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眼睛
绘画有眼,小说呢?
在我痴迷于绘画的少年时代,有一次老师约我们去他家画模特儿。走进屋才知道,模特儿是一位清瘦孱弱的老人。我们立即被他满身所显现出的皱纹迷住了。这皱纹又密又深,非常动人。我们急忙找好各自的角度支起画板,有的想抓住这个模特儿浓缩得干巴巴的轮廓,有的想立即准确地画出老人皮肤上条条清晰的皱纹,有的则被他干枯苍劲、骨节突出的双手所吸引。面对这迷人的景象,我握笔的手也有些颤抖了。
我们的老师——一位理解力高于表现力因而不大出名的画家叫道:
“别急于动笔!你们先仔细看看他的眼睛,直到从里边看出什么来再画!”
我们都停了下来,用力把瞬间涌起的盲目的冲动压下去,开始注意这老人的眼睛。这是一双在普通老人脸上常见的、枯干的、褪尽光泽的眼睛。何以如此?也许是长年风吹日晒、眼泪流干、精力耗尽的缘故。然而我再仔细观察,这灰蒙蒙的眼睛并不空洞,里面有一种镇定沉着的东西,好像大雾里隐约看见的山,跟着愈看愈具体:深谷、巨石、挺劲的树……这眼里分明有一种与命运抗衡的个性,以及不可摧折的刚毅素质。我感到生活曾给予这老人许多辛酸苦辣,却能被他强有力的性格融化了。他那属于这生命特有的冷峻的光芒,不正是从这双淡灰色的眸子里缓缓放射出来的吗?
顿时,这老人身上的一切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皮肤上的皱纹,不再是一位老人那种被时光所干缩的皱纹,而是命运之神用凿子凿上去的。每条皱纹里都藏着曲折坎坷而又不肯诉说的故事。在他风烛残年、弱不禁风的躯体里,包裹的绝不是一颗衰老无力的心脏,而是饱经捶打、不会弯曲的骨架。当我再一次涌起绘画冲动时,就不再盲目而空泛,而是具体又充实了。我觉得,这老人满身的线条都因他这眼神而改变,我每一笔画上去,连笔触的感觉都不一样了。笔笔都像听他这眼神指挥似的,眨眼间全然一变。
人的眼睛仿佛汇集着人身上的一切,包括外在和内在的。你只要牢牢盯住这眼睛,就甚至可以找到它隐忍不言的话,或是藏在谎言后面的真情。一个人的气质、经验、经历、智能,也能凝聚在这里面,而又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来。因此,作家、医生、侦探都留意人的眼睛。从此,我再画模特儿,总要先把他的眼睛看清楚,看清了,我就找到了打开模特儿之门的钥匙。
绘画有眼,诗有“诗眼”,戏有“戏眼”。小说呢?是否也有一个聚积着作品的全部精神,并可从中解开整个艺术堂奥的眼睛呢?
小说的眼睛大有点石成金之妙
在短篇小说中,其眼睛有时是一个情节。比如邓友梅的《寻访“画儿韩”》。“画儿韩”邀来古董行的朋友,当众把骗他上当的“假画”泼酒烧掉,恐怕是小说一连串戏剧性冲突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幕。邓友梅把小说里的情节全都归结于此。这是小说的悬念,也是作品情节的真正开始。这个情节就是这篇小说的眼睛。而这之后故事的发展,都是由这个情节“逼”出来的。读罢小说,不能不再回味“烧假画”这个情节,由此,对作品的内涵和人物的性灵,也会理解得更为深刻了。
再有便是普希金的《射击》和蒲松龄的《鸽异》。前一篇是普希金为数不多的短篇小说中最有故事情节性的。其中最令人惊诧的情节,是受屈辱的神枪手挑选了对手度蜜月的时刻去复仇。在那个获得了人间幸福的对手的哀求下,他把子弹打进了墙上的枪洞里。后一篇《鸽异》是个令人沉思的故事。养鸽成癖的张公子好不容易获得两只奇异的小白鸽。后来,他又将这对珍爱的小白鸽赠送给高官某公,以为这样珍贵的礼物才与某公的地位相称。不料无知的某公并不识货,把神鸽当作佳肴下了酒。这个某公吃掉神鸽的情节,就是小说的眼睛。它与前一篇中神枪手故意把子弹射进墙上的枪洞的那个情节一模一样,都给读者留下余味,引起无穷的联想。
这三篇都以精彩情节为眼睛的小说,却又把不同的眼睛安在不同的地方:邓友梅把眼睛安在中间,普希金和蒲松龄则把眼睛安在结尾。把眼睛安在中间的,使故事在发展中突然异向变化;而把眼睛安在结尾的,则是以情节结构小说创作的惯技。这样的小说,大多是作家先有一个巧妙的结尾,并把全篇的“劲儿”都捺在这里,再为结尾设置全篇,包括设置开头。
眼睛不管放在哪里,作为小说眼睛的情节,都必须是特殊的、绝妙的、新颖的、独创的。因为整个故事的所有零件,都将精巧地扣在这一点上,所有情节都是为它铺垫,为它安排,为它取舍。这才是小说眼睛的作用。如果去掉这只眼睛,小说也就不复存在了。如果换一只眼睛,便是假眼,成为一个无精神、无光彩、无表情的玻璃球,小说也成了盲人一样。
另一种是把细节当作小说的眼睛,这也是常见的。莫泊桑的《项链》中的假项链;欧·亨利的《最后一片叶子》中的画在树上的藤叶;杰克·伦敦的《一块排骨》中所缺少而又不可缺少的那块排骨,都是很好的例子。再如在契诃夫的《哀伤》中,老头儿用雪橇送他的老伴儿到县城医院去治病,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他怀着内疚的心情自言自语诉说着自己如何对不起可怜的老伴儿,发誓要在她治好病后,再真正地爱一爱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伴侣,然而他发现,落在老伴儿脸上的雪花不再融化——老伴儿已经死了!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战栗的细节!于是,他一路的内疚、忏悔和誓言,都随着这一细节化成一片空茫茫的境界;可是一个冰冷的浪头,有力地拍打在你的心头上。
试想,如果拿掉雪花落在老太婆脸上不再融化这一细节,这篇小说是否还强烈地打动你?这细节起的是点石成金的作用!
因此,这里所说的细节,不是一般含意上的细节,哪怕是非常生动的细节。好小说几乎都有一些生动的细节,譬如《孔乙己》中曲尺形的柜台,茴香豆,写着欠酒债人姓名的粉板,等等。但是,当作眼睛的细节,是用来结构全篇小说的。就像《项链》中那条使主人公为了一点空幻的虚荣而茹苦含辛十年的假项链,它绝不是人物身上可有可无的附加物,而应该是必不可少的。莫泊桑在这篇作品中深藏的思想、人物不幸的命运与复杂的内心活动,都是靠这条假项链揭示出来的。这样的细节会使一篇作品成为精品。只有短篇小说才能这样结构;也只有这样的结构,才具有短篇小说的特色。
当然,在生活中这样的细节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如果作者不善于像蚌中取珠那样提取这样的细节,以高明的艺术功力结构小说,那么,即使有了这样珍贵的细节,恐怕也会从眼前流失掉。就像收音机没有这个波段,把许多优美旋律的电波无声无息地放掉了。
各种各样的小说眼睛
我曾经找到过一个小说的眼睛,就是《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中的伞。
我在一次去北京的火车上遇到一对夫妻,由于女人比男人高出一头,受到车上人们的窃笑。但这对夫妻看上去却有种融融气息,使我骤然心动,产生了创作欲。以后一年间,我的眼前不断浮现起这对高矮夫妻由于违反习惯而有点怪异的形象,断断续续为他们联想到许多情节片段,有的情节和细节想象得还使我自己也感动起来。但我没有动笔,我好像还没有找到一个能凝集起全篇思想与情感的眼睛。
后来,我偶然碰到了——那是个下雨天,我和妻子出门。我个子高,自然由我来打伞。在淋淋的春雨里,在笼罩着我们两人的这个遮雨的伞下边,我陡然激动起来。我找到它了,伞!一把把两人紧紧保护起来的伞!有了这伞,我几乎是一瞬间就轻而易举地把全篇故事想好了。我一时高兴得把伞塞给妻子,跑回去马上就写。
我是这样写的:高矮夫妻在一起时,总是高个子女人打伞更方便些。往后高女人有了孩子,逢到日晒雨淋的天气,打伞的差事就归矮丈夫了。但他必须把伞半举起来,才能给高女人遮雨。经过一连串令人心酸的悲剧过程,高女人死了,矮丈夫再出门打伞还是习惯地半举着,人们奇妙地发现,伞下有长长一条空间,空空的,世界上任何东西也补不上……
对于这伞,更重要的是伞下的空间。
我想,这伞下的空间里藏着多少苦闷、辛酸与甜蜜?它让周围的人们渐渐发现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纯洁与真诚就在这里。这在斜风细雨中孤单单的伞,呼唤着不幸的高女人,也呼唤着人们以美好的情感去填补它下面的空间。
我以为,有的小说要造成一种意境。
比如王蒙的《海的梦》,写的就是一种意境。意境也是一种眼睛,恐怕还是最感人的一种眼睛。
也许我从事过绘画,我喜欢使读者能够在小说中看见一个画面,就像这雨中的伞。
有时一个画面,或者一个可视的形象,也会是小说的眼睛。比如用衣帽紧紧包裹自己的“伞中人”(契诃夫《装在套子里的人》),比如拿梳子给美丽的豹子梳理毛发的画面(巴尔扎克《沙漠里的爱情》)。
作家把小说中最迷人、最浓烈、最突出的东西都给了这画面,使读者心里深深刻下一个可视的形象,即使故事记不全,形象也忘不掉。
我再要谈的是:一句话,或者小说中人物的一句话,也可以成为小说的眼睛。
《爱情故事》几次在关键时刻重复一句话:“爱,就是从来不说对不起的。”这句话,能够一下子把两个主人公之间特有的感情提炼出来,不必多费笔墨再做任何渲染。这篇小说给读者展现的悲剧结局并不独特,但读者会给这句独特的话撞击出同情的热泪。
既然有丰富复杂的生活,有全然不同的人物和故事,有手法各异的小说,就有各种各样的眼睛。这种用一句话作为眼睛的小说名篇就很多,譬如冈察尔的《永不掉队》、都德的《最后一课》等。这里不一一赘述。
年轻的习作者们往往只想编出一个生动的故事来,而不能把故事升华为一件艺术品,原因是缺乏艺术构思。小说的艺术,正体现在虚构(由无到有)的过程中。正像一个雕塑家画草图时那样:他怎样剪裁,怎样取舍,怎样经营;哪里放纵,哪里夸张,哪里含蓄;怎样布置刚柔、曲直、轻重、疏密、虚实、整碎、争让、巧拙等艺术变化;给人怎样一种感受、刺激、情调、感染、冲击、渗透、美感等等,都是在这时候考虑的。没有独到、高明、自觉的艺术处理,很难使作品成为一种真正的艺术佳作。小说的构思应当是艺术构思,而不是什么别的构思。在艺术宝库里,一件非艺术品是不容易保存的。
结构是小说全部艺术构思中重要而有形的骨架。不管这骨架多么奇特繁复,它中间都有一个各种力量交叉的中心环节,就像爆破一座桥要找那个关键部位一样。一个高水平的小说欣赏者能从这里看到一篇佳作的艺术奥秘,就像戏迷们知道一出戏哪里是“戏眼”。而它的制作者就应当比欣赏者更善于把握它和运用它。
谈到运用,就应当强调:切莫为了制造某种戏剧性冲突,或是取悦于人的廉价效果,硬造出这只眼睛来。它绝不像侦探小说中故意设置的某一个关键性的疑点。小说的眼睛是从大量生活的素材积累中提炼出来的,是作家消化了素材、融合了感情后的产物,它为了使作品在给人以新颖的艺术享受的同时,使人物得以更充分地开掘,将生活表现得更深刻而又富于魅力。它是生活的发现,又是艺术的发现。
当然,并非每篇小说都能有一只神采焕发的眼睛。就像思念故乡的可怜的小万卡最后在信封上写:“乡下,我的祖父亲收。”或像《麦琪的礼物》中的表链与发梳,或像《药》结尾那夏瑜坟上的花圈那样。
小说的眼睛就像人的眼睛。
它忽闪忽闪,表情丰富。它也许是明白地告诉你什么,也许要你自己去猜去想去悟。它是幽深的、多层次的,吸引着你层层深入,绝不会一下子叫你了然大白。
这,就是小说的眼睛最迷人之处。
还有一种闭眼的小说
是否所有的小说都可以找到这只眼睛?
许多小说充满动人的细节、情节、对话、画面,却不一定可以找出这只眼睛来。因为有些作品它不是由前边所说的那种明显的眼睛来结构小说的。例如《祥林嫂》中祥林嫂,结婚撞破脑袋,阿毛被狼叼去,鲁四爷不叫她端供品……它是由几个关键情节支撑起来的,缺一不可。那种内心独白或情节淡化、散文化、日记体的小说,它的眼睛往往化成了一种诗情、一种感受、一种情绪、一种基调,作家借以牢牢把握全篇。甚至连每一个词的分寸,也要受它的制约。小说的眼睛便躲藏在这一片动人的诗情或感受的后面。如果小说任何一个细节,一段文字,离开这情绪、感觉、基调,都会成为败笔。
还有一种小说,明明有眼睛,却要由读者画上去。这是那种意念(或称哲理)小说。作家把哲理深藏在故事里,它展开的故事情节,是作为向导引你去寻找。就像一个闭着眼说话的人,你看不见他的眼珠,却一样能够猜到他的性格和心思。这是一种闭眼小说。手段高明的作者总是把你吸引到故事里去,并设法促使你从中悟出道理(或称哲理)。《聊斋》中许多小说都是这样的。如果作者低能,生怕读者不解其意,急得把眼睛睁开,直说出道理来,反而索然无味了。这个眼睛就成了无用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