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先说打扮,上边松松一件月白丝绸褂子,打前襟右下角绣出一枝桃花,花色极淡,下密上疏,星星点点直上肩头,再沿两袖变成一片落瓣,飘飘洒向袖口。单这桃花在身上变了两个季节,绝不绝?袖口领口镶一道藤萝紫缎边,上边补绣各色蝴蝶,一码银的。下身是牙黄百折罗裙,平素没花,条条折子折得赛折扇一样齐棱棱。却有一条天青丝带子,围腰绕一圈,软软垂下来,就赛风吹一条柳条儿挂在她腰上。再说她脸儿,粉儿似擦没擦,胭脂似涂没涂,眉毛似描没描,这眉毛淡得好比在眼睛上边做梦。头发更是随便一卷,在脑袋上好歹盘个香瓜髻,罩上黑线网,没花没玉没金没银更没珍珠。打上到下,颜色非浅即淡,五颜六色,全给她身子消溶了。这股子疏淡劲儿自在劲儿洒脱劲儿,正好给白金宝刚刚那股子浓艳劲儿精神劲儿玩命劲儿紧绷儿,托出来,比出来。这股子与世无争的劲儿反叫人看高了。世上使劲常常给别人使,真是累死自己便宜别人。还说戈香莲这会儿──她脸蛋斜着,眼光向下,七分大方,三分羞怯。直把众人看得心里好赛小虫子爬,痒痒痒痒却抓不着。更尤其,人人都想瞧她小脚,偏偏给百折裙盖着。一路轻飘飘走来,一条胳膊斜搭腰前,一条胳膊背在身后,腰儿一走一摆,又弱又娇,百折裙跟着齐齐摇来摆去,可无论怎么摆怎么摇,小脚尖绝不露出半点。直走到阶前停住,把背在后边的手伸向胸前,胳膊一举,手一张,掌心赛开出一朵黑黑大花,细看却是个黑毛大毽子。陆达夫好似心领神会,大叫一声:
"好呀,这招叫人美死呀!"
香莲把毽子向空中一拋,跟手罗裙一扬,好赛打裙底飞出一只小红雀儿,去逮那毽子,毽子也赛活的,一逮就蹦,这只小红雀刚回裙底,罗裙扬处,又一只小红雀飞出去逮。那毽子每一腾空飞起,香莲仰头,露出粉颈,眼睛光闪闪盯住那毽子,与刚才侧目斜视的神气全不同了;毽子一落下,立即就有只小红雀打裙底疾飞而出,也与刚才步履轻盈完全两样。只见百折罗裙来回翻飞,黑毛大毽子上下起落。两只小雀一左一右你出我回出窠入窠,十分好看。众人才知这对小雀是香莲一双小脚。原先那双绿鞋神不知鬼不觉换了红鞋,才叫人看错弄错。亏她想得出,一身素衣,两只红鞋,外加黑毛大毽子,还要多爽眼!
舞来舞去的小红鞋,看不准看不清却看得出小、尖、巧、灵,每只脚里好赛有个魂儿。忽地,香莲过劲,把毽子踢过头顶,落向身后,众人惊呼,以为要落地。白金宝尖嗓子高兴叫一声:"坏了!"香莲却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来个鹞子翻身,腰一拧,罗裙一转,一脚回勾底儿朝上,这式叫做"金钩倒挂",拿鞋底把毽子弹起来,黑乎乎返过头顶,重新飘落身前,另只脚随即一伸,拿脚尖稳稳接住。这招为的是把脚亮出来,叫众人看个满眼。好细好薄好窄好俏的小脚,好赛一牙香瓜。可好东西只能给人瞧一眼。香莲把脚轻巧一踮,毽子跳起来落回手中,小脚重新叫罗裙盖住。
香莲又是婷婷立着,眼神不瞧众人羞答答斜向下瞧。刚刚那阵子蹦跳过后,胸口一起一伏微微喘,更显得娇柔可爱。
厅内外绝无声息死了半天,这时忽然爆起一阵喝彩。众莲癖如醉如狂,乔六桥高兴得手舞足蹈,叫人以为他假装疯魔瞎胡闹;陆达夫脸上没笑,只有傻样;牛凤章眼神不对,好赛对了眼一时回不了位;华琳的傲气也矮下一截。乔六桥闹一阵,静下来,叹口气说:
"真是如诗如画如歌如梦如烟如酒,叫人迷了醉了呆了死了也值了。小脚玩到这份儿,人间嘛也可以不要了!"
众莲癖听罢一同感慨万端。
吕显卿对佟忍安说:
"昨儿乔六爷他们议论'津门一绝',把您归在里边,老实说,我还不服。今儿我敢说,您不单津门一绝,天下也一绝!这金莲出海到洋人那边保管也一绝!洋女人的脚,一比,都是洋船呵!"
"居士,你们内地人见识有限。那不叫洋船,叫洋火轮!"陆达夫叫着。
佟忍安满脸冒光,叫人备酒备菜,又叫戈香莲和白金宝、董秋蓉陪客人说话。可再一瞧,白金宝不在了,桃儿要去请她,佟忍安拦住桃儿只说句:"多半绍华回来了,不用管她!"就和客人们说笑去了。很快酒肉菜饭点心瓜果就呼噜呼噜端上来。此时是隆冬时节,正好吃"天津八珍"。银鱼、紫蟹、铁雀、晃虾、豆芽菜、韭黄、青萝卜、鸭梨。都是精挑细拣买来加上精工细制的,黄紫银白朱红翠绿,碟架碟碗罗碗摆满一桌。
酒斟上刚喝,陆达夫出个主意,叫香莲脱下一只小鞋,放在三步开外地方,大伙拿筷子往里扔,仿照古人"投壶"游戏,投中胜,投不中输罚一大杯。众莲癖马上响应,都说单这主意,就值三百两银子,只怕香莲不肯。香莲却大方得很,肯了。脱鞋之时,众莲癖全都盯着看脚,不想香莲抿嘴微微一笑没撩裙子,双手往下一操,海底捞月般,打裙底捧上来一只鲜红小鞋,通体红缎,无绣无花,底子是檀木旋的,鞋尖弯个铜钩儿,式样很是奇特。吕显卿说:
"底弯跟高,前脸斜直,尖头弯钩,古朴灵秀,这是燕赵之地旧式坤鞋。如今很少见到,也算是古董了。是不是大少奶奶家传?"
香莲不语,佟忍安嘿嘿两声,也没答。
潘妈在旁边一见,立时脸色就变,一脸褶子,"扑啦"全掉下来,转身便走,一闪不见。大伙乱嘈嘈,谁也没顾上看。
小红鞋撂在地上,一个个拿筷子扔去。大伙还没挨罚就先醉了。除去乔六桥瞎猫撞死耗子投中一支。牛凤章两投不中,罚两杯。佟忍安一支筷子扔在跟前,另一支扔到远处铜痰筒里,罚两杯。吕显卿远看那小小红鞋,魂赛丢了,手也抖,筷子拿不住,没扔就情愿罚两杯。几轮过后,筷子扔一地,小鞋孤零零在中间。佟忍安说:
"这样玩太难,大伙手都不听使唤,很快都给罚醉,扫了兴致,陆四爷,咱再换个玩法可好?"
陆达夫马上又一个主意。他说既然大伙都是莲癖,每人说出一条金莲的讲究来,说不出才罚。众莲癖说这玩法更好,既风雅又长学问,于是起哄叫牛凤章先说。
"干嘛?以为我学问跟不上你们?"牛凤章站起来,竟然张口就说:"肥,软,秀。"
乔六桥问:
"完啦?"
"可不完啦!该你说啦!"
"三个字就想过关,没门儿,罚酒!"
"哎,我这三个字可是在本的!"牛凤章说,"肥,软,秀,这叫'金莲三贵'。你问佟大爷是不。学问大小不在字多少,不然你来个字多的!"
"好,你拿耳朵听拿嘴数着──我这叫金莲二十四格。"乔六桥说,"这二十四格分做形、质、姿、神四类,每类六个字,四六正好二十四。形为纤、锐、短、薄、翘、称;质为轻、匀、洁、润、腴、香;姿为娇、巧、艳、捷、稳、俏;神为闲、文、超、幽、韵、淡。"吕显卿说:
"这'神'类六字,若不是今儿见到大少奶奶的脚,怕把吃奶的劲使出来也未必能懂。可这中间唯'淡'一字......还觉得那么飘飘忽忽的。"
乔六桥说:
"哪里飘忽,刚才大少奶奶在石头后边一场,您还品不出'淡'味儿来?淡雅淡远淡泊淡漠,疏淡清淡旷淡淡淡,不是把'淡'字用绝了吗?"
这山西人听得有点发傻,拱拱手说:"乔六爷不愧是天津卫大才子,张嘴全是整套的。好,我这儿也说一个,叫做'金莲四景',不知佟大爷听过没有?"他避开满肚子墨汁的乔六桥,扭脸问佟忍安。还没忘了老对手。
"说说看。"佟忍安说,"我听着。"
"缠足,濯足,制履,试履。怎么样?哈哈!"吕显卿嘴咧得露黄牙。
在座的见他出手不高,没人拉茬。只有造假的牛凤章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佟忍安连应付一下的笑脸也没给。他瞧一眼香莲,香莲对这山西人也满是瞧不上的神气。华琳的眼珠子狠命往上抬,都没黑色了,更瞧不上。牛凤章见了,逗他说:
"华七爷,别费劲琢磨了,您也说个绝的,震震咱耳朵!"
华琳淡淡笑笑,斜着眼神说:
"绝顶金莲,只有一字诀,曰:空!"众莲癖听了大眼对小眼,不知怎么评论这话的是非。
牛凤章把嘴里正嚼着的铁雀骨头往地上一啐,摆手说:
"不懂不懂!你专拿别人不懂的唬弄人。空无一有叫嘛金莲?没脚丫子啦?该罚,罚他!"
没料到香莲忽然说话:
"我喜欢这'空'字!"
话说罢,众莲癖更是发傻,胡涂,难解费解不解无法可解。佟忍安那里也发怔,真赛这里边藏着什么极深的学问,没人再敢插嘴。
陆达夫哈哈笑道:
"我可不空,说得都是实在的。我这叫'金莲三上三中三下三底。'你们听好了,三上为掌上、肩上、秋千上,三中为醉中、睡中、雪中,三下为帘下、屏下、篱下,三底为裙底、被底、身底......"
乔六桥一推陆达夫肩膀,笑嘻嘻说:
"陆四爷你这瞒别人瞒不了我。前边三个三──三上三中三下,是人家方绚的话,有书可查。后边那三底一准是你加的。为嘛?陆四爷向例不吃素,全是荤的!"
陆达夫大笑狂笑,笑得脑袋仰到椅子靠背后边去。
轮到佟忍安,本来他开口就说了,莫名其妙闷住口。事后才知,他是给华琳一个"空"字压住了,这是后话。眼下,佟忍安只说:"我无话可说,该罚。"一扬脖,把眼前的酒倒进肚里,随后说,"又该换个玩法,也换换兴致!"
众莲癖知道小脚学问难不到佟忍安,只当他不愿胡扯这些不高不低的话。谁也不勉强他。乔六桥说:
"还是我六爷给你们出个词儿吧──咱玩行酒令,怎么样?规矩是,大伙都得围着小脚说,不准扯别的。就按'江南好'牌子,改名叫'金莲好',每人一阙,高低不论,合仄押韵就成。咱说好,先打我这儿开始,沿桌子往左转,一个挨一个,谁说不出就罚谁!"
这一来,众莲癖兴趣又提到脑袋顶上。都夸乔六桥这主意更好玩更风雅更尽兴。牛凤章忙把几块坛子肉扒进肚子里,垫底儿,怕挨罚顶不住酒劲儿。
"金莲好!"乔六桥真是才子,张口就出句子,"裙底斗春风,钿尺量来三寸小,袅袅依依雪中行,款步试双红。"
"好!"众莲癖齐声叫好。乔六桥"嗒"手指一弹牛凤章脑袋就说,"别塞了,该你啦!"
"我学佟大爷刚才那样,喝一杯认罚算了!"牛凤章说。
"不行,你能跟佟大爷比?佟大爷人家是天津卫一绝,你这牛头哪儿绝?你要认罚,得喝一壶。"乔六桥说。
众人齐声喊"对"。
牛凤章给逼得挤得整得抓耳挠腮,直翻白眼,可不知怎么忽然蹦出这几句:
"金莲好,大少奶奶脚,毽子踢得八丈高,谁要不说这脚好,谁才喝猫尿!"
这话一打住,众莲癖哄起一阵疯笑狂笑,直笑得捂肚子掉眼泪前仰后合翻倒椅子,华琳一口茶噗地喷出来。
"牛五爷这几句,别看文气不够,可叫大少奶奶高兴!"吕显卿说。
直说得香莲掩口咯咯笑,笑得咳嗽起来。
牛凤章得意非凡,一把将正在咬螃蟹腿儿的陆达夫拉起来,叫他马上说,不准打岔拖时候,另只手还端起酒壶预备罚。谁料陆达夫好赛没使脑袋,单拿嘴就说了:
"金莲好,入夜最销魂,两瓣娇荷如出水,一双软玉不沾尘,愈小愈欢心。"
香莲听得羞得臊得扭过脸去。乔六桥说:"不雅,不雅,该罚该罚!"众莲癖都闹着灌他。
陆达夫连连喊冤叫屈说:"这叫雅俗共赏。雅不伤俗,俗不伤雅,这几句诗我敢写到报上去!"他一边推开别人的手,一边笑,一边捂嘴不肯认罚。
乔六桥非要灌他。这会儿,人人连闹带喝,肚子里的酒逛荡上头,都想胡闹。陆达夫忽起身大声说:
"要我喝不难,只一条,依了我喝多少都成!"
"嘛?说!"乔六桥朝他说,赛朝他叫。
"请大少奶奶把方才做投壶用的小鞋借我一用。"陆达夫把手伸向香莲。
香莲脱了给他,不知他干嘛用。却见陆达夫竟把酒杯放进鞋跟里,杯大鞋小,使劲才塞进去。"我就拿它喝!"陆达夫大笑大叫。
"这不是胡来?"牛凤章说,扭脸看佟忍安。
佟忍安竟不以为然,反倒开心地说:
"古人也这么做,这叫'采莲船',以鞋杯传酒,才真正尽兴呢?"
这话一说,众莲癖全都不行酒令,情愿挨罚。骂陆达夫老奸巨猾,世上事真是"吓死胆小的,美死胆大的。"愈胡来愈没事,愈小心愈来事。五脏六腑里还是胆子比心有用!于是大伙打陆达夫手里夺过鞋杯,一个个传着抢着争着霸着,又霸又争又抢又夺,斟满就饮,有的说香,有的说醉,有的说不醉,还喝。乔六桥夺过鞋杯捧起来喝。两手突然一松,小鞋不知掉到哪里,人都往地上看地上找,忽然陆达夫指着乔六桥大笑,原来小鞋在乔六桥嘴上,给上下牙咬着鞋尖,好赛叼着一支红红大辣椒!这歪歪扭扭小人儿,头顶瓜皮小夹帽,一副旧兔皮耳套赛死耗子挂在脑袋两边,胳肢窝里夹着个长长布包。冻得缩头缩脖缩手缩脚,拿袖子直抹清鼻涕汤子。小步捯得贼快,好赛条恶狗在后边追。一扭身,哧地扎进南门里大水沟那片房子,左转三弯,右转两弯,再斜穿进条小夹股道。歪人走道,逢正变斜,逢斜变正。走这小斜道身子反变直了一般。
他站在一扇破门板前,敲门的声儿三重一轻,连敲三遍,门儿才开。开门的是牛凤章,见他就说:
"哎!活受!你小子怎么才来,我还当你掉臭沟里呢,人家滕三爷等你好半天!"
活受呼哧呼哧喘,嗓子眼儿还嘶嘶叫,光张嘴说不出话。牛凤章说:"甭站在这呼哧啦,小心叫人瞧见你!"引活受进屋。
屋里火炉上架一顶大铁锅,正在煮画。牛凤章给热气蒸得大脸通红发紫,直赛鼓楼下张官儿烧的酱牛头,那边八仙桌旁坐着胖人,一看就知保养得不错,眼珠子、嘴巴子、手指肚儿、指甲盖儿,哪儿哪都又鼓又亮。穿戴也讲究。腰间绣花烟壶套的丝带子松着,桌上立着个挺大的套兰壶,金镶玉的顶子,还摆个瓷烟碟,碟子上一小撮鼻烟。活受打眼缝里一眼看出这烟碟是拿宋瓷片磨的,不算好货。
这位滕三爷见活受,满脸不高兴,活受嘴不利索,话却抢在前头:"铺织(子)有锅(规)矩,正(真)假不能湿(说)。杏(现)在跟您湿(说)实在的,您扰(几)次买的全是假的......"说到这儿,上了喘,边喘边说,"您蛇(谁)也不能怨,正(真)假全凭自己养(眼),交钱提货一出摸(门),赔脑袋也认头......今儿是冲牛五爷面织(子),您再掏儿(二)百两,这轴大涤子您拿赤(去),保管头流货......"说着打开包儿又打开画儿,正是前年养古斋买进的那张石涛真迹。
滕三爷两眼珠子在画上转来转去,生怕再买假,便瞧一眼牛凤章,求牛凤章帮忙断真假。牛凤章造惯假画,真的反倒没根,反问活受:
"这画确实经佟大爷定了真的?可别再坑人家滕三爷了。三爷有钱,也不能总当冤大头。自打山西那位吕居士介绍到你们铺子里买古董,拿回去给行家一瞧就摇头。这不是净心叫人家倾家荡产吗?活受,俗话可是说,坑人一回,折寿十岁!"
"瞧您湿(说)的......要是假的,河(还)不是墨(卖)了......这画撂在沽(库)里,我看湿(守)它整整乐(两)年半......。"
"你把这画偷着拿出来,不怕你们佟大爷知道?"滕三爷问。
"这好布(办)......我想好了,请牛五爷织(造)轴假的,替出这轴真的耐(来)......"
牛凤章冷笑道:"打得好算盘。钱你俩赚,毁就毁我!谁能逃出佟大爷那双眼,他不单一眼就看出假,还能看出是我造的!"他手一摆说,"我老少三辈一家人指我吃饭呢。别坑完滕三爷再来坑我!"
"这也好布(办),我有......夫(法)子。"活受脸上浮出笑来。
"嘛法儿?"牛凤章问。他盯着活受的眼,可怎么也瞧不见活受的眼珠子。
活受没吭声。牛凤章指着滕三爷说:
"人家花钱,你得叫人家心明眼亮。死也不能当冤死鬼!"
活受怔了怔,还是说:
"古董行的事,湿(说)了他未必明白。不管佟家铺织(子)坑没坑人,我活受保管不坑滕三爷就是了......"
牛凤章听出活受有话要瞒着滕三爷,就改了话题说:
"这画要造假,至少得在我这儿撂个把月,少掌柜要是找不着它不就坏事了?"
活受再一笑,小眼几乎在脸上没了。他说:
"少掌柜哪河(还)有兴(心)管画。"
"怎么?"滕三爷是外人,不明白。
"您问牛五爷,佟家事,他情(全)知道。自打灯节那条(天)比脚,大少奶奶制(占)杏(先),二少奶奶玩完。佟家当下是大少奶奶天下。不光小丫头们都往大少奶奶屋里跑,佟大爷也往大少奶奶屋里跑,嘻嘻......二少爷没脏(沾)光脏(沾)一脚屎!二少爷二少奶奶两口子天天弄(闹),头夫(发)揪了,药(牙)也打掉了......"
"听吕居士说,你们大少奶奶本是穷家女人,能挑得起来这一大家子?"滕三爷问。
牛凤章说:
"滕三爷话不能这么说。人能,不分穷富。我看她──好家伙,要是男人,能当北洋大臣。再说......还有佟大爷给她坐劲。谁不听不服?"
"这佟家的事奇了,指着脚丫子也能称王!"滕三爷听得来劲,直往鼻眼抹鼻烟。
牛凤章笑道:
"小脚里头的事你哪懂?你要想开开眼,哪天我带你去见见世面,那双小脚,盖世无双,好赛常山赵子龙的枪尖!哎,吕居士头次带你来天津那天,我们在义升成饭庄说的那些话你不都听到了?吕居士也心服口服称佟家脚是天下一绝!"
谁料滕三爷听罢嘴巴肉堆起来,斜觑着眼儿说:
"吕居士心服口服,我不准心服口服。老实给您说,吕居士跟我论小脚,我在门里,他在门外。要不赛脚那天你们请我去,我也不去。我敢说,我能制服你们大少奶奶!"
"嘛?你?凭你的脚,大瓦片,大鸭子,大轮船。别拿自个开心啦!"牛凤章咧开嘴大笑。
"谁跟你胡逗,咱们动真格的。你今儿去跟佟家说好,明儿我就把闺女带去!"滕三爷正儿八经地说。
"嘛嘛,你闺女,在哪儿呢?我怎么没听说过。"
"在客店里,我把她带来逛天津了。你上京城里打听打听去,二寸二,可着京城我闺女也数头一份儿!"
"二寸二,是脚的尺寸?多大多大?"牛凤章瞪圆牛眼。
滕三爷拿手指头把烟壶捅倒,说:
"就这么大。你们大少奶奶比得了?"
"呀呀呀,天下还有这么大的脚,听也没听过。我不会儿得先瞧瞧去,我好歹也算个莲癖。你要叫我开开眼,我也叫你开开眼。我还藏着些真古董!"
牛凤章说着,站起身打开柜子,拿出一面海兽祥鸟葡萄镜,一尊黑陶熏炉,一块葫芦状的歙砚,半套失群的岫岩玉雕八仙人。只剩下吕洞宾、蓝采和、汉钟离、曹国舅四个,刻工却是一流,个个须眉手指襟带衣袂都有神气。滕三爷看花了眼,高兴得嚓嚓搓手心,活受在一旁不吭声,却看出来,这几件东西,只有那铜镜是块唐镜,炉子砚台全是假货。四个玉人是玩意儿,算不上古董对象。活受说:
"滕三爷,您织(真)拿葱(出)二寸二小脚,把我们大少奶奶压下秋(去),我担保少掌柜送个揪(周)鼎谢您。"
"这不难。你回去说好,明儿就登门拜访。"滕三爷说。
活受高高兴兴起身告辞。牛凤章他送到门外,带上门说:
"你刚才说有嘛法?造大涤子的假画,我可够呛,怕不像,顶多像五分......甭说五分,像三分就不错!"
活受凑上来,踮起脚跟立脚尖,嘴对着牛凤章扇风大耳朵吭吭巴巴,直把牛凤章说得嘴岔子咧得赛要裂开,吃惊地说:
"你小子能耐比我还大!"
他呆呆瞅着活受,那模样不知见鬼还是见神了。他不明白这半死不活的小子,打哪知道这些造假画的绝招!
这才叫真人不露相。真人真是不露相。
活受说:
"往喝(后)咱俩一秋(齐)干。您单会弄假的不成。我这叫半正(真)半假,有正(真)有假,想风(分)也风(分)不出来!"
"绝是绝,可我的心直扑腾,我怕佟大爷!"
"怕他干嘛?佟家人兴(心)思都在脚丫子上,没人锅(顾)得上铺织(子)。您再拨拨算泼(盘)珠子,这一张顶上您过去一本(百)张还不止......。"
牛凤章牛眼立时一亮,来了胆子。只说:"到时候你别咬我就成!"又嘀咕两句,"你得留神,这大件东西拿进拿出,太招眼儿!"
活受又白又歪又光又凉小脸上,一笑,蛮是瞧不起神气,没接对方话茬,却说:
"你盯住滕三爷,明儿务布(必)叫他领闺女去。只要那二寸二腰(压)住大少奶奶,佟家又是一次大翻锅(个)儿,您就是把铺织(子)搬耐(来),也没人锅(顾)得上......"
牛凤章两眼发直,嘀咕着:
"可是假换真这事,我还是有点拿不准。"
活受已经给他瞧后背了。
几位少奶奶,打头到脚收拾好,等候腾三爷带闺女来访。说来访是句好听话,实在是斗法来的!
白金宝今儿挺兴致,人也轻松。她知道滕家小姐不是冲她来的,倒是帮她来的。她完全不必使劲,只当一场好戏看就是了。她扭脸凑向身边的三少奶奶尔雅娟说:"听说这闺女的脚顶多才二寸二,我不信,要是真的,咱们佟家的脚还往哪儿摆?对吗?"这声儿不大不小,刚好能叫坐在另一边的戈香莲听见。
尔雅娟低眼瞅瞅戈香莲,没敢吱声。香莲的脸好静好冷,让人没法子知道她今儿这一战,有根没根,胜败如何。
尔雅娟前天才打南边回来,本该随着三少爷绍富早早回来过年。临到启程,绍富叫架眼儿掉下来一个铜乌龟砸断脚背,一步挪不动。尔雅娟只好同远房一位婶子搭伴,回天津看看婆家人老熟人,也想见见没见过面的嫂子戈香莲。她早就听说嫂子的脚赛过当年的婆婆,耳闻不如目见,她心里还暗存着比试比试的劲儿。回到家白金宝就把她拉进屋翻腾事儿,先说戈香莲在家如何一手遮天,随后就挑唆尔雅娟跟香莲斗脚。
扬州小脚也是闻名天下,尔雅娟又是佟忍安去扬州买帖时看上的,更是万里挑一。在扬州向例也是一震,有能耐的人都傲,再叫白金宝左挑右挑,心里的暗劲变成明劲,当即穿上一双白铜鞋去见嫂子。白金宝跟在后边,她算计好,只要尔雅娟一胜,她就给香莲闹个"破鼓乱人捶"!
香莲见了尔雅绢,谈东谈西,似笑不笑,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两眼只瞧尔雅娟一张月季花赛的小脸儿,就是不看她的脚。自己的脚也给裙子盖着,叫尔雅娟没法子跟她干。可香莲说着笑着忽然手指尔雅绢的脚说:
"你这双白铜鞋,是找人打的?"
尔雅绢可逮住机会,马上说:
"一位湖南的客商送我的。他在湘西碰见个耍马戏的女人。那女人穿这双鞋走钢丝,还拿它踢木板,一寸厚的板子,一脚一个窟窿。客商花了好几百两银子买下这双鞋,非要送我。这鞋可比不得一般鞋,面子底子帮子哪儿哪全都是硬的,没半点柔和劲儿。脚肥一点,长一点,歪一点,都进不去。它不将就你,你将就它也不行。谁知我一试,正好。"
尔雅娟说到这儿,脸赛花开似的一笑。还瞅一眼白金宝。白金宝跟着就说:
"那得看谁的脚。驴蹄子鸡爪子当然不成!"
香莲只当没听见,含笑对尔雅绢说:
"妹子给我试试成吗?"
尔雅娟一怔,巴不得给香莲试穿,叫她出丑。这铜鞋是硬的,十双脚九双半不合适。没料到自己拴套,香莲不知轻重傻往里钻,正好!尔雅绢毫不犹豫脱下铜鞋给香莲。谁知香莲的脚往里一伸,好赛东西掉进袋子里,一仰脸朝站在身后的丫头桃儿说:
"去拿些丝棉来,这鞋好大!"
这话等于一斧子砍死尔雅绢!
尔雅绢没见过这样又小又俏又软又美的脚。铜鞋再硬,卡不住比它小的脚。
香莲笑眯眯又对白金宝说:
"二少奶奶,你也试试玩?"
这话又赛一斧子砍向白金宝。白金宝自知这鞋穿也穿不进去,摇摇头,脸上好窘。香莲起身,没言语,带着桃儿回了屋子,打这儿尔雅绢就怵她了。白金宝更怵香莲,多少天没敢正眼看香莲的脸,还总觉得香莲蔫坏损瞧着她。其实香莲根本不挂相,好赛没这回事。
今儿白金宝又活起来。二寸二的脚,单是小,就叫香莲没辙。香莲心里的小鼓要不咚咚敲才怪呢!
四位少奶奶等候滕家小姐的当儿,乔六桥陆达夫几个来请佟大爷到海大道庆来坤戏院子看《拾玉镯》。佟忍安打算在家等着瞧二寸二小脚。乔六桥说:"咱那边也有双脚,比这二寸二强十倍,诳你就割我鼻子!"说话时,门口连篷车都预备好了。佟忍安疑惑着:"比二寸二再强十倍,就二分二了,跟蚂蚱一般大?"就出门上车一路嘻嘻哈哈去了。其实这戏票是佟绍华买的,由乔六爷出面请,为的是把佟忍安架出来,没人给香莲坐劲。这边只要滕家小姐一赢,白金宝就翻天。真是一边看戏,一边唱戏。演戏瞧戏闹戏捧戏哄戏做戏,除去没戏全是戏。再往深处说,没戏更是戏。
那边,佟忍安进了园子,戏已开唱。孙玉姣坐在台中央一张椅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娇声娇气说:"小女孙玉姣,母亲烧香拜佛去了,我在家中闲着没事,不免做些针黹,散闷罢了。"说到这儿,小锣当儿一响,翘着的左脚腕子一挺,把鞋底满亮出来,青白细嫩,真赛笋尖。这下差点叫佟忍安看昏过去。急着问这花旦名姓,绍华忙说叫月中仙。佟忍安口中就不停念叨着:"月中仙来月中仙......"下边一出垫戏《白水滩》看赛没看。等到再下一出《活捉三郎》,又是月中仙的戏。演到阎惜娇的鬼魂儿,小脚满台跑,赛一溜溜青烟,佟忍安顾不得旁人,一个劲傻叫:"好!好呵──好!好!"惹得一帮子戏迷说他劝他骂他拿苹果核儿砍他也止不住他。
这边,牛凤章一手提着袍襟"登登登"奔进佟家来。四位少奶奶见他,白金宝劈面就问:"人呢?滕家小姐呢?在哪儿!"不等牛凤章转起舌头,只见一个胖男人抱一个娇小女子大步来到。一个大活人再轻也七八十斤,难怪这胖男人呼呼喘粗气。看样子这就是滕三爷和滕家小姐了。几位少奶奶都当是滕家小姐半道病了,忙招呼丫头们上来侍候,不想这胖男人撂下小姐,掏出块大帕子抹汗,一边笑呵呵说:"没事没事。她挺好!"滕家小姐跟手也笑了。众人不明白是嘛事,好好的干嘛抱进来?
可谁也不管为嘛,都一窝蜂围上去看滕家小姐二寸二的脚。一看全懵住!这脚就赛打脚脖子伸出个小尖。再一弯,也就桔子瓣大小,外套鲜亮银红小鞋,精致绣满五色碎花,鞋口的花牙子,跟梳子齿一般细。不赛人穿的,倒赛特意糊的小鞋样子,可它偏偏有姿有态不残不缺,大脚趾还不时动它一动。人能把脚缠这么小,真算得上世间奇迹,不看谁也不信。
甭比,佟家脚连亮也不敢亮!
香莲脸色刷白,一眼瞅见站在身旁的牛凤章,小声说:
"好呵,五爷,你原来也恨我不死!"
牛凤章听这话打个冷战,忙说:
"不瞒您说,这是少掌柜请来的,不过叫我跑跑腿,我不好推辞罢了。我是佟大爷的人,哪敢跟您捣蛋。心想也是叫您瞧个新鲜。别瞧她脚小,可小过了劲儿,站不住。走路必得人扶着,出门必得人抱着,站都站不住。京城人都称她'抱小姐'。可别人抱不成,非她爹不可,娇着呢!那滕三爷,阔佬一个,任嘛不懂。"
香莲情不自禁"噢"一声,眼睛一亮,心也一亮。好赛意外忽然抓到得胜的招数。
白金宝在人群中间叫着:"不管别人服不服,反正我服了,不服就比,谁比谁完蛋!人家这脚是明摆着的!对吗?雅娟、秋蓉、桃儿、杏儿......"她挨个问,声音愈来愈高,就是不问香莲,句句却是朝香莲去的。
谁也不抬头看香莲,都怕香莲。
香莲不言不语站一边。不等白金宝闹到头,她不出招。
白金宝只当她怵了,索性大喊大叫:"反正有这双脚,别人嘛脚我也瞧不上!呆会儿老爷回来,叫他也开开眼。别总拿番瓜当香瓜,拿瞎蛾子当蝴蝶儿。"又扭脸冲滕三爷说,"叫您小姐留在我家住些天好吗?就跟我住一屋。我还叫桃儿给她绣双红雀鞋......"
滕三爷说:
"二少奶奶这么厚爱,敢情好。只是我这闺女......"
香莲看准火候,走到抱小姐身前,笑眯眯说:
"小姐,跟我到当院看看桃花可好?前两天一乍暖,满树都是骨朵,居然开了不少,还招来蜜蜂,好看着呢!"
抱小姐说:"我走不好!"她奶声奶气,倒赛七八岁的娃娃卷着舌尖说话。
"这没事,我扶你,几步就到当院。"
香莲说着扶她起来。谁也不知香莲用意,只见她一挽一扶与抱小姐走出前厅,下了台阶。这一走,就看出毛病来。抱小姐好比一双烂脚,沾不得地;香莲每一步都是肩随腰摆,腰随脚扭,无一步不美。到了院中,香莲抬头看花,好赛不知不觉松开挽着抱小姐的手臂,自个往前走两步,忽然叫道:"抱小姐你看!你看!那片花全开了,赛朵红云彩,多爱人,抬头呀,就在你脑瓜顶上!"她手指头顶上方。
抱小姐一抬头,脚没拿稳,没等叫出声,"噗通"一下,死死摔个硬屁股蹲儿。抱小姐皮薄肉少,屁股骨头撞在砖地那一声,叫人听得心里一揪。香莲惊慌叫道:"好好站着,没石子绊脚,怎么倒了!快快,桃儿珠儿,还不快扶起小姐!"滕三爷和众人都跑来搀抱不姐。抱小姐栽了面子,坐在地上捂着脸哭,不起来,谁也弄不动。
"我真该死,叫她摔了。怎么?她站不住吗?"香莲对滕三爷说。
"这不怪大少奶奶。小女没人扶,站不住。"滕三爷说。
"这倒怪了。脚有毛病?"香莲说。看不出她是装傻,还是有意讥讽。
"毛病倒没有,就是太小,立不住。"滕三爷说着低头冲闺女说:"还不起来,赖在地上什么样儿!"
这话更伤了抱小姐,拼命晃肩膀不叫人扶,谁伸手打谁,两脚乱踹乱蹬,直把鞋子踹掉,脚布也散了。香莲看着,恨不得她踹光了脚才好。嘴上却说:
"桃儿,帮着小姐穿上鞋,别着了凉!"
滕三爷见闺女这样胡闹,满脸挂窘,不住向香莲道歉。香莲说:
"这么说就见外了。可是我打心里疼您家小姐。人脚哪能不能站不能走的,这脚不算废?我看这脚没救了,您真该在鞋上给她想点辙。是吧!"
这两句是拐着弯儿把抱小姐骂死。
滕三爷连说"是、是、是",猫腰抱起抱小姐就走。出去的步子比进来的还大。牛凤章也赶紧向香莲告辞。只见香莲脸上的笑透股寒气,吓得牛凤章没转身三步倒退出屋门。
抱小姐走后。香莲当着众人对桃儿笑道:
"真哏,这牛五爷不长牛眼,长一对狗眼,楞看上这对烂猪蹄了!"
桃儿不笑不答,她知道这话是给白金宝听的。白金宝脸上早就不是色。香莲话说得轻松,神气也自如,直到回屋,"咯登"一下,悬着的心才回位。
可是过了三天,香莲的心又提起来。白金宝站在当院嚷嚷开,说佟大爷请来一双飞脚,饭后就到。还说这是宝坻县红得发紫的采旦,名唤月中仙。不单脚小脚美,还满台赛珠子在盘子里飞转。这同头三天那个不会走道的抱小姐全然两样。一个站不能站走不能走立都立不住,一个如驰如飞如鱼游水如鸟行空。白金宝的嗓门向例脆得赛青萝卜,字儿咬得一个是一个赛蹦豆,香莲还听到这么一句:
"听说飞起来,逮也逮不着。"香莲虽胜了抱小姐,不敢说也能胜这个月中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香莲不敢不信。假若不是真的,白金宝也不会这么咋唬。香莲心里早懂得,人要往上挣,全是硬碰硬,不碰碎别人就碰碎自己。只有把对手都当劲敌才是。她闭上门,想招儿。可是一点不知月中仙的内情,哪知嘛招当用,这真难了!最好的办法是先在屋里秘着,等机会。
午后,一阵人声笑语进了前厅。忽听一句:"佟大爷在上,奴家月中仙有礼了!"声调又娇又脆又清又亮,赛黄莺子叫,用得都是戏里道白的口儿。说完就一阵喧笑哗闹。
就听佟大爷的声音:
"我家众位都是爱莲人。听说月中仙有金莲绝技,巴不得饱眼福。就请到当院表演一番。"
跟手这些声音挪到当院。只听月中仙两个字儿:"献丑。"没有行走奔跑声,却有一片咂嘴赞叹和拍巴掌声音。尔雅娟吃惊的声音:
"哟,快得我只见人影儿。"
佟绍华的声音:
"金宝,你不跟着转两圈?"
白金宝的声音:
"我哪有这脚。吓得只想回屋关门关窗躲起来。"
又是说又是笑又是叫又是闹,还听佟忍安声音:
"是呵,怎么还不见香莲来呢?"
白金宝的声音:
"猫一来,耗子还看得见。"
香莲憋在屋,心里的火腾腾往上窜,胜败反正都得拼过才能说。她"哗啦"打开门,走出来一瞧,院里站满人,一时眼花,看不清谁是谁。桃儿跑到跟前来挤挤眼说:
"您看那就是月中仙,男的!"
香莲顺着桃儿细巧的手指头望去,人群中果然站着一个瘦弱男人,再瞧,下边竟是一双精灵的女人小脚。看模样是个男旦,可哪来一双女人小脚?这天底下的事真是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得多得多。这会儿,这瘦男人正上下打量她,忽叫一声:"啊呀,这就是闻名津门的佟家大少奶奶戈香莲吧!"说着风吹似的跑过来,两脚好赛不沾地,眨眼功夫到了香莲面前,双手别在腰间道万福,说话的调儿还是戏腔,"月中仙拜见大少奶奶。"
香莲还没弄明白怎么档子事,有点发傻。那边白金宝和佟绍华大声哈哈笑,好赛在看香莲的笑话。
这月中仙忽扬起一条腿扛在肩上,脚过头顶,来招童子功,说:"您看我月中仙的脚,比得上您大少奶奶的脚吗?"
香莲一看这扛过头顶底儿朝上的小脚,才明白原来是木头造的假小脚,上头有布套,套在真脚上,用丝绳扎牢,好比踩高跷,叫衣裙一遮,跟真的一样。原来这就是男扮女装的采旦使的踩跷呀!过去听说今儿才见。香莲赛打梦里醒来,松口大气。众人当做趣事咯咯地笑。唯有白金宝佟绍华笑得邪乎,白金宝笑岔了气,直弯腰捂肚子。香莲立时明白,这是白金宝搬来尔雅娟和抱小姐斗不过她,才剜心眼儿,弄来月中仙唬她,看她乐子,当众糟践她。可她脑子一转,又想,白金宝拿她没辙,才使这招。这招够笨,毕竟假玩意儿,不过一时解解气罢了。更显出自己一双脚谁也搬不倒。想到这儿,反而精神起来,脸上的笑也有根了。她对月中仙说:
"你这假脚唬住我不算嘛,可唬住我公公?我公公是火眼金睛,决不会叫你骗过。"
佟忍安听出香莲的话带剌,便说:
"我头一眼也给懵住了。原以为死物有真假,没料到活物也有真假。不过,假的再绝,也不如平平常常真的。"
香莲这是逼着佟忍安替自己说话。待佟忍安的话说完,就朝白金宝佟绍华挑起嘴角一笑,话却反着佟忍安说:
"老爷的话可得罪人家月中仙了。戏台上不论真假。戏里的人都是假的,管它脚假不假,唬住人就成!"
"这话在理,这话在理!"佟忍安忙应和着。请众人到厅里说话。
月中仙对戈香莲说:"有请大少奶奶──"虽然不再用戏腔,声音还是女声女气。神气动作举手投足也都扭捏羞涩婀娜娇柔,活赛女的。
香莲见对方不是对手,来了兴头,一提气,与月中仙一同走上前厅。这几步,月中仙好比腾云驾雾,戈香莲竟如行云流水,步子又疾又稳,肩不动腰不动腿也不动,看不见哪儿动,只有裙子飘带子飞,好赛风里穿行,转眼一同站在前厅里。
月中仙拍着手说:"大少奶奶真是名不虚传,这几步强我十倍!"他拍手时,翘着细白手指,只拿掌心拍,小闺女嘛样他嘛样。随后月中仙说他非要瞧瞧香莲的小脚不可。对着这半男半女不男不女的人,香莲也不觉羞了,亮出来给他瞧,他又拍手叫:
"我跑遍江南江北,敢说这脚顶到天了。少掌柜还叫我来震震您,倒叫您把我震趴下了!"
香莲听罢一笑便了,也不去瞧佟绍华。只向月中仙要取那跷一看。月中仙这老大男人,屁股在椅子面儿上一转,腰一拧,头一歪,眼一斜,居然做出忸怩样子。然后两手手指摆出兰花样儿,解开跷上的丝带说:
"您要喜欢,就送您好了。"
香莲接过话顺口就说:
"不,送给我们二少奶奶吧,她看上这玩意儿了!"
这话一说,只听身后匡当一响,随着一片呼叫,尔雅娟叫声最尖。回头瞧,原来白金宝一口气闭过去,仰脸摔在地上。几个丫头又掰胳膊又折腿又弯脖子又推腰,绍华拿大拇指头死命掐白金宝鼻子下边的人中,直掐出血,才回过这口气来。
唯有香莲坐在那边动也不动,消消停停喝茶,看着窗外飞来飞去追来追去几个虫子玩。
天没睁眼,地没睁眼,鬼市上的人都把眼珠子睁得贼亮。打赵家窑到墙子河边,这一片窝棚上铺篱笆灯小房中间,那些绕来绕去又绕回来的羊肠子道儿上,天天天亮前摆鬼市。最初都是喝破烂的,把喝来的旧衣破袄古瓶老钟烂鞋脏帽废书残画,缺这儿少那儿的日用杂物,拿大筐挑来卖。借着黑咕隆咚看不清,打马虎眼,用好充坏,有钱人谁也不来买这些烂货。可是,事不能总一个样,话不该老这么说。渐渐有人拿来好货新货真货,却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东西。买卖一成,拨头便走,回头再找,互不认帐。人称"把地干"。为嘛?因为干这行当大多是贼,偷到东西来销赃。胆大的敢卖,胆大的就敢买。也有些有钱人家的败家子,脸皮薄,不愿在当铺古玩铺旧货铺露面,就拿东西到这儿找个黑旮旯一站等买主。哪位要是懂眼,真能三子两子儿,买到上好的字画珠宝玉器瓷器手饰摆饰善本书孤本帖。这一看能耐,二看运气,两样碰一块,财能发炸了。
今儿,挤来挤去人群里,有个瘦老头子,缩头藏脸,也不打灯笼,眼珠子却在人缝里乱钻。忽然,赛过猫见耗子,撞开几个人一头扑过去。墙边,挨着个破柜子,蜷腿蹲着一个男人,跟前地上铺块布,摆着一个白铜水烟袋,一个大漆描金梳妆匣儿,几卷绣花被腰子,还有三双小鞋,都是红布蓝布,双合脸,极窄极薄,鞋尖又短又尖赛乌鸦嘴,天津卫看不见这样的鞋。瘦老头子一把抓起来,翻过来掉过去一看,就喊:"呀!鸦头履,苏北坤鞋!"
这男人瘪脑门鼓眼珠子,模样赛蛤蟆。仰脸瞅瞅这瘦老头子说:"碰到内行,难得。您想要?"
瘦老头两个膝盖"嘎巴"一响也蹲下来,低声说:
"全要!这儿压根儿碰不上这鞋!"
这瘦老头子好怪。在鬼市买东西,碰上中意的也得装不懂不在意不中意,哪能见了宝似的!可更怪的是卖东西的蛤蟆脸男人,并不拿出卖东西的架式,也赛见了宝。问道:"您好喜这玩意儿吧?"
"说的是。告我您这鞋哪弄来的?您是南边人?"
"您甭问,反正不是北边人。老实告您,我也好喜这玩意儿,可如今江南几省都闹着放脚。小鞋扔得到处都是,连庙里也是,河里还飘着......"
"造孽造孽!"瘦老头子连说两句,还不尽意,又加一句,"还不如把脚剁去呢!"沉一下把气压住便说:"您该逮这机会把各样小鞋赶紧收罗些,赶明儿说不定也是宝贝。"
"说的好,您真懂眼。听说,北边还不大时兴放脚?"
"闹也闹了,放鞋的还不多,叫唤得却够凶,依我看这风剎不住,有今天没明天。"瘦老头子直叹气。
"是呵,我听说了,这才赶紧弄几麻袋南边的小鞋,到北边转转,料想能碰上像您这样有心人肯花钱存一些。我打算卖一些南边的,买一些北边的,说不定把天下小鞋凑全了呢!"这蛤蟆脸男人说:"我已经存了满满一屋子!"
"一屋子?"瘦老头子眼珠子刷刷冒光,"好呵,宝呵,你这次带来都是嘛样的?"
蛤蟆脸男人抿嘴一笑,打身后麻袋里掏出两双小鞋递给瘦老头子,也不说话,好赛要考考这瘦老头子的修行。
瘦老头子接过鞋一看,是旧鞋,底儿都踩薄了。可式样怪异之极。鞋帮挺高,好赛靴子高矮,前脸竖直,通体一码黑亮缎,贴近底墙圈一道绣花缎边。一双绣牡丹寿桃,花桃之间拿线缝几个老钱在上头,这叫"富贵双全"。另一双绣松叶梅花竹枝,松托梅,梅映竹,竹衬松,这叫"岁寒三友"。再看木底和软底中间夹一片黄铜。瘦老头子说:
"这是古式晋鞋。"
蛤蟆脸男人一怔,跟手笑了:
"您真行!能看懂这鞋的人不多!"
"这鞋也卖?"
"货卖识家,别说价了,您给多少,我都拿着。"
这前后五双瘦老头全要,掏出五两给了。要说这些钱买五双银鞋也富裕。蛤蟆脸男人赶紧把银子掖进怀里,满脸带笑说道:
"说句老实话,这鞋现在三文不值二文。我不是图您钱,是打算拿它买些北方小鞋带回去。您要是藏着各样北方小鞋,咱们换好了,省得动钱!"
"那更好!您还有嘛鞋?"
"老先生,您虽然见多识广,浙东八府的小鞋恐怕没见过吧!"
"打早听说浙东八府以小称奇,我二十年前见过一双宁波小脚,二寸四。可头两年见过京城一女子,小脚二寸二。那真叫小到家小到头啦!"
"那也比不过广州东莞小脚,二寸刚刚挂点零。一双小鞋,一抓全在手心里。还有福建漳州一种文公履,是个念书人琢磨出来的,奇绝!"
"嘛绝法?"
"竟然有股书卷气。有如小小一卷书。"
"好呵!你都有?带来了吗?"
"在旅店里。您要换,咱说好时候。"
急不如快,两人定准转天这时候在前边墙子河边一棵歪脖老柳树下边碰面。转天都按时到,换得十分如意,好赛互相送礼。又约第三天,互换之后,这瘦老头提着十多双小鞋穿过鬼市美滋滋乐呵呵往回走。走到一个拐角,都是些折腾碑帖字画古董玩器的。只见墙角站着一个矮人,头上卷沿小帽儿压着上眼皮,胳肢窝里夹一轴画,上边只露个青花瓷轴。
瘦老头子一看这瓷轴就知这画不一般。上去问价。
对方伸出右手,把食指中指叠在一起,翻两翻,只一个字儿:"青。"
鬼市的规矩,说价递价给价要价还价争价,不说钱数,打手式用暗语。俗称"暗春"。一是肖,二是道,三是桃,四是福,五是乐,六是尊,七是贤,八是世,九是万,十是青。手式一翻加一倍。
对方这"青"字再加上手式一翻,要二十两。
瘦老头子说:"嘛画这个价,我瞧瞧。"撂下半口袋小鞋,拿过画,只把画打开一小截,刚刚露出画上的款儿,忽一惊,问道:"你是谁?"
这矮子一怔,拨头就跑。
瘦老头子本来几步赶去能追上,心怕半袋小鞋丢了,一停的当儿,矮子钻进小胡同没了。
瘦老头子叫道:"哎,哎,抓......"
旁边一个大个子,黑糊糊看不清脸,影子赛口大钟,朝他压着嗓门说:"咋唬嘛,碰上就认便宜,赶紧拿东西走吧,小心惹了别人,把你抢了,还挨揍!"
瘦老头子听见又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