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娘娘宫
一
那时,像我们这些生长在天津的男孩子,只要听大人们一提到娘娘宫,心里就仿佛有只小手抓得怪痒痒的。尤其大年前夕,娘娘宫一带是本地的年货市场,千家万户预备过年用的什么炮儿啦,灯儿啦,画儿啦,糕儿啦等,差不多都是从那里买到的。我猜想这些东西在那里准堆成一座座花花绿绿的小山似的。我多么盼望能去娘娘宫玩一玩!但一直没人带我去,大概那时我家好歹算个富户,不便出没于这种平民百姓的集聚之地。我有个姑表哥,他爸爸早殁,妈妈有疯病,日子穷窘;他是个独眼——别看他独眼,他反而挺自在。他那仅剩下单独一只的、又小又细、用来看世界的右眼,却比我的一双黑黑的、正常的大眼睛视野更广,福气更大,行动也更自由——像什么钓鱼逮蟹、到鸟市上听说书、捅棋、买小摊上便宜又好玩的糖稀吃等等,他样样能做,我却不能。对于世上的快乐与苦恼,大人和孩子的标准往往不同。大人们是属于社会的,孩子们则属于大自然,这些话不必多说,就说我这独眼表哥吧!他不止一次去过娘娘宫,听他描绘娘娘宫的情景,看耍猴呀,抖空竹呀,逛炮市呀等,再加上他口沫横飞、扬扬得意的神情,我真有私逃出家、随他去一趟的念头。此刻饭菜不香,糖不甜,手边的玩具顷刻变得索然无味了。我妈妈立刻猜到我的心事,笑眯眯对我说:“又惦着逛娘娘宫了吧!”
说也怪,我任何心事她都知道。
二
我的妈妈是我的奶妈。
我娘生下我时,没有奶,便坐着胶皮车到估衣街的老妈店去找奶妈。我这奶妈是武清县(今天津市武清区)落垡人,刚生过孩子,乡下连年闹灾荒没钱花,她就撇下自己正吃奶的孩子,下到天津卫来做奶妈。我娘一眼就瞧上了她,因为她在一群待用的奶妈中十分惹眼,个子高大,人又壮实,一双大脚,黑里透红、亮光光的一张脸,看上去“像个男人”,很健康——这些情形都是后来听大人们说的。据说她的奶很足,我今天能长成个一米九零的大汉,大概就是受了她奶汁育养之故。
她姓赵。我小名叫“大弟”。依照天津此地的习惯,人们都叫她“大弟妈”。我叫她“妈妈”。
在我依稀还记得的童年的那些往事中,不知为什么,对她的印象要算最深了。几乎一闭眼,她那样子就能穿过厚厚的岁月的浓雾,清晰地显现在眼前。她是个尖头顶、扁长的大嘴、一头又黑又密的头发的女人,每天早上都对着一面又小又圆的水银镜子,把头发放开,篦过之后,涂上好闻的刨花油,再重新绾到后颈,卷成一个乌黑油亮、像个大烧饼似的大抓髻,外边套上黑线网;只在两鬓各留一绺头发,垂在耳前。这是河北武清那边妇女习惯的发型。她的脸可真黑,嘴唇发白,而且在脸色的对比下显得分外地白。大概这是她爱喝醋的缘故。人们都说醋吃多了,就会脸黑唇白。她可真能喝醋!每次吃饭,必喝一大碗醋,有时菜也不吃,一碗饭加一碗醋,吃得又香又快。她为什么这样爱喝醋呢?有一次,我见她吃喝正香,嘴唇咂咂直响,不觉嘴里发馋,非向她要醋喝不可,她把醋碗递给我,叫我抿一小口,我却像她那样喝了一大口。天哪!真是酸死我了。从此,我一看她吃饭,听到她吮咂着唇上醋汁的声音,立即觉得两腮都收紧了。
再有,便是她上楼的脚步异乎寻常地轻快。她带着我住在三楼的顶间,每天楼上楼下不知要跑多少趟,很少歇憩,似有无穷精力。如果她下楼去拿点什么,几乎一转眼就回到楼上。直到现在,我还没有遇见过第二个人把上下楼全然不当作一回事呢。
那时,我并不常见自己的父母。他们整天忙于应酬,常常在外串门吃饭。只是在晚间回来时,偶尔招呼她把我抱下楼看看、逗逗、玩玩,再给她抱上楼。我自生来日日夜夜都是跟随着她。据说,本来她打算我断了奶,就回乡下去。但她一直没有回去,只是年年秋后回去看看,住上十天半个月就回来。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一些使我醉心的东西,像装在草棍编的小笼子里的蝈蝈啦,金黄色的小葫芦啦,村上卖的花脸和用麻秆做柄的大刀啦……她一走,我就哭,整天想她;她呢?每次都是提前赶回来,好像她的家不在乡下,而在我家这里。在我那冥顽无知稚气的脑袋里,哪里想得到她留在我家,全然是为了我。
我在家排行第三,上边是两个姐姐。我却算作长子。每当我和姐姐们发生争执,她总是明显地、气呼呼地偏袒于我。有人说她“以为照看人家的长子就神气了”,或者说她这样做是“为了巴结主户”。她不以为意,我更不懂得这种家庭间无聊的闲话。我是在她怀抱里长大的。她把我当作自己亲生孩子那样疼爱,甚至溺爱;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气息反比自己的生母更为亲切。
每每夏日夜晚,她就斜卧在我身旁,脱了外边的褂子,露出一个大红布的绣着彩色的花朵和叶子的三角形兜肚儿,上端有一条银亮的链子挂在颈上。这时她便给我讲起故事来,像什么《傻子学话》《狼吃小孩》《烧火丫头杨排风》等等。这些故事不知讲了多少遍,不知为什么每听起来依然津津有味。她一边讲,一边慢慢摇着一把大蒲扇,把风儿一下一下地凉凉快快扇在我身上。伏天里,她常常这样扇一夜,直到我早晨醒来,见她眼睛困倦难张,手里攥着蒲扇,下意识地,一歪一斜地、停停住住地摇着……
如果没有下边的事,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所能记下的某一个人的事情也只能这些了。但下边的事使我记得更清楚,始终忘不了。
一年的年根儿底下,厨房一角的灶王龛里早就点亮香烛,供上又甜又脆、粘着绿色蜡纸叶子的糖瓜。这时,大年穿戴的新装全都试过,房子也打扫过了,玻璃擦得好像都看不见了。里里外外,亮亮堂堂。大门口贴上一副印着披甲戴盔、横眉立目的古代大将的画纸。妈妈告诉我那是“门神”,有他俩把住大门,大鬼小鬼进不来。楼里所有的门板上贴上“福”字,连垃圾箱和水缸也都贴了,不过是倒着贴的,借着“到”和“倒”的谐音,以示“福气到了”之意。这期间,楼梯底下摆一口大缸,我和姐姐偷偷掀开盖儿一看,全是白面的馒头、糖三角、豆馅包和枣卷儿,上边用大料蘸着品红色点个花儿,再有便是左邻右舍用大锅烧炖年菜的香味,不知从哪里一阵阵悄悄飞来,钻入鼻孔;还有些性急的孩子等不及大年来到,就提早放起鞭炮来。一年一度迷人的年意,使人又一次深深地又畅快地感受到了。
独眼表哥来了。他刚去过娘娘宫,带来一包俗名叫“地耗子”的土烟火送给我。这种“地耗子”只要点着,就“刺刺”地满地飞转,弄不好会钻进袖筒里去。他告诉我这“地耗子”在娘娘宫的炮市上不过是寻常之物,据说那儿的鞭炮烟火少说有上百种。我听了,再也止不住要去娘娘宫一看的愿望,便去磨我的妈妈。
我推开门,谁料她正撩起衣角抹泪。她每次回乡下之前都这样抹泪,难道她要回乡下去?不对,她每次总是大秋过后才回去呀!
她一看见我,忙用手背抹干眼角,抽抽鼻子,露出笑容,说:
“大弟,我告诉你一件你高兴的事。”
“什么事?”
“明儿一早,我带你去逛娘娘宫!”
“真的?!”心里渴望的事突然来到眼前,反叫我吃惊地倒退两步,“我娘叫我去吗?”
“叫你去!”她眯着笑眼说,“我刚对你娘打了包票,保险丢不了你,你娘答应了。”
我一下子扑进她的怀抱。这怀抱里有股多么温暖、多么熟悉的气息呵!就像我家当院的几株老槐树的气味,无论在外边跑了多么久,多么远,只要一闻到它的气味,就立即感到自己回到最亲切的家中来了。
可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啪、啪”落在我背上,还有一滴落在我后颈上,像大雨点儿,却是热的。我惊奇地仰起面孔,但见她泪湿满面。她哭了!她干吗要哭?我一问,她哭得更厉害了。
“孩子,妈今年不能跟你过年了。妈妈乡下有个爷们,你懂吗?就像你爸和你娘一样。他害了眼病,快瞎了,我得回去。明儿早晌咱去娘娘宫,后晌我就走了。”
我仿佛头一次知道她乡下还有一些与她亲近的人。
“瞎了眼,不就像独眼表哥了?”我问。
“傻孩子,要是那样,他还有一只好眼呢!就怕两眼全瞎了。妈就……”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我也哭起来。我这次哭,比她每次回乡下前哭得都凶,好像预感到她此去就不再来了。
我哭得那么伤心、委屈、难过,同时忽又想到明儿要去逛娘娘宫,心里又翻出一个甜甜的小浪头。谁知我此时此刻心里是股子什么滋味?
三
我们一进娘娘宫以北的宫北大街,就像两只小船被卷入来来往往的、颇有劲势的人流里,只能看见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我心里有点紧张,怕被挤散,才要拉紧妈妈的手,却感到自己的小手被她的大手紧紧握着了。人声嘈杂得很,各种声音分辨不清,只有小贩们富于诱惑的吆喝声,像鸟儿叫一样,一声声高出众人嗡嗡杂乱的声音之上,从大街两旁传来:
“易德元的吊钱儿呵,眼看要抢完了,还有五张!”
“哪位要皇历,今年的皇历可是套片精印的,整本道林纸。哎,看看节气,找个黄道吉日,家家缺不了它呵!”
“哎、哎、哎,买大枣,一口一个吃不了……”
但什么也瞧不见,人们都是前胸贴着后背,偶有人缝,便花花绿绿闪一下,逗得我眼睛发亮。忽然,迎面一人手里提着一个五彩缤纷的盒子,盒子上印着两个胖胖的人儿,笑嘻嘻挤在一起,煞是有趣,可是没等我细瞧,那人却往斜刺里去了。跟着听到一声粗鲁的喝叫:“瞧着!”我便撞在一个软软的、热乎乎的、鼓鼓囊囊的东西上。原来是一个人的大肚子。这人袒敞着棉袄,肚子鼓得好大,以至我抬头看不见他的脸。这时,只听到妈妈的怨怪声:
“你这么大人,怎么瞧不见孩子呢,快,别挤着孩子呀!”
那人嘟囔几声什么。说也好笑,我几乎在他肚子下边,他怎么看得见我?这时,只觉得这人在我前面左挪右挪,大肚子热烘烘蹭着我的鼻尖,随后像一个软软的大肉桶,从我右边滑过去了。我感到一阵轻松畅快,就在这一瞬,对面又来了一个老头,把一个大金鱼灯举过头顶;这是条大鲤鱼,通身鲜红透明,尾巴翘起,伸着须,眼睛是两个亮晃晃,又圆又鼓的大金球儿……
“妈妈,你看……”我叫着。
妈妈扭头,大金鱼灯却不见了。
又是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
我真担心娘娘宫里也是如此,那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妈妈,我要看,我什么也瞧不见哪!”
“好!我抱你到上边瞧!”
妈妈说着,把我抱起来往横处挤了几步,撂在一个高高的地方。呀!我真又惊又喜,还有点傻了!好像突然给举到云端,看见了一个无法形容的、灿烂辉煌、热闹非凡的世界。我首先看到的是身前不远的地方有两根旗杆,高大无比,尖头简直碰到天。我对面是一座戏台,上边正在敲锣打鼓,唱戏的人正起劲儿地叫着,台下一片人头攒动。我再扭身一看,身后竟是一座美丽的大庙。在这中间,满是罩棚,满是小摊儿,满是人。各种新奇的东西和新奇的景象,一下子闯进眼帘,我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在这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站在庙前一个石头砌的高台上……
“妈妈,妈,这就是娘娘宫吗?”我叫着。
“可不是嘛!”妈妈笑眯眯地说。每逢我高兴之时,她总是这样心花怒放地笑着。她说:“大弟,你能在这儿站着别动吗?妈到对面买点东西。那儿太挤,你不能去。你可千万别离开这儿。妈去去就来。”
我再三答应后,她才去。我看着她挤进一家绒花店。
这时,我才得以看清宫门前的全貌。从我们走来的宫北大街,经过这庙前,直奔宫南大街,千千万万小脑袋蠕动着,街的两旁全是店铺,张灯结彩,悬挂着五色大旗,写着“大年减价”“新年连市”等字样,一直歪歪斜斜、蜿蜒地伸向锅店街那边,好像一条巨大的鳞光闪闪的巨蟒,在地上,慢慢摇动它笨拙的身躯,真是好看极了。我禁不住双腿一蹦一蹦,拍起手来。
“当心掉下来!”有人说着并抓住我的腰。
原来妈妈来了,她喜笑颜开,手里拿着一个方方的花纸盒,鬓上插着一朵红绒花。这花如此艳丽,映着她的脸,使她显得喜气洋洋,我感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看。
“妈,你好看极了!”
“胡说!”妈羞笑着说,“快下来,咱们到娘娘宫里去看看。”
我随她跨进了多年日思夜想的娘娘宫,心里还掠过一种自豪与得意之情,心想,回头我也能像独眼表哥那样对别人讲讲娘娘宫的事了,而我的姐姐们还没有我今天这种好福气呢!
庙里好热闹,楼宇一处连一处,香烟缭绕,到处是棚摊。这宫院里和外边一样,也成了年货集市。小贩、香客、游人挤成一团,各色各样的神仙图画挂满院墙,连几株老树上也挂得满满的。
一束束红蓝黄绿的气球高过人头,在些许的微风里摇颤着,仿佛要摆脱线的牵扯,飞上碧空……宫院左边是卖金鱼的,右边的摊上多卖空竹。内中有一个胖子,五十多岁,很大一顶灰兔皮帽扣在头上。四四方方一张红脸,秤砣鼻子,鼻毛全支出来,好像废井中长出的荒草。他上身穿一件紧身元黑罩衫,显出胖大结实的身形,正中一行黄布裹成的疙瘩扣,排得很密,像一条大蜈蚣爬在他当胸上。下边是肥大黑裤,青布缠腿,云字样的靴头。他挽着袖管,抖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空竹。如此大的空竹真是世所罕见。别看他身胖,动作却不迟笨,胳膊一甩,把那奇大的空竹抖得精熟,并且顺着绳子,一忽儿滚到左胳膊上,一忽儿滚到右胳膊上,一忽儿猫腰俯背,让转动的空竹滚背而过,一忽儿又把这沉重的家伙抛上半空,然后用手里的绳子接住。这时他面色十分神气。那空竹发出的声音也如牛吼一般。他的货摊上悬着一个朱红漆牌,写着三个金字“空竹王”,旁边有行小字“乾隆老样”。摊上的空竹所贴的红签上,也都印着这些字样,并有“认清牌号,谨防假冒”八个字。他的货摊在同行中显得很阔绰,大大小小的空竹,式样不一,琳琅满目,使得左右的邻摊显得寒碜、冷落和可怜。他一边抖着空竹,一边嘴里滔滔不绝,说他的空竹是祖传的。他家历来不但精于制作,又善于表演空竹。他祖宗曾进过宫,给乾隆爷表演过,乾隆爷看得“龙颜大悦”,赐给他祖宗黄金百两、白银一千,外加黄马褂一件,据说那是他祖祖祖祖爷爷的事。后来他家又有人进宫给慈禧太后表演空竹,便是他祖祖爷爷的事了。祖辈的那黄马褂没有留下,却传下这只巨型的空竹……说到这儿,他把空竹用力抖两下,嘴里的话锋一转,来了生意经,开始夸耀自家空竹的种种优长,直说得嘴角溢出白沫。本来他的空竹不错,抖得也蛮好,不知为什么,这样滔滔不绝地自夸和炫耀,尤其他那股彪悍和霸气劲儿反叫人生厌。这时,他大叫一声,猛一用力,把空竹再次抛上半空,随着脑袋后仰过猛,头上那顶大兔皮帽被抛掉身后,露出一个青皮头顶,见棱见角,并汗津津冒着热气,好似一只没有上锅的青光光的蟹盖儿,大家忍不住笑了。我妈妈笑了一下,便领我到邻处小摊上,买了一个小号的空竹给我。那摊贩对妈妈十分客气,似有感激之意。妈妈为什么不买“空竹王”那里漂亮的空竹,而偏偏买这小摊上不大起眼的东西?这事一直像个谜存在我心里,直到我入了社会,经事多了,才打开这积存已久的谜。
四
大庙里的气氛真是神秘、奇异、恐怖。那气氛是只有庙堂里才有的。到处黑洞洞的,到处又闪着辉煌的亮光;到处是人,到处是神。一处处庙堂,一尊尊佛像,有的像活人,有的像假人,有的逗人发笑,有的瞪眼吓人,有的莫名其妙。妈妈在我耳边轻轻告诉我,哪个是娘娘,哪个是四大门神,哪个是关帝,还有雷公、火神、疙瘩刘爷、傻哥和张仙爷。给我印象最突出的要算这张仙爷了。他身穿蓝袍,长须飘拂,张弓搭箭,斜向屋角,既威武又洒脱。妈妈告诉我,民人住宅常有天狗从烟囱钻进来,兴妖作怪,残害幼儿。张仙爷专除天狗,见了天狗钻进民宅就将弓箭射去,以保护孩童。故此,人都称他为“射天狗的张仙爷”……
在我不自觉地望着这护佑儿童们的泥神时,妈妈向一个人问了几句话,就领着我穿过两重热热闹闹的小院,走到一座庙堂前。她在门口花了几个小钱买了一把香,便走进去。里边一团漆黑,烟雾弥漫,香的气味极浓。除去到处亮着的忽闪忽闪的烛火,别的什么都看不见。我才要向前迈步,妈妈忽把我拉住,我才发现眼前有几个人跪伏着,随后脑袋一抬,上身直立,跟着又俯身叩首做拜伏状。这些人身前是张条案,案上供具陈列,一尊乌黑的生铁香炉插满香,香灰撒落四边,四座烛台都快给烛油包上了……就在这时,从条案后的黑黝黝的空间里,透现出一个胖胖的、端庄的、安详的妇女的面孔。珠冠绣衣,粉面朱唇,艳美极了。缭绕的烟缕使她的面孔忽隐忽现,跳动的烛光似乎使她的表情不断变化着,忽而严肃,忽而慈爱,忽而冷峻,忽而微笑。她是谁?如何这样妄自尊崇,接受众人的叩拜?我想到这儿时,已然发现她也是一尊泥塑彩画的神像。为什么许多人要给这泥人烧香叩头呢?我拉拉妈妈的衣袖,想对她说话,她却不搭理我。我抬头看她时,只见妈妈脸上郑重又虔诚,一双眼呆呆的,散发出一种迟缓又顺从的光来。我真不懂妈妈何以做出如此怪异的神情。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不敢出声,不敢随意动作,一股庄重不阿的气氛牢牢束缚住我。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敬畏的感觉,不觉悄悄躲到妈妈的身后。
在条案一旁,立着一个老头,松形鹤骨,神情肃穆,穿黄袍子。我一直以为也是个泥人。此刻他却走到妈妈身前,把妈妈手里的香接过去,引烛火点着,插在香炉内。这时妈妈也像左右的人那样屈腿伏身,叩头作揖。只剩下我直僵僵地站着。这当儿,一个新发现竟使我吓得缩起脖子:原来条案后那泥神身上满是眼睛,总有几十只,只只眼睛都比鞋子还大,眼白极白,眼球乌黑,横横竖竖,好像都在瞧着我。我一惊之下,忙蹲下来,躲在妈妈背后,双手捂住了脸。后来妈妈起了身,拉着我走出这吓人的庙堂。我便问:
“妈妈,那泥人怎么浑身都是眼睛呀!”
“哎哟,别胡扯,那是千眼娘娘,专管人得眼病的。”
我听了依然莫解,但想到妈妈给她叩头,是为了她丈夫的病吧!我又想发问,却没问出来,因为她那满是浅细皱纹的眼皮中间似乎含着泪水。我之所以没再问她,是因为不愿意勾起她心中的烦恼和忧愁,还是怕她眼里含着的泪流出来,现在很难再回想得清楚,谁能弄清楚自己儿时的心理?
五
在宫南大街,我们又卷在喧闹的人流中。声音愈吵,人们就愈要提高嗓门,声音反倒愈响。其实如果大家都安静下来,小声讲话,便能节省许多气力,但此时、此刻、此地谁又能压抑年意在心头上猛烈的骚动?
宫南大街比宫北大街更繁华,店铺挨着店铺,罩棚连着罩棚,五行八作,无所不有。最有趣的是年画店,画儿贴满四壁,标上号码,五彩缤纷,简直看不过来。还有一家画店,在门前放着一张桌,桌面上码着几尺高的年画,有两个人,把这些画儿一样样地拿给人们看,一边还说些为了招徕主顾而逗人发笑的话,更叫人好笑的是这两个人,一般高,穿着一样的青布棉袍,驼色毡帽,只是一胖一瘦,一个难看,一个顺眼,很像一对说相声的。我爱看的《一百单八将》《百子闹学》《屎克郎堆粪球》等等,这里都有。
由此再往南去,行人渐少,地势也见宽阔。沿街多是些小摊儿,更有可怜的,只在地上放一块方形的布,摆着一些吊钱儿、窗花、财神图、全神图、彩蛋、花糕模子、八宝糖盒等零碎小物。这些东西我早都从妈妈嘴里听到过,因此我都能认得。还有些小货车,放着日用的小百货,什么镜儿、膏儿、粉儿、油儿的。上边都横竖几根杆子,拴着女孩子们扎辫子用的彩带子,随风飘摇,很是好看;还有的竖立一根粗粗的麻秆,上面插满各样的绒花,围在这小车边的多是些妇女和姑娘。在这中间,有一个卖字的老人的表演使我入了迷。一张小木桌,桌上一块大紫石砚,一把旧笔,一捆红纸,还立着一块小木牌,写着“鬻字”。这老人瘦如干柴,穿一件土黄棉袍,皱皱巴巴,活像一棵老人参。天冷人老,他捉着一支大笔,翘起的小拇指微微颤抖。但笔道横平竖直,宛如刀切一般。四边闲着的人都怔着,没人要买。老人忽然左手也抓起一支大笔,蘸了墨,两手竟然同时写一副对联。两手写的字却各不相同。字虽然没有单手写得好,观者反而惊呼起来,争相购买。
看过之后,我伸手一拉妈妈:
“走!”
她却摆胳膊。
“走——”我又一拉她。
“哎,你这孩子怎么总拉人哪?!”
一个陌生的爱挑剔的女人尖厉的声音传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矮小的黄脸女人,怀里抱着一篓鲜果。她不是妈妈!我认错人了!妈妈在哪儿?我慌忙四下一看,到处都是生人,竟然不见她了!我忙往回走。
“妈妈,妈妈……”我急急慌慌地喊,却听不见回答,只觉得自己喉咙哽咽,喊不出声来,急得要哭了。
就在这当口,忽听“大弟”一声。这声简直是肝肠欲裂、失魂落魄的呼喊。随后,从左边人群中钻出一人来,正是妈妈。她张大嘴,睁大眼,鬓边那两绺头发直条条耷拉着,显出狼狈与惊恐的神色。她一看见我,却站住了,双腿微微弯曲下来,仿佛要跌在地上。手里那绒花盒也捏瘪了。然后,她一下子扑上来把我紧紧抱住,仿佛从五脏里呼出一声:
“我的爷爷,你是不想叫我活了!”
这声音,我现在回想起来还那样清晰。
我终于看见了炮市,它在宫南大街横着的一条胡同里。胡同中有几十个摊儿,这摊儿简直是一个个炮堆。“双响”都是一百个盘成一盘。最大的五百个一盘,像个圆桌面一般大。单说此地人最熟悉的烟火——金人儿,就有十来种。大多是鼓脑门、穿袍拄杖的老寿星,药捻儿在脑顶上。这里的金人儿高可齐腰,小如拇指。这些炮摊儿的幌子都是用长长的竹竿挑得高高的一挂挂鞭炮。其中一个大摊儿,用一根杯口粗的竹竿挑着一挂雷子鞭,这挂大鞭有七八尺,下端几乎擦地,把那竹竿压成弓形。上边粘着一张红纸条,写了“足数万头”四个大字。这是我至今见到的最威风的一挂鞭。不知怎样的人家才能买得起这挂鞭。
为了防止火灾,炮市上绝对不准放炮。故此,这里反而比较清静,再加上这条胡同是南北方向,冬日的朔风呼呼吹过,顿感身凉。像我这样大小的男孩子见了炮都会像中了魔一样,何况面对着如此壮观的鞭炮的世界,即使冻成冰棍也不肯看几眼就离开的。
“掌柜的,就给我们拿一把双响吧!”妈妈和那卖炮的说起话来,“多少钱?”
妈妈给我买炮了。我多么高兴!
我只见她从怀里摸出一个旧手巾包儿,打开这包儿,又是一个小手绢包儿,手绢包里还有一个快要磨破了的毛头纸包儿,再打开,便是不多的几张票子,几枚铜币。她从这可怜巴巴的一点钱中拿出一部分,交给那卖炮的,冷风吹得她的鬓发扑扑地飘。当她把那把“双响”买来塞到我手中时,我感到这把炮像铁制的一般沉重。
“好吗?孩子!”她笑眯着眼对我说,似乎在等着我高兴的表示。
本来我应该是高兴的,此刻却是另一种硬装出来的高兴。但我看得出,我这高兴的表示使她得到了多么大的满足啊!
六
我就是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难忘地逛过了娘娘宫。那天回到家,急着向娘、姐姐和家中其他人,一遍又一遍讲述在娘娘宫的见闻,直说得嘴巴酸疼,待吃过饭,精神就支撑不住,歪在床上,手里抱着妈妈给买的那把“双响”和空竹香香甜甜地睡了。懵懵懂懂间觉得有人拍我的肩头,擦眼一看,妈妈站在床前,头发梳得光光,身上穿一件平日用屁股压得平平的新蓝布罩衫,臂肘间挎着一个印花的土布小包袱,她的眼睛通红,好像刚哭过,此刻却笑眯着眼看我。原来她要走了!屋里的光线已经变暗了。我这一觉睡得好长啊,几乎错过了与她告别的时刻。
我扯着她的衣襟,送她到了当院。她就要去了,我心里好像塞着一团委屈似的,待她一要走,我就像大河决口一般,索性大哭出来。家里人都来劝我,一边向妈妈打手势,叫她乘机快走,妈妈却抽抽噎噎地对我说:
“妈妈给你买的‘双响’呢?你拿一个来,妈妈给你放一个;崩崩邪气,过个好年……”
我拿一个“双响”给她。她把这“双响”放在地上,然后从怀里摸出一盒火柴划着火去点药捻儿。院里风大,火柴一着就灭,她便划着火柴,双手拢着火苗,凑上前,猫下腰去点药捻儿。哪儿知这药捻儿着得这么快。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当心!”,这话音才落,嗵!嗵!连着两响,烟腾火苗间,妈妈不及躲闪,炮就打在她脸上。她双手紧紧捂住脸。大家吓坏了,以为她炸了眼睛。她慢慢直起身,放下双手,所幸的是没炸坏眼,却把前额崩得一大块黑。我哭了起来。
妈妈拿出块帕子抹抹前额,黑烟抹净,却已鼓出一个栗子大小的硬疙瘩。家里人忙拿来“万金油”给她涂在疙瘩处,那疙瘩便愈发显得亮而明显了。妈妈眯着笑眼对我说:
“别哭,孩子,这一下,妈妈身上的晦气也给崩跑了!”
我看得出这是一种勉强的、苦味的笑。
她就这样去了。挎着那小土布包袱、顶着那栗子大小的鼓鼓的疙瘩去了。多年来,这疙瘩一直留在我心上,一想就心疼,挖也挖不掉。
她说她“过了年就回来”,但这一去就没再来。听说她丈夫瞎了双眼,她再不能出来做事了。从此,一面也不得见,音讯也渐渐寥寥。我十五岁那年,正是大年三十,外边鞭炮正响得热闹,屋里却到处能闻到火药燃烧后的香味。家里人忽叫我到院里看一件东西。我打着灯笼去看,挨着院墙根放着一个荆条编的小箩筐。家里人告诉我,这是我妈妈托人从乡下捎给我的。我听了,心陡然地跳快了,忙打开筐盖,用灯一照,原来是个又白又肥的大猪头,两扇大耳,粗粗的鼻子,脑门上点了一个枣儿大的红点儿,可爱极了……看到这里,我不觉抬起头来,仰望着在万家灯火的辉映中反而显得黯淡了的寒空,心好像一下子从身上飞走,飞啊,飞啊,飞到我那遥远的乡下的老妈妈的身边,扑在她那温暖的怀中,叫着:
“妈妈,妈妈,你可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