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恨赋
古《恨赋》，齐、梁间江淹所作，为古人志愿未遂抱恨而死者致慨。太白此篇，段落句法，盖全拟之，无少差异。《酉阳杂俎》：“李白前后三拟《文选》，不如意辄焚之，惟留恨、别赋。”今《别赋》已亡，惟存《恨赋》矣。
晨登太山，一望蒿里。[一]松楸骨寒，宿草坟毁。[二]浮生可嗟，[三]大运同此。[四]于是仆本壮夫，慷慨不歇，仰思前贤，饮恨而没。
[一]《元和郡县志》：“泰山一曰岱宗，在兖州干封县西北三十里。蒿里山在干封县西北二十五里。”《一统志》：“泰山在泰安州北五里，亭禅山在泰安州西南五里，一名蒿里山，上有蒿里祠。”古《蒿里曲》：“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盖古时蒿里为茔墓之所，故言葬埋处多借“蒿里”为名，犹之九原、北邙也。
[二]《礼记》：“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郑康成注：“宿草，谓陈根也。”何逊诗：“行路一孤坟，路成坟欲毁。”
[三]《庄子》：“其生也若浮，其死也若休。”
[四]何晏《景福殿赋》：“乃大运之攸戾。”李周翰注：“大运，天运也。”
昔如汉祖龙跃，[一]群雄竞奔，[二]提剑叱咤，[三]指挥中原，[四]东驰渤澥，西漂昆仑。[五]断蛇奋旅，[六]扫清国步，[七]握瑶图而倏升，[八]登紫坛而雄顾。[九]一朝长辞，天下缟素。[十]
[一]刘孝标《辩命论》：“睹汤武之龙跃。”
[二]《后汉书》：“四方锋起，群雄竞逐。”
[三]《史记》：高祖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字林》：“叱咤，发怒也。”
[四]《左传》：“晋楚治兵，遇于中原。”
[五]扬雄《长杨赋》：“横巨海，漂昆仑。”李善注：“漂摇荡之也。”渤澥、昆仑，已见《大鹏赋》注。
[六]《史记》：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困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人以妪为不诚，欲笞之，妪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汉书·叙传》：“爰兹发迹，断蛇奋旅。神母告符，朱旗乃举。”
[七]《诗·大雅》：“国步斯频。”《毛传》云：“步，行也”。
[八]徐陵《檄周文》：“躬膺宝历，嗣奉瑶图。”
[九]《艺文类聚》：“汉旧仪曰：皇帝祭天，紫坛帷幄。”杨升庵曰：“汉行宫用紫泥为坛，齐、梁《郊祀歌》所谓‘紫坛’也。”
[十]《战国策》：“天下缟素。”《小尔雅》：“缯之精者曰缟，缟之粗者曰素。”
若乃项王虎斗，白日争辉。拔山力尽，盖世心违。闻楚歌之四合，知汉卒之重围。帐中剑舞，泣挫雄威。骓兮不逝，[一]喑噁何归。[二]
[一]《史记·项羽本纪》：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于是项王乃上马骑，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至东城，自度不得脱，乃自刎而死。
[二]《淮阴侯传》：“项王喑噁叱咤，千人皆废。”《索隐》曰：“喑噁，怀怒气也。”
至如荆卿入秦，直度易水。长虹贯日，寒风飒起。远雠始皇，拟报太子。奇谋不成，愤惋而死。[一]
[一]《战国策》：燕太子丹质于秦，亡归。见秦且灭六国，兵已临易水，恐其祸至。荆轲见太子，太子曰：“丹之私计，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之侵地。不可，因而刺杀之。此丹之上愿，唯荆卿留意焉。”荆轲许诺。燕国有勇士秦武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乃令秦武阳为副。太子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冲冠。于是荆轲遂就车而去，终已不顾。至秦，秦王见燕使者咸阳宫。荆轲奉樊於期之头函，秦武阳奉地图匣，以次进。至陛，秦武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武阳，前为谢曰：“北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愿大王少假借之。”起取武阳所持图奉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坚不可立拔，环柱而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王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乃引匕首以提秦王，不中，中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乃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左右前斩荆轲。如淳《史记注》：《列士传》曰：荆轲发后，太子自相气，见虹贯日不彻，曰：“吾事不成矣。”后闻轲死，事不立，曰：“吾知其然也。”
若夫陈后失宠，长门掩扉。[一]日冷金殿，霜凄锦衣。春草罢绿，秋萤乱飞。恨桃李之委绝，[二]思君王之有违。
[一]《汉书》：“孝武陈皇后擅宠骄贵，十余年而无子，又挟妇人媚道，颇觉。上遂穷治之，使有司赐皇后策，罢退，居长门宫。”
[二]《楚辞》：“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王逸注：“萎，病也。绝，落也。”
昔者屈原既放，迁于湘流。[一]心死旧楚，魂飞长楸。[二]听江风之袅袅，[三]闻岭狖之啾啾。[四]永埋骨于渌水，[五]怨怀王之不收。
[一]《楚辞章句》：屈原与楚同姓，仕于怀王，为三闾大夫。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妒害其能，共谮毁之，王乃疏屈原。屈原执履忠贞，而被谗邪，忧心烦乱，不知所诉，乃作《离骚经》。是时秦昭王使张仪谲诈怀王，令绝齐交。又使诱楚，请与俱会武关，遂胁与俱归，拘留不遣，卒客死于秦。其子襄王复用谗言，迁屈原于江南。屈原放在山野，复作《九章》。援天引圣以自证明，终不见省，不忍以清白久居浊世，遂赴汨渊，自沉而死。《楚辞·渔父》云：“屈原既放，游于江潭。”盖原所迁之地，在江之南，湘水经流之处也。
[二]又《九章》云：“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王逸注：“长楸，大梓也。言顾望楚都，见其大道长树，悲而太息，涕下淫淫如雨霰也。”
[三]又《九歌》云：“袅袅兮秋风。”王逸注：“袅袅，秋风摇木貌。”
[四]又《九歌》云：“猿啾啾兮狖夜鸣。”刘逵《三都赋注》：“《异物志》曰：‘狖，猿类，露鼻，尾长四五尺，树上居，雨则以尾塞鼻。建安、临海北有之。’”
[五]《韵会》：“渌，水清也。”张衡《东京赋》：“渌水澹澹。”太白诗中多用“渌水”字，疑本此。或有改作“绿水”者，非是。
及夫李斯受戮，神气黯然。左右垂泣，精魂动天。执爱子以长别，叹黄犬之无缘。[一]
[一]《史记》：二世二年，具李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或有从军永诀，[一]去国长违，天涯迁客，海外思归。此人忽见愁云蔽日，目断心飞，莫不攒眉痛骨，抆血沾衣。[二]
[一]江淹《别赋》：“写永诀之情。”
[二]又云：“抆血相视。”李善注：“抆，拭也。”
若乃错绣毂，[一]填金门，[二]烟尘晓沓，[三]歌钟昼喧。[四]亦复星沉电灭，闭影潜魂。
[一]《楚辞》：“车错毂兮短兵接。”王逸注：“错，交也。”《韵会》：“毂者，居轮之正中，而为辐之所凑也。”
[二]填，塞也，满也。扬雄《解嘲》：“历金门，上玉堂。”应劭注：“金门，金马门也。”
[三]《韵会》：“沓，合也。”
[四]《国语》：“女乐二八，歌钟二肆。”韦昭注：“歌钟，歌时所奏。”
已矣哉，桂华满兮明月辉，[一]扶桑晓兮白日飞。[二]玉颜灭兮蝼蚁聚，[三]碧台空兮歌舞稀。与天道兮共尽，莫不委骨同归。[四]
[一]《酉阳杂俎》：“旧言月中有桂。”
[二]扶桑，已见《大鹏赋》注。
[三]宋玉《神女赋》：“苞温润之玉颜。”
[四]鲍照《芜城赋》：“委骨穷尘。”李善注：“委，犹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