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嬛诗集序

余少喜文长，遂学文长诗。因中郎喜文长，而并学喜文长之中郎诗，文长、中郎以前无学也。后喜钟、谭诗，复欲学钟、谭诗，而鹿鹿无暇，伯敬、友夏，虽好之而未及学也。张毅儒，好钟、谭者也，以钟、谭手眼选明诗，遂以钟、谭手眼选余之好钟、谭而不及学钟、谭之明诗，其去取故有在也。毅儒言予诗酷似文长，以其似文长者姑置之，而选及余之稍似钟、谭者。予乃始知自悔，举向所为似文长者悉烧之，而涤骨刮肠，非钟、谭则一字不敢置笔。刻苦十年，乃问所为学钟、谭者又复不似。盖语出胞胎，即略有改移，亦不过头面，而求其骨格，则仍一文长也。余于是知人之诗文，如天生草木花卉，其色之红黄，瓣之疏密，如印板一一印出，无纤毫稍错。世人即以他木接之，虽形状少异，其大致不能尽改也。

余既取其似文长者而烧之矣，今又取其稍似钟、谭而终似文长者又烧之，则余诗无不当烧者矣。余今乃大悟，简余所欲烧而不及烧者悉存之，得若干首，抄付儿辈，使儿辈知其父少年亦曾学诗，亦曾学文长之诗，亦曾烧诗之似文长者，而今又复存其似文长之诗。存其似者，则存其似文长之宗子；存其似之者，则并存其宗子所似之文长矣。宗子存而文长不得存，宗子文长存而烧文长，文长之毅儒，亦不得不存矣。

向年余老友吴系曾梦文长说余是其后身，此来专为收其佚稿。及予选佚稿，而其所刻诸诗，实不及文长以前所刻之诗，则是文长生前已遂不及文长矣。今日举不及文长之文长，乃欲以笼络不必学文长而似文长之宗子，则宗子肯复受哉。古人曰：“我与我周旋久，则宁学我。”

甲午八月望日，陶庵老人张岱书于快园之渴旦庐。

卷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