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干碑
《唐文粹》载李翰所作《殷太师比干碑》，即此篇也。虽文句之间略有不同，然异者只八十余字而已。按《唐书·李翰传》：翰擢进士第，调卫尉。天宝末，房琯、韦陟俱荐为史官，宰相不肯拟。与此文所云“天宝十祀，余尉于卫”，极为吻合。疑是太白代翰起草，而翰窜改数字以上石者欤?或谓翰亦以文鸣，似无倩人代笔之理，不知一行作吏，簿书鞅掌之不遑，代言视草，势所不免。如李卫公《一品集序》，郑亚所作，亦命李义山起草，而自加更定者也。又何疑于翰焉?第其文质实疏达，与集中诸作，另成一格，恐实出自翰手。后之编辑者，或误以李翰为李翰林，遂尔采入集中耶?巨眼者必能辨之。
太宗文皇帝既一海内，明君臣之义。贞观十九年征岛夷，[一]师次殷墟，[二]乃诏赠少师比干为太师，谥曰忠烈公。[三]遣大臣持节吊祭，申命郡县封墓、葺祠、置守冢，以少牢时享，[四]着于甲令，[五]刻于金石。故比干之忠益彰，臣子得述其志。
[一]岛夷，其地在东海之滨，故曰岛夷。
[二]《左传》：“命以《康诰》而封于殷墟。”杜预注：“殷虚，朝歌也。”
[三]《册府元龟》：贞观十九年二月庚戌，舆驾发洛阳，丁巳诏曰：“昔望诸列国之相，汉主尚求其后；夷吾霸者之臣，魏君犹礼其墓。况正直之道，迈青松而孤绝；忠勇之操，掩白玉而振彩者哉。殷故少师比干，贞一表德，邻几成性，以明允之量，属无妄之辰。玉马遽驰，愍其邦之殄瘁；宝衣将燎，惜其君之覆亡。其义不回，怀忠蹈节。谠言才发，轻百龄之命；淫刑既逞，碎七尺之躯。虽复周王封墓，莫救焚如之祸；孔圣称仁，宁追剖心之痛。朕自赵、魏，问罪辽碣，途经麦秀之墟，缅怀桑梓之地。驻跸而瞻荒陇，愿以为臣；抚躬而想幽泉，思闻其谏。岂可使慎终之义，久阙于往册；易名之典，无闻于后代。宜锡宠命，以展宿心。可追赠太师，谥曰忠烈。所司崇其墓而葺其祠，州县春秋二时祀以少牢，给随近五户，以供洒扫。”帝自为文以祭之。
[四]郑康成《仪礼注》：礼将祭祀，必先择牲，系于牢而刍之，羊豕曰少牢。
[五]《汉书·吴芮传》：“着于甲令而称忠也。”颜师古注：“甲者，令篇之次也。”又《叙传》：“至于甲令，民用宁康。”
昔商王受毒痡于四海，[一]悖于三正，[二]肆厥淫虐，下罔敢诤。于是微子去之，箕子囚之，而公独死之。[三]
[一]《书·泰誓》：“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又云：“作威杀戮，毒痡四海。”孔安国《传》：“痡，病也。”
[二]《史记》：“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裴骃注：“马融曰：动逆天地人也。”
[三]《史记》：纣愈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太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佯狂为奴。纣又囚之。
非夫捐生之难，处死之难。故不可死而死，是轻其生，非孝也。可死而不死，是重其死，非忠也。王曰叔父，[一]亲其至焉；国之元臣，位莫崇焉。亲不可以观其危，昵不可以忘其祖。则我臣之业，将坠于泉；商王之命，将绝于天。[二]整扶其颠，遂谏而死。剖心非痛，亡殷为痛。公之忠烈，其若是焉。
[一]《楚辞章句》：“比干，纣之诸父也。”
[二]《书·泰誓》：“自绝于天，结怨于民。”
故能独立危邦，横抗兴运。周武以三分之业，[一]有诸侯之师。实其十乱之谋，[二]总其一心之众。[三]当公之存也，乃戢彼西土；[四]及公之丧也，乃观乎孟津。[五]公存而殷存，公丧而殷丧。兴亡两系，岂不重与!
[一]《史记》：文王伐崇、密须、犬夷，大作丰邑。天下三分，其二归周。
[二]十乱，见二十六卷注。
[三]《书·泰誓》：“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孔安国《传》：“三千一心，言同欲也。”
[四]又《泰誓》：“西土有众，咸听朕言。”孔安国《传》：“武王在西，故称西土。”
[五]《史记》：武王渡河，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还师归。居二年，闻纣昏乱暴虐滋甚，杀王子比干，囚箕子。于是武王遍告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毕伐。”遂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以东伐纣。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师毕渡盟津。孔安国《尚书传》：武王三年服毕，观兵孟津，以卜诸侯伐纣之心。
且圣人立教，惩恶劝善而已矣。人伦大统，父子君臣而已矣。少师存则垂其统，殁则垂其教。奋乎千古之上，行乎百王之末。俾夫淫者惧，佞者惭，义者思，忠者劝。其为戒也，不亦大哉!而夫子称殷有三仁，是岂无微旨。尝敢颐之曰：存其身，存其宗，亦仁矣；存其名，存其祀，亦仁矣；亡其身，图其国，亦仁矣。若进死者，退生者，狂狷之士将奔走之；褒生者，贬死者，宴安之人将置力焉。故同归诸仁，各顺其志，殊涂而一揆，异行而齐致。俾后人优柔而自得焉，[一]盖《春秋》微婉之义。[二]
[一]杜预《春秋左传序》：“将令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优而柔之，使自得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
[二]《左传》：“《春秋》之称微而显，婉而辨。”杜预注：“文微而义着，辞婉而旨别。”
必将建皇极，[一]立彝伦，[二]辟在三之门，[三]垂不二之训，[四]以明知于世。则夫人臣者，既移孝于亲，而致之于君。焉有闻亲失而不诤，亲危而不救，从容安地而自得，甚哉不然矣!
[一]《书·洪范》：“建用皇极。”孔安国《传》：“皇，大也。极，中也。凡立事，当用大中之道。”《正义》云：“施政教，治下民，当使大得其中，无有邪僻也。”
[二]又曰：“彝伦攸叙。”《集传》曰：“彝，常；伦，理也。所谓‘秉彝人伦’也。”
[三]《国语》：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一事之。韦昭曰：三，君、父、师也。如一，服勤至死也。《抱朴子》：民生在三，奉之如一。
[四]《史记》：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
夫孝于其亲，人之亲皆欲其子；忠于其主，人之主皆欲其臣。故历代帝王，皆欲精显。周武下车而封其墓，[一]魏武南迁而创其祠。[二]我太宗有天下，禋百神，[三]盛其礼。追赠太师，谥曰忠烈。申命郡县，封坟葺祠，置守冢五家，以少牢时享。着于甲令，刻于金石。于戏!哀伤列辟，[四]主君封德。正与神明，秩视郡王。身灭而荣益大，世绝而祀愈长。然后知忠烈之道，激天感人深矣。
[一]《礼记》：武王克殷反商，下车封王子比干之墓。郑康成注：积土为封，封比干墓，崇贤也。《史记》：命闳夭封比干之墓。《正义》曰：封，谓益其土及画疆界。《括地志》云：比干墓在卫州汲县北十里二百五十步。《水经注》：牧野有殷大夫比干冢，前有石铭题隶云：“殷大夫比干之墓。”所记惟此，今已中折，不知谁所志也。太和中，高祖孝文皇帝南巡，亲幸其坟而加吊焉，刊石树碑，列于墓隧。《墨庄漫录》：比干墓，在卫州山，去城数十里，有汉、唐以来碑刻甚多，墓周围数里，生异木，樛结不可入。
[二]《河南通志》：殷太师庙，在卫辉府城北十五里，祀殷太师比干，魏文帝建。唐贞观中修葺。《北史》：魏孝文迁洛，路由朝歌，见殷比干墓，怆然悼怀，为文以吊之。据二书所云，乃魏文帝也。文言“魏武”，恐误。
[三]韦氏《国语解》：法祀曰一旗灵。
[四]列辟，见前篇注。
天宝十祀，余尉于卫，拜首祠堂，魄感精动。而庙在邻邑，[一]官非式闾。[二]斫石铭表，以志丕烈。
[一]翰官于卫县，而比干庙在汲县，故曰邻邑。
[二]《周书》：“式商容闾。”孔颖达《正义》：“式者，车上之横木。男子立乘，有所敬则俯而飞凭式，遂以式为敬名。”《说文》云：“闾，族居里门也。”武王过其闾而式之。言此内有贤人，式之礼贤也。
铭曰：麋躯非仁，[一]蹈难非智。死于其死，然后为义。忠无二躯，烈有余气。正直聪明，至今勐视。咨尔来代，为臣不易。
[一]卢谌《赠刘琨诗序》：“意气之间，糜躯不悔。”李善注：“《说文》曰：靡，烂也。”“靡”与“糜”古字通。东方朔《七谏》：“子胥谏而靡躯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