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出 计竦
〖一剪梅〗(外冠带,净、丑扮役随上)人到神京眼自高,帝座非遥,相座非遥。(老旦上)家门将至喜偏饶,儿会今朝,媳会今朝。
(外)去国常忧白发新,回来幸是黑头人。
(老旦)只因天末多乡思,添却眉间几道顰。
(外)夫人,我和你奉旨还朝,已到京师地界了。少不得孩儿就来迎接,骨肉相逢,况又不是当年的头角,真乃人间乐事也。
(老旦)不但孩儿荣贵,连家中的媳妇也与婆婆一样,都是诰命夫人了。
(外)正是。
(老旦)苏州带来这二个女子,少不得今日都有着落。只是一件,孩儿这一个,他两下钟情会在一处,自然恩爱。只怕侯家那个女子,既为丈夫所弃,就勉强凑合拢来,到底也不能和睦。还该预先调停一番,然后交付与他便好。
(外)不消夫人说得,那个调停之法,早已想在胸中了。不但侯生那一个交付与他的时节,要做得艰难;就是孩儿这一个,也不肯十分容易,先要试他一番,只说这个女子不是他旧日相与之人,系我在途中另娶的。且看他受与不受,再做道理。
(老旦)孩儿的心性是你知道的,父子之间有甚么相信不过,定要试他?
(外)我非是不信孩儿,要使那薄情郎看见做个样子,知道别人如此有义,我为甚么这等无情?他自然醒悟,不肯再做薄幸之人了。
(老旦)也说得是。
〖前腔〗(生冠带,二役随上)久切瞻云梦寐劳,说到今朝,果到今朝。从来行路怪人跑,心喜逍遥,足不逍遥。
(丑禀介)少爷到。
(生上船见介)
(外、老旦喜介)孩儿来了。
(生)爹妈请坐,容孩儿拜谢养育之恩。(拜介)
〖北乔合笙〗鞠育恩难报,地厚天高!把头皮磕破,也酬不的一线劳。花封纵美,敌不过亲职高。和盘托出空贻笑,倒不如藏拙为高。但指着,东海南山相并祷。(合)巧巧同欢笑,人间那得真荣耀?只有个俱存无故称奇乐,喜的是父子容颜竞好,辨得出谁梓谁乔?才说他双眸算皎。
(净)禀老爷:岸上立着许多官府,都说是少老爷的同年,要上船来拜谒。
(外)一概都辞,说到家相会。只把探花侯爷请上船来,说有事商议。
(净应传介)
(老旦暂下)
〖前腔〗(小生上)欲把良朋怨恨消,认彼劬劳,作我劬劳。贤人择友没低高,亲欲相交,他便相交。
(上船见介)小侄与令郎忝在同年,又称至契,不但该行侄礼,还当曲尽子情。请老年伯端坐,容小侄拜见。
(外)不敢劳,只行常礼。
(小生连拜,外扶起介)
(外)一科鼎甲之中,倒有两个青年玉笋,这也是罕见之事。请问贵庚多少?娶过几位夫人?曾生过令郎否?
〖幺篇〗(小生)年非甚小,弱壮相交,房帏偃蹇妻再招。熊罴梦远音信遥,家庭乐事无堪道。叹韶光暗里空消,就使蔗境甜来,也人渐老。
(外)子嗣一节也是要紧的,乘此年富力强,正该预为之计。就是小儿的年纪,如今不过二十多岁,老夫也替他着紧。昨日在扬州经过,娶了一房家小回来,要与他作妾,已曾选定日子,就在今晚成亲。贤侄来得甚好,一同回到舍间,吃过喜酒了才去。
(生惊背介)呀!我与王又嫱有誓在先,如今忽有此事,怎生是好?
〖道合〗这惊慌不小,怎容易结鸾交,怎容易结鸾交?别的亲事好辞,这是父母之命,叫我如何辞得出口?势重如山,从天上倒,纵有那荡舟能扛鼎力,也难将婚牒缴!怕逆天重罪难逃。
——如今没奈何,只得把那种苦情,缓缓的说将上去。
(向外跪介)孩儿有一段苦情,要启告爹爹。
(外)有甚么事情起来讲就是了,何须跪得。
(生)孩儿有逆天大罪,不敢起来。
(外)恕你无罪,起来便了。
(生起介)孩儿向在吴门,曾与一青楼有约,许到十年之后功成名立,告过父母,然后娶他。又曾对天盟誓,说这十年之内,纵使无儿,也不敢另娶他妾。孩儿生平最重然诺,是爹爹知道的。如今若遵了父命,就违却告天之言;遵了告天之言,又怕违却父命,还求爹爹垂谅,使孩儿做个完行去之人。
〖元和令〗违天逆父均难保,两心交战把魂摇。伏望垂慈照,从来婚嫁重初交,背始多贻诮。逆理也难称孝,难称孝,顺亲不若望亲饶。
(外)你这些说话虽讲得是,怎奈我娶了他来,没有遣他回去之理。
(假作沉吟介)这桩事情好难决断。也罢,就央你绝相好的同年议处一处,还是该怎么样?
(对小生拱手介)只得借重贤侄了。
(小生)这件事情极容易处,盟言也背不得,父命也违不得,两位一齐受了。今日先尽现在,入了洞房,改日再娶远人,共偕花烛,何等不好!
(生)小弟有话在先,除了此人断不另娶。这个处法,也不敢奉依。
(外)我看苏州的妇人,若说他多情,也极是多情;若说他利害,也极是利害。前日在苏州经过,忽然有一个喊冤叫屈的妇人,只说我是本地上司,要拦马头告状。问他来历,他也说是青楼,叫做甚么邓蕙娟?说有个薄幸男子误了终身,要我上本参他,被我打开不理,方才去了。你说利害不利害?若还你说的这一个,将来离绝了他,少不得也是这等。罢,罢,罢!做官的人体面为重,宁可丢了现在去接远人,不要到后来惹气。
(小生大惊,急问介)这等,那个妇人后来怎么样了?
(外)不要说起,说起令人害怕。
〖幺篇〗把冤黄遍贴将人告,道是男儿不死不相饶!(小生)甚么大事就贴起冤枉黄来?(外)还不止于此,他又把御状前来告。(小生)怎么竟要告御状?这等,来了不曾?(外)他船贴在我船梢,不住将冤叫,更把讹言造。(小生)有甚么讹言?(外)那冤单上面列着许多款数,说他男子负心,不止这一件,连结发的妻子也是他憎嫌丑陋,用计谋杀了的。讹言造,这是非终久费推敲!
(小生背介)这等说起来,我的祸事到了。
(转介)不瞒老年伯讲,这个妇人的对头就是小侄。当初与令郎同在敝乡,和他订了婚约,蒙令郎捐资买赠的。前日不合写了离书,叫他别嫁,想是气愤不过,做出这等事来。如今做老年伯不着,看令郎面上,替小侄调停一调停,官箴所系,不是当耍的。
〖担子令〗纱帽怎当巾帼吵,戴难牢。(对生拱手介)老年兄,你解铃胜似系铃高,惠重叨。(合)使惊疑立地成欢笑,已乖琴瑟更和调,似盐梅入鼎味成膏。
(生)若还果然在此,倒也容易调停;只怕进门之后,大小不和,又要逐起他来,就不能再为冯妇了。
(小生)决无此事,当老年伯讲过,若还如此,莫说年兄绝交,就是老年伯唤来惩治,小侄也甘受无辞。
(生对外介)既然如此,求爹爹劝解一番,等他接了回去罢。
〖幺篇〗夫婿全终能自保,妇愁消。两边听处易开交,不辞劳。(合前)
(外)你既肯悔过,我这和事老人只得要做了。老实对你们讲罢,贤侄所弃之人,也在老夫船上;小儿所娶之人,也在老夫船上。方才所说途中娶来,要与小儿作妾的,不是别个,就是那立意守贞,十年不字的王又嫱。若不相试一番,小儿的好处不见;小儿的好处不见,也激不得贤侄回心。只得用一番小术,这也是填词做戏之人,一个巧于收场的法子。如今话已说完,贤侄请回,就唤轿子来接他回去。
(小生)多谢老年伯费心,小侄告别了。几番乔面孔,一段好胸脯,愧死无情汉,重苏作义夫。(下)
(外)叫院子,请太夫人领了新夫人出来,见过少爷,一同起轿回去。
(净传介)
(旦随老旦上)十年犹未到,一旦忽相逢。但喜来天上,何妨在梦中。
(生、旦见毕,与众同行介)
〖梅花酒〗(合)旧鹤增高,原琴尚好,朝天鹓鹭把归旌导,直送上锦云霄。喜的是别京迟还阙早,逍遥,得君心雨露重叨,壮登庸直到老。
(众)已到府门,请老爷、夫人下轿。
(内数人高叫介)门上快禀一声,说报喜事的求见。
(众传介)
(生)止不过是报我父子二人加升官职。你去对他讲,说太老爷方才进门,正有家宴,没工夫看报,叫他明日再来。
(众高声向内传介)
〖煞尾〗(生)怕的是戏到团圆诸事了,非晋爵即加封诰,却不道胜事留些余地好。
(众俱吊场)