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出 悲控

〖胡捣练〗（旦上）郎争气，妾叨光，因观愁苦倍徜徉。漫道十年犹可待，便孤一世又何妨。

好笑邓家姐姐，他有眼不辨贤愚，反笑奴家迂阔。谁想一般订就姻缘，他已中途被弃，我还恃爱如常。最得意者是侯生所娶之人，便是华郎不娶之人。就在一事之中，分出两人的好歹，你说叫他气死不气死？叫我喜杀不喜杀？？前日蒙太守寄书，又顺带回音复我，说他不久班师，定过吴门相会。想是不久也就来了。邓家姐姐气成一病，好几日不曾下床，只得去看他一次。

（行介）我和他的心事，恰好合着两句旧话，又字字相反，叫做：愁人莫对喜人说，说起愁来喜杀人。

（向内唤介）邓家姐姐，你妹子在此看你，可起来相会得么？

（内）请坐，待我勉强挣扎起来。

〖小桃红〗（小旦作病态上）未堪却枕勉离床，撑不起的头还撞也，便晕死在阶前，若个悲伤？（旦）呀！我看你这面庞儿一发清减了。（小旦）未哩，才瘦到眉眶，少不得要眼儿深，鼻儿高，齿儿空，唇儿旷也，才算个病骷髅，病骷髅好收藏！

（旦）还要宽心才是。

（小旦）心儿止得这一寸，叫我如何宽得来？？

（旦）我且问你，侯生书上的话，原叫你别选才郎，你还是嫁与不嫁？

（小旦）嗳！莫说不嫁，就使要嫁，这“别选才郎”四个字，也难说起。万一选中的才郎，又是第二个侯永士，却怎么了？

（旦）这也不得不虑。只是一件。

〖下山虎〗你一身似絮，在风里颠狂，到底谁依傍？也须忖量。（小旦）我有上下两着想在胸中，若还上着不遂，只得要就下着了。（旦）上着怎么样？你且讲来。（小旦）要寻上着，须求你发点慈心，在华郎面前撺掇一句，叫他收留着我，就做个铺床叠被之人，我也情愿。（旦）下着呢？（小旦）华郎若不收留，我进了庵门，决不肯再走出去：剪下青丝发，脱去绣罗裳。就在此处为尼便了。（旦）下着断然不可，那上着最妙，只怕华郎是个执意的人，未必肯许。虽则是旧好情多，尽堪倚仗，怎奈他心镜虽圆性实方，不似那人儿话易讲。倘若是信调停事可商，你与他聚首联床夜，早宜主张。又岂待别后重来计短长？

（丑扮巡捕官，带二役上）既充巡捕役，又代驿丞劳；走破皮靴底，看看脚板高。

（二役高声喊介）庵里有人么？快些开门，老爷进来讲话。

（净上，开门介）是那一位老爷，到此何干？

（丑）我是巡捕官。华老爷督师经过，要来面会小夫人。快些打扫佛堂，料理公案，这是班师奏凯的状元，比不得寻常官府。你我都要小心，不可儿戏。

（净）他现在那里？几时才到？

（丑）现在公馆，留本府太爷讲话，即刻就来了，快些打点。我到门外去伺候。（带二役急下）

（小旦）华郎既来，奴家权且回避，待你们相见过了，我然后出来会他。嗳！打点酸心待男子，安排醋眼看佳人。（暂下）

〖奉时春〗（生冠带，引众上）夙愿今朝未易偿，权识认画眉张敞。貌似当年，心犹昔日，一丝未改葫芦样。

（见介）

（旦）两年之别，喜事万端，不止安富尊荣，又且功成名遂。奴家得信之日，不觉惊喜欲狂。

（生）全仗小娘子的福庇，前日在邮筒里面检得手书，知道你居乡那番苦节。方才会过太守，又表白你一段贞心，令下官称羡不已。

〖五般宜〗你为我，受灾殃，耐凄凉；你为我，完节操，拒豪强。虽则是亏廉吏，赖彼苍，这风波谁人敢当？遭此一番磨障，使名儿愈香。把你这段情由，诉与高堂，料得他许同归还见赏。

（旦）妇人守节是理之当然，闻得相公初中状元，有两位佳人一同见许，相公坚辞不受，这才是桩难事。奴家闻得此信，也感颂不已。

〖江头送别〗男儿汉，辞婚配，实堪表章。比不得裙钗辈，矢冰操，值不得一言夸奖。亏你做中流砥柱桃花浪，不似那跳龙门的个个颠狂！

〖五韵美〗（小旦上）羞见郎是这乔模样，要把冤情诉与难避藏。状元在那里？待奴家叩见。（生惊避介）呀！这是那一个？（小旦）是你相与过的，难道就认不出了？不怪你胡涂是我成魍魉。（生）难道是蕙娘不成？（旦）正是。（生）为甚么病得这般狼狈，把面庞都改变了？（小旦欲跪，生扶起介）你一来是我的旧交，二来是他的姊妹，怎么行起这个礼来？（小旦）我也不是你的旧交，也不是他的姊妹，是个拦马头告状的人。求你把公衙早放，好待我诉冤申枉。（生）有甚么仇家，快些讲来，待我替你出气。（小旦）有个怨家仇人在天一方，怕你审出真情，要徇私庇党。

（生）是那一个？你快讲来。

（小旦）就是你赎我赠他的人。他身处豪华之地，顿忘贫贱之交，写一封离书寄来，叫我寻人别嫁。原书现在，求青天爷爷龙目一观。

（生看毕，怒介）这等看来，竟不是个人了。只是一件，我在京时节，他还不曾续弦，怎么别不多时，就忽然娶了两个。这两个是谁家女子？

（旦）闻得那两位佳人，原要嫁你，你苦辞不受，然后嫁与他的。

（生）哦！是了，是了。

〖山麻稭〗斯言不谎，是一姓双娇，曾经垂谅。我退丝鞭，与他效鸾凰。我看二位的面庞瘦者愈瘦，肥者愈肥。他那致瘦之由，不过为盼望佳期而不得，以致如此，其理甚明。又娘，你与下官分别之后，不瘦也罢了，为甚么倒丰腴润泽起来？这个来历，你可知道么？娘行，两人相比，活判人间天上。试问是孰贻安乐，孰分甘苦，谁与凄惶？

（旦）我与他评论过了，只为有“十年”二字放在心头，知道佳期甚远，不想欢娱，所以落得心宽。他与我心事不同，故此肥不着他，瘦不到我。

（生笑介）原来如此。这等“十年”二字是一粒救苦仙丹，不要把他忽略过了。下官当日宁可远期不致失约者，就是为此。若还把聚首的话儿说容易了些，只怕今日的尊容，也与他相去不远了。

〖蛮牌令〗免瘦赖奇方，先远志后回乡。须知道从容无泪眼，急性起愁肠。合眼睡千更也不长，担闷坐半夏也难当。若不亏了那宽中散，定心汤，只怕此时呵，也似他眉无青黛，面似姜黄。

（旦）他有一句话儿央我撺掇，就当面讲出了罢。侯生既不收他，他又不肯改适，见你原是故交，有个重温旧好之意。你肯怜念他么？

（生）岂有此理，既然赠过朋友，就是朋友之妻了，岂有重温旧好之理？你这桩心事在下官身上，当初买赠之日早已虑到今朝，所以要他当面发誓，就是为此。我一到京中，就兴问罪之师，不怕他不接你回去。

（旦）如此甚好！这等，我们两个的姻缘，毕竟在几时会合？？

（生）下官即日赴阙，家父也不久还朝，告过二亲之后，就来奉娶，或者不到十年，也未见得。且屈你再等一等。

〖余音〗今宵暂把愁眉放，（旦）明日相思又各一方。（小旦）怎似我这不害相思的更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