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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193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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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的蒲公英开出金灿灿的黄花了。杨浩给家里的猪采最后一次野菜。他的竹篮里已经有了不少苣荬菜、灰菜和车轱辘菜。苣荬菜有些老了,根已发硬,叶片的淡紫色变成了深紫色,而灰菜还嫩着,水灵灵的,叶片上那层灰色的覆膜就像银粉一样闪闪发光。杨浩知道老奶奶就要死了,她在等待这口猪被卖了之后来殓她。昨夜她咳嗽了一宿,清晨起来她有气无力地把老头叫过来,问:“小妹能出阁了吗,她怕是有百八十斤了。”老头知道老奶奶挺不过几天了,就说:“她行了,该打发她出门了。”小妹是头花母猪,黑底白花。那些白花就像云彩一样一朵朵地附在身上。给人一种俊俏之极的感觉。杨浩平素几乎不与人说话,而他和小妹却有说不完的话。他还用一把豁了好多齿的破木梳给小妹梳毛。每天家人把猪食拌好了,也都是由杨浩来喂的。眼瞅着小妹一天出落得比一天漂亮,却要被卖掉了,杨浩心里十分难过。他采了几朵蒲公英花放进竹篮里,小妹不吃花,但杨浩想着在它出门时亮堂亮堂它的眼睛。
杨浩自从在平顶山那个血腥的屠杀场里侥幸生还,被这个拾粪的老爷爷救出虎口后,他就跟着他来到了乡下。老爷爷恰好也姓扬,他常说能救出杨浩是老天的安排。他有一对双胞胎的孙子,今年十八岁,一个叫杨昭,一个叫杨路。杨浩唤他们为哥哥。杨老汉的老伴偏瘫在炕,巳是风烛残年,爱说一些稀奇占怪的话。当时她见杨老汉又领了个半大小子回来,就唉声叹气地说:“你还嫌家里的嘴不够,捡了这么大个粪蛋回来!”杨浩初来时足足昏睡了两天两夜,他觉得浑身乏透了。睡足了这才觉得饿,可杨老汉并不让他敞开肚子吃,只允许他每顿喝一碗稀粥,一直到杨浩脸上有了血色,能下炕了,杨老汉这才让他吃干饭。杨家不富裕,干饭多为菜饭团子,粮食的成份很少,杨浩常常吃上一个就说饱了。其实他是不饱的,他只怕给杨象增加负担,若是杨家把他轰出去了,他还哪有家可去?杨老汉对邻里一直称杨浩是从阜新来的,说他的父母在煤矿上工时因为瓦斯爆炸双双死了,这个孩子沦为乞丐,要饭要了大半个东北,被他在捡粪的路上给碰到了。有去过阜新的人就会兴致勃勃地问:“那里的老革家包子铺还在么,城南的鞋厂生意还红火么?”杨浩想哪个城市都少不了包子铺和鞋厂,只管点头称是,听的人就分外怅惘地叹息一声:“从那里出来十来年了,当时要是不出来多好哇。”还有自认为很了解外面世界的人则问他:“这么些年你讨饭去过哪?给我说说看,知道周家店么?知道依兰么?知道榆树么?”杨浩也只管点头称是,然后默默地垂头走开。杨老汉这时就会责备问话人:“显着你们见过世面,问东问西的,就不知道问到孩子伤心处了,揭人家的疮疤,你自己又不疼得慌。”别人咋咋舌,说一声还真向着他,下回就不问了。杨老汉对杨浩说了,要他把发生在平顶山的事忘掉,让自己过去的事永远烂在肚子里。不要跟人说念过书,看见认识的字也要做出不认识的样子,以后只管踏踏实实在家务农。杨浩便说还有个叔叔在马圈子,他可以投奔叔叔,杨老汉说:“你就别想着这事了。你叔叔见了你还不得哭死哇?你要是把你看着的事给张罗出去,你就小命没了。再说了,马圈子也不是富裕地方,你去了还不一样种地?”杨浩就眼泪汪汪地说他家在新京还有个亲戚,他小婶的爸爸在那里弹棉花,听说很有名,有个叫吉来的孩子跟他差不多大。杨老汉就啐口痰说:“弹棉花的再有名还能怎么着,手艺人的日子都不会好过的!再者说了。他闺女死了,她还哪有心思收留你?你和他家的亲戚更是八竿子打不着,远去了!”说得杨浩觉得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呜鸣哭个不休。从此以后杨浩就寡言少语地帮助杨家干活。他自幼没做过农活。连农具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他爸爸和妈妈是抚顺钢厂的技术人员,家里吃的和用的都比较充裕和齐全。杨浩做的家务括,不过是把袜子和背心放到水盆中洗,往往把一盆水洗得只剩小半盆,他和哥哥、弟弟把盆里的水弄到喷水壶中,满院子喷着玩。有一次他们站在凳子上,生生把屋檐下孩子辛辛苦苦筑的泥巢给喷掉了。傍晚燕子回巢,见窝已不知去向,就在屋檐前徘徊不巳,看上去很伤感的样子。杨浩兄弟三人被妈妈给狠狠揍了一通,母亲说燕子是益鸟。它们会给主人家带来吉祥和平安。若是把燕子窝弄掉了,主人家就会招灾。杨浩当时不相信母亲的话,现在他信了。他很后悔自己捣毁了燕子窝,不然也许全家人仍能团聚在一起。有时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杨浩就觉得发生的一切只是梦,因为他能在黑暗中恍偬看见哥哥的身影,听到弟弟的话语,也许他们也一样逃了出来呢,他便从黑暗中霍地坐起来,小声地说:“哥哥,我是小浩,我看见你了,你别藏起来哇。”觉轻的杨老汉总是眼睛睁着一条缝睡,听见杨浩的话,他就扭过身子冲炕下“呸呸”地吐痰说:“谁敢招惹我们小浩,我就打折他的腿!”杨浩就哭着对杨老汉哀求说:“爷爷,我看见哥哥的影子了,还听见弟弟的声音了,他们真的没死,求求爷爷救他们进来吧,他们走路走累了,口也渴了,求求爷爷了!”杨老汉就会更加骂不绝声:“你们这两个小厌世鬼,这么远还找上门来了,再不滚蛋,我就把你们的卵子都捏碎了!”然后又是一通“呸呸’的吐痰声。事后杨浩才知道,啐痰是民间的一种驱鬼方法。杨老汉告诉杨浩,他托人打听了,从平顶山逃出来的再没有姓杨的孩子。那些尸首由日本人指使,被朝鲜浪人用铁钩子钩到山崖下堆起来,浇上汽油焚烧,然后又把山崖用炸药崩塌,把尸骨全都埋掉了。“你就别想着他们了,他们死在了一堆,在阴曹地府照样是过日子,他们互相有个伴,他们狠心才抛下了你,你不要想他们了。”杨浩就分外委屈地问:“那他们为什么不带上我?去阴曹地府的日子怎么过?”杨老汉就有些烦躁地说:“他们为什么不带上你,你问他们去!兴许你平时太淘气了,他们不乐意带你。阴曹地府的日子怎么过,我现在怎么知道。将来就是知道了,也是没法告诉你的,你就死心在这过日子吧。”
杨浩就更加沉默寡言了,幸好家中及时来了小妹,杨浩有了可以倾诉衷肠的对象。小妹是在一个晚秋的早晨到杨家的,那时已经见不到绿色植物了,屋顶和荒芜的园田上都凝着白霜,天气已开始冷了。杨浩起炕后到园子中撒尿,忽然看见垄台上站着一头浑身长着癞的小猪,看上去它也不过二十几斤的样子,肚子瘦得瘪瘪的,嘴巴脏脏的,好像在泥土里拱过。它见了杨浩一歪脑袭,“嗯——”地叫了一声,好像在问候他。杨浩以为自己又花眼了,一大早晨怎么会跑来一只小猪!他在这之前曾在某一个黄昏看见黑猫,也在某个正午看见一只白兔,后来叫家人出来看,他们都说没有,而杨浩却看得分明,这使他很难过,怕杨老汉一家把他当成了撒谎的孩子。杨浩不再看这头小猪,他撩开裤子,哗哗地尿了起来,尿水把一片白霜给融化了,这时他忽然觉得腿肚子一抽一抽的,原来小猪走过来在拱他的腿!杨浩想这次看见的东西应该是千真万确的了,于是就回屋报告:“爷爷,咱家的园子里来了头长着癞的小猪!”杨昭、扬路正在穿裤子,他们蓬头垢面的,杨路唤杨浩帮他把袜子从地上捡起来。他说昨晚把袜子是脱在炕上的,肯定是夜深时老鼠把它叼到下面的。杨老汉就说杨路:“你那袜子香,耗子就受吃那一口!”他们对杨浩报告的消息置若罔闻。杨浩也不多说什么,他到灶房生火。这时屋门被什么东西拱得咣咣响,杨浩知道是小猪,可他懒得去开门。杨老汉听见声音把门打开,果然看见了那头瘦得皮包骨的小猪!它看上去可怜之极的样子,似乎再挺一会就会瘫在地上。“天哪——”杨老汉惊叫道:“真是头小猪!”他们从未在村中见过谁家养过这头猪,不可能是别人家走失的。然而它的的确确地从天而降了!杨老汉一家喜不自禁。老奶奶哭着说:“这是老天爷发了慈悲把它送给我们的。把它养大了,我的棺材钱就有了,我就可以放心地死了!”杨老汉一家靠种地为生,前两年秋涝,收成全都泡汤了,而日本人又对土地强征强买,每垧熟地只给一块钱的价格就把大片的土地收购去了。剩下的除房前屋后的园田还比较肥沃之外,其余均为生地,非得侍弄几年才会有好收成。为了把生地尽快开发出来,杨老汉带着两个孙子起早贪黑耙地,四处拾粪,希望把生地以最快的速度改造过来。他们有时拾粪拾得很远,会走许多里的路。平顶山发生惨案的那天,是他走得最远的一天。他鬼使神差走了几十里路,现在想来,冥冥之中只是为了救出杨浩这个孩子。
老奶奶听说这头小猪是个母的,又瘦弱,而且是个花猪,就唤它为小妹。杨家在菜园上给它搭了个窝,絮了些干草,钉了个长方形的木质食槽。初始时喂它些米浆,待到它存活下来的希望已经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时候,他们就喂它熬熟了的干菜叶。杨老汉还用仅存的一些钱买了一麻袋麦麸子给它,小妹出落得尽如人意,很快就消失了那些青紫色的癞迹,身上本有的白色花纹奇诡地呈现,尾巴也不总是顺着了,它时时得意洋洋地打着卷。就像在结兰花扣一样。到了初冬飘雪的时分,它可以用溜光水滑来形容了。
小妹听得出杨浩的脚步声,只要他出门,即使不是来猪圈喂它,也会一骨碌从窝里爬起来,嗯嗯叫着用嘴拱木栅栏,仿佛在问杨浩:“你要去哪?”杨浩很喜欢听它嗯嗯叫着的声音,叫得短促时是问候,叫得绵长的时候是乞求—那往往是在它段有吃饱的时候。杨浩出门多半是为了给小妹弄食,他肩上搭条麻袋,手中拿着铁钩子,到田间垄沟去翻找那些白菜帮以及大头菜叶。有时运气好,还能拣到几个又蔫又软的萝卜。杨浩把这些菜放到锅里去熬,然后对上麦麸子,这便是小妹的美餐了。每逢小妹吃饱喝足的时候,它都会仰着脖子发出温情的叫声。杨浩就会用手抚摸着它湿漉漉的嘴同:“告诉我,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小妹有些神秘地晃晃身子,微妙地“嗯”一声,仿佛它来头很大,天机不可泄露,杨浩就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一个人死后脱生的,也许就是我弟,因为他属猪。”小妹就颇为缠绵地连续叫唤着,眼睛看上去湿淋淋的,弄得杨浩也眼泪汪汪的。
与杨浩一样喜欢小妹的是杨昭。杨昭是双胞胎中的弟弟,比杨路晚出生七分钟。他的脖颈正中长着一块青迹,有人说那是阎王爷放在那儿的一把锁,他要是稍不听话,就咔叭一声锁了他的咽喉拿他到阎王殿去。杨昭父母在世时很担心杨昭会突遭变故,所以三天两头就去庙里烧香,为杨昭的性命祈祷。后来杨昭的父母相继故去,就没人为杨昭的命操心了。杨老汉的人生哲学是:对孩子越是精心,越是出事,你要是不管他,他反而无病无灾地长得好好的。杨昭母亲的猝死就与他有关。杨昭七岁时与村里的孩子去采野菜,天黑了别的孩子都回来了,可扬昭却无影无踪。杨昭的妈妈急得去野地寻找,因为那一段传说有一股吃小孩的红胡子在这一带游动,他们把孩子的心剜了煎着吃,肉剔下来包包子,骨头则用来熬汤。据说这伙匪徒个个吃得腰肥体阔,面目年轻。是否确有其事,没有谁家经历过。然而传说是越来越丰富和具体,具体到肉包子里放了些干菜,而被煎的心是用香草浸泡的,这就令所有的家长都毛骨悚然了。所以他们不让孩子独自出门。就是结伴而行,也不能出远门。杨昭那次出去采野菜,就是趁母亲去庙里烧香的时候。待母亲满手香灰地回来,见杨昭不在屋里,就有些慌张。杨老汉就对儿媳说:“我准他出去的。一个小男孩,整天圈在家里,圈得大了没个男人样,我们又不往宫里送太监。”儿媳心下不悦,杨老汉也觉得话说得过头,就说:“他们五六个孩子搭着伴儿,不让他们走远的,晚晌饭前就回来了。”儿媳嘴上答应着,可脸上却愁云笼罩。结果到了晚上,别的孩子回来了,杨昭却不见了。与他同去的小伙伴说,到了野地里,过了没有多一会儿,杨昭就没影了。他们四处喊他的名字,没有回声,以为他先回家了。杨昭的妈妈就失了神的在野地里东一声“杨昭“,西一声“杨昭”地唤个不休,岂不知杨昭跟着卖油郎听故事去了。卖油郎那一日生意不好,赶上天气不错,他就担着油来野地睡觉。他把油担子放在蒿草中,脱下上衣铺在地上睡了起来,后来杨昭在蒿草中发现了他,被扰醒的卖油郎就问杨昭爱不爱听故事,杨昭说爱听,卖油郎就说,那得有个条件,你听了故事我得上你们家吃晚饭。杨昭说行,不过他也有个条件,就是如果故事不好听,这顿饭就不能白给。卖袖郎答应了。他担起油担子,领着杨昭回到村子,拣了东头背阴的一处闲掉了的牛棚坐下,给杨昭讲鬼怪故事,听得杨昭一惊一乍的,总觉得眼前鬼影憧憧。杨昭越听越着迷,不知不觉天就黄昏了,卖油郎的故事却泉涌一样奔流不止,而那面在野地里寻找爱子的杨昭的母亲却忧心如焚,晚风把蒿草吹得起伏跌宕,她觉得儿子肯定是被土匪给劫走分食了,她头晕目眩,心口疼痛,突然一头裁倒在地上,这一倒下就再也没有起来。事后杨昭的父亲责备卖油郎,既是在蒿草中躺得好好的,何苦非要进村子讲故事?在哪里还不是一样地讲?卖油郎颇为委屈地说:“不过是想着说完故事去家里吃饭方便。再说我在蒿草中也睡足了,躺够了。”
从此后,村子里就有人说杨昭克母,及至他父亲因病故去后,少年杨昭就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都说他是煞星,说他脖颈前的青迹会给家里带来绵绵不绝的厄运。果然,他奶奶随之不久便中风瘫痪了。人们甚至夸张到说谁要是多看几眼杨昭的脖子,就会夭寿或者丢魂儿。弄得孩子们都不愿和他玩,就连私塾先生也不教他了,对杨老汉说杨昭认的字够用了,把他打发回家。杨昭便沉默寡言,在村子里碰见人总是垂下头,从不与人打招呼。只是近两年,他看上去有些活泛,他经常去邻村的一座教堂去做礼拜,他信奉上帝了。发誓将来要当教士。杨昭对杨浩说:“这头小猪就是上帝送来的。上帝知道每一个人的苦难,只要你诚心忏悔和祈祷,上帝就会赐福给你的。”
杨昭最喜欢小妹右耳上的花纹,它比身上的花纹更纯白一些,看上去纹路奇妙妖娆,像腾空的马,又像张牙舞爪的人参。每逢杨昭去摸它的右耳的时候,小妹就温情十足地叫着,仿佛知道人家在欣赏它。
杨浩喜欢杨昭,而讨厌杨路身上的许多坏毛病。因为杨路很野,总是跟他发号施令。一会让杨浩为他刷鞋,一会儿让杨浩帮他挠脊粱,把杨浩当成了仆人。杨路最近老是神出鬼没的,有时一失踪就是两三天,杨老汉也不着急,说大不了是在外面勾引小女孩,若是把人家肚子勾引大了,领回来当孙媳妇就是,他好早些抱重孙子。而杨昭则悄悄告诉杨浩,杨路是和外村的几个小青年去山里寻找抗日队伍,他想打鬼子去,当个大英雄。杨浩就对杨路有了某种好感。杨昭还说:“人要是都信上帝,就不会相互残杀了。人迷了路才会杀人。”他说所以自己要去当教士,要给人们讲教义,让人们都信仰上帝,天下就太平了。杨浩就说:“要是鬼子听了你的教义后悔杀人了,他们还能把死去的人变活么?”杨昭说:“那可不是一回事。”杨浩就对杨昭所信奉的教没有了兴趣,觉得它并不能帮助他。
最近杨昭杨路纷纷表示要离家去做他们喜欢做的事业,杨老汉就一抹嘴巴满不在乎地说:“你们爱哪儿去就哪儿去,不过得等给你奶奶尽了孝。”所谓尽孝,无非是在葬礼上披麻戴孝、出殡时摔丧盆子、扛灵幡。所以杨浩觉得他们哥俩都在有意无意地盼望老奶奶快人土。杨浩可不希望她这么慌慌张张就去见阎王爷。她没有—件好农裳可穿,袜子的底补了好几层,灰色背心磨出了许多圆洞,就像弹孔一样,而且她没有一双像样的鞋。照杨浩看,虽然老奶奶现在不用穿鞋,到了阴间未必她的脚还是不能动的,若是需要走路了,她光着脚怎么行?更为关键的是他闲来无事喜欢听她半阴半阳的话。她非说白己的前世是只小白兔,后来碰上了个猎人,她才残了腿,在炕上动弹不得。她还说死去的儿子在那边坐着官椅,指挥几百号人,吃的是糯米糕,洗脚水都是牛奶,一大群俊俏姑娘要给儿子当老婆,可儿子眼眶高,谁也没瞧上。杨老汉在一旁听了就“呸”地吐日痰,说:“那你就快去跟随你儿子享清福去得了,省得我一天到晚还得给你弄屎弄尿。”老奶奶就如法炮制地“呸”一口杨老汉,说:“你就是那个狼心狗肺的猎人,把我的腿生生地给打残了。我告诈你,下辈子我可不是你的人了。”杨老汉就故意长嘘一口气说:“那我得去庙里好好烧上几炷香,你这个老妖精总算不缠我了。”于是老奶奶就像老母鸡一样哑声哑气地咯咯笑起来,杨老汉也跟着嗬嗬笑了。杨浩很乐意听他们之间孩子气十足的争执。有次杨浩小心翼翼地问老奶奶:“你能看见你儿子当了大官,那你能知道我爸爸妈妈在干什么吗?我奶还能叫出我的名吗?我哥哥还爱捉蛐蛐么?我弟弟晚上睡觉还爱蹬被子么?我小叔的胡子长了谁帮着刮?我小婶肚子里的孩子生了没有?是男的还是女的?”
老奶奶就煞有介事地“咦喝“一声,她使劲吧唧几下嘴,头头是道地说:”你爸爸妈妈能干什么?他们还不是干着过去的老营生?你奶不记得你的名了,她在那里忙昏了头了。她又种果,又要养鸡,还想找个疼她的老头,哪顾得上你。”老奶奶突然呼哧呼哧地笑了,“你哥在那里当然是淘气的了,不过那里没蛐蛐可捉,他就捉蛇,让它们一条条地像鱼干一样晾着,绐家里人熬汤喝。你弟这个小厌世鬼他哪里还敢瞪被子?那里天天夜里都跟冬夭一样冷,见天不见日头,再蹬被子,不把他的牛牛冻坏了才怪呢。”她愈发笑得大发了,嘴角流出涎水,然而思路却依然有条不紊:“你那个小叔,他的胡子用不着刮了,那里的男人不长胡子,那里没盐吃。你小婶当然生了个大胖小子,他才不省心呢。把家里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跟鸡窝一样窝囊。”老奶奶说完,“呸”地吐口痰,然后使劲哼哟几声,说她浑身不得劲,连骨头缝都疼,一定是蚂蚁趁她睡觉时爬了进去,她不想再活了。活着太遭罪了。她的原话是:“遭不完的血罪呀!”她把这话重复了两遍。
杨浩挎着竹篮从野地回来的路上又想起了老奶奶说的这番话。他想老奶奶真是了不起,她能在炕上一眯眼睛就看见阴间的事情。只是他不明白,哥为什么要捉蛇,蛇万一有毒咬着他怎么办?那里为什么没有盐吃?那里没有海产盐吗?小婶生的男孩子叫什么名字?他怎么一出生就不省心,长大了也糟蹋东西怎么办?杨浩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没问老奶奶,不是他忘了问,而是不敢问,那里也有可恶的日本鬼子吗?他怕老奶奶的回答若是肯定的,他的家人再死一回,是不是连魂都没有了?没有了魂他就连做梦也梦不见他们了。
杨浩觉得春日午后的阳光就像刚捞出锅的面条,又新鲜又好闻。路上前些天还泥泞的地方被晒干了,凸出的地方像一簇簇牛屎,而凹下去的土坑里窝藏的阳光则圆圆满满、清清亮亮的,看上去就像一只只鹅蛋。杨浩进村不久就望见了一团红鲜鲜的东西,它看上去就像落在大地上的一团晚霞。待细瞅时,见是一口棺材放在手推车上,在这棺材周围站着三个男人。一个是卖油郎,他光着脊梁穿一件灰布马夹,卖油郎旁边站着一个五十上下的胖男人,他穿着黄胶鞋,戴顶怪里怪气的灰帽子,耳朵上夹着香烟,一双鹰眼看人时就像甩小刀子一样,令人胆寒。杨浩想他一定就是开棺材铺的杨三爷了。在杨三爷身后,推着车的是十八九岁的青年,他看东西时老是盯着一个方向,目不错珠,脸上始终挂着笑靥,并且不时发出抑制不住的笑声,杨浩想他肯定是个傻子,杨浩停住脚步望了他们一会,他不明白他们怎么这么早就来拉小妹?不是说好了吃过晚饭么?他篮子里丰盛的野菜小妹还一口没吃昵。
卖油郎发现了杨浩,他挺奇怪地“哼哟”叫了一声对杨三爷说:“三爷,这就是杨老汉收留的孩子,看上去长得不孬吧?这孩子勤快得很,那口猪就是他喂大的。”
杨三爷就走到杨浩面前拍着他的肩膀问:“你老家在哪?”
“阜新。”杨浩头也不抬地说。
“上过学嘛?”扬三爷把“嘛”字咬得很重。
杨浩摇摇头,说:“俺是小要饭的,家里穷死了,没上过学,都不知字长个啥模样。”
杨三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字当然长得文诌诌的模样了,不可能长成我这德行!”他用手抬了一下杨浩的下巴,说:“你怎么不看我?我的样子长得吓人嘛?”这回他把“嘛”咬得更重了。“嘛”就仿佛一块巨石,压得杨浩透不过气来。
扬涪赶紧逃之夭夭。卖油郎和杨三爷在等豆腐房的豆浆喝,他们走乏了,要解解渴。
杨浩进了家门直奔猪圈。小妹已经“嗯嗯嗯”地叫着把两只前腿搭在木栅栏上张望杨浩。它的尾巴像蛇一样摆来摆去,耳朵也一伸一缩的,看上去很调皮的样子。杨浩把一篮野菜倒进圈里,对它说:“小妹,今天你就要走了,接你的杨三爷我都见了,他带着个傻子推着手推车,要把你给捆走了。”他说着就有些哽咽,“都怨那个卖油郎,是他把你给卖出去的,他从中赚钱呢。就是他年轻的时候瞎讲故事,把杨昭哥哥迷住了,哥的妈妈找他时给急死了。这里人没一个是好的!”杨浩的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他用手去摸小妹毛茸茸的拱嘴,小妹拱一下他的手心,接着又去吃野菜了,它吃得很贪婪,一种菜没吃完,赶快又去吃下一种,把野菜拱得杨花一样四散。
杨昭从屋里出来了,他一声不响地走到猪圈子旁,站在杨浩背后,说:“家里早晚还会来一头小猪的,上帝怜悯我们。”
杨浩抽泣着说:“我只喜欢小妹。”他觉得杨家实在有趣,一个人爱讲阴间的故事,而另一个专爱讲天上的故事。他们都一厢情愿地认为杨浩死去的家人是去了自己所津津乐道的那个世界。
“接小妹的杨三爷来了。”杨浩十分伤心地说,“我在村子里见了。他的眼睛真是不善,让人看了怪害怕的。”
“说好了不是晚饭后来么?”杨昭说,“奶奶还惦记着要看一眼小妹,要对它说儿句体己话。”
“那我们还得把奶奶从屋子里抬出来。”杨浩说,“她的眼睛受得了太阳么?她不是说她怕见光么?”
“我们把小妹赶进屋里让她瞧哇。“杨昭说。
他们看着小妹,再无言语了。小妹把喜欢吃的野菜吃净。不喜欢的被它拱到干草一旁,它们就像一只只青蛙似的趴在那里。小妹转来转去无所事事的时候,卖抽郎领着杨三爷来了。杨三爷的胡子上沾着豆浆,他对闻讯迎出来的杨老汉说:“本家哥哥,你身子骨还硬实啊?”杨老汉一撇嘴说:“一身的贱骨头,还没受够穷呢,赖活着呗。”
杨三爷说:“你收养的那个孙子挺机灵的,他叫什么?”
“杨浩。”杨老汉说,”一个小叫花子。”
“多大了?”杨三爷扭了一下脖子问。
“十一了。”杨老汉说,“看他可怜,就把他领了回来。将来也是个愁事。我和老婆子要是都死了,准来管他?”
“那你把他给我不就结了?“杨三爷大喜过望地跺了一下脚说,“我一眼就相中那孩子了,能吃苦的样子,脑子又好使,不多言多语,我的棺材铺正愁找不着这样一个孩子当帮手呢!”
杨老汉大惊失色地说:“那可不行,这孩子跟我贴心,他走了我可舍不得。再者说了,他这么小的孩子,在你的阴间铺子能干个啥?他又不懂木匠活。”杨老汉把棺材铺叫阴间铺子。
“你放心,我又不是白白领走他。”杨三爷说,“你们家的猪可以给老嫂子换一副棺材。然后呢,你把这孩子给了我,我叫人给你送来一副棺材,用水曲柳的材料,棺盖上有最好的花纹——”
未等杨三爷说完,杨老汉连忙摇手摇头说:“不行不行,说死了也不行,我死了也用不着棺材,这身贱骨头睡在那里也不安生。有张破席子把我一裹就完事了。”
“嗬——”杨三爷眼睛一勾说,“老哥还真不给情面。我跟你说,咱二话也不多讲。再过半个月,我叫人给你送棺材,孩子我领走!”杨三爷霸气十足地说完,吆喝大家把手推车上的棺材往下抬。杨老汉招呼杨昭:“过来接你奶奶的寿材。”他接着骂杨路:“告诉他今儿不要出门,他又出去招摇了!”杨浩就懂事地凑过去,帮助扶一下棺木。他想杨老汉是不会同意场三爷把他领走的,若是在棺材铺子里呆着,还不得天天做噩梦?杨三爷还不得一天三顿给他皮鞭吃?
小妹被赶进屋里,由老奶奶望了一眼。她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大哭道:“多俊俏的小妹哇,我下辈子也记着你的恩德!”
小妹在被捆绑的时候出人意料地服帖。它甚至很有些顺从的样子。当它被扔在手推车上,那个力气很大的傻子拉着它要走出院门的时候,杨浩眼泪汪汪地招唤它,它都没有答应一声。它来得无声无息,走得也安安静静。这使杨浩相信它确实不是一头普普通通的猪,听说杨三爷也是听了卖油郎添油加醋的一番诉说,才动了要这口猪的念头,他需要一头有灵性的猪去还八月十五的一个愿。小妹届时将被屠宰,成为祭祀品。
棺材停放到院子的第二天黄昏,老奶奶便一命呜呼。死前她非要吃面条,杨老汉就骂她临走还要把家里好吃的带了去,是个馋婆子,从不知为亲人着想。杨浩知道杨老汉是故意这么说的,他其实并不愿意她死。杨老汉说:“擦屎擦尿都习惯了,你走了我还怪舍手呢。”他一边擀面一边落泪。这边面条刚从锅里捞出来,那边等不及的老奶奶就咽气了。杨老汉端着面条进了屋子,见老婆子已无气息了,就长叹一口气,一弓腿上了炕,双腿盘在炕沿上,有滋有味地挑着面条吃。吃过半碗后,他把余下的递给杨浩,说:“替你奶奶吃了吧,吃完了到门口望望你杨昭、杨路哥哥,他们又不知疯哪里去了。”杨浩却无论如何吃不下,虽然说他许久没吃面了,肚子里馋得慌。他见杨老汉端来一盆清水,把一条毛巾拧湿,对老奶奶僵硬的身体说,“听话啊,给你擦擦身子再上路,要不你进了阴曹地府,阎王爷嫌你不干净再打发回来,我可不想伺侯你了。”杨浩把面碗搁到窗台上,默默走到院子里,他看着那口棺材的时候想:老奶奶其实并不喜欢小妹,喜欢它就不该用它去换这口棺材。可没有这口棺材,老奶奶又怎么入土呢?
葬礼过后的第三天晚上,杨老汉把杨昭、杨路叫到了身边,对他们说:“爷爷说话算话,你们已经给奶奶尽了孝,我就不拦着你们兄弟了。你们该去找教堂的就去,该找队伍的就去找,男孩子不能这么没出息地一辈子窝在这两亩三分地上,现在也没那么多好地可种了。你们出去闯荡,不管成龙还是熊,有一点不能丢,就是要做个正经的人,别不着调,不能吃喝嫖赌。将来也不用惦记着我,若是顺便路过这,我也还活着,就回家来我给做碗面吃。要是我死了,也不用去坟上哭,我不图希那东西。”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两块半圆的黄铜似的东西,对杨路、杨昭说:“这是我和你奶奶一人一半的铜镜,把它合在一起是个圆的,你们兄弟一人一半,将来就是走散了,镜子也不会散。”说完,他把两块铜镜对在一处,果然是个圆圆满满的镜子了,它使坐在炕尾的杨浩立刻联想起中秋节的月亮和月饼,浑身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杨老汉说:“这块镜子可有历史了,要是不残的话,能值俩钱呢。”他指着铜镜背后的花纹说:“看看,这花枝看上去多俏,看看,花枝上的喜鹊的尾巴多好看;看看,这些水纹多清亮……”杨老汉接着讲了这铜镜的来历。原来它是杨老汉年轻时与同村大户人家姑娘定情的信物。杨老汉要去外面闯荡世界时,他心爱的姑娘把家里祖传的铜镜一分为二,一人持一半,约定此生永不分离。他们说好了,若是杨老汉回家乡发现姑娘不见了,他们就在每年的七月初七到邻村的果园上相会。杨老汉在第三年七月初回到家乡,果然发现姑娘不见了。村子里的人都说他们一家迁营口去了。杨老汉却依然在七月初七的这天去邻村的果园,那天下着小雨,他看见有个持了半枚铜镜的姑娘朝他走来,她说:“她爹逼着她嫁给一个商人了,她让我来告诉你,说对不起你。”铙汉说:“我一看这个报信的姑娘胖乎乎的很有福气的样子,就娶了她。她就是你奶奶。”他的这段离奇曲折的爱情故事把三个晚辈听得目瞪口呆。杨路说:“爷爷,你瞎编的吧?你怎么会和大户人家的小姐好?“
杨老汉一仰脖子,说:“你爷爷年轻时可不像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精神着昵。不过我要真是和了那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就不会和你奶奶生下你爸,更不会有你们了。这是命。”
扬昭、杨路各自接过一半铜镜。杨昭用手轻轻抚拭着铜镜,仔细看那背后的花纹。而杨路则用正面照了照自己的脸,说:“半个镜子也能照出圆圆的脸,不孬!”说着。嘬起嘴朝铜镜吹了一口气,好像要给它制造点云雾似的。
杨浩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杨路、杨昭已经上路了。杨老汉端过一碗米糊对他说,“以后就是咱爷孙俩的日子了,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