是这样一种人,佩生好端端的时候她不愿意跟他过,佩生瘫痪了她就死心塌地跟他过了。这件阴差阳错的事情听上去很奇怪,但只要你再摸摸良心想一想就明白了。这件事情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新梅就得伺候佩生一辈子,否则她就不叫个华新梅了,否则她就不是我华金斗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