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阴长阳消
九九爷打十三岁就进黄家,六十有八,比二爷还长十岁,瞧过二爷尿裤,看过二奶奶进门那两天哭天抹泪撒大泼。这老宅院出哪门进哪门,当初哪间房子许进哪间不许进哪间干嘛用哪间住过谁谁住过,全在他肚子里。惹惹离开这宅子时年岁虽也不小,可他记粗不记细,又在外折腾多年,新事压旧事,旧事赛旧画,早就糊涂了。九九爷则不然,没新事,记旧事,连哪扇门拉手嘛样的,嘛时候坏的,又换个嘛样的,都记得牢牢,好赛他耳朵坏了,换的耳朵。
九九爷提一大串铜钥匙走在前,惹惹陪蓝眼随在后。没在里院走,拨头回到影壁前,往西到头,一道门关着,挂条长锁,摘一把钥匙捅进去,用劲拧弯,锁舌头才“咯”地弹开。门轴快锈死,惹惹掉过屁股顶,吱扭扭才开,进去一瞧,打南向北好长好直好深一条走道,看不见地砖,满是没脚没膝的野草,长短足有几十丈。好赛进了深山古道。两边高墙,一道道院门,全赛死人的嘴,闭着。
“这是西跨院,大少爷没离开这宅院时,这西院就没人住了。至少十年没人进来过……。”九九爷说。
蓝眼没言语。九九爷打开正把着西南角的头道院门,里头的荆条蒿草足有一尺高,甭说进人,脚也插不进去。虫飞蝶舞,反添凄凉。几间房门窗有开有闭,窗纸给风扯去,里头一码漆黑,冒冷气。惹惹不觉一步退到蓝眼身后,赛怕那鬼钻出来。九九爷说:
“这是经房。当初办丧事和尚老道念经的地界儿。老太爷和老爷做古时候,打大悲院请来和尚就在这儿做的道场……”
“归西之路,正好念经。”蓝眼说罢转身出来。
进一道月亮门,也是破门烂窗歪梁斜柱碎瓦败墙废井死树,横竖扯的蜘蛛网反照阳光,锃亮银亮贼亮。木头上的油漆快掉光,却还看得先前都是朱红大漆。惹惹说;
“我姑姑出嫁时,好赛就在这儿办的喜事。”
九九爷露出笑颜,愈笑脸上摺子愈多。他说:“太少爷记性真不赖。这叫鸳鸯房,门叫鸳鸯门。姑爷来串门都住在这儿。那时候,柱子上挂着金漆大匾,房檐下悬着水晶玻璃凤尾灯,四月里满院子海棠花……唉!”说到这儿,脸耷拉下来,一脸摺子赛掉在地上。
蓝眼没吭声,上下左右看一眼,扭身出门。
下一道院,推开门,一片黑拥上来,赛进了夜里。惹惹说:
“这就是那年着火烧的这房子吧!”
“可不是,好没眼儿,自个愣烧起来。幸亏离着展家花园涌济水会近,来的快,邻居们使挠勾上手就把房顶掀了,要不非把前后几个院子连上不可!”九九爷说,“那天大火苗龙赛地往天上蹿,火星子直往你二婶房顶上掉。多亏头三天连下大雨,房子精湿,没烧起来,可这院子烧得净净光。两屋子书,一张纸也没剩下。原先这是老爷老太爷念书的屋子。那时候嘛样?几十亩房子院子,看不见一粒尘土。上下人都穿得整整齐齐,头是头,脚是脚。一次我裹腿的人字儿打歪了,老太爷叫我解开重缠。一张带字的纸也不准往地上扔。每道院都有个字纸篓,带字的废纸扔在里头。隔七天,崇文会派人来敛走。那是嘛规矩?家能不旺,业能不兴?现在算完啦,主仆不分,上下颠倒,甭提崇文会的字纸篓,您瞧瞧茅坑去,旧书都擦屁股了。洋人一句话,赛过县衙门的告示,国破家败,不闹鬼闹嘛?”
惹惹耳听九九爷说话,眼睛却瞅着书房廊柱上的木头对联。对联板子烧糊,费半天劲才念出一句:
“文心活泼认源头。这是下联,上联一个字儿也认不出来了。”
九九爷立即说道;
“上联是,‘学端品详由正路’。书房门两边也挂一副对联,烧没了。上头是,‘潇洒谢红尘满架图书朝试笔,光明生玉案一窗明月夜鸣琴’。”
惹惹大眼睁圆,叫道:
“九九爷好记性呀!”
九九爷说:
“哪是记性好,老太爷那时候,每道门上都有对联,不单这些正房,连厨房库房前后门上全有,写着处世做人的道理,我们这些下人个个都得会背。哪赛灯儿影儿他们,嘛都不懂,天天混日子。要赶上老太爷在,还不使棍子赶走!门房的对联写着‘常将勤补拙,勿以诡为能’。就是训戒我们的话。厨房门上写着‘烟火但期一家处,子孙维愿世同居’。你去问马妈,她一准还记得。后门外边的对联是‘光前已振家声久,裕后还留世泽长’,如今后墙一塌,对联不知叫谁扛走烧火。记得这对联恐怕就我一人了。”
惹惹才要接茬说话,忽瞧蓝眼不见,走出院子,只见他站在走道顶头一扇门前等着。九九爷忙去换把钥匙打开门,原来是废弃的后花园。水池早干成大土坑,假山上的珊瑚石,不知给谁推得东倒西歪,山头一座破亭子,一根柱子断掉,那伞赛的亭盖居然叫三根柱子撑着,歪得要倒,只是没倒。几棵大树老树都是半死不活。一棵老槐树已然枯死,光剩下骨头架子,干树叉张牙舞爪;一棵大榆树叫雷劈了一半,半死半伤半活半衰,正在倒气儿;一棵柳树躺下来,柳条垂不成,在地上爬;一棵梧桐干脆趴在地上,新叶赛落叶;两棵柏树好赛两长虫,拧成麻花,不知谁要把谁缠死。九九爷手指山上那亭子说:
“那年头,女人不能上街,大宅子后院假山上都安一个亭子,女人在家呆闷了,站在亭子里往外头看看舒舒心,这叫望海亭。亭柱上原先也有副对子,写着‘山巅听海涛有情耳枕海涛眼,亭中看天下无心劳身天下行’。这是当年浙江来的一位小文人,名叫冯骥才写的。后来因为写了一篇小脚的小说,惹恼了满城女人家,吓跑了。老太爷读了这小说,恶心得闹了三天胃口,直吐绿水儿骂这姓冯的家伙拿国耻赚银子,叫人把这对子铲去……”
话说到这儿,蓝眼站在那边一扇关闭的门前,打门缝往里张望。九九爷上去说:
“这是三道院的后墙,里边眼下是二爷的住房书房。二爷脾气个别,无论嘛人都不准进他院子,天师您就打这儿瞧瞧吧!”
惹惹从来没进过二叔的院子,心里好奇,挤着一只眼,扒门缝往里瞧。房舍大多狼牙狗啃砖歪瓦乱顶斜墙倾漆刮木烂,却有松有竹有花有草有蜂有蝶有虫有草有花香有清气有虫声,石桌石凳石头上晒着书卷经文,地上有米粒,鸟雀来啄食,檐下燕搭巢,飞去又飞回。不见二爷,院子正中一株矮矮菩提树,郁郁葱葱绿绿盈盈。真是:
门无车马终年静,身卧烟霞一事无,
枝上新花常照眼,据下老乌时入屋,
窗外竹叶桌上影,枕边经义梦里悟,
不明白是大明白,装糊涂才真糊涂。
惹惹不知二叔这活法,看得奇怪。转脸只见蓝眼在破门板前,把鼻子眼睛挤进一条两寸宽大裂缝里看。惹惹一招呼,蓝眼扭头,鼻子眼儿吸得全是土,还有两只黑蚂蚁在鼻头上爬。惹惹一指,才使手扒拉下去。
九九爷领他们原道回去,看东院。东边还整齐。打头道院库房、二道院厨房、三道院丫头精豆儿住房,都用心看过。连房角地砖顶棚墙皮都看过动过敲过。不赛看风水,好赛盗墓。到头一扇青石做框的八角门,门洞使砖堵死。蓝眼刚要扒砖缝往里看,九九爷说:
“这就是后花园角上那两间破房,当初大少爷就往里头,闹地震时塌了,太少爷搬走就没再修。”
蓝眼说声:“该塌。”便掉头不再看。
看到二奶奶这道院时,分外地仔细。把罗盘摆在二奶奶房间当中地上,上看房梁,下看地砖,每块地砖都拿脚跺,每块墙砖都使手指敲,里里外外拿步子量,完事猫腰看二奶奶床下,里头黑,手一摸,当哪一声把床底下尿桶捅倒。
二奶奶房后有棵大槐树,四尺高的地界儿生个大树洞,能蹲进去个小孩儿。蓝眼叫影儿拿根长杆子往里桶,一捅咚咚响,赛个铁家伙,蓝眼镜片一闪,扔了杆子,拨头回到前院茶厅,问九九爷:
“盖房子动工时,我舅公参和了吗?”
九九爷抬手摸光脑袋,说道:
“记不起来了。这房子是河东李公楼兴源营造厂连工带料一手包的。”
蓝眼偏脸对二奶奶说:
“二奶奶,您找我,家里必定有事。谁家好好的,找我?相面看风水的,不算外人。我要有话不直说,起码白喝您一碗茶水,还把您蒙在鼓里,这就是我没德了。有灾不除,赛有火不浇,也对不住我这朋友大少爷。您要叫我说,不论嘛难听的,您耳朵都得接着。”
二奶奶说:
“天师!你是救我,不是害我,我还不懂这个!”
“好,我直说了——”蓝眼把右腿往左腿上一架,打后腰拔出烟袋塞上烟叶,胳膊短,烟袋长,点火够不上。打着药棉,手指一弹,火正落在大银烟袋锅上。这小花活就叫大伙服了。他腮帮一瘪坑吮上两口,吐出浓烟立时把脸遮住,话就打这烟里传出来,“刚头说四神相应,大吉大利,是说您这宅子坐地的大势。细一瞧,毛病不少。先说地面,哪高哪低,讲究最严;沾吉便吉,沾凶便凶,按风土上分,叫五土。五土是梁士、晋土、鲁士、楚士、卫士。鲁士是东低西高,富贵雄豪,您这宅子对了,是吉。楚士是前高后低,灭门绝户,荒主败家,晋士是前低后高,人旺财满,多牛多马,您这宅子毛病出来了,前头地面高,后头地面低,还往后斜,您觉出来不——愈往后愈潮。楚士,是凶!”这话把二奶奶脸说白了,蓝眼看见赛看不见,接着说,“可是您后花园那假山堆得好,把凶字消去一半,凶字也把您宅子消去一半,您当下半个宅子不是废了?再说梁土,地面必平,平赛镜面,最忌讳四边高中间低,赛水盆,中间往下塌,阴气中间聚,住在里面必是人相斗,事不宁,先富后贫,妖兴妖怪作怪,到头来家破人亡,这叫卫土。您宅子顶大的毛病就在这儿!二奶奶,您要听着害怕,我就打住。”
二奶奶手脚冰凉两腿发软双眼发直,还是叫道:
“干嘛打住。您的话句句在理,字字到家。我家要有一个您这样明白人,就不会天天活得这么提心吊胆。我说我为嘛不爱在屋里呆着,天天湿气打脚心往浑身骨头里钻。床子柜子桌子腿下边都得垫块木头,一阴天,地上赛有层水,粘脚精滑,晚上上床,都得叫精豆儿把鞋搁在凳子上。要不一过夜,一拿鞋,下边一堆潮虫子!蓝天师,您说这房子还有救吗?”
蓝眼说:
“先别忙,我的话才说一半,要说您这宅子毛病远不止这点。西跨院经房连喜房便是犯大忌。喜丧相连,喜不冲丧丧冲喜,喜事早晚成丧事。”
“是呵,我们姑奶奶出门子才一年,孩子憋在肚里,一块死了。”二奶奶说。
蓝眼在浓烟里的脑袋影儿,点了两下,表示被他言中,接着说道:
“打八卦上说,您这宅子是离命,属九紫火星。大门要是开在东边,叫震门,最好。木火相生,一门高贵,男孝女贤,田宅无数。可惜大门也开在南面……”
九九爷说:
“我记起来,那位赛诸葛也说要开在东边,可老太爷说南边;临街,人马车轿都方便,就改在南边开大门。”九九爷说。大伙听了愈发对蓝眼服气。
“坏就坏在没听我舅公的话。离宅开离门,还叫离门。虽说离伏位,小吉,可是离是火,离它离门火中火,一时兴旺,不利子孙。阳气过盛,便要变阳为阴。这一变化,还得通上火灾。您这宅子烧过,我刚头瞧见了,就是这道理。可是您纸局的门开在辰已方,还好,辰日开门为巽门,坎延年,上吉,巽天医,中吉。买卖不绝,家到嘛时候,业到嘛时候。要是开在西边兑五鬼,煞气冲门,失财损德这家早就完了。”
听到这儿,大伙松口气。松一扣紧一扣,偏偏蓝眼又紧口气说;
“要说您老宅子犯忌的话,得说到明天。远的不说,说也没用,咱说近的,说了您好改。刚头说您纸局开得不错,可堆货的库房不对。辰已之方设库,二十四尺为吉,四十八尺为凶。偏偏您拿四十八尺的房子堆货,拿二十四尺房子住人,必得赶紧换一个儿。厨房应放在四凶方位,好拿油烟熏走凶神恶煞。现在安在艮震之间,差点,将就罢。可灶眼必得朝南,离门入火,烟火不断。现在却朝西,鬼兑五,大凶,不改不成。再有烟囱必得高过房脊三尺,三尺之下,妖邪易入,您的烟囱顶头二尺,矮了,要拔高。顶要紧的是您这房房院院地面下凹,房里院里全得垫土,少则三寸,多则半尺,要害之处不动,动别处没用……”
精豆儿插嘴说:
“哟,这得大兴上水呀!”
蓝眼说:
“大姐,这宅子要叫我住,就整个拆了重盖。我这是补救办法,不补没救。我把该说的话说了,改不改不由我,可也由不得你,连二奶奶照样由不得。万事由天,天有天理,地有地理,犯了天地,妖孽难夷。我法力再大也没辙!”
二奶奶板脸对精豆儿喝斥道:“你闭嘴!”又换了脸地笑着对蓝眼说,“还有嘛你只管说,不信天师我们信谁?”
惹惹对蓝眼说:
“天师!你要嘴里留半句话,可就算害了我们一家子!”
蓝眼抽三口烟吐三口烟,人赛着火裹在烟里,说道:
“你们既然这么说,我也就豁出去,不管您高兴不高兴了。这宅子还犯一大忌,就是里院房后那棵大树。树有三忌,一忌是院中梅树,梅花属媚,主人沾花,阴阳不合,克妻败家;二忌是门前老柳,老柳衰相,家门不祥,争讼相扰,事败神伤;三忌是大树盖顶,阳气截住,阴气升腾,吉利不至,病灾无穷。这棵大树非齐根砍去不可!二奶奶,您这宅子,四面已经废了西北两方,四角已然荒了未申、成亥、丑寅三角,只剩下东南两方,辰已一角。破一方,角不存,坏一角,两边倒。再毁去这两方一角,您还有家。二奶奶,您要是一般贫贱人住在这儿,早就灾祸横生,多亏您吉人吉相,尤其额门准头地角这三才顶好,少运富贵,中运福禄,晚运荣昌;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两手哪儿哪儿都不露穷相,这才顶住了眼前的的难,我也才敢没藏没掖,有嘛算嘛,有嘛是嘛,全说给您。您要听我的,说改就改,今儿花钱,明儿发财,今儿受累,明儿富贵,长阳消阴,立吉除凶。甭说妖魔鬼怪,天塌下来也躲着您。我忙,向例没废话,说完该走啦!”说着,烟一停,烟袋杆一插后腰,浓烟一飞一散一谈,立时露出干巴脑袋蓝眼镜,起身便走。
二奶奶拿话拦住蓝眼,说:“天师等等,您帮人帮到底,救人救到家。我明儿就破土动工,照您的话改。您再忙也得给我盯着。我家没一个明白人,弄不好又赛当初盖这宅子,愈改愈坏,九九爷,还不拿银子重谢天师。”二奶奶边说边作揖求他。
蓝眼说:“您是吉人,我愿帮您,大少爷又是我朋友,朋友不提钱,明儿早我一准来就是了。”说罢拔脚出门。
转天一早,惹惹打老龙头火车站西边振华营造厂,请来泥匠瓦匠木匠油匠,六七个人。要在前些时候。八哥一帮弟兄来全干了省了许多钱,可如今惹了八哥,不敢去找。这一来破费不小。五六辆驴车马车大板车满满装着青砖白灰砂石木头杆子麻绳镢头榔头铲子斧子钳子笛子大锯大锤各类家伙,一路响着马蹄马铃马嘶马叫马喷嚏,来到黄家。街坊邻居以为黄家真的赶时髦,学洋人起二楼,碰见黄家人就扫听。
九九爷关大门,收了铺面,带着灯儿影儿一边折腾货物换房换屋,一边斟茶倒水,照顾工匠。惹惹盯着照顾蓝眼的烟茶酒饭。蓝眼在茶厅前放一张紫檀木案,摆炉焚香,供清水一碗,还拿来一柄三尺七星龙泉剑,鲨皮鞘,金丝德,剑面如月如银,剑根嵌着紫铜文字图形,正面是八卦,背面八个字,写的大篆:法力通天驱妖降魔;蓝眼把剑斜放案上。人坐在厅内,敞开门,正对香案,喝茶抽烟。干活的工匠来,有问必答,有错必纠,赛戏台上脑袋插鸣翎子的主帅,好不威风真威风!逢到掀砖揭瓦掀墙挪柜折腾东西,都不嫌辛苦亲自去督看。灶改了,烟囱挪了,库房的货物清底倒腾一遍,轮到各屋刨砖垫土,都把家俱床铺种种用物兜底翻个儿搬出来。连病在床上的二少爷也搭到当院,马婆子守在旁边给他风吹盖身日晒遮头,一下折腾得烧起来,身子热得赛烤山芋,急得马婆子哗哗掉泪。精豆儿说:
“这不赛大抄家吗!”
蓝眼说,主人住房必得新砖新土,这叫换气!旧砖掀去,还要掘地三尺,湿成稀泥的老土,裹着潮虫子钱串子火蝎子蜈蚣蚯蚓,全打屋里拿铣扔出来,还有一颗牙,不知哪位先辈掉的,二奶奶捏起这牙一瞧,掉下泪珠子说:
“这是老奶奶整七十岁那年,吃棒子时硌下来的。这牙一掉,满嘴牙活了,吃东西嚼不烂,先闹胃,后闹心,转年人就完了。老奶奶活着时候最疼我,除去老奶奶黄家人全是狠心狗肺……”
愈念叨愈难过愈伤心,哭成一个儿,站在门口不走,大伙没法干活。
蓝眼说:
“快扔到房顶上。牙上房,吉利!”
二奶奶听了,赛捏个虫子,使劲一扔。“喀”扔在瓦上,人安心静才走开。
顶热闹是砍大树。工匠们怕树倒砸房,使大麻绳四下拉住。蓝眼说:
“还用这笨法儿。拿锯上去锯,一截截锯下来。”
“天师真有高招。”惹惹乐呵呵咧大嘴说。
“哪是高招?这里有讲究,灾祸都得碎尸万段。”蓝眼说道。
只用半天功夫,这铺天盖地的树帽子,给分段锯下,扔了一院子。再一截截锯树干,锯到一人来高地界儿,中间有洞,锯下来的赛空水桶,在地上轱辘来轱辘去。离地还有三尺,一个小木匠说:“里头赛有东西。”拿根棍子捅捅咚咚响,他纳闷,说,“怎么铁器赛的?”
“掏出来瞧瞧!”蓝眼说。镜片刷刷闪光,好赛刚洗过的玻璃片。
精豆儿小眼珠滴溜转两圈,说:“埋上算了。”说完使劲盯着蓝眼看。
蓝眼的眼叫镜片隔着,看不透。可蓝眼不搭理精豆儿,说道:“掏,这是邪物!”叫惹惹把香案上的七星宝剑拿来,剑尖闪着一点寒光指向树洞,对小木匠说,“掏出来。”
小木匠胳膊伸进树洞.抓住那东西使劲一提,死重,一下没上来。憋口气,铆足劲儿一下提出树洞外。众人目光全撂在这东西上,原来是个撒尿使的大铜夜壶,歪嘴歪把没盖儿。不等众人出声,小工匠忽地大叫,咣当一声把这夜壶扔在地上。眼睛直冒惊光,一时猜不透他为嘛。再瞅,里头满罐金晃晃。
惹惹瞪大眼,失声喊;
“金匣子!”
蓝眼镜片也一闪。可精豆儿眼快眼尖眼亮眼贼眼准,薄嘴皮听使唤,一动便说:
“大长虫。”
这话把大伙连蓝眼都惊得往后蹦半步,再把脖梗一伸看清楚,一条金黄大长虫盘在夜壶里,脑袋别在下边,满满齐着壶口,蛇鳞晃晃灿灿闪闪耀耀,真赛一罐金子。蓝眼一惊,小辫竖起来,看清心定,辫根才聋拉下去。说道:“你们站开,待我降妖!”转身到香案前把剑尖蘸了清水,取一道黄表贴在剑面,双手握剑竖在胸前,双目闭合口念咒语,一步步不斜不偏走到夜壶前,忽然张目怒喝:“妖魔看剑!”剑尖朝下一扎,立时打壶口蹿出个拳头大的蛇头,金眼赛灯,红舌赛火,直往外喷,众人四下一齐惊呼惊叫惊跑,蓝眼一翻手腕,剑取横势,寒光到处,赠地斩下这蛇头。带血的蛇头落在壶外,蛇身在壶里滑溜溜鳞闪闪磁磁响转来转去,也矮下去,跟手通红鲜红腥红的蛇血淹没蛇身,溢出壶口来。蓝眼左右一瞧,人都站在几步开外,惹惹远远站在房门口高台阶上,直叫:
“死了吗?死了吗?妖怪死了吗?”
只有精豆儿站在原地没动劲儿。
蓝眼朝众人说:“前些日子这宅子不干净,正是这东西兴妖作怪。狐黄白灰柳五大仙,柳是蛇,行五,阴气最盛,成精化女鬼,快堆些柴禾把它烧了,别叫它再聚上气儿!”说罢,使剑尖扎起蛇头撂进壶中。
惹惹忙招呼众人,敛些树枝再抱些柴禾,把夜壶架起来烧。先是腥味臭味怪味,后是肉味臭味糊味。烧糊的夜壶拿出宅子扔了,人人觉得赛除块大病。
树砍去,没树影,没阴凉,没知了叫,没老鸦闹,清清亮亮宽宽敞敞一片光明,院子变大赛个大空场子。屋里屋外垫了土,人赛高一截,脑袋离屋顶房檐近一截,只是天上星星月亮太阳云彩还是老高老远。新土软,脚踩便晃,马婆子说赛踩高跷。九九爷一脚没踏实,趴在地上,灯儿拉他不起来,他说躺在上边比走在上边舒眼。
完事,蓝眼到香案前,叩齿三声,端起清水碗含一大口,朝东打喷嚏赛地喷出来。取黄表两张提笔画符,一边口念咒语:
赫赫阴阳日出东方敕书此符尽扫不祥口吐三昧之火眼放如日之光捉怪使天蓬之力破疾用镇煞金刚降伏妖怪化为吉祥急急如律令敕
两道符眨眼画好,看赛天书。一道是镇宅净水神符,贴在影壁上,一道是张天师镇物怪符,使砖压在房后老树刨掉那坑里。这一来,宅子真静了。二奶奶夜里烧香,烧到半柱看香头,右香中香一齐短,左香独高,竟是“消灾香”。谁说不灵,真灵奇灵!打这儿,夜里再没响动,影儿灯儿夜里也敢出屋撒尿,只是二少爷这一折腾,病见重不见轻。热天犯喘,天天灌药吃药敷药熏药贴药全不顶事。蓝眼说,毛病在二爷住的那后院地面上,本来地面就前高后低,前边一垫,后边更低。前高后低,无灾有疾,还是犯忌。再有,蛇妖常是一雌一雄,杀掉的这长虫是雄的说不定还有条雌的藏在后院里。无论二奶奶怎么闹,二爷死活不信不听不肯。二奶奶二爷碰面就吵,背后就骂,下边吵架好办,上边吵架难办,几个佣人私下说是说非。鬼静人不静,天天不清静。
一天午后,二奶奶歇响睡了,惹惹钻进精豆儿房里作乐。撕撕扯扯时候,精豆儿忽问:
“你请那蓝天师挖塘掘地的,要干嘛?”
惹惹说:“还不是因为闹鬼,怕你害怕!”说着大胳膊一张就去抱。
精豆儿“啪!”使劲打他大手一下,说;
“你喝了蜜,嘴倒真甜呀,你心里想着嘛,别人不知,我知!”
“你知道,你说说。”惹惹说,“我想干嘛我都不知道,这倒怪了。”
“你们是借茬找那金匣子!”精豆儿说。
“呀!我要有那意思,天打雷劈,我是你儿子!我跟你起誓!”惹惹大声说。眼珠子瞪老大,真赛发誓。
精豆儿拿小眼在他大脸盘上找来找去,没找到嘛。随手把个糖豆儿塞进惹惹嘴里,说:“没有就没有,你喊嘛,想叫人知道你在我屋里?跟着又换个口气说,“那个金匣子嘛样儿,你能告我?”
“那天二婶不叫你给的我,还问我?”惹惹笑着说。
“你要动假的,我也没真的。这事,咱俩心里都赛点灯,通亮。二奶奶给你那个是假的,是她打娘家陪嫁来的首饰匣子。你要告我那东西真的是嘛样儿,我好帮你找。你不说,好!我还不稀罕知道呢!人家拿心给你,你拿狼心狗肺待人家!”精豆儿说。堵气一扭身,把小后背掉过来朝惹惹。
“我干嘛瞒你。不单我,连我爹也没见过。我爹就说那东西是祖传的,里头全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我爷爷去世时,我爹正在福建买货,这东西就叫二叔二婶私吞了。为了这金匣子,我爹一直跟二叔二婶别扭着。哎,你跟二婶这么多年,没听她提起过?”
“没有。头遭儿听说,还是那天你在饭桌上提起的,我看二爷二奶奶睑都变色了。”
“是呀,脸变色就准有,要不为嘛变色?那匣子离不开这家,这院子,这十几间房子,说不定就在二叔那院里,要不他为嘛从来不叫人进去,对吧!”
精豆儿立着耳朵,赛两小饺子皮儿,光听,嘛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