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论（刺叛臣洪承畴）

世以「李陵报苏子卿书」出自史迁之笔，盖迁欲掩其保举之失；而所云「欲得当以报汉」者，陵则无有也。余谓不然。余观其河梁诸什，未始不叹其风波之失所；而浏漓感慨，无一怼汉之辞。是亦岂迁所伪制耶？

就陵当日之事言之：方陵之出塞也，初非疆场不靖而亭障不守也；汉武特欲示威四夷，故穷黩其兵，千里而趋利。陵不过偏裨，提不满五千步卒，深入荒漠，杀伤相当，而又鲜佽飞、贰师为之后劲，其势固已危矣。迨矢尽力折而后降，其志亦可哀矣！夫陵之罪，在不能死耳；与弃师辱国者稍有间，与事仇噬主者更有间矣。而汉连坐之不少贷，则安望陵之能为朱序哉！设令汉武闻陵之败，临轩而叹、侧席而思，为之卹其母、抚其孥；或误传陵已死事，更为招魂以祭、貤典以赠之。陵虽犬豕，当亦愧悔自裁矣；敢忘汉恩德哉！夫何功罪不明，陵卒以族？无怪乎，论者之谓汉少恩也。倘陵而心怀逆节，气结重诛，或教匈奴以盗边、或引华人以助虐；不特子卿故节难留雪窖，而匈奴控弦十万，直可长驱中土，岂仅仅烽达甘泉而已哉！然陵于子卿之归国，缠绵反覆，赠之以诗；而曰『陵之罪上通于天』。其亦可哀也已！夫陵当汉时，起偏裨，提孤军、出远塞，战败而降，族属辄蒙显戮；当时士大夫无一言为之辩解，惟司马迁稍稍言之而亦下蚕室，此足以见国宪之有常而军律之不可逭也。向使陵荷节钺之重，会匈奴鸱张、玉门沦陷，汉家扫境内甲兵以託陵，不幸而被围，遂倒戈解甲，屈膝伪庭；则其罪何等也！又使陵受賙恤之殊恩、冒祭赙之异数，而乘潢池弄兵，反戈相向，覆汉之宗社、毁汉之衣冠，甚至牵犬羊以芟薙汉之子孙黎民；则其罪更居何等也！由此观之，陵之罪不当末减而平反之也哉？

虽然，刑者鉶也，成而不变；故君子用心焉。「春秋」之义，美召陵城濮者，深内夏外夷之防也；恕仲遂季友者，甚乱臣贼子之罪也。明乎此，则知余之所以论李陵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