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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193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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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源当的伙计在院子里翻晒那些布衣之类的当物。阳光十分炽热。把衣裳晒出一股混浊的太阳味来。太阳本来是好味道,可一旦从那些形形色色的被典押的旧衣裳中钻出来,就带着股老妓女的味道,让人闻不得。伙计一边用木棒捶打衣物一边骂:“这些狗日的烂衫!”
伙计骂痛快了,也捶打完了郭些衣物,就丢下木棒,回屋喝了杯凉茶,换上双宽松的布鞋,准备到街上给主人买瓜果点心。今天是礼拜日,王恩浩又要请山口川雄过来饮茶对弈。这令伙计很不开心。想着要为一个日本人采办吃的东西,便觉得自己投映在路面上的影子很有几分王八相。他就伸脚去踩自己的影子,然而他总是踩不到,他一出脚,影子就逃,气得伙计直骂:“王八蛋!”骂过,他又痛快了,于是就哼着小曲来到德记号鲜集货店。店外的招牌上醒目地写着:“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而银粉色纸的广告上则用古蓝色小楷字写着本店经营品种:天津鸭梨、北京白梨、顺德秋梨、永平菠梨、北山广梨、上海金橘、曹州木瓜、烟台苹果、广东香蕉、盘山柿子、昌黎葡萄……看上去仿佛是应有尽有,伙计进了店里就先闻到了水果的芳香,再加上摆脱了阳光的追踪,心中觉得无限舒坦,不由兀自发了一声感慨:“外面像下着火,还是屋里凉快!”“就是。多凉快一会儿再出去!”店主殷勤地和伙计打着招呼:“今年也不知怎么了,都八月末了,还这么热!”伙计便附和道:“就是,热得爷们个个都是软茄子,妓院里的肉都白白闲着!”店主把一个烂梨撇向伙计。骂他:“就你嘴损,再不积德,这辈子就别讨老婆了!”
他们在逗趣的时候,伙计望见店里的长凳上坐着一位十一二岁左右的少年,他穿一件簇新的海蓝色短衫,有滋有味地吃着一个鸭梨。在他旁边站着一个骆驼似的罗锅,他背着一个黄帆布包,手中擎着条手绢。像仆人一样不时地去给那少年擦嘴。边擦边说:“嘿,攒着点肚子,一会儿到了你爹那,他还不得给你东西吃。”少年不搭话,依然把梨吃得有声有色。伙计觉得这个孩子的面目有几分眼熟,他的宽额头微微向外探着,很有特点。店主一边给伙计称水果一边悄声说:“这爷孙俩打听丰源当呢。”伙计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指不定又去当什么东西了。穷成这样,还让孩子这般享受。”伙计颇为不满地说。
店主在向伙计报价钱的时候,伙计叫了起来:“怎么这么贵?我不过才买了一斤葡萄、二斤梨。”店主无可奈何地说:“我有什么办法,运来的鲜果因为工人闹事,在铁路上耽搁了一个礼拜,桃是烂得没几个好的了,梨和苹果还将就着。再说现在这税那税的,要让你们都满意,我得赔得连裤子也穿不上!”店主拍了一下伙计的肩膀说,”花的又不是你自个的钱,你疼什么。”伙计一抖肩膀说:“他把钱给了我,当然就是我的钱了。我省两个,不就挤出包烟来抽了吗’”店主骂他:“鬼念头倒不少!”
伙计即将提着水果迈出店门的时候,店主热情地招唤那对神色有些疲惫的爷孙俩:“你们不是打听丰源当吗,跟在这位爷的身后走。”伙计本来不愿意身后跟着两个当东西的人,但店主把他抬举成“爷”了,他就不好驳人家的面子。伙计冲他们一招手。吆喝道:“跟在我后头,可要跟住啊。我走路可是快。”
年纪根大的罗锅儿拍了一下孩子的肩膀,说:“快走,省得一会儿咱们还得自己找。这么热的天,问个路都不爱张口。”
爷孙俩就跟在伙计身后。伙计一钻人巷子就像老鼠一样出溜得很快,他这样走惯了。但凡是兼做伺候主人的铺面的伙计,大都腿脚麻利,脚下生风。有时主人这边坐在饭桌上了,却突然想吃酱肘子或者五香花生米,他一差你,你只能放开步子快捷地出去把东西买回。伙计走快了的时候,就觉得对背后的爷孙俩有些过分,那个老罗锅儿看上去少说也有六十岁了,说不定家里遇了什么难事,才会出来当东西。这样一想心下同情,就放慢了脚步,并且回头张望一下。岂料那爷孙俩停在了一处冷饮店前,男孩正手持一支雪糕在吃。伙计叹口气,兀自道:“摊上这么个能花钱的小厌世鬼,非要把大人的骨髓油都榨干了不可。”伙计不再等他们,先自回丰源当了。
不久这爷孙俩就并排走进了丰源当。由于老人罗锅得几近九十度,男孩就仿佛是牵着头老牛进来似的。他们进了门先是用毛巾擦汗,然后就打量当铺的袼局。当班的二柜没精打采地招唤老人:“用钱啊?”老人摇摇头,说:“找王恩浩。”老人说话的时候,少年走到柜台前去看它旁边挂着的“望牌”。望牌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字和符号,少年无论如何看不懂,只认得一些“天、地,元、黄、日、月、盈、者”等字样。二柜站在高大的柜台后面探出头问:“你是王掌柜的什么人?”
老人微微颤着声说:“他见我叫啥,你就知道我是他什么人了。”老人又强调道,“我不可能不是他的什么人,你们叫他来吧。”
“当家的晚上才能回来。”二柜说,“他出去了。”
“哼,这么热的天他还出去,他不是爱头晕吗?晕在街上谁来管他?”老人嘟嘟囔囔地蹲下身子,他本想找把椅子坐,见没有,就把自己的一双鞋脱下来垫在屁股底下坐上去,他的光脚板立捌蹿出一股恶臭。老人唤男孩说:“吉来,你瞎看什么,别挡着人家的生意,你过来歇会儿不行么?”
男孩不满地回敬了爷爷一句:“我看看又怎么了?”
这时有个客人进来当东西。他面色青黄,穿短褂,鞋子露着脚趾头。他当的是一件毛衣。二柜收过只是瞟了一眼,就用唱腔叫道:“破衣—件,秃领烂袖,虫吃鼠咬。”然后把一根号牌掷给账桌先生,账桌先生据此开出当票并把钱付给顾客。那人把当票掖进裤兜,而把钱紧紧攥在手中,一颠一颠地离开当铺。二柜对着他的背影鄙夷地说:“又推牌九去了,回回都输,回回都赌,不长个记性。我看他老婆跑了是对头的。”
吉来问:“这毛衣挺新的嘛,怎么说它是破衣?”
二柜说:“你懂什么,一边呆着去。”
吉来说:“这是我家的地方,我凭什么一边呆着去?”
二柜对正在卷当的徒弟说:“这小孩子,口气倒不小,不知他们是掌柜的什么人。’他摇摇头,叹道:“嗨。这世道什么人都有!”好像吉来和他爷爷是骗子似的。吉来想想这当铺就是由他父亲开着的,就颇为理直气壮,虽然说他对父亲没有任何印象。他径直走向库房后面的院子,对收拾衣物的伙计说:“你怎么走得那么快?脚下就像抹了油。”吉来其实是不喜欢说话的。但他想在新环境中若是话跟不上趟,别人就会以为他是傻瓜。
伙计叫道;“你怎么溜到这里来了?这可不行,快出去!”
吉来说:“怎么不行了?”他将一口痰吐在地上。
”外人不能进这里来!”伙计说,“还不快跟你爷爷走!”
吉来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头触着被晾的衣服,感觉就像有猫在用爪子抓他,他一撩衣服说:“这一股的霉味儿,真是熏死我了,爷爷把我放在这么一个地方,我可受不了。”“都你就快滚吧。”伙计抓起捶打衣服的木棒,说,“要不我敲碎你的脑壳,让你下辈子是个呆子!”
挨了骂的吉来便觉得这当铺从里到外没有一处让人看着舒服,他嘟囔了几句什么,然后去前面告诉爷爷:“我不想留在这个破铺子里,我要回新京。”
王金堂因为疲劳过度,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俯着身子,头几乎垂地,看上去就像一团刺猬。吉来见爷爷不理他,便百无聊赖地去街上闲逛了。他的口袋里还有一大把零钱。他先是买了个竹制风车,因为没有风,风车是不转的,他就鼓起腮帮子去吹,风车便哗哗地转了起来,然而他很快觉得腮帮子发酸,风车就玩厌了,正巧有个妇女抱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路过,小孩子流着口水咿咿呀呀叫着,张手指着风车,吉来就趁势送出去。小孩子的母亲正言厉色道:“我可没钱给你呀。”吉来说:“是白送的。”女人这才和颜悦色地对小孩说:“快谢谢哥哥。”小孩子哪懂得感谢,他有滋有味地把玩风车去了。吉来接着望见有个老婆婆推着凉糕过来了。凉糕被摆在玻璃柜里,莹白莹白的。有的做成菱角形状,有的则是布袋形,方方正正的。吉来买了块菱角形的,它的中央夹着山楂泥,吃过很开胃。老婆婆见吉来飞快地吃了一块,以为还会要,就停下车等。吉来很善心地又买了一块布袋形的,这里面裹着的是豆沙。太阳已经向西了,街上的光芒就给人一种倾斜的感觉,榆树投下的影子把老婆婆的脸弄得支离破碎的,那张睑就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拼的似的。吉来向老婆婆打听这附近有没有好玩的地方,老婆婆就问:“你想玩什么?”吉来说:”我也不知道想玩什幺。找个有意思的地方就行。”“那你就沿着这条街一直前走,走到头时往左有一条道,那里有玩杂耍的。”老婆婆见吉来有些疑惑。就说:“耍猴子、耍狗、耍猫的。”吉来“哦”了一声,就慢吞吞地朝那走去了。
王金堂和儿子王恩浩找到吉来时天已暗暗的了。吉来在杂耍场里已经睡着了。他就睡在后排的空地上,那上面既有果皮、废纸又有烟蒂,所以他被提起来时衣裳的后背被弄得一片污秽。来看杂要的都是那些下层人,拉车的、跑堂的、修脚的、扫街的,他们坐在光溜溜的条凳上,看见猴子会吸烟就乐,看见猫会作揖就乐,看见狗能用嘴叼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就乐。他们乐的时候往往无所顾忌地放着响屁,弄得场子里空气很浊。吉来开始觉得很兴奋,并且也跟着嘣嘣地放屁,后来他见动物的招数不过就那么几下子,便觉无趣,于是就跑到场后,往地上一倒便睡着了。王金堂和儿子来寻他的时候,杂耍已散,看门人把他们拦在外面,说是里面已经清了场子,没人了。王金堂了解孙子,说他指不定藏在什么地方睡了。看场子的人将信将疑地把他们父子带入场子,他们用手电筒照了一圈,果然发现了吉来。
吉来看见爷爷身边站着一个男人,便知他是自己的父亲。王金堂对吉来说:“快叫爸,你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你爸寄钱给的?”
吉来叫不出来。他还没睡够呢,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跟着大人身后软绵绵地走出杂耍场。一到户外,他就说:“天都黑了。”大人都不搭理他,他就又说了一句:“晚上倒是挺凉快的。”
吉来的母亲春季时突然得场怪病死了。她看着吃的东西就恶心,但对水却情有独钟。一看见水就管不住自己。直到喝得肚子胀得跟皮球似的,而皮肤上的血管则像钻出土的蚯蚓一样勃勃颤动。终于有一天她支持不住地倒下了,她口口声声要水喝,当吉来给她端过一瓢水时。她张了张手就过去了。王金堂找左邻右舍的人帮忙把儿媳殓了,依然送吉来去私塾读书。平顶山发生的惨案只有王金堂一人知道,他不敢告诉老伴,怕她经受不起。老伴对儿螅的故去不但没有任何恻隐之情,反而有种痛快淋漓的感觉:“她就是该死,她是又克别人又克自己。不叫她,我那儿子能离家出走吗?”王金堂就骂老伴:“你怎么这么歪,没有这个儿媳伺候着你,你怕是早就成了小鬼了!”王金堂骂归骂,对老伴还是无傲不至地照顾,他认为她是老糊涂了。吉来则不时央求爷爷去平顶山,姑姑生下的孩子早就该出满月了,为什么还不带他去吃酒?他威胁爷爷,若是再拖下去,他就自己去,或者去哈尔滨寻王小二。吉来变得有些古怪,有时无缘无故地就要骂骂水缸或者屋檐。说水缸长着个王八肚子,说屋檐一副尖嘴猴腮的刻薄相。有时也骂碗、镜子、袜子甚至天上的云彩,好像这大千世界中的每一件事物都有罪于他,而且他开始逃学了,早晨出去时说是上私塾了,可下午私塾先生就找来,问吉来是否病了,王金堂孝敬他的下酒菜使他对吉来的学业抱有始终如一的关心态度。王金堂便慌慌张张地去街上寻,哪容易寻得出来,街上的铺子实在太多了。王金堂只好守株待兔地在家门口等他。吉来回来时天色通常昏黄得像人上了火的尿水,他见到爷爷什么也不说,只管大摇大摆地往屋里走。有一次回来竟然酒气熏夭,气得王金堂直说要剜瞎自己的眼精,不想再看他胡怍非为了。就在来奉天的前一周,吉来闯下大祸,他在家中发现了一窝老鼠崽,王金堂让他将它们踩死,扔在门外的垃圾堆去。吉来答应着出了家门。谁料他走了五条街赶到一家粮栈,硬是把一窝吱哇叫着的还没长毛的小老鼠给放在米桶前。他走后粮栈的伙计便发现了,于是一路追他,直追到王金堂门前,气得王金堂追打吉来,把一根烧火棍给打折了。粮栈的老板嫌秽气,非要求主人亲自把老鼠连窝端回不可。王金堂只好去带孙子受过,这边他才捧着老鼠窝出来。那边便由伙计挑起一帘鞭炮噼啪放起来驱除邪气,送瘟神似的,弄得王金堂灰头土脸的。吉来倒是振振有词地说:“这么小的老鼠,还没有尝过粮食是啥味道昵。把它们捏死了,它们不是白白当了回老鼠?”说得王金堂哭笑不得,万般无奈之下动了将吉来送到奉天的念头。吉来失去母亲后,王金堂想想自己和老伴也都是来日无多的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只好让他去找父亲。可王金堂知道儿子不喜欢家室,他不接受吉来怎么办?想着只要自己活一天,就让吉来留在身边更体己,也就不想其它了。然而吉来无法无天地闹腾起来之后,王金堂只能痛下决心了。吉来原先并不知晓自己有那么个爸爸在奉天。他曾问过王小二,王小二含糊其词地搪塞他,说吉来的爸爸好像老早就去世了,又说他漂泊到南洋做生意去了,闹来闹去,居然活生生在奉天开着当铺,这让吉来有些怒不可遏:离家这么近便,过年时为什么不回家团圆一下,母亲去世时,他为什么不赶回来看她一眼?吉来想父亲一定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长得一定狰狞可怖。然而他没料到父亲长得慈眉善目,看人时目光那么温存,走路那么斯文。而王恩浩也没料到老婆会突然去世,妹妹已经惨死。—个宽额头的少年突然而至地来认父亲了,这令他沮丧而又兴奋。当铺的人一旦弄清了吉来的真实身份,就纷纷宠着他,他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使得王金堂在离开奉天时忧心忡忡,他一再嘱咐儿子:“孩子不能惯,不打不成器。”王恩浩没有搭话,可见心里是不认同父亲的话。王金堂又嘱咐儿子要让吉来去上私塾,要找那些饱学诗书的老先生,不能让他放羊似的整日在街上闲逛。不要给他过多的零花钱,他花钱的本事比什么都大。王金堂还告诫儿子以后不要往家寄钱,他靠弹棉花完全能生话得起。
吉来本来是跟着爸爸要送爷爷到火车站的,可中途他被一家寿衣店门前的纸牛纸马给吸引住了,于是就停了下来。王金堂召唤了孙子几下,他都不理,王金堂只能摇头叹息。王恩浩见儿子不走了,就让铺里的伙计把父亲的旅行包交给自己,让伙计等着吉来,把他及早带同当铺。
吉来留在了丰源当。他不喜欢和父亲住在一起,只喜欢和伙计住。伙计叫张弓子,他便常常笑嘻嘻地称他“弓子“,张弓子就会一顿头说:“别弓子弓子地叫,谁都知道我不是母的!”吉来就笑得没边没沿了,伙计就喝斥他:“笑吧,人没有哭死的,可却有笑死的。”吉来想想若真笑死了有些不合算,就收敛了笑声。然而没有绷多久,笑声又像灶上的开水一样哗哗响了。当铺的人都说吉来前世修行得好,一脸福相,天生就是来人世间享福的。说这话的时候他们都叹着气,感慨自已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时时刻刻为着生计而操心。
王恩浩对待这个突然而至的儿子有几分惶然。他为吉来联系了两家私塾,让吉来自己选择。结果吉来选了离家较远的,它处于闹市区,周围满是招牌各异的商行店铺。私塾每周上四天课。而且都是半天,这样吉来就有充足的时间逛街。他打算吃遍奉天所有的风味小吃,把大大小小的店铺都转一转。王恩浩不得不专派张弓子服侍吉来,每日由他接送吉来上私垫,然后陪着他逛街。吉来讨厌别人陪他,常常把张弓子给甩在街上,他独自快乐地在大街小巷穿梭,往往是精疲力竭地独自在黄昏赶回家时,张弓子像只受伤的狗一样垂头丧气地坐在当铺门外等他。张弓子埋怨吉来的话永远都是:“小少爷,你要是出点差错,我们的小命也就保不住了。您可掂量着点,别把我的脖子用刀给抹了。”吉来就嘻嘻笑着说:“我又没有把刀架在你脖子上。”
吉来不上私垫又不出门的日子,就和当铺的员工混在一起。人们教他这个行当的黑话。如称袍子为挡风,裤子为叉开,长杉为幌子,椅子为安身,鞋为踢土,帽子为遮头,宝石为云根等等。吉来一旦学会了,就会把这些东西绘声绘色地排在一处,他说:“我上穿挡风,下穿叉开,外面套着幌子,头戴遮天,脚蹬踢土,手中握着云根,坐在安身上看窗外的小孩撒尿。”大家听了哄堂大笑,更加有兴趣地向他传授有关当铺的知识。吉来一学就能记住,当铺颇有眼力的头柜便对王恩浩说:“掌柜的有福,我看这孩子将来经营当铺不会比掌柜的差。”王恩浩笑笑,说:“只是他玩心太重了,不像有出息的样子。”“他还是个孩子嘛。”头柜说,“还没到他当家的日子,到了那时候。他也大了,玩心自然就减了。”
吉来有无数问题要问张弓子:“为什么要把翡翠、白玉称为‘硝石’,为什么要把红木、花梨木这样的好木叫做‘杂木’?”
张弓子说:“要是不这样叫,你今天开了铺子,明天就得关门。”
吉来就一连串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张弓子说:“这还不简单,你夸他当的东西好,他的本金就高了,那你挣什么?吃什么?”吉来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也就不去绞尽脑什了。
吉来因为学会了许多当铺行话。所以连带着把它们运用到生括中,惹得私塾先生颇为不满。因为吉来把一到十的十个数字非要念成;喜、道、廷、非、罗、抓、现、盛、玩、摇。私塾先生听不懂,他就数落他是个老糊涂蛋。这个老糊涂蛋就气咻咻地找到王恩浩,说他是开私塾的,给孩子开化脑袋的,不是开当铺的。王恩浩只能点头哈腰赔罪,回头还得让张弓子买上几斤水果点心送过去,这令吉来颇为不齿,认为父亲这是在“犯贱”,于是变本加厉地捉弄私塾先生,捉了蚂蚁,塞到他的眼镜盒里,把他的椅子上悄悄放上碎玻璃碴。私塾先生明明知道这是吉来所为,但为了生计,能多留一个学生就多留一个,也只好对他听之任之了,这样纵容得吉来愈发无法无天。有一天他居然把清凉油弄到老先生的茶壶里,喝得私塾先生直咳嗽,只好把满壶的茶泼了。
王恩浩有时在深夜睡不着觉的时候就想,吉来果真是他的儿子么,他满脑子的鬼念头是与生俱来的么,有时他想和吉来认真地谈谈话。可总是鼓不起这个勇气。吉来之于他,仿佛一笔从天而降的巨额遗产,接受的时候总有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他认为吉来也是有几分畏他的,比如他突然看见父亲时总要把手迅即插在裤袋里,并且闭起嘴巴装作不吭不响的乖模样,一望便知是装规矩给他看。他几次想说说儿子喜欢乱花钱的臭毛病,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想还是有钱才会让他花,吉来花钱也不到挥霍的程度,而且听张弓子说有回碰到叫花子,吉来还送给他几枚钱儿,就觉得儿子的过失都是可以原谅的。
吉来也想新京的爷爷奶奶。有时他会自言自语地说:“今儿爷爷去街上弹棉花了没有?奶奶吐痰的盒子谁来帮她倒?”
王恩浩自从见到吉来后,才知自己以往寄到家中的钱都用在谁身上了,所以吉来在奉天落脚后,他照样给家中寄钱,他知道弹棉花挣的只能是小钱儿,靠它来维持日常生话要紧衣缩食、难乎其难。想到妹妹惨死在平顶山,王恩浩就没了与山口川雄交往的兴趣。山口川雄有一次兴致勃勃地来当铺看他,王恩浩也没有了以往的热情,自尊的山口只下了半盘棋就投子认负,叫车离去。当铺上上下下的人见吉来的出现使主人疏远了山口川雄,都暗中喜悦,也就愈发宠着吉来,口口声声称他为“少爷”。吉来不爱听人家叫他“少爷”,他就一撇嘴教训人家说:“少爷什么,叫吉来。”
丰源当以它良好的信誉和优质服务一直生意不错。吉来也渐渐喜欢了这里,有时他帮助伙计打扫院子,有时帮助徒弟把那些卷当物品往库房送。碰到腿脚有不利索的人来当东西,吉来还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他,并且帮他递上当物,十分知冷知热的样子,当铺的人都夸他仁义,说他将来肯定能娶一个好女人。吉来就一撇嘴说:“我才不要那玩意哪。”伙计们就笑,说:“到时你就想要了。你爸要是不给你娶媳妇,你还会骂他呢。”闻听此言的王恩浩尴尬笑笑,袖着手匆匆向他的屋子去了。头柜小声数落那些口无遮拦的伙计:“咦,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