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旦引红娘上开云)自张生去京师,不觉半年,杳无音信。这些时神思不快,妆镜懒抬,腰肢瘦损,茜裙宽褪,好烦恼人也呵!
【商调】【集贤宾】虽离了我眼前,却在心上有;不甫能离了心上,又早眉头。忘了时依然还又,恶思量无了无休⁹³⁷。大都来一寸眉峰⁹³⁸,怎当他许多颦皱?新愁近来接著旧愁,厮混了难分新旧。旧愁似太行山隐隐⁹³⁹,新愁似天堑水悠悠⁹⁴⁰。
(红云)姐姐往常针尖不倒⁹⁴¹,其实不曾闲了一个绣床,如今百般的闷倦。往常也曾不快,将息便可⁹⁴²,不似这一场,清减得十分利害。
(旦唱)
【逍遥乐】曾经消瘦,每遍犹闲⁹⁴³,这番最陡。
(红云)姐姐心儿闷呵,那里散心耍咱。
(旦唱)
何处忘忧?看时节独上妆楼,手卷珠帘上玉钩⁹⁴⁴,空目断山明水秀。见苍烟迷树⁹⁴⁵,衰草连天,野渡横舟⁹⁴⁶。
(旦云)红娘,我这衣裳,这些时都不似我穿的。
(红云)姐姐,正是“腰细不胜衣”⁹⁴⁷。
(旦唱)
【挂金索】裙染榴花,睡损胭脂皱⁹⁴⁸;纽结丁香,掩过芙蓉扣⁹⁴⁹;线脱珍珠⁹⁵⁰,泪湿香罗袖;杨柳眉颦⁹⁵¹,人比黄花瘦⁹⁵²。
【注释】
⁹³⁷恶思量:犹言相思得厉害。
⁹³⁸大都来:只不过。眉峰:指眉眼。王观《卜算子》:“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⁹³⁹隐隐:状山之高,言其耸入天际,隐约不明。
⁹⁴⁰天堑(qiàn):天然的大沟,指长江。
⁹⁴¹针尖不倒:手不停针,指常做女红,“倒”,《元曲释词》释云:“意犹断、犹了。”
⁹⁴²将息便可:歇息一下就好了。将息,将养休息。李清照《声声慢》:“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⁹⁴³每遍犹闲:犹每次都还平常。
⁹⁴⁴“看时节”二句:本李璟《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
⁹⁴⁵苍烟迷树:意谓远处的天色与树影混成一片。苍烟,深青色的天空。
⁹⁴⁶野渡横舟:句本韦应物《滁州西涧》:“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⁹⁴⁷腰细不胜衣:腰肢瘦得连衣服都支撑不起来了。苏轼《浣溪沙》:“风压轻云贴水飞,沈郎多病不胜衣。”
⁹⁴⁸“裙染”二句:意谓和衣而睡,把红裙子压出许多褶皱。榴花,石榴花,色红如火,石榴裙是唐代年轻女子喜爱的服饰。万楚《五月观妓》:“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⁹⁴⁹“纽结”二句:是说人瘦衣肥,穿时要掩起许多。丁香纽、芙蓉扣,纽扣的美称。
⁹⁵⁰线脱珍珠:犹言泪滴如断线的珍珠。
⁹⁵¹杨柳眉:形容妇女的眉美如柳叶。白居易《长恨歌》:“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⁹⁵²人比黄花瘦:出自李清照《醉花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仆人上云)奉相公言语,特将书来与小姐。恰才前厅上见夫人,夫人好生欢喜,著入来见小姐,早至后堂。(咳嗽科)
(红问云)谁在外面?(见科)
(红见仆了,红笑云)你几时来?可知道昨夜灯花报,今朝喜鹊噪⁹⁵³。姐姐正烦恼哩。你自来?和哥哥来?
(仆云)哥哥得了官也,著我寄书来。
(红云)你则在这里等著,我对俺姐姐说了呵,你进来。(红见旦笑科)
(旦云)这小妮子怎么?
(红云)姐姐大喜,大喜!咱姐夫得了官也!
(旦云)这妮子见我闷呵,特故哄我。
(红云)琴童在门首,见了夫人了,使他进来见姐姐,姐夫有书。
(旦云)惭愧⁹⁵⁴,我也有盼著他的日头!唤他入来。(仆入见旦科)
(旦云)琴童,你几时离京师?
(仆云)离京一月多也。我来时,哥哥去吃游街棍子去了⁹⁵⁵。
(旦云)这禽兽不省得,状元唤做夸官,游街三日。
(仆云)夫人说的便是。有书在此。(旦做接书科)
【金菊花】早是我只因他去减了风流,不争你寄得书来又与我添些儿证候。说来的话儿不应口,无语低头,书在手,泪凝眸。(旦开书看科)
【醋葫芦】我这里开时和泪开,他那里修时和泪修,多管阁著笔尖儿未写早泪先流⁹⁵⁶,寄来的书泪点儿兀自有。我将这新痕把旧痕湮透⁹⁵⁷,正是一重愁翻做两重愁。
(旦念书科)“张珙百拜,奉启芳卿可人妆次:自暮秋拜违,倏尔半载。上赖祖宗之荫,下托贤妻之德,举中甲第⁹⁵⁸。即目于招贤馆寄迹⁹⁵⁹,以伺圣旨御笔除授⁹⁶⁰。惟恐夫人与贤妻忧念,特令琴童奉书驰报,庶几免虑。小生身虽遥而心常迩矣,恨不得鹣鹣比翼⁹⁶¹,邛邛并躯⁹⁶²。重功名而薄恩爱者,诚有浅见贪饕之罪⁹⁶³。他日面会,自当请谢不备⁹⁶⁴。后成一绝,以奉清照⁹⁶⁵:玉京仙府探花郎⁹⁶⁶,寄语蒲东窈窕娘。指日拜恩衣昼锦⁹⁶⁷,定须休作倚门妆⁹⁶⁸。”
【幺篇】当日向西厢月底潜,今日向琼林宴上⁹⁶⁹。谁承望跳东墙脚步儿占了鳌头⁹⁷⁰?怎想道惜花心养成折桂手?脂粉丛里包藏著锦绣?从今后晚妆楼改做了至公楼⁹⁷¹。
【注释】
⁹⁵³“昨夜”二句:灯花报、喜鹊噪,旧时以为是喜事的预兆。灯花,烛蕊燃烧后形成的结,形似花,故名灯花。灯花报,亦称灯花报喜。喜鹊噪,即喜鹊叫,也被认为是吉祥的预兆。
⁹⁵⁴惭愧:《诗词曲语辞汇释》云:“惭愧,感幸之辞,犹云多谢也,侥倖也,难得也。”
⁹⁵⁵吃游街棍子:元代对犯人有“游街处置”的刑罚,即将犯人绑在马背上,一路游街示众,两边兵士则乱棒齐下。
⁹⁵⁶阁著笔尖:犹停笔未写。阁,通“搁”,搁置。
⁹⁵⁷新痕把旧痕湮透:意谓莺莺读信时之泪水,滴在张生写信时的泪痕之上。无名氏《鹧鸪天》有:“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
⁹⁵⁸举中甲第:参加进士试考了第一等。《新唐书·选举志上》:“凡进士,试时务策五道、帖一大经,经策全通为甲第;策通四、帖过四以上为乙第。”
⁹⁵⁹即目:眼下,目前。
⁹⁶⁰伺:等候。
⁹⁶¹鹣鹣(jiān):比翼鸟。《尔雅·释地》:“南方有比翼鸟,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郭璞注:“似凫,青赤色,一目一翼,相得乃飞。”常用来比喻夫妻或恋人形影不离。
⁹⁶²邛邛(qióng):传说中的兽名,据说它腿长善跑,但不善觅食。蟨(jué),兽名,腿短,善于觅食而不善跑。因此二兽并行,蟨觅食供给邛邛,遇有危险则邛邛背负蟨逃跑。
⁹⁶³贪饕(tāo):贪得无厌。饕,饕餮,传说中贪食的恶兽。此言贪图功名。
⁹⁶⁴请谢:请罪,陪罪。不备:不尽。
⁹⁶⁵清照:旧时书信常用敬辞,义近于明鉴、雅鉴。
⁹⁶⁶玉京:京城。探花郎:又称探花使,本指进士中最年少者,至南宋,进士第三名始称探花,此指前者。
⁹⁶⁷衣昼锦:白天穿着锦绣衣裳还乡,又称衣锦还乡。《史记·项羽本纪》:“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
⁹⁶⁸“定须”句:意谓自己归来有日,不要过于思念。倚门妆,倚门期待的样子。《战国策·齐策六》:“王孙贾年十五,事闵王。王出走,失王之处。其母曰:‘女(即“汝”)朝出而晚来,则吾倚门而望;女暮出而不还,则吾倚闾而望。’”本指母望子,此指妻望夫。
⁹⁶⁹琼林宴:皇帝为新进士举行的宴会,宋代筵席曾设于汴京城西的琼林苑。:同“”,体面、漂亮之义,此言出风头、露脸面。
⁹⁷⁰占鳌头:中状元。洪亮吉《江北诗话》:“俗语谓状元‘独占鳌头’,语非尽无稽。胪传毕,赞礼官引东班状元、西班榜眼二人,前趋至殿陛下,迎殿试榜。抵陛,则状元稍前,进立中陛石上,石正中镌升龙及巨鳌,盖警跸出入所由,即古所谓螭头矣。俗语所本以此。”
⁹⁷¹至公楼:本为科举考试试院大堂,此代指公衙。
(旦云)你吃饭不曾?
(仆云)上告夫人知道:早晨至今,空立厅前,那有饭吃?
(旦云)红娘,你快取饭与他吃。
(仆云)感蒙赏赐,我每就此吃饭。夫人写书,哥哥著小人索了夫人回书,至紧,至紧。
(旦云)红娘,将笔砚来。(红将来科)
(旦云)书却写了,无可表意。只有汗衫一领⁹⁷²,裹肚一条⁹⁷³,袜儿一双,瑶琴一张,玉簪一枚,斑管一枝。琴童,你收拾得好者。红娘,取银十两来,就与他盘缠。
(红娘云)姐夫得了官,岂无这几件东西,寄与他有甚缘故?
(旦云)你不知道。这汗衫儿呵,
【梧叶儿】他若是和衣卧,便是和我一处宿;但粘著他皮肉,不信不想我温柔。
(红云)这裹肚要怎么?
(旦唱)
常则不要离了前后,守著他左右,紧紧的系在心头。
(红云)这袜儿如何?
(旦唱)
拘管他胡行乱走。
(红云)这琴他那里自有,又将去怎么?
(旦唱)
【后庭花】当日五言诗紧趁逐⁹⁷⁴,后来因七弦琴成配偶。他怎肯冷落了诗中意,我则怕生疏了弦上手。
(红云)玉簪呵,有甚主意?
(旦唱)
我须有个缘由,他如今功名成就,则怕他撇人在脑背后。
(红云)斑管,要怎的?
(旦唱)
湘江两岸秋,当日娥皇因虞舜愁⁹⁷⁵,今日莺莺为君瑞忧。这九嶷山下竹,共香罗衫袖口——
【青哥儿】都一般啼痕湮透。似这等泪斑宛然依旧,万古情缘一样愁⁹⁷⁶。涕泪交流,怨慕难收⁹⁷⁷。对学士叮咛说缘由,是必休忘旧。
(旦云)琴童,这东西收拾好者。
(仆云)理会得。
(旦唱)
【醋葫芦】你逐宵野店上宿,休将包袱做枕头,怕油脂腻展污了恐难酬⁹⁷⁸。倘或水侵雨湿休便扭,我则怕干时节熨不开褶皱。一桩桩一件件细收留。
【金菊花】书封雁足此时修,情系人心早晚休⁹⁷⁹?长安望来天际头,倚遍西楼,人不见,水空流⁹⁸⁰。
(仆云)小人拜辞,即便去也。
(旦云)琴童,你见官人对他说。
(仆云)说甚么?
(旦唱)
【浪里来煞】他那里为我愁,我这里因他瘦。临行时啜赚人的巧舌头⁹⁸¹,指归期约定九月九,不觉的过了小春时候⁹⁸²:到如今悔教夫婿觅封侯⁹⁸³。
(仆云)得了回书,星夜回俺哥哥话去。(并下)
【注释】
⁹⁷²汗衫:穿在祭服、朝服里面的中衣,亦称中单。
⁹⁷³裹肚:一种男女均可穿用的包裹胸腹部的内衣。
⁹⁷⁴趁逐:追逐,追随。
⁹⁷⁵“斑管”四句:斑管,即斑竹制笔管。斑竹,又名泪竹、湘妃竹,分布于湖南宁远苍梧山中。任昉《述异记》:“昔舜南巡而葬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与恸哭,泪下沾竹,竹上文为之斑斑然,亦名湘妃竹。”虞舜,即舜,远古部落有虞氏的领袖。
⁹⁷⁶“万古”句:意谓千秋万代的爱情因缘都一样使人忧愁。
⁹⁷⁷怨慕:既怨恨又思慕。慕,思慕,怀恋。《孟子·万章上》:“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赵岐注:“言舜自怨遭父母见恶之厄而思慕也。”
⁹⁷⁸“怕油脂”句:王伯良曰:“‘油脂展污恐难酬’,言展污则难以酬赠人也。”
⁹⁷⁹“情系”句:意谓这种牵肠挂肚的相思何时是了?早晚,犹言何时。
⁹⁸⁰“人不见”句:本秦观《江城子》:“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⁹⁸¹啜赚(chuòzuàn):诳骗,哄弄。
⁹⁸²小春:指旧历十月。谢肇淛《五杂俎》“天部二”:“十月有阳月之称,即天地之气,四月多寒而十月多暖,有桃李生华者,俗谓之小阳春。”
⁹⁸³悔教夫婿觅封侯:觅封侯,典出《后汉书·班超传》,言班超有壮士之志,不安于笔砚,后诣相者,相者指其状曰:“生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此万里侯相也。”后班超出使西域三十一年,以功封定远侯。又王昌龄有《闺怨》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点评】
元稹《莺莺传》载张生始乱终弃之后,莺莺寄简表志,亦有附赠:“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情文两伤,令读者唏嘘不已。
王《西厢》翻写崔张故事,易悲为喜,莺娘回信所寄汗巾、裹肚、袜儿、瑶琴、玉簪、斑管,为的是“他如今功名成就,则怕他撇人在脑背后”。过程不同、心境不同,表意之物亦是不同,使得结局之不同水到而渠成。伏脉千里,实属难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