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卑斯山的精灵
晚间,坐在诺基尔森镇郊外的乡间小店又宽大又松软的椅子上,才感到疲劳。一种充满快感的疲劳。脑袋什么也不想了,里边塞满了图画一般的风光,挥之不去;再没有力量写日记了,但还是硬拿起笔在本子上记了一句:
今日之行乃是我平生走过的最美的一条路。
此后我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奥地利历史上没产生过伟大的风景画家?从克里姆特、席勒、百水到马克斯·魏勒,几乎都与风景绝缘。即使是彼得迈耶时代也没有出现一个非常出色的画风景的高手。也许艺术的本质都是对未竟的美的一种追求,是饥渴之时心中的盛宴。可是面对萨尔茨堡这片美丽到达极致的山光水色又能做什么?只有享受而没有欲望。可我又想,奥地利毕竟不是绘画而是音乐的王国,这山水的精魂不是早都进入他们的音乐之中了?
尤其是驱车飞驰其间,车子的两边,大片大片被草原和森林覆盖的丘陵无止无休地起伏着。这丘陵的轮廓全是曲线,舒缓、流畅、变化不已。眼前一片碧草茸茸的开阔地慢慢地凹陷下去,后边齐齐的一排浓绿色的松林渐渐升起。不等它完整地展现出来,一条开满鲜红的罂粟花的低谷纵向地穿越过去,带着一种浪漫而放纵之情伸向极远的地方,可是跟着黑压压的杉树林就把它甩在自己的身后。阳光在树干之间跳跃着。是的,音乐的资质在这里表现出来了。这跳动的亮点是轻捷而快速的钢琴的琴音,但很快就被一片弦乐如潮水一般地淹没。辽阔的草原与森林又绕回到车窗上。又是丘陵延绵不断起伏的曲线。这曲线不就是那些优美而无形的旋律吗?连他们特有的华尔兹的节奏也在里边。所以我一直以为,正是这山水的精灵浸入了奥地利音乐家的灵魂之中,他们才有那种不竭的灵感和匪夷所思的才华。
大山如同一个男人,它一定在某时某地表现出自己的威严和博大。
要想见识一下名叫“阿尔卑斯”这个男人的豪气,就去大钟山!
驾车从它宽阔的山谷盘旋而上,好似驾机升空。这就一定会经历一种奇观。开始,无边的森林一层层地落下去,整个身体就像从巨大无比的浓绿的染桶里缓缓升起。阳光把窗外的绿色反射到车里,连白色的衬衣也会令人惊奇地淡淡发绿。这时,来自斜上方一种强烈的光愈来愈亮。那不是太阳,而是白雪;有些白雪与天上的白云连成一气。等到路边的草坑与石缝里忽然出现一块块白雪,车子至少已经在一千五百米以上。随后便是白雪愈来愈多,从地上到树上。我发现自己正从一个绿色的世界升入一个银白又纯净的世界。原来大自然如此地升华!
到了两千五百米,走出车子,干脆就在大雪的世界里。尽管终年的积雪厚厚地遮盖着群山,但大山还是清晰地显示出它雄健的形态与骨气。让我惊讶的是,在那些极远又极冷的雪谷冰峰之间,哪儿来的一些又长又细的痕迹——从这边陡直的雪坡上断断续续一直向西,直到远处的迷雾中——原来是滑雪的人们留下的!他们用这些匪夷所思的行为在这冰雪之巅书写了自己的无畏。我的心不由得一动,似乎我碰到这大山的一种魂灵。
阿尔卑斯山引为自豪的是克里姆尔瀑布。延绵千里的沉默的大山只有在飞瀑流泉这种地方才得以开口说话。它咆哮呼号,如雷般地爆发。而且远在数里之外,就把喷发出的水珠如同牛毛细雨一般散布在空气里,并乘风而来,凉丝丝地扑在我的脸上。
面对这一如大雪飞动的克里姆尔瀑布,我知道,它来自大钟山那些冰峰雪岭。过几天我又在远远一个地方找到它的归宿,那就是闻名世界的萨尔茨堡湖区。
天边的雪山是瀑布的父亲,大地上的湖泊是瀑布的母亲。
如果跳过瀑布,湖泊是雪山终极之地。为此,那白皑皑的雪山全都静卧在这纯蓝而透明的湖水中休憩。
使我不解的是,这湖心一百多米深的湖水,水质怎么能保持着饮用的标准?
在这里,无论任何一股引自山泉的木槽里的水,任何一条游动着浅黑色鳟鱼的溪流,全都可以放心地痛饮一番。究竟是谁维护着大自然的本色与纯洁?
在克里姆瀑布对面的道边摆着一件艺术品。一头蓝色的大牛身上画满透明的水滴。牛是萨尔茨堡的象征,水滴表示对每一滴水的珍惜与爱护。对热爱艺术的阿尔卑斯山山民来说,这件十分醒目、优美和富于想象的艺术品胜过无数空洞的标语口号。所以在整个阿尔卑斯山的山区里看不见一条标语。他们喜欢用美的语言传播思想。那天晚上,我们的驻地诺基尔森镇在举办每年一次的水节。在镇上一间用原木搭建的俱乐部里,先是几位本地的音乐家演奏几支与水相关的乐曲,然后由一位邀请来的研究水的学者,向百姓们介绍关于水的知识和保护水源的最新的科学技术。他们把水的知识灌输到在水的源头生活着的人。
从我的向导弗莱蒂口中得知,这片天国般的风光实际上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冬天时大雪蒙山,这压力来自滑雪爱好者;夏天里冰雪融化,带来压力的是游客。每年冬天,单是来到滑雪胜地萨尔巴河新格兰特镇的滑雪爱好者就有一百二十万;到了夏天,只是弗歇尔湖的游客就在五十万以上。
可是,旅游收入已经关系到这些地方的经济命脉。至少百分之六十的经济收入直接来自旅游与滑雪。
在地球变暖的时代,逢到缺雪的冬季,人们要把湖水引到山顶,通过喷洒,还原为雪,以保持足够数量的游客。
但他们绝不会毁掉自己的家园,换成现金。比如那种方便游客却破坏景观的缆车,自一九二二年以来就没有再建新的缆车线路。另一方面他们的目标也很明确,就是不再吸引更多的游人到这里来,也就是始终要把游客的数量限定在可以良性地运行的范围之内。
采尔湖畔一家制作传统皮裤的师傅告诉我,他制作这种裤子的皮子来自红鹿。但在这里,猎取红鹿是要经过严格控制的。红鹿生长得很慢,寿命十二年到十五年。如果不加限制地猎取,红鹿就会濒危或灭绝。因此猎人必须持有猎证,而且要在指定时间和猎区之内猎取红鹿,还必须绝对地服从规定的数量。每个猎区一定要保持四十只活蹦乱跳的红鹿才行。
不仅是猎区里的红鹿,每个林区的树木的数量也有硬性的规定。
这样,阿尔卑斯山才永远是活着的。
五月的森林会出现一种奇异的景象。常常从林间冒出一股烟来。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有的很小很淡,很快就消散;有的很大很浓,像烟岚飘得挺远。挺神奇的。这是高山上的云吗?可怕的山火吗?那种传说中丑怪的山鬼躲在里边抽烟吗?
我在这里新结识的朋友奥托告诉我:“这是松树在传送花粉,山上有风,一吹就会散发出来。”他还说:“你很幸运,这样的事六七年才出现一次。”
我笑了,说:“这是树之间的爱情。爱情不能总发生的。”
奥托个子不高,硬邦邦,像山上的一块岩石。但走起路来,浑身充满弹性。和他握手就觉得突然被一只很大的钳子钳住。他今年六十五岁,依旧做登山教练。我的伙伴说:“您这样的老人爬山可要小心了。”他马上满脸不高兴地说:“我怎么会是老人?”
一个山民在旁边说:“人的年龄大小全听他自己的。”
这是山民的一句格言。
阿尔卑斯山的人,全爱登山。奥托说,在登山时全身每一块肌肉都能用上。所以,每次从山上下来后,浑身会感觉舒服得无与伦比。肺部就像山谷那样开阔而畅快。他登山已经四十六年,从来不走正路,喜欢挑选野路和陡坡,这样总保持全身的一种新鲜和矫健的感觉。他说,总走老路,对山就没有感觉了。
他还说无论多高大的山也没有危险,只有需要克服的困难。比如登山过程中,忽然遇到了暴风雨与闪电,只要迅速下降五十米就可以了。
他说他已经属于阿尔卑斯山,他认识这山上的一花一草一树一石。只有在山上才感到浑身有力量,有目标,也有情感。
我听了,笑道:“甭说在山上,现在说到山,你已经很有力量很有情感了。”
五月的山野到处被青翠的草场所覆盖。一大块一大块深深浅浅的草地好似不同绿色的毯子。一些体魄健硕的大牛站在草地上,低着头慢吞吞地吃草,吃饱了就随便一卧打盹儿睡觉。此时,草地上到处开着一种黄色的小花,花儿繁密的地方绿草地变成一片鲜黄的花海。牛吃草时也吃花。记得十年前我在下奥州阿尔卑斯山下的圣·斯太克村,拜访一位老版画家弗里德利希·那云戈保尔。他送给我一张版画,画着一头牛,浑身全是草和花。他告诉我:“它(指牛)最爱吃的东西都在它自己身上。”所以这期间的牛奶全都微微发黄,带着一些花的芬芳,喝到口中味道有点神奇的感觉,做出的奶酪也特别好吃。
这里没有人放牧。先前,山民们总在牛颈上拴一个铃铛。铃铛的形状接近方形,造型挺特别,声音也特别,虽然有点发闷却传得很远。牛主人单凭铃声就知道牛在哪里。据说三十年前有个美国游客搞恶作剧,摘下了牛铃铛,结果交了不小的一笔罚金。因为没有铃铛,牛就可能遗失在大山里。如今山民们不再使用铃铛,而在牛耳朵上挂个硬塑的小牌,上边有主人的名字、地址和电话,此外还有牛的年龄、重量以及它“父母”的情况。因此,在这里的市场上买任何一块牛肉,都是可以查到这头牛的来历的。
奥地利人的细致大概只有日本人可以与之相比,尤其在对待他们的家园上。
他们不仅把居室布置得很美,也同样着意地打扮室外的风景。奥地利人种花与日本人也很相近,他们不喜欢像荷兰人那样一个品种的花种一大片,他们爱用许多不同颜色和种类的花精巧地搭配在一起。而且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家园当作作画的白纸,极力去表达自己的品位与情趣。有的人喜欢灿烂之美,就用各色玫瑰种满墙栏内外;有的人偏爱幽深之美,便使用常春藤把小楼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留一些窗洞从中闪着光亮……这样,家家户户都如画一般令人驻足观赏。
此间,正是割草季节。草长得又旺又肥,山民割下青草,储备起来,作为冬日牛儿们的食粮。今天,割草与储草已采用现代技术。割草机像给草场理发一样,“推”下鲜嫩肥壮的一层,然后装进塑料袋,封好袋口抽成真空,这样在冬天打开袋子时,青草依然碧绿如新。于是,在这些草场中,常常可以看到一种淡绿色规格一样的塑料包,整齐地排放在草场上。看上去十分美观。
对阿尔卑斯人来说,保持景观之美是一个传统。这传统一半来自他们唯美,一半是做事一丝不苟,很精心。
山民们堆放木柴时,从来都是用剖面不同的木头拼成各种图案,很好看。至于他们造房盖屋,更注重与周围景色的和谐。他们不会彼此挤在一起,而总是像画家那样,在风光无限的地方,放上自己心爱的小屋。
为此,在整个人类都分外关切环境的当代,他们对环境美的要求便更加自觉。在周游阿尔卑斯山的几天里,我有意用苛刻和挑剔的目光注意观察,竟然没在任何乡镇、牧场和乡路上发现一块垃圾,连一个丢弃的塑料袋也没有。在当今世界,还有哪个地方能把环境美保护得如此绝对?
唯有唯美的萨尔茨堡的湖区。
由于他们唯美,才一直深爱和执着地遵循着自己的传统。
他们不崇尚美国式的高楼大厦以及时髦的现代建筑。他们新建房舍时,所选择的仍旧是那种坡顶、大阳台、上上下下种满鲜花的传统的木楼。当然里边的硬件设施都是现代科技的产物。但他们的衣着为什么还是民族服装?比方我在这里结识的弗莱蒂、奥托、弗里茨这几个男人,为什么都穿那种传统的紧身背带裤,足蹬长筒皮靴,上边一件绣花的粗线毛衣?
奥托笑道:“因为你是贵客。凡是正式和隆重场合,我们就要穿传统的服装。”我知道,这表示对客人的尊重。
传统方式是这里至高的礼仪。
在新特格兰镇附近,途经一个小村时,聚了一些人,像有什么大事。一辆六人驾驶的老式马车停在一座房屋前。驾车的骑手穿戴得非常漂亮。人群中有老人,也有年轻的姑娘和孩子,还有神父。一打听,原来是村中一对老夫妇在过金婚。这时我注意到所有人全穿着民族盛装,只有神父穿着细长的黑袍子;一位被围在中间的老妇人戴着一顶传统的精美无比的金帽子。老妇人肯定是今天金婚的主角了,这亮闪闪的金帽子就是她五十年前的陪嫁。于是,场面显得分外隆重、神圣又淳朴和欢快。一个尊重自己历史文化的民族,总是令人感动和敬佩的!
我一按相机快门,忘了抬起手指,马达一转,一卷胶片转到头。
我忽然想起,十五年前我作为IOV的中国成员,来到萨尔茨堡观看一个乡村民间歌舞团的表演。其中一个节目,十来个小伙子神气活现地跳上台来。他们上身穿着民族服装,下边踩着高跷,高跷外套一条黑色长裤,个个足有三米高。很像他们每年六月过“山松节”时的巨人山松。他们用木跷使劲跺地,声音震耳,威风凛凛。据说这是在表演冬日的森林。随后上台的是一个丑怪的小人,在树林中间,窜来窜去,他是冬日的精灵。最后一个穿着长裙、梳一条辫子、十分漂亮的姑娘跑上台来,她代表着美丽的春天。于是春天开始在森林中驱赶冬天,经过一个艰辛的过程,终于将严冬赶出森林。舞台上出现一片万物复苏的春天景象。在活泼快乐的乐曲中,围在春姑娘四周的小伙子们把舞台都快踏翻了。
这个舞蹈使我至今难忘。它叫我懂得了民间情感就是大自然的情感。一下子我找到了民间传统的灵魂——用我们的话说,就是——天人合一。
由于我想到了这个舞蹈,想到那一次的所思所想,我就更加理解今天在这里见到的一切。然而,可贵的是,他们把民间传统之魂——天人合一,一直守护到今天。而我们早把大自然当作自己的对手了!这个对手被我们一次次征服,打得一败涂地,以致处处可以看到它遍体鳞伤的悲惨景象!
唉,不再说我们自己了。
这里的风景是温和的。
虽然阿尔卑斯山也有奇峰深谷,危崖绝壁,但它来到萨尔茨堡之后,就很快地化为一片音乐般起伏不已的丘陵了。
舒展、温和、朴实无华,如同童话里的画面。出没于这里的动物很少有猛禽与恶兽。最常见的是小角的鹿、羚羊、野兔和一种黑羽红腮的山鸡。然后是大片大片的草场、森林、篱笆与挂满鲜花的木楼。
大地是静态的,在大地上行走的是一片一片银灰色的云影。
没错!这里风景没有野性。它有人为的东西,但绝不是今天或昨天制造的,而是千百年来一代代山民和乡人与大自然相处的结果。人们从大自然里取得自然的美,同时把自己理想的美融合进去,最终才创造了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和谐。
把大自然与人融为一体的是音乐与歌。所以,每当我听到阿尔卑斯山山民在歌声中那种“哎嗨——哟”的呼叫,我立刻会感到耀眼的雪山和开阔的山谷就在眼前,清新的山风还无限快意地扑在我的脸上。
在这些山民家中,常常可以看到一种很特殊的装饰,就是门琴。这种花瓶状的彩绘的门琴,是挂在门后的。它有五根可以用旋钮调节的琴弦,五个用丝线吊着的小木球。每当客人来了,进来关门,门琴上的一排小球会顺势飘飞而起,再落下来,小木球敲打琴弦,发出一阵轻柔和美妙的弦音。这声音可以放进很多内容。当主人回到家,门琴的声音抒发着家庭的温馨与愉悦;当客人来串门,门琴的声音便表达一种快乐的欢迎。我想,世界上大概只有阿尔卑斯山的山民,把声音的美看得如此重要。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需要它。像自己心爱的人儿。
山民的木楼中,最常见的图案是——心。有时用木头雕刻一个心,镶在门中间,表示这里是他们心爱的家;有时在木板窗上挖一个“心”形的洞,表示要用心去看世界。在圣吉尔根一家乡村风味的小餐馆吃饭时,老板听说我们来自中国,便把每一份菜做成一幅冒着香味的彩色图画。并告诉我们,他们是用心做的。
他们为什么把心看得这么重要?
在路边的花田里,还可以看到一块牌子插在那里,上边写着:“带几枝花给你爱的人吧!”路人看到了,会停车下来,采几枝可意的花带走,并随手放几个硬币在牌子旁边。
他带去的不是花,而是这块土地芳香的爱心。
一次,去往圣吉尔根的路上,我的朋友库尔伯先生忽然指着车窗外很激动地说:“你看,世界上有哪个国家的村庄,会在他们的标志牌上放满了鲜花——只有我们!”
由此我注意到,我途经每一个村口的标志牌下边一定都有一个长长的木头花盆,里边栽满了艳丽的盛开的花。
库尔伯是圣吉尔根人,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自豪。他为他们的土地,为他们的大自然与人文而骄傲。但为了今天的骄傲,他们一代代的先人付出了多少努力!而今天他们所做的努力,将会化为后人永远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