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1月22日
小妹:
你上月26日的信,这个月六日才收到。从报上看,上海老百姓可以在早上八点看到当天的报纸,这本来是上海的老习惯,我在《解放日报》时,就是这样。现在竟自当成新闻了,真怪。后来一想,也不怪。《人民日报》一般每天早三点开印,最后一张在7时印完,但是,不论城里还是乡下,读者在上午是看不到的,我这里要到下午四时才看到。尽管《人民日报》编排印刷已经自动化,这对读者似乎没有任何好处。世界上的事,类似的可真不少。你的信到得慢也就理所当然了。
你还记得石家庄吗?我们在石家(庄)的时候,还是个十七、八万人口的城市,现在已经超过百万了。我最后一次到那里,还是1950年去看你那次。当时你住在奶娘家,她们家很穷,靠卖青菜为生。我去的时候,你当然不认识我了,也不要我抱,直到对我的眼镜、钢笔发生兴趣,才和我亲热起来。这些事,恐怕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我怎么会专程去看你呢?一来是把你放在那里不放心,二来是范长江给了我一次机会。这你就更不会知道了。范当时主持中央新闻总署的工作。有一天,忽然接到电话,说新闻总署要我到北京谈华东新闻学院的工作。这个所谓学院实际上就是接管下来的国民党新闻单位的工作人员学习班,我是挂名院长,有什么事要谈?到了北京,果然没事可谈,老熟人陪我逛了两天,范长江才约我到一家饭馆吃饭。先说对不起,这两天他忙于《人民日报》的事,中央要他去主持《人民日报》,连着开会。吃饭间,他拐弯抹角地说到新闻学院招收新生的事,当他听我说此院根本不招生,我只是挂名的情况,才恍然大悟地说:“是这样!”然后才问我《解放日报》上以我的名义的登的一则《启事》,我说这是恽逸群登的,2事先我一点也不知道,他更是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这样!—说到这里,你大概越看越不明白了。原来当时全国各地新闻界失业人员很多,其中不少是范、恽的老朋友,纷纷求范、恽介绍到新闻学院,恽灵机一动,用我这个院长的名义登了一个《启事》,说包括范、恽的介绍信也无效。恽的这个举动,本来的用意是用我这盾牌为他们挡驾的,没想到一下子触怒了范大人,而范以为是我干的,才把我找到北京,客客气气地在饭桌上“问罪”。至此,真相大白,不问罪了,我也就趁这个机会,转道去看你了。
说起这件事,使我联想到你所说的很多工人那种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心情。50年代是中国大变动时期。上面说的这件小事,也可以看到它涉及很多人。范、恽都是三十年代就出了名的记者。你不是说有些人“头脑活”吗?这两个都是极“活”的人,他们在国民党地区极
其活跃,却没有出事,就是证明。为一个启事,范明明一肚子火,却请我吃饭,不能不说他“活”。而恽逸群在上海滩上,出入于官场、
舞厅,三教九流,也是本领高强的。这中间也使他们养成了一些不好的习惯。范请我吃的那顿饭,我总觉得不像共产党作风,所以,几十年后,我还能记得。恽可以不问我一声就用我的名义登报,更是超出常轨了。而且这不是第一次。1948年济南解放后,我和他通讯中曾说,我家在济南,如果有人到济南报社找我,请转告我在石家庄。不料他就在报上登了一个我的《寻人启事》,你三叔29就是看了启事到石家庄把你们接到济南去的。——恽的这种作风,导致了他第一次罢官:51年9月胜利日,毛泽东、斯大林互致节日贺电,《解放日报》却只登毛的。原来新闻稿中斯的电文送到报社时,总编辑下班走了。陈毅闻知,勃然大怒:“全世界共产党的报纸,只有《解放日报》没登,怎么得了!”(这句话的含义你可能不理解,可以问你妈妈)为争取主动,罢了恽的官!30——所以,即使范、恽这样“活”的人,在大变动中,也不容易“适应”。我讲这段故事,只是想说,在当前的大变动中,真正“适应”也不容易。
对于孩子,我听过不少广播,都是讲大人如何教育子女的。不能说全是废话,至少缺少一个基本点,就是为什么人和怎样为(人)这两个问题。首先是为什么人的问题。阿庆嫂、刁德一两个人都是极有本事的人,立场坚定,有勇有谋。但是他们在“为什么人”上,是根本对立的。正是有了这种对立,才产生出两种怎么为,才演出了一场场的智斗。如果说教育孩子,应当抓住的正是这一点。
我身体还可以,请放心。
问小徐、小小徐好,愿你们全家身体好,工作好,学习好!
爸爸
1992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