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安州裴长史书
《通典》：安州，今理安陆县，春秋子之国，云梦之泽在焉。后楚灭，封斗辛为郧公，即其地也。注：，或作“郧”。
白闻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一]白人焉，非天地，安得不言而知乎?敢剖心析肝，[二]论举身之事，便当谈笑，以明其心。而粗陈其大纲，一快愤懑，[三]惟君侯察焉。
[一]《北史》：长孙绍远曰：“夫天不言，四时行焉；地不言，万物生焉。”
[二]《史记·邹阳传》：“两臣二主，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词哉!”
[三]《汉书·司马迁传》：“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颜师古注：“懑，烦闷也。”
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一]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二]因官寓家，少长江汉。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三]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常横经籍书，[四]制作不倦，迄于今三十春矣。
[一]《唐书·柳冲传》：江左定氏族，凡郡上姓第一，则为右姓。太和以郡四姓为右姓。齐浮屠昙刚《类例》，凡甲门为右姓。周建德氏族，以四海通望为右姓。隋开皇氏族以上品、茂姓则为右姓。唐《贞观氏族志》，凡第一等则为右姓。路氏着《姓略》，以盛门为右姓。李冲《姓族系录》，凡四海望族则为右姓。
[二]按《晋书》，凉武昭王讳皓，字玄盛，陇西成纪人，姓李氏，汉前将军广之十六世孙也。广曾孙仲翔，后汉初为将军，讨叛羌于素昌，素昌乃狄道也。众寡不敌，死之。仲翔子伯考奔丧，因葬于狄道之东川，遂家焉，世为西州右姓。玄盛当吕氏之末，为群雄所奉，遂启霸图，兵不血刃，坐定千里，进号大都督、大将军、凉公，领秦、凉二州牧。据河右，迁都酒泉，薨。子歆嗣位，为沮渠蒙逊所灭。诸弟酒泉太守翻、新城太守预、领羽林监密、左将军姚、右将军亮等，西奔敦煌，翻及弟敦煌太守恂与诸子等，弃敦煌，奔于北山。郡人宋承、张弘以恂在郡有惠政，推为冠军将军、凉州刺史。蒙逊屠其城，歆子重耳脱身奔于江左，仕于宋。后归魏，为弘农太守。蒙逊徙翻子宝等于姑藏，岁余，北奔伊吾，后归于魏。胡应麟《续笔丛》：凉武昭王之世，南北瓜分已久，即云先世金陵，后迁陇蜀，亦万万不通。盖后人因白侨寓白门，而伪为此书云云。琦按：自“本家金陵”至“少长江汉”二十余字，必有缺文讹字，否则“金陵”或是“金城”之谬，亦未可知，断为伪作者，非是。
[三]《礼记》：“九年教之数日。”郑康成注：“朔望与六甲也。”《汉书》：“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南史》：顾欢年六七岁，知推六甲。六甲，今之六十甲子。《史记》：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
[四]《北齐书·儒林传》：横经受业之侣，遍于乡邑。《汉书叙传》：徒乐枕经籍书，纡体横门。
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一]乃仗剑去国，[二]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三]东涉溟海。见乡人相如大夸云梦之事，[四]云楚有七泽，遂来观焉。而许相公家见招，[五]妻以孙女，便憩迹于此，至移三霜焉。
[一]《礼记》：“男子生，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故必先有志于其所有事。”
[二]杖，持也。古“杖”、“仗”通用。《汉书·韩信传》：项梁渡淮，信乃杖剑从之。《陈平传》：平身间行，杖剑亡渡河。颜师古曰：“言直带一剑，更无余资。”
[三]苍梧，见五卷注。
[四]云梦七泽，见一卷注。
[五]许相公，谓许圉师。按《旧唐书》，许绍，字嗣宗，本高阳人，梁末徙于周，因家于安陆。累官硖州刺史，封安陆郡公。少子圉师，有器干，博涉艺文，举进士。显庆二年，累迁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龙朔中，为左相。为李义府所挤，左迁虔州刺史，寻转相州刺史。上元中，再迁户部尚书。仪凤四年卒。
曩昔东游维扬，[一]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二]悉皆济之。此则是白之轻财好施也。
[一]向秀《思旧赋序》：“追思曩昔游宴之好。”《禹贡》：“淮海惟扬州。”
[二]落魄，见三卷注。
又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于楚，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恸哭，[一]若丧天伦。[二]炎月伏尸，泣尽而继之以血。行路闻者，悉皆伤心。勐虎前临，坚守不动。遂权殡于湖侧，便之金陵。数年来观，筋肉尚在。白雪泣持刃，[三]躬申洗削。裹骨徒步，负之而趋。寝兴携持，无辍身手，遂丐贷营葬于鄂城之东。[四]故乡路遥，魂魄无主，礼以迁窆，[五]式昭朋情。此则是白存交重义也。
[一]《礼记》：“中月而禫，禫而纤。”郑康成注：“黑经白纬曰纤。旧说，纤，冠者采缨也。”孔颖达《正义》：“禫而纤者，禫祭之时，玄冠朝服，禫祭既讫，而首着纤冠，身着素端黄裳，以至吉祭。”禫服，即素服之义。
[二]天伦，兄弟也，见十五卷注。
[三]雪泣，拭泪也，见二十五卷注。
[四]鄂城，谓江夏郡城，本名鄂州，故曰鄂城。
[五]《小尔雅》：“下棺谓之窆。”
又昔与逸人东严子隐于岷山之阳，[一]白巢居数年，不迹城市。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广汉太守闻而异之，诣庐亲睹，因举二人以有道，[二]并不起。此则白养高忘机，不屈之迹也。
[一]《尚书蔡传》：晁氏曰：蜀以山近江源者通为岷山。连峰接岫，重叠险阻，不详远近。青城、天彭之所环绕，皆古之岷山，青城乃其第一峰也。《地理今释》：岷山跨古雍、梁二州，自陕西巩昌府岷州卫以西，大山重谷，谽谺起伏，西南走蛮箐中，直抵四川成都府之西境。凡茂州之雪岭，灌县之青城，皆其支脉。而导江之处，则在今松潘卫北西番界之浪架岭。《汉书·地理志》所云岷山在湔道县西徼外，是也。
[二]太白巴西郡人，唐之巴西郡，即汉之广汉郡，地取旧名，以代时称，唐人多有此习。其实唐时无广汉太守之名也。有道，唐取士科名，《唐书·高适传》举有道科中第，是也。
又前礼部尚书苏公出为益州长史，[一]白于路中投刺，[二]待以布衣之礼。因谓群寮曰：[三]“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四]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五]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四海明识，具知此谈。
[一]《唐书》：苏颋，字廷硕，开元四年进同紫微黄门平章事。八年，罢为礼部尚书，俄检校益州大都督长史，按察节度剑南诸州。
[二]《释名》：“书姓字于奏白曰刺。”《北齐书·杨愔传》：神武至信都，遂投刺辕门，便蒙引见。
[三]扬雄《甘泉赋》：“命群僚，历吉日。”
[四]班固《与弟超书》：“傅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
[五]《国语》：昔禹致群臣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
前此郡督马公，[一]朝野豪彦，一见尽礼，许为奇才。因谓长史李京之曰：“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彻，句句动人。”此则故交元丹，亲接斯议。
[一]按《唐书》，安州安陆郡，设中都督府，置都督一人，正三品，盖即刺史之任。长史一人，正五品上。
若苏、马二公愚人也，复何足陈；傥贤贤也，白有可尚。夫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是知才难不可多得。白，野人也，颇工于文，惟君侯顾之，无按剑也。伏惟君侯，贵而且贤，鹰扬虎视，[一]齿若编贝，[二]肤如凝脂，[三]昭昭乎，若玉山上行，朗然映人也。[四]而高义重诺，名飞天京，四方诸侯，闻风暗许。倚剑慷慨，气干虹霓。[五]月费千金，日宴群客，出跃骏马，入罗红颜，所在之处，宾朋成市。故时人歌曰：“宾朋何喧喧，日夜裴公门。愿得裴公之一言，不须驱马埒华轩。”白不知君侯何以得此声于天壤之间，岂不由重诺好贤，谦以得也?而晚节改操，[七]栖情翰林，[八]天材超然，度越作者。屈佐郧国，[九]时惟清哉。棱威雄雄，[十]下慑群物。[十一]
[一]应休琏《与待郎曹长思书》：“王肃以宿德显授，何曾以后进见拔，皆鹰扬虎视，有万里之望。”
[二]《汉书》：“目若悬珠，齿若编贝。”
[三]《诗·国风》：“肤如凝脂。”
[四]《世说》：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五]江淹诗：“依剑临八荒。”曹植《七启》：“挥袂则九野生风，慷慨则气成虹霓。”
[六]《说文》：“埒，卑垣也。”《韵会》：“檐宇之末曰轩。”《魏都赋注》：“长廊之有窗也。”华轩，谓华美之轩，见二十五卷注。
[七]晚节，暮年也，见十五卷注。
[八]《汉书》：“籍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李善注：“韦昭曰：翰，笔也。翰林，文翰之多若林也。”《诗·大雅》“有壬有林”是也。此云林，即“文翰林”，犹“儒林”之意也。
[九]《元和郡县志》：安州，春秋时郧国。《太平寰宇记》：《左氏传》曰：“郧人军于蒲骚。”杜预注云：“郧国在江夏郡云杜县，楚灭之。”按郧国，今安州城是也。
[十]威棱，见一卷《大猎赋》注。
[十一]《广韵》：“慑，慑也。”
白窃慕高义，已经十年。云山间之，造谒无路。今也运会，得趋末尘，承颜接辞，八九度矣。[一]常欲一雪心迹，崎岖未便。何图谤言忽生，众口攒毁，将恐投杼下客，[二]震于严威。然自明无辜，何忧悔吝。孔子曰：“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过此三者，鬼神不害。若使事得其实，罪当其身，则将浴兰沐芳，[三]自屏于烹鲜之地，[四]惟君侯死生。不然，投山窜海，[五]转死沟壑。岂能明目张胆，[六]托书自陈耶!
[一]《史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度，犹次也。
[二]投杼，用曾母事，见十一卷注。
[三]《楚辞》：“浴兰汤兮沐芳。”
[四]《老子》：“治大国若烹小鲜。”河上公注：“鲜，鱼也。烹鲜之地，犹云鼎也。”
[五]《南史·王藻传》：“便当刊肤剪发，投山窜海。”
[六]《史记·陈余传》：“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昔王东海问犯夜者曰：“何所从来?”答曰：“从师受学，不觉日晚。”王曰：“吾岂可鞭挞宁越，以立威名。”
[一]想君侯通人，
[二]必不尔也。
[一]《晋书》：王承迁东海太守，有犯夜者，为吏所拘。承问其故，答曰：“从师受学，不觉日暮。”承曰：“鞭挞宁戚，以立威名，非政化之本。”使吏送令归家。
[二]《论衡》：“博览古今者为通人。”又曰：“通书千篇以上，万卷以下，弘畅雅言，审定文读，而以教授为人师者，通人也。”
愿君侯惠以大遇，洞开心颜，终乎前恩，再辱英盼。白必能使精诚动天，长虹贯日，[一]直度易水，不以为寒。[二]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不许门下，逐之长途，白即膝行于前，再拜而去，西入秦海，一观国风，永辞君侯，黄鹄举矣。[三]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四]
[一]谢朓诗：“俯仰流英，盼虹贯日。”
[二]易水寒，见一卷注。
[三]《汉书》：项羽见诸侯将，入辕门，膝行而前，莫敢仰视。秦海，秦地也。古以秦地为陆海，故谓之秦海。田饶谓鲁哀公曰：“臣将去君，黄鹄举矣。”说见二卷注。
[四]弹剑，见三卷注。
《容斋四笔》：李太白《上安州裴长史书》，裴君不知何如人，至誉其贵而且贤，名飞天京，天才超然，度越作者，棱威雄雄，下慑群物。予谓白以白衣入翰林，其盖世英姿，能使高力士脱靴于殿上，岂拘拘然怖一州佐者耶?盖时有屈伸，正自不得不尔。大贤不偶，神龙困于蝼蚁，可胜叹哉!白此书自序其生平，云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恸哭。炎月伏尸，勐虎前临，坚守不动，遂权殡于湖侧。数年来观，筋肉尚在，雪泣持刃，躬申洗削，裹骨徒步，负之而趋，遂丐贷营葬于鄂城。其存交重义如此。又与逸人东严子隐于岷山，巢居数年，不迹城市，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其养高忘机如此。而史传不为书之，亦为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