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在寄宿学校图书馆里翻过一本书,里面的一张插图接连好几天都在噩梦里出现,那上面是一群戴着兜帽的黑影,没有脸,在树林深处围成一圈。我不知道为什么图书馆里会有这种书,也许是放错了,本不应该让学生接触到的。丹尼·马瑟尔那篇关于IG的报道让我记起这张图片,只是这一次,我成了其中一个没有面孔的黑影子,人们看着我的时候会感到恐惧。”
病房外的天空泛出橘黄色,一只乌鸦从树梢起飞。
“我们刚才说到哪里,木屋,我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连纸条都没有留。杰森得偿所愿,把我拖到了同一条船上,我不喜欢我的新差事,但也仅止于此,没有大喊大叫。没有人从一开始就谋划着‘好吧,现在来做点坏事’。IntelGenes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产品始终是疫苗,截至我辞职的时候,这个国家有六成的新生儿会接种红箭-VI型综合疫苗。通往地狱的路都是用好意铺成的,或者,从我的情况来看,由让步铺成。”
“杰森在我们去木屋之后的第二个星期给了我访问‘剃刀’项目数据库的权限,莱恩并不知情。聪明的举动,一旦出了什么差错,我也会被拖下水,再也不能声称自己对Apophis的开发毫不知情。那是一种基于乙基硫醚的糜烂性毒剂,实验室每天都会把三四个密封箱送去销毁,里面都是变成一滩脓水的大鼠。”
“高峰时期,IG控制着接近一吨成品,锁在研发中心地下室里,两套密码,虹膜扫描,独立供电系统,诸如此类。一条关在铁箱里的蛇,最后还是逃出去了。”
律师停了笔,“窃案?”
“取决于你怎么定义窃案。吉姆·佛莱特是个影子投资人,军火商,航海爱好者,但绝不是一个慈善家。他在IG成型之前就慷慨地开出支票,把杰森揣在口袋里,等着有朝一日兑现他的投资。吉姆从不做亏本生意,这一次他得到了Apophis。你记得阿勒颇事件吗,吉布森小姐?”
“我看过报道。”
“我看的是现场转播,在离这里很远的另一个病房里,看着人们的肌肉怎么从骨头上融化,眼球像蛋清一样淌下来。那天有1,227个士兵和平民死于非命,全是因为杰森和吉姆·佛莱特。”
——
车载收音机里传出了预告新闻节目即将开始的音乐:笛子,和某种敲敲打打的乐器,斯坦利把声音调高了一些。车窗外是一成不变的树木和电线杆,这堵树墙偶尔会露出一个缺口,闪现出工厂仓库或者变电站乏味的外墙。
头条新闻还是食物污染事件,一批本应送往萨塞克斯一家小学的罐装混合水果泥里检出高致病性大肠杆菌;接着是叙利亚,战争迫近了阿勒颇,昨天甚至有一枚炮弹落在城市外围,诸如此类,斯坦利对此并不特别感兴趣。在谈论过希斯路机场地勤人员大罢工和落水救人的宠物犬之后,电台主持人把话题转向了体育。斯坦利关掉收音机,放慢车速,停在小道尽头的门岗前。
“我能帮助你吗,先生?”穿着警卫制服的人从窗口探出上半身。
斯坦利降下车窗,给他看了一眼访客证。
警卫摁了一个按钮,铁门发出昆虫振翅般的嗡嗡声,向内打开了。斯坦利冲守门人点点头,驶入疗养院的领地,一个牌子指示所有访客“必须把车停到备用停车场”。这个停车场比斯坦利想象中远得多,步行折返起码要花十分钟以上。六月初的太阳不容小觑,斯坦利脱掉外套,搭在手臂上,砂石在鞋底喀嚓作响。
前厅接待处提供的阴影凉爽而干燥,一个接待员在看昨天的报纸,皱巴巴的内页印着阿勒颇市郊被炸塌的房屋。斯坦利清了清嗓子,接待员放下报纸,冲他露出一个缺乏热情的微笑。
“斯坦利,”他报上姓氏,“我来看我父亲。”
键盘被敲得噼啪作响,“217,先生,上楼梯之后左转。”
他道了谢,走上楼梯,独自穿过回声阵阵的走廊。他要找的房间靠近尽头,一扇漆成蓝色的门,没有名牌。斯坦利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电视机开着,一场板球赛接近尾声,但约翰·斯坦利的注意力并不在那里。他坐在床沿,面对着巴掌大小的阳台和远处随风摇摆的树梢。折叠椅的椅腿刮过地板,他的父亲回过头来,有那么几秒钟,斯坦利担心他认不出自己,但父亲动了动嘴唇,自从半年前那次轻微中风之后,他的左半边脸颊像是被冻住了,眼睛旁边有块肌肉在不停地抽搐,“加斯帕。”
一种突如其来的焦虑催促斯坦利解释自己的到访,仿佛他必须提供一个正当理由才有权站在这里似的,“护工给我打了电话。”
“只是一点感染。”
“他们告诉我的版本听起来严重些。”
父亲耸耸肩,缓慢地挪到床上,把枕头塞到背后,“下次写张明信片就行了。”
他们都盯着电视,指望它能提供转换话题的材料。板球比赛结束了,啤酒广告,那些泡沫丰富的酿制品在黑色背景上划出夸张的弧度,注入一只布满水珠的玻璃杯。在啤酒来得及灌满杯子之前,广告就被打断了,记者忧心忡忡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布满汗水,镜头短暂地晃到直升机舱门和外面的灰色天空,又稳定下来,重新聚焦在记者脸上,直升机旋翼的噪音震耳欲聋。
“我们在阿勒颇上空,几分钟前一枚炮弹落在红新月会的临时医院附近,伤亡情况不明,我们和地面摄制队失去了联系。抵抗军正在迫近市区,就我们所知——”记者用力按着耳机,仔细听了一会,冲镜头外的什么人点了点头,“事实上,我们重新联络上了地面记者霍顿·帕金森。”
镜头切换,画面晃动得更加厉害,遍布瓦砾的街道和着火的建筑物交替在电视屏幕上出现。“炮弹直接击中了医院,我们必须设想最坏情况——”帕金森的声音说道,镜头转了回去,对准一辆翻倒的救护车,又移到熊熊燃烧的帐篷上,浓烟泛出一种怪异的颜色,弹坑里也冒出类似的气体,某种黄色的雾,并不随着热气上升分散,懒洋洋地四下流淌,向记者和摄影师压来,“老天,那是什么?”
斯坦利知道那是什么。
他只在实验动物身上见识过Apophis的“效果”,先是连片的水泡,焦黑的皮肤剥落,裸露的肌肉和软组织继续被腐蚀。理论上的死因是急性溶血反应,但大多数动物活不到那个时候,毒剂会把它们的呼吸道变成一团溃烂的糊状物。从电视里传来的尖叫只维持了几秒钟,摄影机摔到地上,对着半块砖头和霍顿·帕金森,记者的手指看来就像烧焦的树枝,他抓挠着喉咙,坏死的皮肤随着这个动作而整片脱落,露出血淋淋的肌肉和软骨,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凹坑,血水和融化的眼球一起淌下来。镜头切换到直升机上,没有人说话,只剩下旋翼的轰鸣。九百公尺之下,浓稠的黄色雾气吞没了街道和坍塌的建筑物。
“他们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播球赛呢?”父亲抱怨道。
——
杰森在第六次响铃之后接起了电话。
“我也看见新闻了。”他说,直接回答了斯坦利还没问的问题。背景里是机场的噪音,广播轮流用德语、法语和英语公布延误和取消的飞机班次。杰森在瑞士参加一个预防医学研讨会,本应今天早上返回伦敦。
斯坦利发动了车子,“你该不会还在苏黎世吧?”
“我的航班取消了,地勤罢工。你在研发中心吗?”
“在路上。他们手上为什么会有Apophis?”
“我不知道。”
“杰森,我准备心平气和地问你一个问题,并且指望你诚实回答,”车速大大超过了路边限速标志上的数字,斯坦利决定不作理会,“你有没有把Apophis泄漏给吉姆?”
“现在不是谈论这件事的好时候。”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听着,如果我马上赶去火车站,明天早上就能回到伦敦,我们最好面对面地——”
“你到底有没有让吉姆·佛莱特拿到Apophis的成品?”
短暂的沉默,机场广播在寻找一位把行李遗忘在餐厅门口的旅客。
“免得你忘了,吉姆也是投资者之一。”
“也是个武器贩子,”斯坦利攥紧了方向盘,“现在我们都知道他把地下室里的怪物卖到哪里了。你明明知道——”
“加斯帕,没有人能把IG和这件事联系起来。”
“有人把生化武器扔进了医院里,你关心的是公关危机。”
“否则我还应该关心什么?”杰森问,“有人被枪杀了,而你想责怪造子弹的人?”
斯坦利挂断了电话。
——
研发中心大厅里有一群戴着蓝色鸭舌帽的学生,排成松散的两列,等着参观实验室。斯坦利绕开这群兴奋不已的小动物,把身份识别卡放到扫描器上,通往管制区域的玻璃气压门滑开了,他快步穿过空荡荡的走廊,走向电梯。手机震动起来,又是杰森,斯坦利直接关了机,按下标记着“地下5层”的按钮。
通往冷冻库的路上并没有警卫,但他每走五六步就要停下来对付扫描仪、防爆闸门和密码锁,一遍又一遍地证明自己确实是加斯帕·斯坦利。监控室在冷冻库右侧,很小,正好能容纳一张桌子和一张转椅,一堵三十厘米厚的玻璃墙把它和冷冻库分隔开来。斯坦利把身份识别卡插进连接监控系统的凹槽里,抽调出所有访问记录,条目很短,近一年来只有杰森会常常到这里来,平均每周一次,看起来一切正常。其余的零碎记录都来自通风管道工程师或者“剃刀”组的研究人员,他们都没有进入冷冻库的权限。斯坦利检查了库存,五个分区都亮起绿灯,没有哪怕一毫克的药剂曾经离开过这个庞大的地下铁箱。
斯坦利盯着数据看了一会,换上防护服和手套,打开了冷冻库的气压门。灯光刺眼,通风管道在墙壁里发出低沉的隆隆声。
他拉开了离他最近的柜门,里面是空的,只剩铝制支架。斯坦利打开了第二个保温柜,然后是第三个和第四个,同样空空如也。
上帝保佑我们,他想,防护服过滤器发出微弱的咝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