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田横墓文

韩　愈

贞元十一年九月¹ ，愈如东京² ，道出田横墓下³ ，感横义高能得士⁴ ，因取酒以祭，为文而吊之，其辞曰：

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⁵ ，余不自知其何心；非今世之所稀，孰为使余歔欷而不可禁！余即博观乎天下⁶ ，曷有庶几乎夫子之所为⁷ ？死者不复生，嗟余此生其从谁；当秦氏之败乱⁸ ，得一士而可王⁹ ；何五百人之扰扰¹⁰ ，而不能脱夫子于剑铓¹¹ ？抑所宝之非贤¹² ，亦天命之有常¹³ ？昔阙里之多士¹⁴ ，孔圣亦云其遑遑¹⁵ ；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¹⁶ ！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¹⁷ ；跪陈辞而荐酒¹⁸ ，魂仿佛而来享。

注　释

¹贞元：唐德宗年号。

²东京：东都洛阳。

³田横墓：在今河南偃师境内。

⁴能得士：田横自杀后，其随从二客“皆自刭”，其余留在海岛上的五百人，“闻田横死，亦皆自杀”。司马迁评曰：“于是乃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

⁵旷：明白。

⁶博观：放眼看遍。

⁷庶几乎：大致接近。

⁸秦氏之败乱：指秦二世及孺子婴时。

⁹王：读wàng，为王。

¹⁰五百人：见《史记·田儋列传》。扰扰：众多之貌。

¹¹铓（máng）：刀剑的尖端。

¹²所宝：所重视的人。非贤：不是贤者。

¹³常：规律。

¹⁴阙里：春秋时孔子住地。故名。

¹⁵遑遑：勿忙不安定的样子。

¹⁶颠沛：僵仆，指生活坎坷乃至不幸遭遇。

¹⁷耿：明，光彩照人。

¹⁸荐：进献，通常用于祭祀。

鉴　赏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内南阳（今河南孟县）人，郡望为昌黎，每自称昌黎韩愈。宋时追封为昌黎伯。三岁孤，养于从兄韩会。不久韩会卒，赖嫂郑氏抚养成人。他自幼好学，自知读书，日记数千言，弱冠就尽通六经百家之学。贞元八年（792）中进士，先后任宣武、宁武节度使判官、国子监博士、监察御史、刑部侍郎等。贞元十九年（803），上书请免徭役赋税，又极论宫市之弊，得罪贬阳山（今广东阳山县）令。元和元年（806）权知国子博士，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累官至太子右庶子，再迁刑部侍郎。元和十四年（819），因谏止迎佛骨，被贬潮州，再迁袁州刺史。穆宗时，召为国子祭酒，再迁京兆尹、兵部和吏部侍郎。卒赠礼部尚书，谥号“文”，故世称韩文公，又称韩昌黎。

韩愈政治上反对藩镇割据，思想上尊儒排佛。文学上力反六朝以来的骈偶文风，与柳宗元同为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其散文在继承先秦两汉古文的基础上，加以创新和发展，气势雄健，为历代所宗；其诗力求奇险，以文入诗，虽有其不足，但风格独具，对宋诗乃至近代均有影响。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十分重要的，历代公认他是唐宋八大家之首，是公允的。有《昌黎先生集》传世。

本文作于贞元十一年，其时韩愈28岁。本文的写作背景大体是：韩愈早年抱负甚大，然而仕途坎坷，做官无非“推官”、“巡官”、“宾佐”等，这就使得韩愈郁悒难安；特别贞元八年（是年韩愈中进士）后至本文写作时，他的个人命运又迭遭打击。

“感横义高能得士”，是本文的核心。韩愈在文首特别强调了像田横那种“能得士”的人是“今世之所稀”，经过他“博观乎天下”，竟然没有发现一个近似田横那样的“能得士”的人，这是促使他道祭田横并且“觑欷而不可禁”的主要原因。毫无疑问，这是韩愈结合自己的身世，对当时社会现实发出的谴责：他“试宏词科不售”，不是因为他没有真才实学，而是由于主考无“识士”的慧眼；三次上书宰相，如石沉大海，使自己难施宏图，那些宰相们在“得士”方面与田横是不能比拟的。从来“士为知己者死”，就像田横的五百“士”能随同田横生死不渝那样；而作者既然遇不到田横那样的慧眼独具者，于是自然发出了“嗟余此生其从谁”的慨叹。这是本文的一个主要方面。

令韩愈感到困惑的是：嬴秦末造，变乱纷呈，豪俊并起，得一士而可王，为什么像田横那种得士五百并决心与之同命的人，竟不能摆脱自杀的悲惨结局呢？请注意，韩愈在这里提出了“得士”的另一方面的问题：“士”固然需要“识士者”去“得”，而“识士者”所得的又需要是有真才实学的“士”，只有两者俱备，才能相得益彰；田横固然“能得士”，而最后的结局却不仅未“王”，而且最终不能摆脱自杀厄运，这只能有两个原因——或者是“所宝之非贤”，或者是“天命之有常”了。不能说韩愈不信天命，以“文起八代之衰”自命的韩愈不可能不打上“敬鬼神而远之”（《论语》）的孔夫子的烙印；而与此同时，韩愈又明确提出了田横在“得士”方面的“所宝之非贤”，这实际是从另一方面提出了一个紧密结合自己身世的社会问题：田横所宝非贤，固然是个悲剧；自己有真才实学，而不为人所识，又何尝不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呢！这实际是韩愈对当时社会现实发出的又一谴责。

总计全文，序文7句，37个字（不计标点，下同）；正文22句，151个字。一共29句，188个字，而包含那么丰富的内容，的确是名副其实的短小精悍，言简意赅，虽受韵文制约而组织严密完整，虽几经跌宕起伏而结构紧凑，论证充分，气势磅礴，属于韩愈的代表作。《唐才子传》卷五说韩愈“英伟间生，才名冠世……独济狂澜，词采灿烂。齐梁绮艳，毫发都捐。有冠冕佩玉之气，宫商金石之音。为一代文忠，使颓纲复振”，虽不无溢美——就人论人，韩愈只是一个封建正统“仁义道德”的传人，属于卫道者的行列；而就文论文，韩愈确乎是一代文宗，这是没有问题的。

（刘长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