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一下佟家人翻过身来,惹起全城人对小脚的重新喜爱。心灵手巧的闺女媳妇们照着那天所见的样子做了鞋,穿出来在大街上显示。跟手有人再学,立时这鞋成时髦。认真的人便到佟家敲门打听鞋样。香莲早算到这步棋,叫全家人描了许多鞋样预备好,人要就给。有人问:
"这叫嘛鞋?"
鞋本无名。桃儿看到这圆圆的鞋口,顺嘴说:"月亮门。"
"鞋帮上的穗子叫嘛?"
"月亮胡子呗!"
一时,月亮门和月亮胡子踏遍全城。据一些来要鞋样子的女人们说,混星子头小尊王五的老婆是小脚,前些天在东门外叫风俗讲习所的人拦住一通辱骂,惹火王五带人把讲习所端了。不管这话真假,反正陆所长不再来门口讲演,也没人再来捣乱闹事。香莲占上风却并不缓手,在配色使料出样上帮粘底钉带安鼻内里外面前尖后跟挖口缘墙,没一处没用尽心思费尽心血,新样子一样代替一样压过一样,冲底鞋网子鞋鸦头鞋凤头鞋弯弓鞋新月鞋,后来拿出一种更新奇的鞋样又一震,这鞋的圆口改为尖口,但去掉"裹足面"那块布,合脸以上拿白线织网,交织花样费尽心思,有象眼样纬线样万字样凤尾样橄榄样老钱样连环套圈样祥云无边样,极是美观。更妙的是底子,不用木头,改用袼褙,十几层纳在一块,做成通底。再拿洱茶涂底墙,烙铁一熨成棕色,赛皮底却比皮底还轻还薄还软还舒服。勾得大闺女小媳妇们爱得入迷爱得发狂。香莲叫家里人赶着做,天天放在门口给人们看着学着去做,鞋名因那象眼图案便叫做"万象更新鞋"。极合一时潮流,名声又灌满天津卫。连时髦人、文明人也愿意拿嘴说一说这名字──万象更新。爱鞋更爱脚,反小脚的腔调不知不觉就软下来低下来。
这天,乔六桥来佟家串门。十年过去,老了许多,上下牙都缺着,张嘴几个小黑洞。脸皮干得发光没色,辫子细得赛小猪尾巴了。佟忍安过世后他不大来,这阵子一闹更不见了。今儿坐下来就说:
"原来你还不知道,讲习所那陆所长就是陆达夫陆四爷!"
香莲"呀"一声,惊得半天才说出话来:
"我哪里认出来,还是公公活着时随你们来过几趟,如今辫子剪了,留胡儿,戴镜子,更看不出,经您这么一说,倒真像,声音也像......可是我跟他无冤无仇,干嘛他朝我来?"
"树大招风。天津卫谁不知佟家脚,谁不知佟大少奶奶的脚。人家是文明派,反小脚不反你反谁?去反个不出名的婆子有嘛劲!"乔六桥咧嘴笑了。一笑还是那轻狂样儿。
"这奇了,他不是好喜小脚吗?怎么又反?别人不知他的底吧,下次叫我撞上,就揭他老底给众人看。"香莲气哼哼说。
"那倒不必,他已然叫风俗讲习所的人轰出来了!"
"为嘛?"香莲问,"您别总叫我胡涂着好不好?"
"你听着呵,我今儿要告你自然全告你。据说陆四爷每天晚上到所里写讲稿,所里有人见他每次手里都提个小皮箱,写稿前,关上门,打开小皮箱拿鼻子赛狗似的一通闻。这是别人打门缝里瞅见的,却不知是嘛东西。有天趁他不在,撬门进去打开皮箱,以为是上好的鼻烟香粉或嘛新奇的洋玩意儿,一瞧──你猜是嘛?"
"嘛?"
乔六桥哈哈大笑,满脸褶子全出来了:
"是一箱子绣花小鞋!原来他提笔前必得闻闻莲瓣味儿,提起精神,文思才来。您说这陆四爷怪不怪?闻小鞋,反小脚,也算天下奇闻。所里人火了,正巧您的月亮门再一闹,讲习所吃不住劲,起了内哄,把他连那箱子小鞋全扔出来。这话不知掺多少水分,反正我一直没见到他。"
香莲听罢,脸上的惊奇反不见了。她说:
"这事,我信。"
"您为嘛信呢?"
"您要是我,您也会信。"
乔六桥给香莲说得半懂不懂似懂非懂。他本是好事人,好事人凡事都好奇。但如今他年岁不同,常常心里想问,嘴懒了。
香莲对他说:
"您常在外边跑,我拜托您一件事。替我打听打听月桂有没有下落。"
四天后,乔六桥来送信说:"甭再找了!"
"死了?"香莲吓一跳。
"怎么死,活得可好,不过您决不会再认这个侄女?"
"偷嫁了洋人?"
"不不,加入了天足会。"
"嘛?天足会,哪儿又来个天足会?"
她心一紧,怕今后不会再有肃静的一天了。
半年里,香莲赛老了十岁!
天天梳头,都篦下小半把头发,脑门渐渐见宽,嘴巴肉往下耷拉脸也显长了,眼皮多几圈褶子,总带着乏劲。这都是给天足会干的。
虽说头年冬天,革命党谋反不成,各党各会纷纷散了,唯独天足会没散,可谁也不知它会址安在哪儿。有的说在紫竹林意国租界,有的说就在中街戈登堂里,尽管租界离城池不过四五里地,香莲从没去过,便把天足会想象得跟教堂那样一座尖顶大楼。一群撒野的娘儿们光大脚丫子在里头打闹演讲聊大天骂小脚立大顶翻跟斗,跟洋人睡觉,叫洋人玩大脚,还凑一堆儿,琢磨出各种歹毒法子对付她。她家门口,不时给糊上红纸黄纸白纸写的标语。上边写道:"叫女子缠足的家长,狠如毒蛇猛兽!"
"不肯放足的女子,是甘当男子玩物!"
"娶小脚女子为妻的男人,是时代叛徒!"
"扔去裹脚布,挺身站起来!"
署名大多是"天足会",也有写着"放足会"。不知天足会和放足会是一码事还是两码事。月桂究竟在哪个会里头?白金宝想闺女想得厉害,就偷偷跑到门口,眼瞅着标语上"天足会"三个字发呆发怔,一站半天。这事儿也没跑出香莲眼睛耳朵,香莲放在心里装不知道就是了。
这时,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鼓楼,海大道,宫南宫北官银号,各个寺庙,大小教堂,男女学堂,比方师范学堂,工艺学堂,高等女学堂,女子小学堂,如意庵官立中学堂,这些门前道边街头巷尾旗杆灯柱下边,都摆个大箩筐,上贴黄纸,写"放脚好得自由"六个字。真有人把小鞋裹脚布扔在筐里。可没放几天,就叫人偷偷劈了烧了拋进河里或扣起来。教堂和学堂前的筐没人敢动,居然半下子小鞋。布的绸的麻的纱的绫的缎的花的素的尖的肥的新的旧的破的嘛样的都有。这一来,就能见到放脚的女人当街走。有人骂有人笑有人瞧新鲜也有人羡慕,悄悄松开自己脚布试试。放脚的女人,乍一松开,脚底赛断了根,走起来前跌后仰东倒西歪左扶右摸,坏小子们就叫:"看呀,高跷会来了!"
一天有个老婆子居然放了脚,打北门晃晃悠悠走进城。有人骂她:"老不死的!小闺女不懂事,你都快活成精了也不懂人事!"还有些孩子跟在后边叫,说她屁股上趴个蝎子,吓得这老婆子撒腿就跑,可没出去两步就爬在地上。
要是依照过去,大脚闺女上街就挨骂,走路总把脚往裙边裤脚里藏,现在不怕了,索性把裤腰提起来裤腿扎起来,亮出大脚,显出生气,走起路,登登登,健步如飞。小脚女人只能干瞪眼瞧。反挤得一些小脚女人想法缝双大鞋,套在小鞋外边,前后左右塞上棉花烂布,假充大脚。有些洋学堂的女学生,找鞋铺特制一种西洋高跟皮鞋,大小四五寸,前头尖,后跟高。皮子硬,套在脚上有紧绷劲儿,跟裹脚差不多,走路毫不摇晃,虽然还是小脚,却不算裹脚,倒赢得摩登女子美名。这法儿在当时算是最绝最妙最省力最见效最落好的。
正经小脚女人在外边,只要和她们相遇,必定赛仇人一样,互相开骂。小脚骂大脚"大瓦片""仙人掌""大驴脸""黄瓜种子""大抹子",大脚骂小脚"馊粽子""臭蹄子""狗不理包子",骂到上火时,对着啐唾沫。引得路人闲人看乐找乐。
这些事天天往香莲耳朵里灌,她没别的辙,只能尽心出新样,把人们兴趣往小鞋上引。渐渐就觉出肚子空了没新词了拿不住人了。可眼下,自己就赛自己的脚,只要一松,几十年的劲白使,家里家外全玩完。只有一条道儿,打起精神顶着干。
一天,忽然一个短发时髦女子跌跌撞撞走进佟家大门。桃儿几个上去看,都失声叫起来:"二小姐回来了!"可再看,月桂的神色不对,赶忙扶回屋,全家人闻声都扭出房来看月桂,月桂正扎在她娘怀里哭成一个泪人儿,白金宝抹泪,月兰也在旁边抹泪。吓得大伙猜她多半给洋人拐去,玩了脚失了贞。静下来,经香莲一问,嘛事没有,也没加入天足会放足会。她是随后街一个姓谢的闺女,偷偷去上女子学堂。女学生都兴放足,她倒是放了脚。香莲瞅了一眼她脚下平底大布鞋,冷冷说:
"放脚不可以跑吗?干嘛回来?哭嘛?"
月桂抽抽嗒嗒委委屈屈说:"您瞧,大娘......"就脱下平底大鞋,又脱下白洋线袜,光着一双脚没缠布,可并没放开。反倒赛白水煮鸭子,松松垮垮浮浮囊囊,脚趾头全都紧紧蜷着根本打不开,上下左右磨得满是血泡,脚面肿得老高。看去怪可怜。
香莲说:"这苦是你自己找的,受着吧!"说了转身回去。
旁人也不敢多呆,悄悄劝了月桂金宝几句,纷纷散了。
多年来香莲好独坐着。白天在前厅,后晌在房里,人在旁边不耐烦,打发走开。可自打月桂回来,香莲好赛单身坐不住了,常常叫桃儿在一边作伴。有时夜里也叫桃儿来。两人坐着,很少三两句话。桃儿凑在油灯光里绣花儿,香莲坐在床边呆呆瞧着黑黑空空的屋角。一在明处,一在暗处,桃儿引她说话她不说,又不叫桃儿走开。桃儿悄悄撩起眼皮瞅她,又白又净又素的脸上任嘛看不出。这就叫桃儿费心思来──这两天吃饭时,香莲又拿话呛白金宝。自打月桂丢了半年多她对白金宝随和多了,可月桂一回家又变回来,对白金宝好大气。如果为了月桂,为嘛对月桂反倒没气?
过两天早上,她给香莲收拾房子,忽见床幛子上挂一串丝线缠的五彩小粽子。还是十多年前过端午节时,桃儿给莲心缠了挂在脖子上避邪的。桃儿是细心人。打莲心丢了,桃儿暗暗把房里莲心玩的用的穿的戴的杂七杂八东西全都收拾走,叫她看不见莲心的影儿。香莲明知却不问,两个人心照不宣。可她又打哪儿找到这串小粽子,难道一直存在身边?看上去好好的一点没损害,显然又是新近挂在幛子上的。桃儿心里赛小镜子,突然把香莲心里一切都照出来。她偷偷蹬上床边,扬手把小粽子摘下拿走。
下晌香莲就在屋里大喊大叫。桃儿正在井边搓脚布,待跑来时,杏儿不知嘛事也赶到。只见香莲通红着脸,床幛子扯掉一大块。枕头枕巾炕扫帚床单子全扔在地上。地上还横一根竹竿子。床底下睡鞋尿桶纸盒衣扣老钱,带着尘土全扒出来,上面还有一些蜘蛛潮虫子在爬。桃儿心里立时明白。香莲挑起眉毛要直问桃儿,见杏儿在一旁便静了,转口问杏儿:"这几天,月桂那死丫头跟你散嘛毒了?"
杏儿说:"没呀,二少奶奶不叫她跟我们说话。"
香莲沉一下说:"我要是听见你传说那些邪魔歪道的话,撕破你们嘴!"说完就去到前厅。
整整一个后晌坐在前厅动都不动,赛死人。直到天黑,桃儿去屋里铺好床,点上蜡烛,放好脚盆脚布热水壶,唤香莲去睡。香莲进屋一眼看见那小粽子仍旧挂在原处,立时赛活了过来似的,叫桃儿来,脸上不挂笑也不吭声,送给桃儿一对羊脂玉琢成的心样的小耳环。
杏儿糊里胡涂挨了骂,挨了骂更胡涂。自打月桂回家后,香莲暗中嘱咐杏儿看住月桂,听她跟家里人说些嘛话。白金宝何等精明,根本不叫月桂出屋,吃喝端进屎尿端出,谁来都拿好话拦在门坎外边。只有夜静三更,娘仨聚在一堆,黑着灯儿说话。月桂嘬起小嘴,把半年来外边种种奇罕事嘁嘁嚓嚓叨叨出来。
"妹子,你们那里还学个嘛?"月兰说。
"除去国文、算术,还有生理跟化学......"
"嘛嘛?嘛叫生──理?"
"就是叫你知道人身上都有嘛玩意儿。不单学看得见的,眼睛鼻子嘴牙舌头,还学看不见的里边的,比方心、肺、胃、肠子、脑子,都在哪儿,嘛样儿,有嘛用。"月桂说。
"脑子不就是心吗?"月兰说。
"脑子不是心,脑子是想事记事的。"
"哪有说拿脑子想事,不都说拿心想事记事吗?"
"心不能想事。"月桂在月光里小脸甜甜笑了,手指捅捅月兰脑袋说,"脑子在这里边。"又捅捅月兰胸口说,"心在这儿。你琢磨琢磨,你拿哪个想事?"
月兰寻思一下说:"还真你对。那心是干嘛用的呢?"
"心是存血的。身上的血都打这里边流出来,转个圈再流回去。"
"呀!血还流呀!多吓人呀!这别是唬弄人吧!"月兰说。
"你哪懂,这叫科学。"月桂说,"你不信,我可不说啦!"
"谁不信,你说呀,你刚刚说嘛?嘛?你那个词儿是嘛?再说一遍......"月兰说。
白金宝说:"月兰你别总打岔,好好听你妹子说......月桂,听说洋学堂里男男女女混在一堆儿,还在地上乱打滚儿。这可是有人亲眼瞧见的。"
"也是胡说。那是上体育课,可哏啦,可惜说了你们也不明白......要不是脚磨出血泡,我才不回来呢!"月桂说。
"别说这绝话!叫你大娘听见缝上你嘴......"白金宝吓唬她,脸上带着疼爱甚至崇拜,真拿闺女当圣人了,"我问你,学堂里是不是养一群大狼狗,专咬小脚?你的脚别是叫狗咬了吧!"
"没那事儿!根本没人逼你放脚。只是人人放脚,你不放,自个儿就别扭得慌。可放脚也不好受。发散,没边没沿,没抓挠劲儿,还疼,疼得实在受不住才回来,我真恨我这双脚......"
第二天一早,白金宝就给月桂的脚上药,拿布紧紧裹上。松了一阵子的脚,乍穿小鞋还进不去,就叫月兰找婶子董秋蓉借双稍大些的穿上。月桂走几步,觉得生,再走几步,就熟了。在院里蹓蹓真比放脚舒服听话随意自如。月兰说:
"还是裹脚好,是不?"
月桂想摇头,但脚得劲,就没摇头,也没点头。
香莲隔窗看见月桂在当院走来走去,小脸笑着,露一口小白牙,她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打发小邬子去把乔六桥请来,商量整整半天,乔六桥回去一通忙,没过半月,就在《白话报》上见了篇不得了的文章。题目叫做《致有志复缠之姐妹》,一下子抓住人,上边说:
古人爱金莲,今人爱天足,并无落伍与进化之区别。古女皆缠足,今女多天足,也非野蛮与文明之不同。不过"俗随地异,美因时变"而已。
假若说,缠足妇女是玩物,那么,家家坟地所埋的女祖宗,有几个不是玩物?现今文明人有几个不是打那些玩物肚子里爬出来的?以古人眼光议论今人是非,固然顽梗不化;以今人见解批评古人短长,更是混蛋之极。正如寒带人骂热带人不该赤臂,热带人骂寒带人不该穿皮袄戴皮帽。
假若说缠足女子,失去自然美,矫揉造作,那么时髦女子烫发束胸穿高跟皮鞋呢?何尝不逆返自然?不过那些时髦玩意是打外洋传来的,外国盛强,所以中国以学外洋恶俗为时髦,假若中国是世界第一强国,安见得洋人女子不缠足?
假若说小脚奇臭,不无道理,要知"世无不臭之足"。两手摩擦,尚发臭气,两脚裹在鞋里整天走,臭气不能消散,脚比手臭,理所当然。难道天足的脚能比手香?哪个文明人拿鼻子闻过?
假若说,缠足女子弱,则国不强。为何非澳土著妇女体强身健,甚于欧美日本,反不能自强,亡国为奴?
众姐妹如听放脚胡说,一旦松开脚布,定然不能行走。折骨缩肉,焉能恢复?反而叫天足的看不上,裹脚的看不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别人随口一夸是假的,自己受罪是真的。不如及早回头,重行复缠,否则一再放纵,后悔晚矣!复缠偶有微疼,也比放缠之苦差百倍,更比放脚之苦强百倍。须知肉体一分不适,精神永久快乐。古今女子,天赋爱美。最美女子都在种种不适之中。没规矩不能成方圆,无约束难以得至美。若要步入大雅之林,成就脚中之宝,缠脚女子切勿放脚,放脚女子有志复缠,有志复缠女子们当排除邪议,勇气当胸,以夺人间至美锦标,吾当祝尔成功,并祝莲界万岁!
文章署名不是乔六桥,而是有意用出一个"保莲女士"。这些话,算把十多年来对小脚种种贬斥诋毁挖苦辱骂全都有条有理有据有力驳了,也把放脚种种理由一样样挖苦尽了辱骂个够。文章出来,惊动天下。当天卖报的京报房铁门,都给挤得变形,跟手便有不少女人写信送到京报房,叙述自打大脚猖獗以来自己小脚受冷淡之苦,放脚不能走道之苦,复缠不得要领及手法之苦。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么多人对放脚如此不快不适不满。抓住这不满就大有文章可做。
这保莲女士是谁呢,哪儿去找这救人救世的救星?到处有人打听,很快就传出来"保莲女士"就是佟家大少奶奶戈香莲。这倒不是乔六桥散播的,而是桃儿有意悄悄告诉一个担挑卖脂粉的贩子。这贩子是出名的快嘴和快腿,一下比刮风还快吹遍全城。立时有成百上千放脚的女人到佟家请保莲女士帮忙复缠。天天大早,佟家开大门时,好比庚子年前早上开北城门一样热闹。一瘸一拐跌跌撞撞晃晃悠悠涌进来,有的还搀着扶着架着背着扛着抬着拖着,伸出的脚有的肿有的破有的烂有的变样有的变色有的变味嘛样都有。在这阵势下,戈香莲就立起"复缠会",自称会长。这保莲女士的绰号,城里城外凡有耳朵不聋的,一天至少能听到三遍。
保莲女士自有一套复缠的器具用品药品手法方法和种种诀窍。比方,晨起热浸,松紧合度,移神忌疼,卧垫高枕,求稳莫急,调整脚步。这二十四字的《复缠诀》必得先读熟背熟。如生鸡眼,用棉胶圈垫在脚底,自然不疼;如放脚日子过长,脚肉变硬不利复缠,使一种"金莲柔肌散"或"软玉温香粉";如脚破生疮瘀血化脓烂生恶肉就使"蜈蚣去腐膏"或吞服"生肌回春丸"。这些全是参照潘妈的裹足经,按照复缠不同情形,琢磨出的法儿,都奏了奇效。连一个女子放了两年脚,脚跟胀成鸭梨赛的,也都重新缠得有模有样有姿有态。津门女人真拿她当做现身娘娘,烧香送匾送钱送东西给她。她要名不要利,财物一概不收,自制的用品药物也只收工本钱,免得叫脏心烂肺人毁她名声。唯有送来的大匾里里外外挂起来,烧香也不拒绝。佟家整天给香烟围着绕着罩着熏着,赛大庙,一时闹翻天。
忽一天,大门上贴一张画:
下边署着"天足会制",把来复缠的女人吓跑一半。以为这儿又要打架闹事。香莲忙找来乔六桥商量。乔六桥说:
"顶好找人也画张画儿,画天足女子穿高跟鞋的丑样,登在《白话报》上,恶心恶心他们。可惜牛五爷走了,一去无音,不然他准干,他是莲癖,保管憎恨天足。"
香莲没言语,乔六桥走后,香莲派桃儿杏儿俩去找华琳,请他帮忙。桃儿杏儿马上就去,找到华家敲门没人,一推门开了,进院子敲屋门没人,一推屋门又开了。华琳竟然就在屋里,面对墙上一张白纸呆呆站着。扭脸看见桃儿杏儿,也不惊奇,好赛不认得,手指白纸连连说:"好画!好画!"随后就一声接一声唉唉叹长气。
桃儿见他多半疯了,吓得一抓杏儿的手赶紧跑出来,迎面给一群小子堵上,看模样赛混星子,叫着要看小脚。她俩见事不妙,拨头就跑,可惜小脚跑不了,杏儿给按住,桃儿反趁机蹿进岔道遛掉。那些小子强把杏儿鞋脱了,裹脚布解了,一人摸一把光光小脚丫,还把两只小鞋扔上房。
桃儿逃到家,香莲知道出事,正要叫人去救杏儿,人还没去杏儿光脚回来了,后边跟一群拍手起哄小孩子。她披头散发,脸给自己拿土抹了,怕人认出来。可见了香莲就不住声叫着:"好脚呵好脚,好脚呵好脚!"叫完仰脸哈哈大笑,还非要桃儿拿梯子上房给她找小鞋不可,眼神一只往这边斜,另只往那边斜,好吓人,手脚忽东忽西没准。香莲见她这是惊疯,上去抡起胳膊使足劲"啪"一巴掌,骂道:
"没囊没肺,你不会跟他们拼!"
这大巴掌打得杏儿趴在地上哭起来,一地眼泪。香莲这才叫桃儿珠儿草儿,把她弄回屋,灌药,叫她睡。
桃儿说:
"这一准是天足会干的。"
香莲皱眉头呆半天,忽叫月桂来问:
"你可知道天足会?"
"知道,不过没往他们那儿去过,只见过他们会长。"
"会长?谁?"
"是个闺女,时髦打扮,模样可俊呢!"月桂说得露出笑容和羡慕。
"没问你嘛样,问你嘛人!"
吓得月桂赶紧收起笑容,说:
"那可不知道。只见她一双天足,穿高跟鞋,她到我们──不,到洋学堂里演讲,学生们待她......"
"没问学生待她怎样。她住在哪儿?"
"哟,这也不知道。听说天足会在英国地十七号路球场对过,门口挂着牌子......"
"你去过租界?"
月桂吞吞吐吐:
"去过......可就去过一次......先生领我们去看洋人赛马,那些洋人......"
"没问你洋人怎么逞妖。那闺女叫嘛?"
"叫俊英,姓......牛,对,人都叫她牛俊英女士。她这人可真是精神,她......"
"好!打住!"香莲赛拿刀切断她的话,摆摆手冷冷说:"你回屋去吧!"
完事香莲一人坐在前厅,不动劲,不叫任何人在身边陪伴,打天亮坐到天黑坐到点灯坐到打更整整一夜,桃儿夜里几次醒来,透过窗缝看见前厅孤孤一盏油灯儿前,香莲孤零零孤单单影儿。迷迷糊糊还见香莲提着灯笼到佟忍安门前站了许久,又到潘妈屋前站了许久。自打佟忍安潘妈死后,那两屋子一直上锁,只有老鼠响动,或是天暗时一只两只三只蝙蝠打破窗洞飞出来。这一夜间,还不时响起杏儿的哭声笑声说胡话声......转天醒来,脑袋发沉,不知昨夜那情景是真眼瞧见还是作梦。她起身要去叫香莲起床,却见香莲已好好坐在前厅。又不知早早起了还是一夜没回屋。神气好比吃了秤砣铁了心,沉静非常,正在把一封书信交给小邬子,嘱咐他往租界里的天足会跑一趟,把信面交那个姓牛的小洋娘们儿!
中晌,小邬子回来,带信说,天足会遵照保莲女士倡议,三天后在马家口的文明大讲堂,与复缠会一决高低。
马家口一座灰砖大房子门前,人聚得赛蚂蚁打架。虽说瞧热闹来的人不少,更多还是天足缠足两派的信徒。要看自己首领与人家首领,谁强谁弱谁胜谁败谁更能耐谁废物。信徒碰上信徒,必定豁命。世上的事就这样,认真起来,拿死当玩;两边头儿没来,人群中难免互相摩擦斗嘴做怪脸说脏话撕撕打打扔瓜皮梨核柿子土片小石子,还把脚亮出来气对方。小脚女子以为小脚美,亮出来就惹得天足女子一阵哄笑,天足女子以为天足美,大脚一扬更惹得小脚女子捂眼捂鼻子捂脸。各拿自己尺子量人家,就乱了套。相互揪住衣襟袖口脖领腰带,有几个扯一起,劲一大,打台阶呼噜噜毂辘下来。首领还没干,底下人先干起来,下边比上边闹得热闹,这也是常事。
一阵开道锣响,真叫人以为回到大清时候,府县大人来了那样。打远处当真过来一队轿子,后边跟随一大群男男女女,女的一码小脚,男的一码辫子。当下大街上,剪辫子、留辫子、光头、平头、中分头、缠脚、"缠足放"、复缠脚、天足、假天足、假小脚、半缠半放脚,全杂在一起,要嘛样有嘛样,可是单把留辫子男人和小脚女人聚在一堆儿,也不易。这些人都是保莲女士的铁杆门徒,不少女子复缠得了戈香莲的恩泽。今儿见她出战天足会,沿途站立拈香等候,轿子一来就随在后边给首领壮威,一路上加入的人愈来愈多,香烟滚滚黄土腾腾到达马家口,竟足有二三百人。立时使大讲堂门前天足派的人显得势单力薄。可人少劲不小,有人喊一嗓子:"棺材瓤子都出来啦!"天足派齐声哈哈笑。
不等缠足派报复,一排轿子全停住,轿帘一撩,戈香莲先走出来,许多人还是头次见到这声名显赫的人物。她脸好冷好淡好静好美,一下竟把这千百人大场面压得死静死静。跟手下轿子的是白金宝、董秋蓉、月兰、月桂、美子、桃儿、珠儿、草儿,还有约来的津门缠足一边顶梁人物严美荔、刘小小、何飞燕、孔慕雅、孙姣风、丁翠姑和汪老奶奶。四周一些缠足迷和莲癖,能够指着人道出姓名来。听人们一说,这派将帅大都出齐,尤其汪老奶奶与佟忍安同辈,算是先辈,轻易不上街,天天却在《白话报》上狠骂天足"不算脚",只露其名不现其身,今儿居然拄着拐杖到来。眼睛虚乎面皮晃白,在大太阳地一站好赛一条灰影。这表明今儿事情非同小可。比拼死还高一层,叫决死。
众人再看这一行人打扮,大眼瞪小眼,更是连惊叹声也发不出。多年不见的前清装束全搬出来。老东西那份讲究,今人决做不到。单是脑袋上各式发髻,都叫在场的小闺女看傻了。比方堕马髻双盘髻一字髻元宝髻盘辫髻香瓜髻蝙蝠髻云头髻佛手髻鱼头髻笔架髻双鱼髻双鹊髻双凤髻双龙髻四龙髻八龙髻百龙髻百鸟髻百鸟朝凤髻百凤朝阳髻一日当空髻。汪老太太梳的苏州(同:上髟+下秋;音:揪)子也是嘉道年间的旧式,后脑勺一缕不用线扎单靠挽法就赛喜鹊尾巴硬挺挺撅起来。一些老婆婆,看到这先朝旧景,勾起心思,劈哩叭啦掉下泪来。
佟家脚,天下绝。过去只听说,今儿才眼见。都说看景不如听景,可这见到的比听到的绝得何止百倍。这些五光十色小脚在裙子下边哧哧溜溜忽出忽进忽藏忽露忽有忽无,看得眼珠子发花,再想稳住劲瞧,小脚全没了。原来,一行人已经进了大讲堂。众人好赛梦醒,急匆匆跟进去。马上把讲堂里边涌个水满罐。
香莲进来上下左右一瞧,这是个大筒房,倒赛哪家货栈的库房,到顶足有五丈高,高处一横排玻璃天窗,耷拉一根根挺长的拉窗户用的麻绳子。迎面一座木头搭的高台,有桌有椅,墙壁挂着两面交叉的五色旗,上悬一幅标语:"要做文明人,先立文明脚。"四边墙上贴满天足会的口号,字儿写得倒不错,天足会里真有能人。
两个男子臂缠"天足会"袖箍飞似的走来一停,态度却很是恭敬,请戈香莲一行台上去坐。香莲率领人马上台一看,桌椅八字样分列两边,单看摆法就拉开比脚的阵势。香莲她们在右边一排坐下来。桃儿站在香莲身后说:
"到现在还不见乔六爷来。小邬子给他送信时他说准来。六爷向例跟咱们那么铁,难道怕了不肯来?"
香莲听赛没听,脸色依然很冷很淡,沉一下才说:
"一切一切不过那么回事儿!"
桃儿觉得香莲心儿是块冰。她料也没料到。原以为香莲斗志很盛,心该赛火才是。
这时人群中一个戴帽翅、后脑勺垂一根辫子的小个子男人蹦起来说:"天足会首领呢?脓啦?吓尿裤出不来啦!"跟着一阵哄笑,笑声才起,讲台一边小门忽开,走出几个天足会男子,进门就回头,好赛后边有嘛大人物出场。立时一群时髦女子登上台,乍看以为一片灯,再看原是一群人。为首一个标致漂亮精神透亮,脸儿白里透红,嘴唇红里透光,黑眼珠赛一对黑珍珠,看谁照谁。长发披肩,头顶宽沿银色软帽,帽沿插三根红鸟毛。一件连身金黄西洋短裙,裙子上缝两圈黄布做的玫瑰花。没领子露脖子,没袖子露胳膊,溜光脖子上一条金链儿,溜光腕子上一个金镯儿,镶满西洋钻石。裙短才到膝盖,下边光大腿,丝光袜子套赛没套,想它是光的就是光的,脚上一双大红高跟皮鞋,就好比躺着两朵大火苗子,照得人人睁不开眼闭不上眼。许多人也是头次见到这位声势逼人的天足会会长。虽然这身洋打扮太离奇太邪乎太张狂太放肆太欺人,可她一股子冲劲兴劲鲜亮劲,把台下想起哄闹事的缠足派男男女女压住。没人出声,都傻子赛的拿眼珠子死死盯在牛俊英露在外边的脖子胳膊大腿。天足派人见了禁不住咯咯呵呵笑起来。这边反过来又压住那边。
戈香莲一行全起身,行礼。唯有汪老太太觉得自己辈份高不该起来,坐着没动劲,可别人都站起来,挡住她,反看不见她。桃儿上前,把戈香莲等一一介绍给牛俊英。
戈香莲淡淡说:
"幸会,幸会。"
牛俊英小下巴向斜处一扬,倒赛个孩子,她眼瞧戈香莲,含着笑轻快地说:
"原来你就是保莲女士。文章常拜读。认识你很快乐。你真美!"
这话说得缠足派这边人好奇怪,不知这小娘儿们怀嘛鬼胎。天足派都听懂,觉得他们头头够气派又可爱,全露出笑脸。
戈香莲说:
"坐下来说可好?"
牛俊英手一摆,说句洋话:"OK!"一扭屁股坐下来。
缠足派人见这女人如此放荡,都起火冒火发火撒火喷火,有的说气话有的开骂。月桂对坐在身边的月兰悄声儿说:
"我们学堂里也没这么俊的。瞅她多俊,你说呢?"
月兰使劲瞧着,一会儿觉得美,一会儿觉得怪,不好说,没说。
戈香莲对牛俊英发话:
"今儿赛脚,怎么赛都成,你说吧,我们奉陪!"
牛俊英听了一笑,嘴巴上小酒涡一闪,把右腿往左腿上一架,一只大红天足好赛伸到缠足派这边人的鼻尖前,惹得这派人台上台下一片惊呼,如同看见条大狗。
戈香莲并不惊慌,也把右腿架在左腿上,同时右手暗暗一拉裙子,裙边下一只三寸金莲没藏没掖整个亮出来。这小脚要圆有圆要方有方该窄就窄该尖就尖有边有角有直有弯又柔又韧又紧又润。缠足派不少人头次见戈香莲小脚,又是没遮没掩看个满眼,大饱了眼福。中间有人总疑惑她名实不符,拿出带勾带尖带剌最挑剔的眼,居然也挑不出半点毛病。再说这双银缎小鞋,层层绣花打底墙到鞋口一圈压一圈,葫芦万代,缠杖牡丹,富贵无边,锦浪祥云,万字不到头,没法再讲究了......为这双鞋,没把桃儿累吐血就认便宜。再配上湖蓝面绣花漆裤,打古到今,真把莲饰一门施展到尽头。这一亮相,鼓足缠足派士气,欢呼叫好声直撞屋顶,天窗都呼扇呼扇动。只有桃儿心里一抖,她猛然看出这鞋料绣线,除去蓝的就是白的灰的银的,这是丧鞋?虽然这一切都是戈香莲点名要的,自己绣活时怎么就没品出来。这可不吉利!
牛俊英那边却眯眼咧嘴笑,露出一口齐齐小白牙,一对打着旋儿小酒涡。这一笑倒真是讨人喜欢。她对戈香莲说:
"你错了!"
"怎么?"
"你这叫赛鞋,不叫赛脚,赛脚得这样,你看──"
说着她居然一下把鞋脱下来,大红皮鞋"啪啪"扔在地上,又把丝光袜子赛揭层皮似的"兹兹"也脱下来扔一边,露出光腿光脚肉腿肉脚,缠足派大惊,这女子竟然肯光脚丫子给人瞧!有骂有叫有哄也有不错眼的看。居然得机会看一个陌生女子的光脚,良机千万不能错过。天足派的人却都啪啪起劲鼓掌助兴助阵,美得他们首领牛俊英摇脚腕子晃大脚,拿脚跟台下自己人打招呼。汪老太太猛地站起,脸刷白嘴唇也刷白,叫道:"我头晕!我头晕!"晃晃悠悠站不住,桃儿马上叫人搀住汪老太太,一阵忙乎架出去,上轿回家。
香莲脸上没表情,心里咚咚响。这天足女子也叫她看怔看惊看呆看傻了。光溜溜腿,光溜溜脚丫子,皮肤赛绸缎,脚趾赛小鸟头,又光又润又嫩又灵,打脚面到脚心,打脚跟到脚尖,柔韧弯曲,一切天然,就赛花儿叶儿鱼儿鸟儿,该嘛样就嘛样,原本嘛样就嘛样,拿就拿出来看就看,可自己的脚怎么能亮?再说真亮出来一比,还不赛块烤山芋?
偏偏天足派有人叫起阵来:
"敢脱鞋光脚叫我们瞧瞧吗?包在里头,比嘛?"
"保莲女士,看你的啦!"
"你有脚没脚?"
"再不脱鞋就认输啦!"
愈闹愈凶。
多亏缠足派有个机灵鬼,拿话顶住对方:
"母鸡母鸭才不穿鞋呢!伤风败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不快把那皮篓子穿上!"
这一来,两边对骂起来,挨骂的却是两派的首领。戈香莲脸皮直抖,手尖冰凉脚尖麻。天足会那闺女牛俊英倒赛没事,哈哈乐,觉得好玩。索性打裙兜里掏出洋烟卷点着,叼在嘴上吸两口,忽然吐出一个个烟卷,颤颤悠悠往上滚,一圈大,一圈小,一圈急,一圈缓。这又小又急的烟圈,就打那又大又缓的烟圈中间稳稳当当穿过去。众人──不管缠足还是天足,都齐出一声"咦",没人再闹再骂再出声,要看这闺女耍嘛花样,只见这小烟圈徐徐降落,居然正好套在她翘起的大脚趾头上,静静停了不动。这手真叫人看对眼了。跟手见她大脚趾一抖,把烟圈搅了,散成白烟没了。烟圈奇,脚更灵。缠足派以为这是牛俊英亮功夫,明知自己一边没人有这功夫,全都闭嘴拿眼看。只见又一个烟圈落下来又套在脚趾头上,再搅散再来,一个又一个,最后那大烟圈就稳稳降下不偏不斜刚好套在脚心正中,她脚脖子一转,雪白天足带着烟圈绕个弯儿,脚心向上一扬,白烟散开,脚心正对着戈香莲。戈香莲一看这掌心正中地方,眼睛一亮,亮的吓人,跟着人往前头一栽"匡当"趴在地上。
一个小子嘴极快,跟手一嗓子:
"保莲女士吓昏了!"
一下子,缠足派兵败如山倒。天足派并没动手,小脚女人吓得杀鸡宰羊般往外跑,有的叫声比笛儿还尖,可跑也跑不动,你撞我我撞你,砸成一堆堆。等看出天足派人没上手,只站在一边看乐,才依着顺序打上边到下边一个个爬起来撒丫子逃走。
佟家人一团乱回到家,赶紧关上门,免不了有好事的闹事的爱惹事的跟到门前,拿砖头土块一通轰击。里外窗户全部砸得粉粉碎,复缠会也就垮了。转天小脚女人没人再敢上街。可谁也不明白,为嘛天足会那闺女脚丫子一扬,复缠会这样有身份有修行的首领,立时就完蛋呢?隔着复缠会惨败后近一个月,一个瘦溜溜中国女子,打城里来到租界。胳膊挎个小包袱,脚上一双大布鞋,走起来却赛裹脚的,肩膀晃屁股扭身子朝前探。迎面来两个高大洋人,一个红胡子,一个黑胡子。见她怔住看,拿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她:"小脚吗?"四只蓝眼珠子直冒光。
这女子慌忙伸出大鞋给他俩看,表示自己不是小脚。两洋人连说"闹、闹、闹",不知要闹嘛,还使劲摇头还耸肩还张嘴大笑。打这黑的红的胡子中间直能看到嗓子眼儿。吓得这女子连连后退,以为两洋人要欺侮她。不料两洋人对她说两声"拜拜"之类混话便笑呵呵走了。
这女子就分外小心,只要远远见洋人走来立时远远避开。见到中国人就上去打听道儿,幸好没费太大周折找到了高士打道三十七号门牌。隔着大铁栅栏门,又隔着大花园,是座阔气十足白色大洋楼。她叫开门,就给一位大脚女佣人领进楼,走进一座亮堂堂大厅。看见满屋洋摆饰有点见傻,她却没心瞧这些洋玩意儿,一眼找到见到天足会会长牛俊英,懒懒躺在大软椅上,光溜溜脚丫子架在扶手上边,头上箍一道红亮缎带。一股子随随便便自由自在劲儿,倒也挺舒服挺松快挺美,不使劲不费劲不累。她见这女子进来,没起身,打头到脚看两遍,白嘴巴现出一对酒涡,笑道:
"你把小脚外边的大鞋脱去,到我这儿来,用不着非得大脚。"
这女子怔了怔,脱下鞋,一双小脚踏在地板上。牛俊英又说:
"我认得你,复缠会的,那天在马家口比脚,你就站在保莲女士身后,对吧?你找我做什么?替那个想死在裹脚布里的女人说和,还是来下帖子,再比?"
她眼里闪着挑逗的光。
"小姐这么说要折寿的。"没料到这女子的话软中带硬,"我找你有要紧的事。"
"好──说吧!"牛俊英懒懒翻个身,两手托腮,两只光脚叠在一起直搓,调皮地说:"这倒有趣。难道复缠会还要给我裹脚?你看我这双大脚还能裹成你们保莲女士那样的吗?"
"请小姐叫旁人出去!"这女子口气如下令。
牛俊英秀眉惊奇一扬。随后笑笑,叫佣人出去,关上门,说:
"不怕我听你就说。"
这女子神情沉着异常,声调不高不低,话也不紧不慢说:
"小姐,我是我们大少奶奶贴身丫头,叫桃儿。我来找你,事不关我,也不关我们大少奶奶了。却关着你!有话在先,我先问你十句话,你必答我。你不答,我扭身就走,将来小姐你再来找我,甭想我搭理你。你要有能耐逼死我,也就再没人告你了!"
这话好离奇好强硬,牛俊英不觉已经坐起身。她知道这女子来意并不一般,但打脸上任嘛看不出。她眨眨眼说:
"好。咱们真的对真的,实的对实的。"
这牛俊英倒是痛快脾气。桃儿点点头,便问:
"这好。我问你,牛凤章是你嘛人?"
"我......你问他做什么?你怎么认得他的?"
"咱们说好的,有问必答。"
"噢......他是我爹。"
这女子冷淡一笑,又问:
"他当下在哪儿?小姐,你必得答我!"
"他......头年死在上海了。抓革命党时,叫军警的枪子儿错打在肚子里。"
"他死时,你可在场?"
"我守在旁边。"
"他给了你一件东西。是吧!"
牛俊英一惊,屁股踮得离开椅面:
"你怎么会知道?"
桃儿面不挂色,打布包里掏出个小锦盒。牛俊英一见这锦盒,眼珠子瞪成球儿,瞅着桃儿拿手指抠开盒上的象牙别子,打开盒盖,里边卧着半个虎符。牛俊英大叫:
"就是它!你──"
桃儿嘴唇也哆嗦起来,声音打着颤儿说:
"小姐,把你那半个虎符拿来,合起来瞧瞧。合不上,我往下嘛也不能说了。"
牛俊英急得来不及穿鞋,光脚跑进屋拿来一个一模一样小锦盒,取出虎符,交给桃儿两下一合正好合上,就赛一个虎打当中劈开两半。铜虎虎背嵌着纯银古篆,一半上是"与雁门太守",一半上是"为虎符第一"。桃儿大泪珠子立时一个个掉下来,砸在玻璃茶几上,四处迸溅。
牛俊英说:
"我爹临死才交我这东西。他告我说,将来有人拿另一半虎符,能合上,就叫我听这人的。无论说什么我都得信。这人原来就是你!你说吧,骗我也信!"
"我干嘛骗你。莲心!"
"怎么,你连我小名都知道?"
"干嘛不知道。我把屎把尿看你整整四年。"
"你到底是谁?"
"我是带你的小老妈。你小时候叫我'桃儿妈妈'。"
"我爹为什么认得你......"
"牛五爷哪是你爹。你爹姓佟,早死了,你是佟家人,你娘就是那天跟你比脚的戈香莲!"
"什么?"牛俊英大叫一声,声音好大,人打椅子直蹿起来。一时她觉得这事可怕极可怕,怕到全身汗毛都乍起来。"真的?这不可能!"
"你说了,骗你都信。可我为嘛骗你?我倒真想瞒着你,不说真的,怕你受不住呢!"
"你说、你说吧......"牛俊英的声音也哆嗦起来。
桃儿便把莲心怎么生,怎么长大,怎么丢,把香莲怎么进佟家门,怎么受气受欺受罪,怎么掌家,一一说了。可一说起这些往事就沉不住气,冲动起来不免东岔西岔。事是真的,情是真的,用不着能说会道,牛俊英已是满面热泪,赛洗脸似地往下流......她说:
"可我怎么到牛家来的?"
"牛五爷上了二少爷和活受的贼船,就是他造假画坑死了你爷爷。你娘要报官,牛五爷来求你娘。你娘知道牛五爷人并不坏,就是贪心,给人使唤了。也就抓这把柄,给他一大笔钱,把你交给他,同时还交给他这半个虎符,预备着将来有查有对......"
"交他干嘛?你不说我是丢的吗?"
"哪是真丢。是你娘故意散的风,好叫你躲过裹脚那天!"
"什么?"这话惊得牛俊英第二次打椅子蹿起来,"为什么?她不是讲究裹脚的吗?干什么反不叫我裹?我不懂。"
"对这事,我一直也胡涂着......可是把你送到牛家,还是我抱去的。"
牛俊英不觉叫道:
"我娘为什么不早来找我?"
"还是你爷爷出大殡那天,你娘叫牛五爷带你走了,怕呆在城里早晚叫人知道。当时跟牛五爷说好无论到哪儿都来个信,可一走就再没音信,谁知牛五爷安什么心。这些年,你娘没断叫我打听你的下落。只知道你们在南边,南边那么大,谁都没去过,怎么找?你娘偷偷哭了何止几百泡。常常早晨起来枕头都赛水洗过那么湿。哪知你在这儿,就这么近!"
"有,我爹死后,我才来的。我一直住在上海呀......可你们怎么认出我来的?"
"你右脚心有块记。那天你一扬脚,你娘就认出你来了!"
"她在哪儿?"牛俊英刷地站起来,带着股热乎乎火辣辣劲儿说,"我去见她!"
可是桃儿摇头。
"不成?"牛俊英问。
"不......"桃儿还是摇头。
"她恨我?"
"不不,她......她不会再恨谁了。别人也别恨她就是了。"桃儿说到这儿,忽然平静下来。
"怎么?难道她......"牛俊英说,"我有点怕,怕她死了。"
"莲心,我要告诉你晚了,你也别怪我。你娘不叫我来找你。那天她认出你回去后,就把这半个虎符交给我,只说了一句:'事后再告她'。随后就昏在床上,给她吃不吃,给她喝不喝,给她灌药,她死闭着嘴,直到断气后我才知道,她这是想死......"
牛俊英年轻,哪知世上这么多事跟她相连,更不懂得这些事的原由根由。可才有的一切,转眼又没了,抓也抓不住。她只觉又空茫又痛苦又难过又委屈,一头扑在桃儿身上,叫声"桃儿妈妈",抱头大哭,哭着哭着,扬起俊俏小脸,迷迷糊糊问:
"你说,我娘她这是为嘛呢?她到底为嘛呀!"
桃儿说嘛?她拿手抹着莲心脸上的泪,没吭声。
人间事,往往只有过后,甚至到后世才能明白。
佟家大门贴上"恕报不周",又办起丧事来。保莲女士的报丧帖子一撒,来吊唁的人一时挤不进门。一些不沾亲不带故的小脚女人都是不请自来,不顾自己爹妈高兴不高兴,披麻戴孝守在灵前,还哭天抹泪,小脚跺得地面登登登登响。天足会没人来,也没起哄看乐的,不论生前是好是歹,看死人乐,便是缺德。只是四七时候,小尊王五带一伙人,内里有张葫芦、孙斜眼、董七把和万能老李,都是混星子中死签一类人物,闹着非要看大少奶奶的仙足。说这回看不上,这辈子甭想再看这样好脚了。佟家忙给一人一包银子,请到厢房酒足饭饱方才了事。至此相安无事,只等入殓出殡下葬安坟。可入殓前一天,忽来一时髦女子,穿白衣披白纱足登雪白高跟皮鞋,脸色也刷白,活活一个白人,手捧一束鲜花,打大门口,踩着地毡一步步缓缓走入灵堂,月桂眼尖,马上说:
"这是天足会的牛俊英!瞧她脚,她怎么会来呢?"
月兰说:
"黄鼠狼给鸡吊孝,准不安好心!"
桃儿拉拉她俩衣袖,叫她俩别出声。只见牛俊英把鲜花往灵床上一放,打日头在院子当中,直直站到日头落到西厢房后边,纹丝没动,眼神发空,不知想嘛。最后深深鞠四个躬,每个躬都鞠到膝盖一般深,才走。佟家人全副戒备候着她,以为她要闹灵堂,没料到这么轻而易举走掉,谁也不明白怎么档子事。活人中间,唯有桃儿心里明白,又未必全明白。但这一切就算在她心里封上了,永远不会再露出来。
此时,经棚里鼓乐奏得正欢。这次丧事,是月桂一手经办。照这时的规矩,不仅请了和尚、尼姑、道士、喇嘛四棚经,还请来马家口洋乐队和教堂救世军乐队,一边袈裟僧袍,一边制服大沿帽,领口缝着"救世军"黄铜牌;一边笙管笛箫,一边铜鼓铜号,谁也不管谁,各吹各的,声音却混在一块儿。起初,白金宝反对这么办,可当时阔人办丧事没有洋乐队不显阔。这么干为嘛?无人知也无人问,兴嘛来嘛,就这么摆上了。
牛俊英打佟家出来时,脑袋发木腿发酸,听了整整一下午经乐洋乐,耳朵不赛自己的了,甚至不知自己是谁,姓牛还是姓佟。这当儿大门口,一群孩子穿开裆裤,正唱歌:
救世军,
瞎胡闹,
乱敲鼓,
胡吹号。
边唱边跳,脑袋上摇晃着扎红线的朝天杵,裤裆里摇晃着太阳晒黑的小鸡儿。
1985年7月30日初稿天津
1985年10月14日定稿美国爱荷华
引子
古古古古古古古,今今今今今今今,
古非今兮今非古,今亦古兮古亦今;
多向精气神里找,少从口眼鼻上认,
书里书外常碰巧,看罢一笑莫细品。
那年头,天津卫顶大的举动就数皇会了。大凡乱子也就最容易出在皇会上。早先只有一桩,那是嘉庆年间,抬阁会扮演西王母的六岁孩子活活被晒死在杆子上。这算偶然,哄一阵就过去了。可是自打光绪爷登基,大事庆贺,新添个“报事灵通会”,出会时,贾宝玉紫金冠上一颗奇大珍珠,硬叫人偷去。据说这珠子值几万,县捕四处搜寻,闹得满城不安。珠子没找着,乱子却接二连三地生出来。今年踩死孩子,明年各会间逞强斗胜,把脑袋开了瓢。往后一年,香火引着海神娘娘驻跸的如意庵大殿,百年古庙烧成了一堆木炭。不知哪个贼大胆儿,趁火打劫,居然把墨稼斋马家用香泥塑画的娘娘像扛走了。因为人人都说这神像肚子里藏着金银财宝。急得善男信女们到处找娘娘。您别笑,您也得替信徒们想想:神仙没了,朝谁叩头?!
天津人,好咋唬。有人直目瞪眼说,他看见娘娘给人藏在鼓楼东海福南味店的后院里。一伙人不管掌柜伙计阻拦,跳墙进去,把堆在院角两垛黄酱坛子胡乱折腾一遍,也不见影儿,肝火没处泄,就砸酱坛子,还有的往上边撒尿。偏巧这家掌柜和知府大人沾点亲,便把闹事的抓起几个来。索赔却赔不起,因为,这几个都是整天惹祸招灾、无事生非的土棍儿,家里顶多一床褥子,两床被,几十个臭虫,连吃饭的家伙都没有。这下子,主张禁会的老爷们算逮住理儿了,到处嚷嚷说,天津卫这地方五方杂处,民风霸悍,重义尚气,易滋事端,不宜举办这种倾城出动的皇会。可谁能把会禁掉?
您再想想,天津卫地起是靠渔盐漕运发的家。行船出海,遇上黑风白浪,就得指望海神娘娘保佑了。即使头品顶戴,大聚宝盆,也拿灾病没辙,更别说命同猫狗的小百姓们。所以人们就借着海神娘娘诞辰吉日,百戏云集,万人空巷,烧香祝寿,讨娘娘高兴。还要把娘娘的塑像从东门外的天后宫里请出来,黄轿抬,华辇推,各会随驾表演逞技,城里城外浩浩荡荡绕几天,拿娘娘的威严,压一压邪魔妖怪。
人都说,人管不了的事,全归神仙管。天津卫这里的“三界、四生、六道、十方”,都攥在娘娘的手心里。可是娘娘也有偷懒耍滑的时刻,又把一些扎手的事推回到人间来。原来神仙也会推活船儿。人不尽天职,天不从人愿,于是就生出今年皇会上这桩稀奇古怪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